論《土族新娘》的民俗美學特質

民俗小說，顧名思義，就是在小說中揉進了大量的民俗知識，反過來，這些民俗知識又為烘托小說的主題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為小說增色不少。青海女作家賈文清的小說《土族新娘》就是一篇充滿著濃郁民族民俗色彩的小說。

關于民俗小說的界定，目前，學術界至今仍有爭議，被廣泛認同的是：“民俗小說是以表現民俗為主或包含有較多民俗內容的小說。”我們知道，民俗小說在中國的文學發展史上，有著較為深厚的傳統。宋元話本小說已比較注意表現民俗，明清通俗小說中的《金瓶梅》、《紅樓夢》等作品更是有不少精彩的民俗描寫。五四以后，魯迅、茅盾、老舍、沈從文、沙汀、艾蕪等著名作家的許多作品也都注意民俗風情的描繪，以增強其作品民族的和地方的色彩。新中國成立后，趙樹理、柳青、周立波、梁斌、歐陽山等作家的作品中更是不乏民俗的表現。新時期以來，迎來了文學藝術的春天，汪曾祺、鄧友梅、陸文夫、韓少功、李陀等作家的作品十分關注民俗。鄧友梅在小說集《煙壺》的《后記》中即稱《煙壺》等作品為“京味小說”，同時又說是“民俗小說”。這表明，民俗小說創作出現在百花齊放的格局中，獨具特色，有著獨樹一幟的發展態勢。

一

新世紀以來，一些作家越來越認識到民俗風情對于深入展示人物豐富復雜的思想感情和形成作品的獨特風格，具有重要的作用。青海女作家賈文清就是這些把創作民俗小說作為自己的藝術追求的其中一位，因而在這方面做了更為自覺的探索。賈文清很注重傳統文化，她“不僅對民俗小說發展流變作了初步梳理后繼承傳統，在做了一年多的學術研究和文獻準備”①后，有效吸收并運用到她的新作《土族新娘》中，我發現這部小說相對作者以往的創作來說，更具有一種新的民俗美學特質。

我們分析《土族新娘》這部民俗小說的美學特質，即可得到印證。《土族新娘》最突出的民俗美學特質，表現在注重特有環境氣氛的描寫，注意對世相世態的摹狀。我們知道，民俗是創造于民間又傳承于民間的具有世代相習的傳統文化現象。它是一種模式化了的行為準則和生活方式，是一種社會的規范體系。民俗是民族心理外部表現，是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積淀下來，成為代代相承的民眾習慣。它通過約定俗成的方式為人們所接受，具有軟控制的性質。可見，民俗說到底是一種文化現象。民俗的上述本質特點決定了民俗小說往往注意特有的環境氣氛的描寫，注意對世相、世態摹狀，而一般不作明顯的深涉，或者把意識形態作為一種背景來表現。這可能是民俗小說《土族新娘》最顯著的特點。在《土族新娘》中，風俗民情俯拾皆是，隨處可見，幾乎涉及到民俗學的各個范疇。包括土族服飾打扮、談吐習慣、交際方式、婚喪禮儀、節日慶典、日常禁忌、信仰、家庭制度、飲食習慣和民間故事、歌謠、俗語等。小說《土族新娘》一開始就婚喪并寫，很抓人，繁筆寫婚禮，簡筆寫喪事，很有畫面感。吉蘭索五歲那年去看婚禮，回來時遭遇到母親離家出走，被舅母收養。吉蘭索凄涼的身世和今后的命運一下子緊緊抓住了讀者的心，并貫穿全書。

賈文清是“青海頗有影響的民俗學者”②，她給報刊寫民俗專欄，在廣播電臺電視臺做民俗專題節目，應邀到各處做節日民俗學講座，但在《土族新娘》這部作品中，作者并沒有像民俗學者一樣去刻板地探究土族民俗的來龍去脈和演變規律，也沒有滿足于土族奇風異俗的簡單展示，而是將自己的思想感情、審美傾向及價值判斷融進土族民俗事物中，使土族民俗和人物、故事、生活場景形象地交織融匯在一起，增添了《土族新娘》這部作品的情趣性和濃郁的地方色彩。同時，對于這些有形的民間風俗的深層關注表現在對倫理道德、歷史傳統、人文精神等在內的地域文化，作者進行了深入的挖掘。使土族風俗成為了聯系土族歷史與現實、展示土族歷史命運、剖析土族文化心理結構、反思土族文化精神的重要媒介。

