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陽,一頭狂躁的火豹子。
關山寂寞,
大路向天。
一頭狂躁的火豹子
撲向男人的胸膛。
大地,我熱;
江河,我熱;
天空,我熱。
扛在肩上的昆侖,昨夜你是我的父親,
把我的青春,從1968年的子宮里掏出來,
而后孤獨又孤獨。
今天,你把大雪放在頭頂,
一地荒涼覆蓋我。
我熱;白禿鷲,我熱;黑喇嘛,我熱;
貝納溝,我的姑娘崖壁上等我千年,
我闖入人間,心里落滿塵埃,千年的碎片,
血流成河。
我熱啊。
2
我騎著火豹子,從東到西,
直到青草枯黃,荒原再次盛開白色的帳篷。
神返回塵世,看著我
心坐在河上,把荒原催開。我
從唯一的花苞,
成為長江上游的男人。
世界,我是你心尖上剜肉的游子。
玉樹白塔右側
孤獨的白禿鷲。
3
海拔2270米的高地,一對豐沛的乳房
灌溉了我荒蕪的歲月。
火豹子,你風一樣滾過山岡,
低低喊我:弟弟,來吧!弟弟,來吧!
父親的心已經腐爛在土里,
兒子們的國王,
徹底毀滅了人世的痕跡,
唯留下傷痛生長,
唯留下我,
在深夜里凝視父親和母親舞蹈的彩盆。
他們緊連的手
看見的人說斷了,
看見的人說比時間還牢。
火豹子低低喊我:弟弟,來吧!弟弟,來吧!
4
高大陸。一滴水從冰舌上跳下,像我
從母腹墜地,
開始了一生。
火豹子說,你就是一條河。
大火的河,黃金的河,鮮花的河,時間的河,情欲的河。
你就是領著昆侖山
提著紅月亮
尋找父親的河。
火豹子說,你扶起干涸的河床,
父親巨大的身架
又在年輕的血液中鮮活和光榮。
5
男人行走,在西大荒有大樹的情態和氣邁。
遠處的人說,他的枝葉繁壯;
近處的人說,他汲干大地的血液
生命曠世火紅。
而我說,我只是一個父親的兒子;
只是火豹子最親的弟弟。
在良知和人性被踐踏的年代,
因為父兄的庇護
印在童年雙眸上的世界才沒有蒙垢。
父親笑了:遠荒是不可避免的,漂游命定。
一如第一滴水最后歸入大海,
我在西大荒之巔
迎接了受難者最初的黎明。
6
故鄉在遠方。在一盞紅燈籠靜懸的屋檐下,
深夜和西風窺聽:小哥哥,小哥哥
熬茶熬成牛血了,
尕妹的心想成紙了。
大路口黃菊花開滿了,
一對兒大眼睛望麻了。
是這樣的夜晚:交頸鴛鴦在煙袋上沉睡,
西邊陲退入曠遠,
黑男子披著暮色的猩紅大麾疾走。
前方,乳香彌散,
夜色更深。
他說,走哩走哩走遠了,
眼淚花花飄滿了。
他說,指甲連肉分開了,
活扒了阿哥的皮了。
他說,白天想著肝子痛,
晚夕里想著心痛。
他說,人沒有翅膀飛不上來,
睡夢里看一場你來。
7
現在,他是高大陸逐漸遠去的巡夜人。
他是被大海遺忘的水手。
他是一枚紅唇上飄揚的旗幟。
他說,我就是高地,我就是大海,我就是玫瑰的青春傷痕。當一支尋春的馬隊在雪原上標出春天的方向,最后一只天鵝在絕望中撤離,青海湖底沉落的誦經聲轟然破冰,我就是那個離開故鄉的男人啊。
你云層上守望邊關的云雀,你馬廄中被腳絆羈絆的良駒,你巖壁上永恒的長發巫師,你揮舞長劍而沙場空寂的斗士,你牽著牦牛獨然走向河源的探寶人,你在黃昏的金殿和太陽密晤的大河信使,你酥油燈下捧著羊皮書而徹夜不眠的脫發百姓,你游走疆土內心空落的長風,你打著領魂傘在傍晚和父親談心的孤子,你太陽湖畔抽打死火山的閃電,你白塔下面游子安放的靈魂,你紅顏上寫下情愛的春信子,你凝固的波濤上矗立的男人樹,你無處不在的現實虛無而真實。
一個春天來了。
一個春天走了。
我就是昨天。
我就是今天。
我就是明天。
8
江源隱秘:一只雪豹躥行于危巖,在我目之所及的高度,它不僅僅是一種生命的符號。不僅僅是大高原可見的象征和強烈意象。不僅僅是生活的一帖印簽。是的,他還是男子內心關于飛翔的深度闡釋和理性定義。當然,也是自由的提升和一面尊嚴的大旗。
而江源必定是隱秘的。在隱秘中展示不可侵犯的威嚴。日初,走向源頭的馬隊被霞光拉長,佩戴玉虎和金佛像的探寶人,在一朵匍匐的花朵上,留下了永久的跋涉。那一聲跳上云層的吆喝,的確是他們不堪寂寞而向天地表露的恐慌。
那時,一只蒼鷹掠過雪線。
莽原如我。
9
我是青海的男人。
是這片孤獨而霸道的大地上浩蕩的河流。
我是他野性的軀體里
一粒蓬勃的細胞;長久不息的暴風和狂雪;
是寂寞的日子和挺拔向上的春天。
我的銅首鳩杖
遺落在千年的巖壁。數不清的黑夜和白晝
我睜大雙目,痛苦而不棄堅守。
我是一片嵌進河堤的陶片。
挽著手臂的父親和母親挽起更多人的手臂。
我站在高處,孤單而壯觀,
永遠把陽光留在最黑的深處。我守著一對飽滿的乳房,
溫暖的子宮,粗壯的根和高原的天。
我新生。我隆起。我蒼茫。我遼闊。
我坐北向南,
閱讀風云只是太平洋上一只蝴蝶翩翩起舞。
而我永恒。博大。
一條河流的方向一直向前。
一個男人的心靈一直遠荒。
青海啊,我縱橫邊關,以一滴精子的熱情
繼續著創造。
10
沒有比我更荒蕪的莽原,更狂的風。坐在高處的神啊,
你更明白這個男人的飆性,他把靈魂放在天葬臺的一塊石頭上
而后在大西洋留下青海男子的印記。
那些洶涌的波濤,一群失去騎手的藍駿馬,鋪天蓋地的憂傷,
馱著我飛過海洋的天空。
我荒啊,青海
太陽最好的弟弟,最終的樂土是你自己嗎?抑或邊關之外的邊關?
嘿嘿,這當然是我的秘密。在白蘭古地,我在九層妖魔殿地下安放的絲綢
至今無人解密。前方空地上倒伏的黑馬白羊骨骼,
誰人識讀?朝向東北的靈魂之門不僅僅是一種指向,我馭風大荒,
看太陽從東北升起。他仍在低語:弟弟,來吧,弟弟,來吧!
那么,你們,所有生命的載體和結合體,來吧。
我接納你們。永遠的邊關和高地,捍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