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族新娘

一

小姑娘吉蘭索的記憶是從一場婚禮開始的。那一年她五歲，同阿寅勒的姑姑塔爾姆要嫁到另一個阿寅勒去。吉蘭索和一群小姑娘圍在塔爾姆姑姑家的門口，聽娶親人納西金唱喜歌。那兩個穿著白袍的納西金像兩只春天里的喜鵲，在塔爾姆姑姑家的院子里和阿姑們不停地唱歌跳舞。已經唱了整整一夜了，可他們的眼角眉梢還是像早晨剛升起的太陽一樣明朗燦爛，沒有一點兒疲乏的樣子。

他們唱完全套的《依姐歌》，塔爾姆姑姑也梳妝打扮好了，兩個納西金就彎腰使勁抖動著白袍的前襟唱：

……

穿過金子龍門的時候到了，

跨過金子門檻的時候到了，

走出金子大門的時候到了，

乘上白色駿馬的時候到了，

踩上金子馬鐙的時候到了，

姑娘出門啟程的時候到了。

塔爾姆姑姑大哭起來，抱著她的阿媽不放手。剛才還在院子里取笑嘲罵納西金的阿姑們也哭了起來。塔爾姆嘴里說著“阿爹呀，我走了以后誰給你燎茶罐？阿尼呀，我走了以后誰給你穿針線？阿媽呀，我走了以后誰給你拉風匣？姣姣呀，我走了以后誰給你當玩伴？”一類的話，嗚嗚咽咽地被她的哥哥抱上了馬，由兩個納西金牽著慢慢地離去。

阿姑們涌出了大門外，含淚望著遠去的馬隊。塔爾姆嫁走了，她們就少了一個伙伴，從此以后，她們去井臺挑水的時候，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去田野里拔草的時候，再也看不到塔爾姆那活潑輕盈的身影，聽不到那甜甜脆脆如銀鈴一般的笑聲了。

不知誰喊了一聲：“塔爾姆，我們舍不得你呀！”阿姑們就都哭了起來。她們一邊哭一邊追著漸行漸遠的馬隊。村道上，穿著七彩袖衣服的阿姑們就像一片彩霞在緩緩飄移。

吉蘭索沒有哭，她還太小，還不明白塔爾姆姑姑出嫁，阿寅勒的阿姑們為什么會哭成這樣？她想回家去，她的阿媽這時候一定起來了，正在家里養的那頭山羊身上擠奶。

可是，她的小手被一只大手拉住了，吉蘭索抬頭一看，是拉木卡嬸嬸家的索瑪姐姐。

“你為什么不追了？”

“我餓了，我想回家去?！?/p>

“餓了？”索瑪姐姐說：“那你跟我走，管你吃個飽?！?/p>

索瑪姐姐領著吉蘭索走在送行的阿姑們后面，“索瑪姐姐，我們要到塔爾姆姑姑的婆家去吃飯嗎？”

“是?！?/p>

“吃什么呢？是鍋盔嗎？”

“不，是哈流。”

“哈流？”吉蘭索的眼睛亮了。哈流是一種油面包子，剛出籠屜的哈流又黃又亮，冒著騰騰的熱氣，咬一口，那軟軟的油面能香到人的骨髓里。吉蘭索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她抬起袖筒擦了一下鼻涕，拽著索瑪姐姐的衣襟，加快了腳步。

前面送行的阿姑漸漸少了。她們有的追上塔爾姆，說一番囑托的話，擦擦眼淚回去了。有的往送親奶奶的手里塞幾只自己繡的荷包，作為離別的禮物交給塔爾姆，也回去了。她們都有自己手上放不下的活兒，只能把自己的姐妹送到這里了。

只有索瑪和吉蘭索還遠遠地跟在娶親的隊伍后面。臘月的寒風像一只只利箭，嗖嗖嗖地直往人的臉上扎。田野上的樹木揮舞著干硬的枝條，仿佛在喊：“冷，冷冷冷冷！”兩個小姑娘縮著脖子，低著頭，臉蛋凍得通紅。吉蘭索說：“阿佳，要不，咱們回去吧？”索瑪把手放在嘴上哈著氣，“你不想吃哈流了？我給你說，還有熬飯、棗兒奶茶、羊肉手抓、還有孛爾索克。”孛爾索克是在面粉里放上蜂蜜、牛奶后用油炸出來的一種食品，吃到嘴里又香又脆。吉蘭索想著孛爾索克香甜的滋味，不吭聲了，只是緊緊地跟著索碼姐姐。

當她倆走到這一個阿寅勒時，婚禮正進行到最熱鬧處。院子里拉了幾道麻繩，上面搭滿了七彩袖衣服，金邊氈帽，繡花的達博腰帶，彩色的帖彎，還有繡花的枕頭，頭巾，針扎……遠遠望去，就像森林里的各種鳥兒飛到了這個小院里，顯現出一院子的五彩斑斕。索瑪和吉蘭索顧不上看這些美麗的嫁妝，她們快被凍僵了，一進院門，就打聽廚房在哪里？有一個戴著白氈帽，腰里系著紅腰帶的支客走上前來，把她倆領到一個寬闊的房間里，這個房間里擺著土族人特有的宴席——圈圈席。賓客們在屋子的四周靠墻而坐，前面是用夯筑土墻時夾土的木板搭起來的長幾，上面鋪著塑料布。每個人的面前，都堆著滿滿的食物。圈圈席的中間，是一個巨大的火盆，里面燃燒著紅紅的牛糞火。

支客把她倆領到一個長幾后面坐下，又拿來兩個龍碗，給她倆一人倒了一碗奶茶。吉蘭索凍得發硬的臉開始緩和了，她飛快地用袖筒擦了一下鼻涕，端起茶碗一飲而盡，隨后，伸出兩只沾滿塵土的手，攥住了一塊羊肋巴。

當外面擺完嫁妝，抬完針線，開始唱謝媒歌的時候，小姑娘吉蘭索的肚子已經吃得像滿月一樣圓了起來，她頭上冒著汗，臉蛋紅撲撲的。旁邊的索瑪姐姐也和她一樣，連連打著飽嗝，說再也吃不下一片肉了。

吃飽喝足，圈圈席就對她們沒有吸引力了，她倆站起來，在塔爾姆姑姑的婆家院子里閑轉。轉著轉著，就轉到了院子外面。大門不遠處，有一條小水溝，河溝的兩邊，是高大粗壯的楊柳樹。冬天的河溝水都凍住了，不再嘩嘩地流淌。楊柳樹也脫盡了葉子，光禿禿地站著，就越顯得它又寒傖又冷清。