二

風俗是一種歷史的積淀，是千百年來社會生活的沉積。它既是現實的存在，又是幾千年民族歷史的產物。《土族新娘》運用文學的手段通過對風俗的描寫，以展現一個民族人民大眾創造歷史并推動歷史發展演變的過程。這表明“民族化就是大眾化”③是人民大眾創造民族歷史與中華傳統文化的外在顯現。

注意風俗風物和人文景觀的描寫，是構成《土族新娘》這部民俗小說的又一民俗美學特質。賈文清吸收了前輩作家的成功經驗，如一些北京作家筆下的胡同和四合院，陸文夫筆下的蘇州小巷等民俗小說。老舍的《正紅旗下》，對于旗人社會的諸種制度、禮俗、家庭關系，以至旗人與漢、回民族的關系，無不涉及，因而被人稱之為“旗人風習大全”。賈文清的《土族新娘》，圍繞著吉蘭索的愛情故事并通過這個人物穿插了大量的土族民俗風情的描寫，那種土族特有的人文景觀，偶爾傳來的土族歌謠聲，尤其是對土族特有的婚禮習俗、服飾、生活習慣、風味小吃的描寫更是出神入化，使整部小說具有濃厚的土族風味。《土族新娘》中描寫的土族民俗風情園，有聲有色、極為生動形象。這都證明賈文清成功地吸收了前輩作家的成功經驗并有效地運用到她的《土族新娘》的創作中。作者不再將目光定格在社會問題的矛盾沖突上，而是用濃墨重筆對土族獨特的風俗民情進行散點式的描寫。西部鄉村特有的地理環境、山水風光、民間習俗、民間文藝、民間傳說、生活狀態等引起了她深入的思考和饒有興趣的藝術探索。她一改以往小說創作的凝重、悲涼，而以纖細、舒緩、清新的筆調，描摹出一幅西部自然風光和民情風俗的畫卷。五彩繽紛的民情風俗的描寫，構成了小說藝術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作品中設置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的故事結局，折射出作家對土族青年追求美好愛情的理解與溫情和對民族團結和諧前景的堅定信心，也承載了作者美好的情思和作品中謳歌民族和諧深刻的主題意蘊。《土族新娘》中三場土族婚禮塔爾姆出嫁、祁拉央措與旦柱、吉蘭索與丹珠斯讓的婚禮繁簡交錯、循序漸進、高潮迭起，以及“哭嫁”等民俗的描寫，都是很出色的。寫起來無不得心應手，都是因為作家有極豐富的知識掌故和文化積淀作為。

三

風俗是“民族感情的重要組成部分”④。由于它是千百年來由人們的行為習慣傳承下來的“活化的潛文化”，同時又作為一種無形的文化規范、文化模式、對現實中人們的心理和行為起著強大的制約作用，所以風俗既是某一地域、某一民族文化心理的沉積層，又是現實的“人”的心理形成的基因。賈文清根據自己豐厚的生活積累和對土族民俗文化的真切體驗，將《土族新娘》中眾多人物置于濃郁的土族風情園的民俗氛圍中，風俗描寫成為了表現人物性格、揭示民族文化心理的重要手段，構成了《土族新娘》這部民俗小說的第三個民俗美學特質。如：作者從服飾打扮、飲食習慣、談吐方式等物態化的民俗入手，對人物的外貌、動作、語言等特點進行了細致的描繪。吉日太穿著土族服裝求婚時的描寫，使這個人物的身份、興趣、愛好和個性，在富有民族風情的服飾打扮中凸顯出來。

