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帶潤紅和潤青打北京趕來已是深更半夜。潤紅和潤青是我堂兄,比我大幾歲。記得上回見面時我們都還小,一晃七八年過去,我們現在都長成了半大小子。
半個鐘頭后,我跟大哥潤紅和二哥潤青就打得火熱。二媽聞聲而來命令我們回屋去睡覺,我央求二媽想帶他倆出去轉轉。二媽說這么晚了黑燈瞎火的出去轉什么,趕緊去回屋睡覺!后來二媽把我們領進老嬸屋,哄我們上炕,然后翻箱倒柜抱出一大堆被褥給我們鋪蓋。
快睡,明天大早還有要緊的事等你們去做。二媽帶上門前對我們仨說。
這時我爸在房檐底下支起一根長竹竿,竹竿頂上拴了根很長的電線,電線末端掛著一只特大號的燈泡。特大號燈泡點亮后把整個院子都照得亮亮堂堂。燈泡發出來的光,透過老嬸的的確良窗簾,也把我們這間小黑屋照得跟白晝似的。我從窗臺跳回床上,擠在我兩堂兄中間,我們仨仰面瞅著白屋頂,腦袋不時隨粘在屋頂上面的影子晃動。那一個個碩大的影像不停地變換出各種奇怪的造型,有時放大成魔鬼巨人的模樣,有時又小得像個蒼蠅。反正這些黑黢黢的影子讓我們無法閉眼。
你們到底還想不想出去?我問這哥倆。反正我睡不著。我又說。
想啊,我還憋泡尿想撒呢。二哥潤青說。
茅房讓二媽給占了,我看見二媽剛進去了,她一時半會出不來,我說,不如咱們上外面尿去。
我的建議得到他倆一致同意,然后我們提上褲子套件外套,便偷偷摸摸開門溜出院子跑到胡同。
可別讓大人看見。我小心翼翼地說。
管他們,咱們一會就回來。大哥潤紅說。
好,要是讓大人們看見了就說一塊去撒尿。二哥潤青說。
我帶你們上個神秘地界去撒尿。我說。
說著我帶他倆朝胡同當間的防空洞跑去。那是五十年代挖的防空洞,如今早已廢棄,聽居委會大娘們說洞口馬上就給堵上,可說歸說直到現在還沒有人去堵。白天好點,尤其到了晚上,黑漆漆的洞口打老遠就能把人嚇得半死,路過洞口還能明顯感到潛伏在里面的陰風出來鉆進人們的褲腿和袖口,讓人毛骨悚然,每次渾身都起滿了雞皮疙瘩,汗毛也都豎豎的。再有,洞里還總散發出令人作嘔的霉臭味兒,夏天能把人熏死。
呃,什么味!二哥潤青問,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掏出雞巴。
快尿,尿完趕緊走,受不了。大哥潤紅也捂住嘴說。
嘻嘻,這就受不了嘞?我倆手掏出雞巴,離洞口最近,朝里面滋得也最遠。
你進去過?!二哥潤青不含糊地問我。
怎么沒進去過,我邊尿邊說,老進去。
騙人!二哥潤青說,量你也不敢!
你們敢跟我進去嗎?我邊說邊把雞巴掖回褲襠。
里面都是水,怎么進去?大哥潤紅在屁股后面抹著手指頭問。
哈哈,里面都是狗尿苔。二哥潤青敲邊鼓說。
你們都傻逼,膽小鬼!我說,用磚頭墊那,墊完拾起來再往前墊。
洞有多遠?二哥潤青摸摸后腦勺問。
應該問有多深?大哥潤紅糾正說。
嗯,挺深,我喘了口大氣說,得有兩百米!
赫,三兒吹牛,二哥潤青說,你說這胡同有多長?這洞能比胡同長?!小騙子!
唔,那就一百米,我更正說,反正挺長,聽大人們說。
那三兒還是沒有進去過,光蒙人!大哥潤紅沖老二撇撇嘴說。
不信,你們找磚頭試試!我急了說。
那你自個兒進去。二哥潤青說。
憑什么!?我說。
我們倆不熟悉地形,大哥潤紅說,我們在外面給你遞磚頭,有情況喊你。再不行,我們跟你后頭。
成!就這么定!我橫下心說,讓他倆別拿我當孬種!