然而，它們的冷清隨著一群孩子的到來就像一陣風一樣地刮走了。孩子們把一根繩子綁在兩棵樹之間，這樣就成了一個簡易的秋千。打秋千在土族語中叫“數保兒吉”。一個孩子坐在上面，其余的孩子在推送他。他們一邊打還一邊唱著一首歌謠。

推秋千的眾人唱：“你爺爺在不在？你爺爺在的話請到門上來。”

坐秋千的人答：“我爺爺不在就不在，你要問我爺爺哪里去了？”

推秋千的人唱：“有說的話時說著來，沒說的話時跑出來。”

坐秋千的又唱：“我說是他拄著銀色的拐杖，大家的門上指揮著干活兒去了?！?/p>

一群小孩子就這樣一唱一和，一本正經地在小河邊上數保兒吉。吉蘭索和索瑪站著看了一會兒，吉蘭索聽到他們的唱詞，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一笑，那些數保兒吉的孩子都停了下來，打量著這兩個陌生的小姑娘。那個坐秋千的孩子跳下秋千，問：“你笑什么？”

吉蘭索說：“你們唱得不對，數保兒吉不是這樣唱的?！?/p>

“嘿嘿，我們一生下來就這樣唱，你怎么敢說不對？看我不打你！”旁邊一個小男孩怒火中燒，要撲上來，坐秋千的孩子拉住了他。

“你說我們唱得不對，那你把你對的唱一遍?！?/p>

吉蘭索看了一眼索瑪姐姐，小辮一揚，唱了起來：

貓兒那個我騎上也，

鍋臺上面轉一圈。

眼睛那個咕嚕嚕，

鼻子那個撲嗉嗉。

我咪！這樣的喊一聲，

它喵！那樣的叫一聲。

……

坐秋千的男孩笑了：“我明白了。你是你們那個阿寅勒的唱法，我是我們這個阿寅勒的唱法，你們是哪個阿寅勒的？”吉蘭索不知道自己的村莊叫什么名字，索瑪姐姐代她回答：“我們那里叫大河灘，你們這里呢？”

“我們這里叫沙棗林，秋天的時候，沙棗結得又紅又大，你們來吃啊。我叫丹珠斯讓。你們叫什么名字？”

聽說有沙棗，吉蘭索又想起沙棗那甜甜的面面的味道，舌尖上又滲出口水來。她大聲說：“我叫吉蘭索，你們摘沙棗的時候，一定要叫我啊！”

二

當吉蘭索回到阿寅勒時，已經是晚上了。她推開門，大聲喊：“阿媽，我回來了。阿媽！”屋里亮著燈，可媽媽卻沒有像往常那樣，聽到她的叫聲就從屋子里跑出來，一邊給她拍打著塵土一邊扳起小臉仔細端詳，檢查有沒有劃傷的地方。吉蘭索推開房門，看見她家的炕上坐了很多人。這些人里頭有她的大伯父，二伯父，有她的叔叔，還有舅舅，還有隔壁的桑西吉西加爺爺，就是沒有她的母親。看見她進來，他們都從炕上欠起身，注視著站在地下，衣衫破舊的小吉蘭索。半晌，舅舅朝外面喊了一聲：“娃娃回來了，給娃娃端點吃的！”舅媽連吉應聲從廚房端了一小碗炒土豆條過來，放在吉蘭索的手里，吉蘭索就坐在門檻上吃了起來。

炕上的談話又續了起來。舅舅說：“不管怎么說，我是不能負這個責任。她是你們家的人，你們就應當照管起來?！倍刚f：“阿舅，話可不能這么說。我們土族人的說法，阿舅外甥親，砸斷骨頭連著筋。阿舅是骨頭的主兒，你才是她的正經親人，你不照管誰照管？”舅舅把煙桿往桌上一摔：“現在可不講究這個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再說，人是從你家門上走出去的?！笔迨逡舶褵煑U一摔：“你還有臉說，你家的姑娘……”桑西吉西加爺爺趕緊按住了兩人的肩膀，把煙桿拾起來，又給他們每個人點上了煙：“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大家商量著來嘛！”舅舅吸了一口煙，放緩了口氣：“你們家家大業大，伯伯叔叔的人多，我那邊困難?！贝蟛刚f：“我們這邊更困難。實在沒人養，我們就打聽著，看誰家缺少兒女……”

突然，連吉舅媽從外面沖了進來，她一把抱住坐在門檻上的吉蘭索，淚流滿面：“不能，你們不能這樣做。實在沒人養，我養活她！”

舅舅勃然大怒，他拿起桌子上的茶碗，照著連吉舅媽摔過來：“混帳，你連自己的兒女都養不活，你拿啥養她？”茶水順著連吉舅媽的臉淌下來，滴在吉蘭索的臉上。淚水順著連吉舅媽的臉淌下來，也滴在吉蘭索的臉上，吉蘭索的臉上濺滿了咸咸的苦苦的水滴。這時候，她才明白，她的阿媽走了。五歲的吉蘭索心里一陣酸痛，突然感到了一種無依無靠的哀傷。阿媽在的時候，她的世界一片混沌，她除了吃，就是玩，玩累了就睡覺。倒哪睡哪，睡醒了再接著玩。阿媽是個非常和善的女人，她拌糌粑，每次只拌一小碗，端給吉蘭索，她就在旁邊瞇著細長的眼睛看著女兒吃。吉蘭索吃完了，她接過小碗舔舔碗底。她煮青稞，也是把青稞穗頭揉碎后，細心地吹去麥芒，把麥粒放在小碗里頭端給吉蘭索，自己在麥芒堆里揀掉在地下的麥?！?，她的阿媽非常瘦，兩頰的肉像被刀削去了一般，只剩得一個尖尖的下巴。

現在，阿媽走了，她餓了該去找誰呢？她茫然無措地望著炕上的這些人，那小碗一扔，也放聲大哭起來。哭聲中，她的大伯父跳下炕，趿上鞋走了，二伯父和叔叔也走了。最后，桑西吉西加爺爺摸摸她的頭，也走了。叔叔出門的時候還要解她家唯一的那頭山羊的繩子，桑西吉西加爺爺轉回頭，目光憤怒地盯住了他。叔叔一哆嗦，縮回了解繩子的手。

吉蘭索就在這一刻從懵懂無知的世界里醒過來了。她跑出去解下了那頭山羊的繩子，把它拉進屋里，“阿舅，我上山放依瑪，擠羊奶，我會聽話的?！本司碎L長地嘆了一口氣，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滾下淚來。