小說描寫的飲食習慣也處處表現出濃郁的西部風情，成為點染人物性格的傳神之筆。桑爾吉爺爺講述草原上那古老的習俗而擺出的圈圈席，可感可觸，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者還描寫了人物的交際方式、吐談習慣。鄉親鄰里皆以“阿爹”、“阿尼”、“阿吾”、“阿佳”、“阿姑”、“阿妹”相稱，人際關系和諧、融洽。人們說話豪爽痛快，酣暢淋漓，愛憎溢于言表。作者在展示土族人的群體性格時，充分調動了極富地方韻味的方言土語，使人物個性極為突出。語言隨聲傳形，描摹出西部男子豪爽、堅韌而又耿直、粗放的性格。但是，僅僅從外觀上去描寫人物的性格、表現民族的特點，是遠遠不夠的，“真正的民族性不在于描寫農婦穿的無袖長衫，而在民族精神本身”⑤。要揭示人物心理、性格的發展，活畫出人物的靈魂，必須深入挖掘觀念性民俗這種更深層的民俗，表現出人的思維方式、理論觀念、價值取向、情感方式等。《土族新娘》中對土族婚禮這一土族盛大婚禮慶典，作者沒有停留于土族婚俗的表層介紹，而是努力發掘這一風俗民情折射出的民族性格、傳統心理。正是這一風俗的神韻所在，西部民族地區底層百姓擺脫貧困、勞動致富，鮮明地體現了重情義、尚進取、知感恩的傳統價值觀念和奮斗拼搏、堅韌執著的性格特點。《土族新娘》在表現人物的倫理觀念、日常禁忌、信仰等方面，作者超越了空洞的觀念闡釋，而將整個婚禮全過程具體詳盡的深層描寫，滲透到婚禮中每一處生活場景、人物行為、社會共性中。這是一部沒有壞人的小說，也是一部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愛情小說。對人物深層文化心理的發掘，對民族傳統性格的理性思考，與色彩紛呈的風俗畫卷交相輝印，顯得意蘊深長。

四

風俗是民族文化在心理上沉淀積累，是區分民族性的一個重要標志。一個作家要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民族風格，“創作出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作品”⑥。必定要恰當地表現一定地域的風俗及文化特征。

民俗雖然從總體上可分為無形民俗（亦稱心理信仰民俗）、有形民俗（亦稱行為民俗）、語言民俗三大類，但在文學作品中都必須通過具象的、有形的東西表現出來。因此，講究細節描寫，甚至是精雕細琢是民俗小說《土族新娘》的第四個民俗美學特質。表現在對婚禮、服飾、刺繡等突出描寫。

《土族新娘》凸顯出來的民族特色和對地域特征的描寫，來自于作者多年以來的底層生活體驗，作者熟悉西部農村自然環境、民間習俗和鄉民的生活情狀，實實在在領悟到“民間民俗文化，直通遠古而依然活著的根脈”⑧。更重要的是作者以深邃的目光，透視到了特定地域的倫理道德、歷史傳統、人文精神等無形的民俗文化的特質及其發展嬗變。《土族新娘》中的老一輩桑爾吉爺爺，中年一代巴特爾舅舅的性格、心理等，只能誕生在古老、偏僻、神秘的土地上。而土族青年吉日太、丹珠斯讓、旦柱在不同的創業競爭中，創辦土族風情園或外出打工或種黑美人土豆，也不改土族人倔強、堅韌、勇猛、進取的民族特征，同時又在某些方面超越了父輩，具有了時代給予的新的性格內容。另外，《土族新娘》以優美、抒情的筆調，描寫了獨特的山川地貌、自然風光等，給人極美的享受。而且，作者善于將風景畫與風俗畫融為一體，相互印襯。蔚藍的天空、潔白的云彩、溫暖的陽光、翠綠的山崗、清澈透亮的泉水，吉蘭索、祁拉央措這些土族姑娘如潔白芬芳的花兒。多斯金嬸嬸、連吉舅媽這些土族女性人物美麗純潔、溫柔善良、勤奮樸實、豁達樂觀。巴特爾、吉日太、丹珠斯讓、旦柱這些土族男人剽悍有力、勇猛剛強。塔爾姆婚禮的描寫點到為止，祁拉央措的婚禮猶如節日熱鬧的場面，吉蘭索的婚禮如童話般恬靜，展示了土族文化民俗風情豐富的底蘊，共同勾畫出一幅有聲有色、和諧美好的風俗圖畫。