那天夜里出奇地黑,云遮住大半個月亮,天上有時露出幾只不起眼的小星星。我看了看天,你們可得給我守住洞口,萬一有事一定喊我。大聲點。我使勁吆喝他倆半天。
這時一輛自行車打馬路上拐進胡同。前轱轆上的燈被踩得忽閃忽閃,車子搖搖晃晃到了我們跟前,只聽騎車人磕磕巴巴說——
你,你,你們幾,幾個猴,猴······崽子······想想想干······干干嘛!?黃三叔怒目說,眼睛直瞟碼在他家門口的新磚。
甭理他!醉鬼!我悄悄對大哥和二哥說。
他是誰?憑啥管咱?二哥潤青小聲說。
醉鬼!下晚班,跟我爸一個廠的,準是喝多了才回來。我說。
你,你······們們幾個······猴······,
你才猴!······潤紅大哥不干了,頂他一句。
······你你們給給我小小小心點!別碰了我的新磚!
哦,哦對了,黃磕巴又說,你,你們爺,爺爺,都都快,快死······死了,還,還不快······快,滾,回,滾回去,去······
你爺才快死了!二哥潤青反唇相譏。
對!你爺才快死了!我跟著大哥潤紅又罵了他一句。
哈,我我,爺······爺早就就,死了,我爹,爹,我爹,爹,爹也死了······猴,崽子,快,快,滾滾回去,去聽,聽說······
黃三叔磕磕巴巴終于把話說完,然后跳下車,提起車把把防空洞對過的院門撞開,人和車一進去就聽嘭的一聲,大門就給踹上了。
反悔啦,怕死哩——。我愣神工夫二哥潤青激我說。
沒那回事!我梗梗脖子說,小老婆養的才怕死!
那就繼續,我們接著干。二哥潤青又說。
就用那堆新磚,大哥潤紅手指黃三叔門口的新磚說,誰讓他媽的說咱爺爺快死呢!
傳,傳。我蹲在洞口說。你們一定得跟上。我貓腰接磚時囑咐道。
他媽的,潤紅和潤青這兩個猴小子真麻利,工夫不大,一人多高四五排的新磚全給他倆折騰到了洞口。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往洞里鉆,然后他倆再把磚一塊塊送進洞里。我抱著磚一點點往前面挪著步子。每踩在一塊磚上,都要平衡半天才能站穩,要不就得掉進水里。
我手順著黏糊糊的洞壁,又濕又涼,涼得有點刺骨。陰風從里面無聲無息鉆出來,圍著我打轉,它們像一把把鋒利的壁紙刀,割破我的衣褲鉆進我的骨頭縫里。
當時我連大氣都不敢喘,又得小心腳下亂七八糟絆人的東西。而且越往里走越黑,除了黑,眼前就什么都沒了,似乎世間的一切都給黑這個鬼東西罩住了。洞里漆黑如炭,我一邊摸黑往前走一邊想,要是我小命丟在這個破地方,我媽能找到我嗎?
我每往前蹭一步就回下頭,或者轉身看看,雖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回頭望望。等進去好大一截,我突然感覺不對頭了,我氣喘吁吁腦袋有點缺氧似地發脹,眼前忽然分辨不清哪是頭哪是尾。我覺得前后都一樣,沒啥區別。在經歷多次轉身之后,我真的沒了方向感。我趕緊喊了兩聲,接著打遠處傳來幾聲怪音,聽不清是什么聲音,就像是某種幻聽慢騰騰爬進我的耳朵。還有,我視覺上好像也出現了一點問題——眼前產生了好多帶顏色的幾何形狀的圖案,和千奇百怪又紅又綠的色斑。我知道這些玩意在黑暗中是不可能出現的。
當然,我獨自一人貓在防空洞里根本沒精力和時間想這些圖形和色斑什么的。現在我一門心思只想出去,想讓他媽的我那倆堂兄盡快把我弄出去。可外面一點動靜都沒有,萬籟俱寂的,他媽的一點響聲都沒有!我邊喊邊不顧一切蹚水往外走,想趕快逃出去。結果走了半天連洞口的影子都沒有摸到,后來覺得不大對頭又往回走。這個洞可真他媽的長。走了幾個來回,最終還是沒有走到盡頭。
現在除了黑,還是黑,再有就是一股股沒完沒了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倒霉的霉臭味兒(也許是我身上發出來的),反正到處都是噎人的氣味兒。而且水里老是團著一大堆一大堆踩上去覺得稀巴爛狀懶懶散散莫名其妙的東西,躲也躲不開,老是往我腿上粘,我開始懷疑和擔心會不會是些腐爛的尸體什么的。
對了——磚頭!緊接著我想起開頭扔進洞墊腳用的磚頭。然后我馬上蹲下來伸手去摸。如果能摸見水里的磚頭,我就能辨清離開這個鬼地方的方向。所以,那些沒在黑水里的磚頭,一時成了我心中的月亮······結果,我一塊沒摸到。它們就像扔進白開水里的棉花糖迅速給溶解了似的。前前后后我摸了半個鐘頭,真是活見鬼了,這些石頭都跑哪去了?他媽的!他媽的!我心里面暗自叫著,差點失聲痛哭。
我還真的哭了。隨后我迎著陰風在洞里撒了泡尿,情緒才緩解了點。撒尿時,我又突然想起黃三叔磕磕巴巴說我爺爺快死的事——他怎么知道!?簡直是胡說!我怎么不知道!