第二天，他們就坐了一輛膠皮輪的勒勒車回舅舅家的那個阿寅勒去，舅舅家的阿寅勒叫酸棗林。吉蘭索依偎在連吉舅媽的懷里，想起她去過的塔爾姆姑姑的婆家，那個阿寅勒叫沙棗林，沙棗林里有個叫丹珠斯讓的男孩，他說他們那里秋天有沙棗。摘沙棗的時候，他會來叫我嗎？想到吃，吉蘭索開始恨起自己來了，就是因為嘴饞，跑去吃圈圈席，結果把自己的母親給吃丟了。想到母親，她的眼前老是晃動著阿媽那蒼白的臉，尖削的下巴，阿媽現在在哪兒呢？她知道我在想她嗎？她也在想我嗎？吉蘭索無聲地哭了。

三

這個叫酸棗林的阿寅勒實際上并沒有酸棗，有的，只是漫山遍野的黑刺。吉蘭索跟著連吉舅媽和幾個表兄妹上山砍黑刺，砍下后就地點燃，把它們燒成灰，再拌到田地里當糞肥。天黑后，他們就把燒好的草木灰裝到麻袋里，放到毛驢車上，再拖上一大蓬沒燒的黑刺木，回家用它燒火做晚飯。

吉蘭索的童年就是這樣度過的。

后來，條件好了，有了化肥，再也不用砍黑刺燒灰肥了，吉蘭索就上山放羊，她把羊趕到山坡上后，自己就在灘里割草?？諘缂拍牟轂├铮挥醒騼哼氵愕慕新暫图m索割草時發出的“唰唰唰”的聲音。割草累了的時候，她特別愛唱一首叫《布柔喲》的歌曲。布柔是土族語“牛犢”的意思，講的是一個小牛犢和它的媽媽，生活在貧瘠的草灘里，吃著又苦又硬的草。山上有肥美的鮮草，可牛媽媽不讓去，因為山里有惡狼。小牛犢不聽媽媽的話，獨自跑到山上吃草。結果，牛媽媽為了保護小牛犢，被餓狼吃掉了。小牛犢非常傷心，埋了媽媽的白骨和紅血，披上媽媽的黑皮，回到灘里，孤獨地吃又苦又硬的草。

吉蘭索揮舞著鐮刀，一遍一遍地唱《布柔喲》，風把她的歌聲傳送出去，草灘上就飄蕩著她那稚嫩的聲音：

灘里的牧草長得短，

灘里的牧草長得硬，

灘里的牧草長得苦。

山上的牧草長得高，

山上的牧草長得軟，

山上的牧草長得甜。

……

阿媽喲，阿媽喲，阿媽喲，

白的白的是什么？

紅的紅的是什么？

黑的黑的是什么？

布柔喲，布柔喲，布柔喲，

白的白的是阿媽的骨，

紅的紅的是阿媽的血，

黑的黑的是阿媽的皮。

每當唱到牛媽媽的靈魂開口說話時，吉蘭索就會丟下鐮刀，把頭埋在膝蓋上，傷心地哭起來。這時候，她多半會想起她的母親。阿媽一走多年，杳無音信。吉蘭索常常夢見阿媽的模樣，她還是那么瘦，還是瞇著細長的眼睛看著吉蘭索。

好在連吉舅媽是個和阿媽一樣和善的女人，她對所有的孩子都一視同仁，甚至對小吉蘭索還要更好一些。她有一手刺繡的絕活，除了會一般的平繡外，還會繡別人很少繡的拉繡、鎖繡、盤線繡。從吉蘭索來到家里的第一天起，她就手把手地教小外甥女兒學刺繡。她毫不保留地把這些手藝教給吉蘭索?，F在，吉蘭索和連吉舅媽一樣，也能用各種繡法繡一條美麗的達博腰帶了。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吉蘭索成了大姑娘，她穿著七彩袖衣服，褲腿上套著鮮艷的帖彎。頭上戴著自己繡的頭帕，腦后拖著兩條大辮子，她把兩個辮梢拴在一起，再用緋紅的頭繩纏起來。

四月八到了，離酸棗林不遠的丹麻鎮上開始舉辦一年一度的花兒會。土族人的規矩，未婚姑娘是不能參加花兒會的?？墒腔▋簳蠀s有四處趕來的客商，他們在會場外支起帳篷，擺出攤子，出售各種生活用品。

這些貨物吸引著姑娘們，有些膽子大的阿姑就避開父母，偷偷摸摸地跑到會場上，不敢進入到對歌的人群當中，就在場子外面的小攤上流連忘返。耳朵卻支楞起來，捕捉著里面傳出的歌聲：

花花的雀兒綠翅膀，

落給在花檎樹上。

我想尕妹著到命上，

常等在你走的路上。

聽到這樣的唱詞，她們大多會相互看一眼，然后低下頭嗤嗤地笑起來。

吉蘭索在花兒會的最后一天來到了丹麻鎮。最后一天已經不唱花兒了，人們開始跳邦邦。跳邦邦的人手里拿著單面鼓，一邊敲擊一邊隨著法師轉。身穿法衣的法師就在人群中跳神。他們像騎在了奔跑的烈馬上一樣，跳躍奔騰，閃轉騰挪，為一年的莊稼祈求風調雨順，為牲畜樹木禳災避禍。

吉蘭索在會場上買了一些繡線和幾枚繡花針后就轉身離去。她不像別的阿姑，有多余的錢可以買一些香胰子、花頭巾之類。她把用紙包著的繡線和鋼針揣進懷里，準備回家去。剛走了兩步，就聽到有人喊：“吉蘭索阿姑，你站一下！”吉蘭索抬起頭，看見有位小伙子朝她走來。

“小阿姑，你還好吧？”

吉蘭索打量著眼前的這個人，她不認識，就站著，沒說話。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沙棗林的丹珠斯讓??！”

“丹珠斯讓？”

“你忘了？你是塔爾姆姑姑的娘家人。那一年摘沙棗的時候，我托塔爾姆姑姑給你帶過一些沙棗?？晒霉没貋砗笳f，不用帶了，你的阿媽離開了，你跟著你的舅舅到另一個阿寅勒去了。我不信，專門跑到大河灘看過你一回，他們都不記得你了。我又打問到酸棗林，你又上山放羊去了。我還到山上找過你，可我背的褡褳叫黑刺掛破了，沙棗全滾到山溝里去了，就只好回家了?！?/p>

吉蘭索的眼圈紅了，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滾下來。阿媽走后，除連吉舅媽，這個世上就再也沒有疼她愛她的人了。她萬萬沒有想到，還有一個人在惦記著她，幾次三番地尋找她。