五

別林斯基認為“只有那種既是民族性的同時又是一般人類的文學，才是真正的民族性的”⑧作者深懂其中之奧，將極具民族性的、帶著濃郁的地方氣息的民歌、歷史故事、神話傳說的引入，是民俗小說《土族新娘》的第五個民俗美學特質，這也強化了作品的民族色彩和地域特征。“在民眾當中非官方文化流傳的民俗、民歌、民諺、民謠、民風是最本真的民族文化”⑨。土族人無事不歌，且有歌必和，數不勝數，他們把每一處生活都化作了歌曲唱了出來。“依姐歌”的深情婉轉；“對酒歌”的歡快熱烈；“哭嫁歌”的凄涼憂傷等，作品中大量的土族歌謠優美動聽、搖曳多姿，具有濃郁的土族風味。而小說穿插的土族神話，傳說，土族發展歷史的演變與沿革等，寫得奇崛瑰麗，神奇飄逸，給人以廣闊的藝術想象空間，也給小說涂抹上了一層深厚、悠遠的土族文化韻味。將土族的社會現實與人的文化心態與久遠的歷史關聯起來，讓我們從土族生存的現狀看到土族走過的歷史長河和民族和諧發展的未來走向。

六

賈文清的小說《土族新娘》無論從題材、體裁還是故事情節、人物塑造等各方面都是成功的。作品描寫的是一個土族姑娘吉蘭索的成長和愛情故事。作家運用小說藝術的形式來敘述土族民俗風情，圍繞小說主人公吉蘭索的愛情為主線，以吉日太創辦土族風情園為隱伏的付線，兩條線索互相交織、平行推進、相輔相成。來展示土族豐富的文化和悠久的歷史。僅以少數民族文學女性藝術形象塑造而言，土族姑娘吉蘭索與彝族姑娘阿詩瑪一樣，是否具有著文學史的意義？這是可以討論的。馬克思主義認為：“每個人都是典型，但同時又是一定的單個人，正如老黑格爾所說，是一個‘這個’而且應當是如此”⑩。《土族新娘》中塑造的吉蘭索“這個”人物藝術形象是否具有著獨特的藝術魅力？是否真正是不可忽略？同樣是可以討論的。

土族是我國人口較少民族之一，多年來我一直關注人口較少民族的文學創作。據我所知，每年《民族文學》所刊發的關于土族的文學作品數量較小，因此《土族新娘》猶顯可貴，更應受到應有的關注。誠然，賈文清的《土族新娘》是寫愛情故事的，是否可視為“民俗小說”，嚴格地說起來，是不甚確切的，因為很難有一篇小說是純粹寫民俗的，一般不過是作品中包含了較多的民俗內容，最多也不過是以表現民俗為主。因此，根據以上五個方面的民俗美學特質的論述，我認定并稱之為民俗小說。當然，這也是可以討論的。

賈文清的《土族新娘》這一部民俗小說，充分發揮了作者對民俗研究與小說創作的雙重的優勢，給讀者呈現出獨特的藝術魅力和審美價值。滲透于獨特的地域環境、民情風俗的描寫中，鮮明的時代性和濃郁的地域性的較好融合，使它在眾多的民俗小說中脫穎而出，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新世紀初民俗小說創作中民俗美學特質被淡化、被消解的創作缺失，從而給當下文壇以許多有益的啟示。

參考文獻：

1、賈文清《讓彩虹照亮心間》，《土族新娘》創作談，原載2008年8月5日，賈文清青海博客。

2、賈文清《土族婚禮》，《青海人民廣播電臺賈文清訪談錄》，原載2010年6月2日，賈文清新浪博客。

3、《周恩來論文藝》第18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4、汪曾祺《談談風俗》《汪曾祺文集、文論卷》第59頁，江蘇文藝出版社1994年1月版。

5、果戈理《文學的戰斗性》，新文藝出版社，1955年版。

6、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毛澤東選集》第三卷第847頁，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7、馮驥才《民間靈氣》，作家出版社2005年5月版。

8、別林斯基《別林斯基選集》第三卷第187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

9、盛夏《民族·民間·民俗》，第146頁，遠方出版社，2005年8月1版。

10、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第453頁，人民出版社1958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