過了一小會兒,遠處傳來一連串響聲,響了半天。我仔細辨聽是哪個方向。然后決定朝聲音相反的方向跑去。
沒過多久,洞里的水沒了我膝蓋,這時我看到了點亮光,而且就在前頭不遠處。我蹚水快步走起來,忽然水又落到我的腳踝處。我又撞上了一堵墻。我面對這堵墻大喊大叫,手腳并用又踢又打。墻縫里透出來的那點光照著我,無動于衷地照在我的小眼睛上。
混小子!跑洞里干嘛!?捉死那!墻外有人喊我。
快回去,從那邊出去!那人又喊。
我馬上往回跑,水又沒回我的膝蓋,跟著落下了點,裹住我的小腿肚子。等快到那邊的洞口,委實嚇我一跳,這邊洞口同樣豎著一堵墻,結結實實里三層外三層,感覺比剛才的那堵還要厚。我扒著墻縫向外面大喊大叫。
我歇斯底里地沖墻大喊大叫,打老遠傳回我喊出的每一個音階,聲音發飄,聽上去不像是自己喉嚨發出的,倒像叫千山萬水濾過的一樣。我邊喊邊聽,邊聽邊喊,聲音回旋的余地與速度讓我與自身一下產生了莫大的不真實的距離感,每個音階都別別扭扭模模糊糊變得難聽不好懂,像妖怪在洞穴里難產發出的怪音兒。
我自己的聲音像是被自己卷起來了,任何人聽不到,只有我自己聽得悱惻。除此之外,我亦能清晰地聽到外面世界竊竊私語的聲音——
三兒就要出來了!再壘一層!把縫都堵上,快堵上!
我聽見潤紅小聲指揮潤青說話的聲音。
哪兒哪兒?全堵上了,嚴絲合縫的,那小子長了三頭六臂也逃不出來!把他憋死里面!
我聽見潤青惡狠狠對潤紅說。
還有磚嗎?再堵一層,那個傻逼在里面喊絕對沒人能聽到。
大哥潤紅又說。
沒啦,全用上了,了,再,再,用,就就,就得得扒,扒磕,磕,磕……磕,巴的墻,墻,頭了。
二哥潤青學黃三叔磕磕巴巴說,還聽見他小聲嘎嘎壞笑。
這時,我忽然感到外面有亮光閃過,接著聽見咣當一聲院門撞在墻上的聲音。
你,你們,們,猴猴,猴崽子,不不不回,回去,睡睡覺,在這兒這兒瞎,瞎吵,吵,吵吵,啥,啥!?
我聽到黃三叔數落我那兩個堂兄。
我們這就回去,我們這就回去。潤紅和潤青兩個馬上裝模作樣說。
這時外面傳來二媽喊我們的聲音。接著聽見我家院里傳來撼天動地的哭聲。
這時,黃三叔又磕磕巴巴說——
誰,誰,誰,讓,讓你,幫,幫我,我壘,壘上,上的,的防,防空洞的,的洞洞,洞,洞口的?
你你,你爺,爺死,死了,你,你知知不,不知道?跑跑,跑,跑洞,洞里,里里,干,干干啥,啥,啥去?還還,不,不,趕,趕趕快,滾滾滾,滾回家!
對對了,三三兒呢?
他撒完尿先回了,黃三叔。
我清清楚楚聽到我那兩個親愛的堂兄異口同聲對黃三叔撒謊說我先回家了。
把我弄弄弄出出來,我,我,我,在,在這——,我,我,在洞洞里——,這——黃,黃,三叔——
我拼命地喊黃三叔,磕巴不是我故意裝的,我好像一下子成了磕巴,磕磕巴巴喊黃三叔救我。
好像沒有人聽見,因為我又清楚地聽見潤紅和潤青跑走的聲音,還有黃三叔咣當一腳把門踹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