丹珠斯讓拉拉她的衣袖：“別哭了，阿姑現在是大姑娘了，會讓人笑話的?！?/p>

吉蘭索擦擦眼淚，艱難地笑了一下。丹珠斯讓把她領到一個小吃攤前，要了兩碗釀皮。釀皮是一種普通食品，家家戶戶都會做，土族人還發明了用土豆做釀皮的方法，做出來的釀皮別有一番風味。可街上賣的釀皮就是好吃，人家的調料好啊，醋里頭泡了草果，辣子是用循化的小線椒磨成的，不太辣，但很香。韭辣里頭調了香油，還有鄉下人根本見不著的芝麻醬和豆瓣醬，上面蓋著一層潔白的豆芽菜。自己家吃釀皮，頂多能調點咸鹽、辣子和醋就不錯了。

他倆端著兩碗調料豐盛的釀皮，在小吃攤前邊吃邊聊起來。吉蘭索問：“丹珠斯讓阿吾，你這幾年在干什么呢？”丹珠斯讓灑脫地擺擺手：“嗨，念了幾年書，沒念進去，就回家打土坷拉去了?！?/p>

吉蘭索又說：“難為阿吾還記得我，我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钡ぶ樗棺屝α耍骸澳悴恢滥阌卸嗫蓯郏《亲映缘枚季锲饋砹?，小臉蛋圓圓的，像個大紅蘋果。還不怕羞，張嘴就唱起來了。我們那個黃龍保的爺爺還打問你哩，恐怕是要說你當他的孫媳婦?！?/p>

“黃龍保是誰？”

“就是那天要打你的那個小男孩呀?！?/p>

吉蘭索難為情地笑了：“那會兒我小，不懂事?！?/p>

“啊哈，誰生下來就是懂事的呢？永恒的長生天創造出了陽世，太陽一天天落下去，再一天天升起來，不就是讓我們學著長大嗎？”

吃完釀皮，吉蘭索站起來：“丹珠斯讓阿吾，我要走了?！钡ぶ樗棺尶粗骸俺鰜硪惶?，沒買點東西??？”吉蘭索掏出紙包：“我買了點繡線?！薄斑恚俏宜退湍恪！?/p>

四

他倆穿過人群，往場子外面走去。路過一個小攤的時候，吉蘭索看見那個小攤上擺的全是阿姑們用的東西，五顏六色的塑料梳子，花花綠綠的棉線頭巾，還有插在禮帽上的鮮艷欲滴的各種絹花。攤子的橫桿上，掛著幾面亮晶晶的小鏡子。

吉蘭索特別希望有一面小鏡子，每次做完飯，鍋灶里的煙灰抹得左一道右一道的，可她看不見，那煙灰就一直抹在臉上。如果有個鏡子，她就可以及時地把臉擦干凈了。

然而，她也就是想想而已，她沒有錢買鏡子。路過小攤的時候，她暗暗地嘆了口氣。

離開會場，吉蘭索踏上了回阿寅勒的路，她轉回身，對丹珠斯讓說：“丹珠斯讓阿吾，我要回酸棗林了。”卻見丹珠斯讓在遠處的小攤上。他緊跑了幾步，趕過來，“吉蘭索阿姑，我給你買了個小鏡子，你拿上吧！”

“哎呀，我不要！”

丹珠斯讓卻把麻紙包著的小鏡子塞在她的手里，轉身跑了。

吉蘭索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手里緊緊地攥著那面小圓鏡子，心突突地跳著。她快二十歲了，當然知道一個小伙子給姑娘送禮物意味著什么。她不想要，可丹珠斯讓跑得那么快，她追也追不上。唉，就先拿著吧，以后再還給他。又走了一段路，吉蘭索忍不住把鏡子掏了出來，她取開包在上面的麻紙，一道耀眼的亮光一閃，小鏡子就出現在陽光下了。

她拿起來照了照自己，發現自己還說得過去。要不是常年在山上勞動，她的皮膚被曬得又黑又紅的話，她還會更好看一些。不過她的頭帕很漂亮。頭帕是玫瑰紅的，上面是她花了半個月時間精心繡上去的云朵花紋，還鑲了寶藍色的緋子邊，底下是用金黃色的絲線綴成的流蘇。這么漂亮的頭帕戴在頭上，就襯得吉蘭索越像鮮花一樣好看。

吉蘭索滿意地笑了。她又把鏡子舉向遠處，鏡子里反射出明媚的陽光，潔白的云朵和綠色的山巒。那小小的鏡子好像要被春光撐破的樣子，是那么的飽滿，又是那么的濕潤和明亮！

吉蘭索把鏡子舉向了大地，鏡子又反射出剛出壟的麥苗，鵝黃色的蒲公英和藍紫色的馬蓮花。她在田埂上行走，那縫在褲腿上的紅色帖彎就像兩朵鮮花在綠草地上飄蕩。

吉蘭索舉著鏡子把前后左右照了個夠，把春天里的景色全部裝進了小鏡子里，才把它折疊好，重新用麻紙包了起來。

五

有一天早上，吉蘭索趕著羊群往山上走的時候，看見有一幫人站在阿寅勒邊的一塊草灘上指手畫腳地說著什么。吉蘭索以為是鄉上下來的干部們在視察工作，也沒大放在心上，遠遠地趕著羊群上山了。

等到她傍晚回來時，看見那片草灘已經被挖成了大坑，許多戴柳條帽的人推著小車在來回奔跑。吉蘭索吃驚地看著他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晚上，表哥尕讓在飯桌上告訴他們，有一個外鄉人要在這里開個大買賣，已經把手續辦下來了，明天就動工打莊廓。有愿意去幫忙的，人家一天管三頓飯，還給發工錢哩，他準備明天去幫著打莊廓。

從此，這個叫酸棗林的阿寅勒就熱鬧起來了。土族人本來就熱情，男人們大多跑去幫忙，那墻就夯筑得飛快，一節一節地往上升。有些阿姑和小孩子們跑去看熱鬧，打墻的男人們情緒格外高漲，把杵蛋石抬得高高的，聲音洪亮地唱著打夯歌： 哼兒哩夯，哼兒哩夯，

要說個白來不說白，

象牙的筷子撈粉湯。

要說個黑來不說黑，

狼老鴰蹲在煤山上。

要說個綠來不說綠，

鸚哥兒蹲在冬青上。

哼兒哩夯，哼兒哩夯。

轉眼，莊廓打好了，房子也蓋好了，房子是典型的土族建筑格局，但比一般的民居要華麗出許多倍。廊檐及門窗全是用松木做的，請了外地的木工精心雕刻了菊、竹、梅、蘭花中四君子。四君子中間還夾雜著棋、琴、書、畫文房四寶，以及富貴祥云，萬字不到頭的花紋，顯示出主人的文化品位。花紋雕刻好后，又在上面精心刷了一層加了桐油的清漆，顯得又古樸又莊重。

尕讓表哥天天在工地上幫忙，晚上回來后，就在飯桌上發布他所聽到的消息。從尕讓表哥的嘴里，吉蘭索知道了這不是一家大商鋪，而是一個民俗風情園。開風情園的人是另一個阿寅勒的，叫吉日太。吉日太雖然也是土族，但他是一個見過世面的土族，因為他在一個非常遙遠的大城市里讀過幾年大學。大學畢業后，吉日太又在一個外國人開的公司里掙了大錢。干了幾年后，吉日太不想干了，他想自己當老板，就拿著他掙的錢回到了家鄉。當時，人們的心目中還沒有旅游這個概念，吉日太獨具慧眼，他發現土族是個非常古老的民族，而且還是個鮮為人知的民族，里面有待開發的東西太多了。于是，他選了酸棗林這個土族聚居、民風淳樸的阿寅勒，大興土木，蓋房鋪地，建造了第一個土族民俗風情園。從此，這個生活在青海高原上的世世代代放牧種莊稼的民族漸漸被人們所熟知了。

風情園開張了，吉蘭索看見高大的門樓前掛滿了紅燈籠，門口立著一塊不知從什么地方運來的巨大的嘛呢石。據說這塊嘛呢石很神奇的，上面有一些天然形成的奇怪的文字。不過誰都不認識，連阿寅勒最有學問的桑爾吉爺爺看了，也搖頭說認不得。尕讓表哥說，老板吉日太可能認得，他就是看中了這些神秘的文字，才花大價錢買了來，不過他從來不說。

風情園的門口還站著十幾個阿姑，都是吉日太帶過來的。她們站成兩排，看見客人來就捧起哈達唱道：

遠方尊貴的客人啊，

歡迎你到我們土鄉來。

吉祥如意三杯酒，

潔白的哈達獻給你，

安昭索羅羅，安昭索羅羅。

吉蘭索感到很納悶，土族人歡迎客人通常是這樣唱的：

用白色吉祥的羊毛歡迎你，

用綠色圣潔的樹枝歡迎你，

用甘甜清香的奶茶歡迎你。

……

客來了，福來了。

她們唱的這種歌吉蘭索連聽都沒聽說過。難道風情園展示的是另外一個土族嗎？不過她們穿的衣服可是和阿寅勒的土族阿姑一模一樣，只不過人家的衣服比一般阿姑的要華麗光鮮得多。

從此，這個風情園里就天天響起歌聲、歡笑聲。輪子秋轉得飛快，阿姑們不斷變換著各種色彩艷麗的衣服，給客人們表演歌舞、土族婚禮。阿姑們甚至戴上了早已失傳的各種扭達。托歡扭達、那仁扭達，還有什么適格扭達、加斯扭達。一樣一樣都有不同的造型。可是當客人們問她們扭達的講究或來歷時，她們都一個個大眼瞪小眼，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尕讓表哥現在已經升成為“典餞”了。典餞是土族語“總理婚事的人”，土族人家娶媳婦，總有兩個典餞在跑前跑后地忙，調派指揮著婚禮上的一切事物。尕讓說風情園的典餞和阿寅勒的典餞不一樣，典餞是說給客人聽的。說白了，那些表演歌舞和婚禮的演員歸他管，用城里人的話說，他就是“大堂經理”。

有一天，這位大堂經理憂心忡忡地對吉蘭索說：“風情園的生意太好了，我們每個月都能掙好幾百塊錢的工資?！奔m索看了他一眼：“生意好你還嘆什么氣？”

尕讓說：“服務跟不上啊，人家客人都是奔著土族民俗來的，可風情園里的這些小阿姑們啥都不知道，一問三不知。你說再怎么宣傳我們土族的風情？”

在一旁剁雞食的連吉舅媽停下來，說：“也怪不得，現在的娃娃們從小就進學堂念書，學的是漢話。連針線茶飯都沒學會，她們怎么能知道土族人的規矩？咱土族人是蒙古爾的子孫，最早從……”

尕讓打斷他媽媽的話：“行了阿媽，蒙古爾的子孫都在種洋芋，連個掙錢的門路都尋不著?！?/p>

連吉舅媽嘆口氣，繼續把菜刀剁得啪啪響。

尕讓轉頭對吉蘭索說：“你去吧，你至少比那些小阿姑們強得多?！?/p>

吉蘭索連忙搖頭：“我不去！我又不識字，我可對付不了那些坐著小臥車來的城里人。”

尕讓說：“不要你識字，你嗓音好，會唱的歌多，針線又好，那些客人可喜歡咱們土族的刺繡啦?！?/p>

吉蘭索說：“再別說了，我是不去的。我到山里放羊唱給羊兒聽，我能唱出來，唱給那些精眉鉆眼的客人，我唱不出來?！?/p>

然而，吉蘭索的決心到了晚上就被舅舅攻破了。吃晚飯的時候，吉蘭索剛端起一碗面片，舅舅就說話了：“現如今雖說錢比以前好掙了，可樣樣東西都漲價。我拉扯你們成人，也不圖你們回報，你們總該為自己準備點以后成家過日子的錢吧？現放著掙大錢的工作你不做，放羊能掙來幾個錢？”

吉蘭索說：“可是阿寅勒的阿姑們都沒去。

舅舅說：“那是她們沒腦子，你去！錢都送到家門口了，還不知道揀?！?/p>

六

吉蘭索成了風情園中的一名服務員，她穿著吉日太特意為她定做的七彩袖衣服，頭上戴著自己繡的頭帕，兩條大辮子再不用紅頭繩纏著了，而是像城里人那樣盤起來，用帶蕾絲邊的紗網罩住。她一趟一趟地穿梭在廚房和客房之間，為客人們端菜、倒茶、打掃飯桌上的殘骸?？腿藗兙谱泔堬柡缶腿タ窗舱盐?，看輪子秋，看婚禮表演，看得眼神一愣一愣的。

吉蘭索這才發現，風情園的工作其實比放羊還容易些，掙錢還多。老板吉日太話雖不多，但對員工很隨和，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樣。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吉蘭索的心情快樂而簡單。春天來臨的時候，她把風情園中的甬道兩旁、墻邊的角角落落都翻開撒上她從家里帶出來的花籽，過了一段時間，這些花籽就破土而出，給風情園里增添了一片郁郁蔥蔥的生機。每當吉蘭索拿著噴壺澆花的時候，她的好伙伴祁拉央措就會站在旁邊嘖嘖稱贊：“吉蘭索阿佳，你種的花草可真是長得好，等這些大泡兒開花的時候，我一定要折一些帶給我的阿尼，讓她插在瓶子里看著解悶。”大泡兒的學名叫虞美人，是一種嬌小嫵媚得讓人頓生愛憐的花朵。

秋天到了，吉蘭索種的花草開過美麗的花朵，開始結籽了。她種在墻角的草紅花也開出了一層毛絨絨紅艷艷的花朵。這種紅花要在清晨露水還未退的時候，和著露水一塊兒揪下來，研成一個個的小團，曬干后收起來，每當蒸花卷時，把紅花抹在花卷里頭，有一種獨特的清香。每年的八月十五，青海人就把紅花、香豆和紅粬和著清油一層一層地抹在發好的白面上，蒸出來的月餅好看得就像盛開的大麗花。而且那種混合著植物味道的香氣令人饞涎欲滴。

吉蘭索一大早就起來摘紅花，紅花一撮一撮地扔在一個小圓簸籮里，那橙紅色的花瓣把她的手指也染得紅艷艷的。吉蘭索正沉浸在紅花美妙的香氣之中，有一個人走過來，也幫她摘起了紅花。吉蘭索抬頭一看，是沙棗林的丹珠斯讓。吉蘭索愣了一下，差點失手把簸籮扔掉。她想起了那天走在回家的路上，那面小圓鏡子里照出來的朦朧而秀美的景色。臉一下子紅得就跟眼前的紅花一樣了。

“吉蘭索阿姑，這些紅花是你種的嗎？啊，真香！”

“是，我在這里頭打工。”她指指那些雕花精美玻璃亮堂的房屋。

“我聽說了。這里挺好的，你就安心干著吧。我是來想告訴你我也要出去打工了。

有一絲失望暗暗地從腳底下升起，穿過心頭，又來到了臉上。吉蘭索的臉不紅了，忽地又變成了摘去紅花的花桿。

“你上哪里去打工呢？是挖金子嗎？”

“不是，我要到西山根去幫人家挖洋芋。以后就不回來了，再幫人家種洋芋?！?/p>

西山根是一個鄉的名字，那里盛產土豆。其實整個土族地區都盛產土豆，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同樣的品種，惟有種到西山根的地里，種出來的土豆就長得又大又好，因而那里家家戶戶都種。每年收獲的土豆堆得像山一樣，遠處近處的車排成了長隊，由人們把土豆篩選，包裝好后再裝上車。西山根的人們忙碌著，喜笑顏開，那笑容就和白白胖胖的土豆一樣，顯得那么敦厚，那么殷實。

吉蘭索完全失望了。西山根的人富，西山根的姑娘就有錢打扮自己，她們已經不穿七彩袖衣服了，而是穿漢族人的服裝。有的甚至穿起了裙子、皮鞋。這樣的姑娘能不鮮亮，能不滋潤嗎？吉蘭索拿什么和人家比？丹珠斯讓說了，叫我安心干著，“安心”是什么意思？就是讓我在這里老實呆著，別有什么非分之想？

吉蘭索穩了穩神，眼前的紅花地和丹珠斯讓在她眼里模糊了一陣子，重又變得清晰起來。她抽了一下鼻子說：“你去吧，反正這世道錢很重要的?！?/p>

丹珠斯讓笑了笑：“那我去了啊，拖拉機還在那邊等著呢?！?/p>

吉蘭索眼前的紅花地這一次徹底模糊了，而且裂成了碎片。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吉蘭索一邊摘紅花一邊抽泣著，卻讓紅花上的刺狠狠地給扎了一下。吉蘭索扔掉簸籮，捂住滲出來的血珠，蹲到地下哭。

哭了一會兒，眼淚把她掛在胸前的針扎浸濕了，吉蘭索想掏出手絹來擦一擦，手伸進兜里，卻摸到了那面小圓鏡子。吉蘭索哭得更傷心了，她把它掏出來，眼淚如同雨滴一樣，劈劈啪啪地砸在鏡面上。這面鏡子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吉蘭索青春的氣息。從此，她就有了一份心思，這份心思無處訴說，她就說給小圓鏡子聽。她把它揣在懷里，時不時地拿出來輕輕撫摸著，照照這兒照照那兒，再裝進她專門繡的軟布鏡套里，貼身兒帶上。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多少次地想象著：突然有一天，有兩個穿戴整齊的哇日哇打聽到舅舅家門上來：“尊貴的上親光梅家，我們奉萬能的騰格里的旨意……”

沒想到，沒等來哇日哇，丹珠斯讓卻自己跑來說，他要出遠門去打工。那他為什么要送給我一面小鏡子呢？也可能是人家看你可憐，出趟門什么都不買，就是買來安慰你。是你自己東想西想想多了，那就不值得一哭。可是，他要去挖洋芋他為什么不給別人說，而是要大清早起的專門跑過來給我說一趟呢？吉蘭索哭一會兒，又停下來想一陣子，又接著哭。最后，她的腦袋亂成了一團麻，根本理不出個頭緒來。她站起來，賭氣地把小鏡子往花園里一扔，端起簸籮，回去了。

七

舅舅現在是風情園的常客。他的兒子是相當于大管家的“典餞”，外甥女兒是這里最受歡迎的阿姑，所以他來風情園來得理直氣壯，來得滿面春風。他來了以后就找吉日太，剛開始他還恭恭敬敬地稱吉日太是“吉日太老板”，然后幫廚房干點活，順便把不要的飯菜和泔水挑回家去喂豬。慢慢地，他廚房也不打掃了，泔水也不要了。見了老板直呼“吉日太”或“小伙子”，坐在他的辦公室里東拉西扯地閑聊。舅舅是個精明過頭的人，他很快發現吉日太看吉蘭索的眼神和看其他阿姑的眼神不一樣。這位莊稼人腦子里靈光一閃，天哪，這怎么可能？又一閃，媽媽的，這有什么不可能？阿呀呀，若真要那樣，那以后，這風情園里我可要當一半的家了。都說“養下兒子滿堂紅，養下女兒一場空”?？磥憩F在得要顛倒過來了，養下女兒才是滿堂紅啊。

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有一天，舅舅殺了一只羊，囑咐連吉舅媽把肉全煮上，他又連著跑了兩趟縣城，拿大塑料桶灌了滿滿一桶青稞酒，說：本來要自己釀酩餾酒的，但時間來不及了，只好灌酒廠的酒。但機器造下的酒總沒有自家釀的好喝。又買了紅棗、什錦糖果、還買了新龍碗和紅筷子。

羊肉的香味飄出來的時候，大門口的狗激烈地叫了起來，吉蘭索以為是肉的香氣引誘得狗躁動起來，沒想到坐在打泥炕上的舅舅推開窗戶，對著院子喊：“擋狗！”吉蘭索跑到門口，只見兩個衣履鮮明，頭戴氈帽的人站在門前，笑瞇瞇地看著她。

舅舅“唿”地跳下炕，聲音像拉別一樣：“嗚——嗚嚕嚕，今早的喜鵲叫喳喳，喜鵲喳喳為什么？喜鵲叫時客人來?？煺埧煺垼　?/p>

吉蘭索抬頭看看天，并未聽見喜鵲叫，只看見幾個麻雀在墻頭上嘰嘰喳喳。那兩個人把手里的哈達、磚茶、冰糖、桂圓、酒還有一塊布料放在面柜上，謙讓了一番，就偏腿上了炕。

吉蘭索一看見客人戴的氈帽，就知道來的人是哇日哇。她的心一下子跳得像敲起了小鼓。這時候，她是不能上前倒茶的，只有連吉舅媽和小表妹長命姐忙前忙后地照應。長命姐人雖然小，但很機靈，不一會兒就把偷聽到的消息學給吉蘭索：“阿佳，你猜給你說的婆婆家是誰？”

“是誰？”丹珠斯讓這會兒正忙著挖洋芋，肯定不會是他。

“是風情園的老板呀。阿爸高興得給哇日哇升了十六個酒。哇日哇醉了，正唱歌呢?！?/p>

第二天，吉蘭索沒有去風情園上班，她撅著嘴，不搭理連吉舅媽，更不搭理舅舅。只有小表妹圍在她的身邊，嘀嘀咕咕地講一些她阿爸和哇日哇的談話內容。晚上，連吉舅媽端了一碟子烙得金燦燦的“蕁麻口袋”，蕁麻口袋是把蕁麻葉子曬干后和面粉攪成糊糊，抹在烙好的油餅上，再把油餅卷起來吃。這種油餅看起來像是裝了蕁麻的口袋，所以就叫“蕁麻口袋”。這是土族人最喜歡的一種小吃。還有一大缸子奶茶。來到吉蘭索的房間里，她把托盤放在炕桌上，坐在了吉蘭索身邊：“孩子啊，不要以為我們嫌貧愛富，你在我的身邊長大，就是我的兒女，給兒女選一門如意的婚姻是尊貴的騰格里的旨意，是我們做長輩的推不掉的責任。我見過那個小老板，他不是個張狂的人。他雖然在外面見過大世面，可我們土族人的好傳統他一點兒都沒有丟。他算是個好婆家。你們先了解著看，要是合不來，我和你舅舅也不會強迫你的?！?/p>

說實在的，吉蘭索對吉日太還是很有好感的。作為一個老板，他沒有架子，對來風情園的客人照顧得非常周到。有時候，他寧愿賠錢也要讓客人們玩得盡興而去。對這些打工的小阿姑也不錯，他總是在不經意間把土族的民俗知識傳授給小阿姑們，再由小阿姑們講給客人聽。他最大的好處，就是從來不當著客人的面訓斥阿姑們，給她們留足面子?？腿俗吆螅胖赋鏊齻兡睦镒龅貌粚Α?/p>

可是人家是老板，吉蘭索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再說，再說……她的眼前又浮現出丹珠斯讓的臉。丹珠斯讓是她生命中的一縷陽光，照著她孤凄黯淡的生命。她以為那面小鏡子就是抓住這縷陽光的手，可是，陽光是抓不住的，她的手上灑滿了明麗的陽光，然而仔細一看，手里卻是空的！

第三天，吉蘭索盤好頭發，戴上繡花的頭帕，又去風情園上班了。吉日太看見她，眼睛一亮，說：“到我辦公室坐坐吧？”

吉蘭索來到了他的辦公室，吉日太讓她坐，她不坐，站著：“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那么有錢，又那么有文化，啥樣的阿姑找不上？你拿我開什么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吉蘭索。我是在找媳婦，不是買東西，不是錢多了就能買著好的貴的。你知道嗎？從來沒有一個姑娘像你那樣打動過我。

如果你不愿意，還可以請哇日哇帶回信來，我不會為難你的?！?/p>

吉蘭索實在也說不上愿意不愿意，丹珠斯讓沒有給她任何表示，她再怎么想也是白想。吉日太既然請了哇日哇鄭重地來說合，那就先處著看吧。

吉蘭索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門前那枝嫣紅色的麥穗花在隨風跳舞。吉蘭索再看，花園里的洋竹蘭，甬道邊的芫荽梅，墻角的向日葵，都在微風中搖搖擺擺，仿佛在圍著吉蘭索跳一支快樂的舞蹈。吉蘭索抻抻衣袖，跑到花園邊上，隨著鮮花的舞姿也跳了起來。

向著藍藍的天空看，

艷麗的彩虹掛天邊。

不是彩虹掛天邊，

是土族阿姑的花袖衫。

向著高高的石山看，

萬朵鮮花開滿山。

不是鮮花開滿山，

是土族阿姑的花腰帶。

向著廣闊平灘看，

緋紅云彩飛滿灘。

不是云彩飛滿灘，

是土族阿姑的紅裙子。

吉蘭索獨自對著鮮花跳起安昭舞，吸引得客人紛紛跑來看。其中一個戴著眼鏡的客人說：“你們土族婦女的衣袖真好看，太鮮亮了?！?/p>

吉蘭索停下舞步說：“我們的花索蘇是彩虹的顏色，是天給染的。天染的顏色，能不鮮亮嗎？”

八

吉蘭索晚上回家的時候，舅舅和兩個哇日哇已經喝得東倒西歪了。看來她真的要面臨一件大事了。吉蘭索有些迷惘，有些無所適從。她走出大門，想找最要好的伙伴祁拉央措說一說，卻見祁拉央措遠遠地走過來，拉著她走到一塊豌豆地邊坐下，憂傷地告訴她：“有個哇日哇上我家來了，正和我阿爸喝酒呢?！?/p>

吉蘭索大吃一驚：“我怎么沒聽說過？”

“你上哪兒聽說去？連我都沒聽說。是我的姑姑保舉來的，是西山根的。”

“西山根？”吉蘭索又吃了一驚，“他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個旦柱，是個種洋芋的?！?/p>

“那你愿意嗎？”

“哇日哇才來提說，還沒見面呢。見了面談著看吧?！?/p>

吉蘭索忘了自己的心事，又操心起祁拉央措的事來。

過了幾天，祁拉央措紅著臉對吉蘭索說：“明天旦柱他們要來，你過去幫個忙吧，順便也給我相看相看。

第二天一大早，吉蘭索就過去幫祁拉央措的阿媽炸盤馓和孛爾索克。她們剛把炸好的油食裝進盤子里，旦柱和哇日哇們來了。一行人喜氣洋洋地進了門，問過安，把帶來的禮物擺在面柜上，就相讓著上了炕。吉蘭索過去倒茶的時候，發現炕上坐著一個她認識的人，他就是丹珠斯讓。吉蘭索提著奶茶壺的手劇烈地抖動起來。她把壺放在屋子中央的烤箱爐子上，把祁拉央措的阿媽早已綁在壺嘴上的一撮白羊毛解下來，又重新綁了一遍，這才提起壺，給每個客人倒了茶。又一趟趟地跑到廚房，把炸好的食品端上桌。吉蘭索端饃饃的時候，發現另一位穿著西裝扎著領帶的小伙子又說又笑，滿面春風。丹珠斯讓只是微笑著，舉著茶碗慢慢地喝茶。

第一道茶倒完后，吉蘭索就在廚房幫祁拉央措和她的阿媽多斯金嬸嬸蒸哈流和卷了紅花香豆的花卷。多斯金嬸嬸情緒高漲，她盡管忙得手腳都不夠用，嘴卻不閑著，用她那很粗的嗓門不停地哼唱著一首歌：

太陽金黃像黃金，

黃了有個啥用場？

灑給寫金人金圣水。

月亮潔白似海螺，

白了有個啥用場？

拴在阿姑的耳環上。

星星華明賽瑪瑙，

明了有個啥用場？

寺廟屋檐鑲上它。

她自問自答地反復唱著這首歌，也不管吉蘭索和祁拉央措難受不難受。今天才是提媒的日子，又不是正式的麻澤日，飯食可以簡單些，她卻一迭聲地喊祁拉央措去供銷社買白糖，她要給新女婿蒸糖包。祁拉央措不想去，她就拿起搟面杖，一頓把女兒哄了出去。

祁拉央措出大門后，多斯金嬸嬸笑瞇瞇地問吉蘭索：“小阿姑，你看我的新女婿怎么樣？”

吉蘭索滿腹心事。聽到這句話，她睜大了眼睛，“是哪個呀？”

就是穿西裝的那個呀，你看小伙子多精神呀。我給你說，他不光人長得精神，他還有本事呢。人家在西山根已經不種洋芋了，專門把別人種出來的洋芋收購上，再賣給淀粉廠，食品廠。反正他就是個倒洋芋的，可有錢了。

吉蘭索暗暗地舒了一口氣，怪不得那個小伙子那么高興，原來是他相親啊。那個小伙子長得真不錯，鼻直口方，濃眉大眼。臉圓圓的，臉上還帶著經見過世面的精明與從容。他和祁拉央措如果成了，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都說婚姻容易陰差陽錯，可眼前的這樁婚姻，叫人看著就會從心里覺得他們般配。怪不得多斯金嬸嬸高興得都快魔怔了。

祁拉央措把白糖買回來了，多斯金嬸嬸扭著屁股，樂顛顛地舀水和面，準備蒸糖包。祁拉央措把找回來的零錢掏給她的媽媽。錢掏完后，她又掏出來了一面小鏡子。吉蘭索一看，正是她的那面小鏡子，鏡套上的石榴花是她一針一線繡的，她一把抓了過來。祁拉央措又把鏡子奪過去，“你干什么？這是我的鏡子?！?/p>

“你的鏡子？恐怕你是從花園里拾的鏡子吧？”

“那又怎么樣？只要不是從窗臺上拾的鏡子，就是我的。”青海人有句話，“到窗臺上拾個鏡子去”，比喻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就在她倆搶奪鏡子的時候，丹珠斯讓進到廚房里來了，他懷里抱著一個紙盒子，手上拎著幾個酒瓶。按照土族人的習俗，姑娘的母親對這樁婚事滿意不滿意，就讓這幾個酒瓶子說話。如果她同意了，就在酒瓶子里裝上青稞，如果不同意，就什么都不裝，把兩個空瓶子交給媒人。哇日哇一看，心里便明白了，不再多說，拎著空酒瓶出門。知道這趟媒是白耽誤工夫，什么都撈不著了。

九

自從吉蘭索進風情園打工后，舅舅就把放羊的活兒接了過來。這天早上，他剛趕著羊群走出巷道，就見多斯金嬸嬸已經領著她的小孫子在曬太陽。這祖孫倆倚在一個土墻根下，面前放著一個圓形的小籃，籃子里是剛出鍋的土豆。多斯金嬸嬸和她的小孫子一人拿著一個煮開花的土豆，一邊剝皮一邊哈哈地吃著，濃郁的土豆香味就在早晨的空氣里彌漫開來。

看見吉蘭索的舅舅過來，多斯金嬸嬸掀開圓籃的蓋子，取出一個烤出了黃黃的焦巴的熱土豆，遞給了他。舅舅把放羊鞭往腋下一夾，接過來，掰開后，就著那噴涌而出的熱氣，也哈哈地吃起來。土族人喜歡吃這種原汁原味的煮土豆，每天早晨，幾乎家家都要煮一鍋。等到鍋里的水燒干，發出“嗤”的一聲響，土豆的香味開始飄散出來的時候，揭開鍋蓋，揀到一個簸箕里，誰想吃誰拿。有時候拿多了，就隨手給碰上的人遞一個。所以，土族人讓土豆的時候，不必客氣，拿上吃就行。

舅舅吃完一個土豆，覺得今天的這個土豆格外好吃，他掀開籃子蓋又拿了一個。

“怎么樣？跟我們這里的洋芋不一樣吧？這是西山根的洋芋。”

“噢，怪不得這個洋芋這么散，西山根的呀？”舅舅想起來了，他聽外甥女兒說過，多斯金嬸嬸找了個西山根的女婿。

“是呀。我女兒的婆婆家就在西山根，這是我那忽答昨天托人給我帶過來的?！?/p>

“哦，哦。好，恭喜恭喜！”舅舅把土豆皮扔進羊群里，拍拍手，抽出腋下的放羊鞭，趕著羊群走了。

哼！找個賣洋芋的有什么了不起？你看她張狂得那個樣兒。你就是賣再多的洋芋，再有錢，你還能和我的新女婿比嗎？我的新女婿是大學生，有文化，人家拿文化掙錢，又高貴又體面，多有品位啊。你那個賣洋芋的女婿頂多也就是個土財主，哪有什么品位??？這個放羊的老漢經常去風情園里頭閑轉，耳濡目染，竟也知道了“品位”這個時髦詞語的含義。

舅舅一邊趕羊一邊忿忿地想著，把羊趕到山上后，他就揮起鐮刀割草。剛割了兩下，他又站起來，把鐮刀扔進背斗里，撿起一塊石子綁在放羊鞭上，輪圓了甩兩下，嗖地一聲打出去，羊們像接到了命令一般，忽隆忽隆地跑到一個山洼里吃草去了。

舅舅拍拍手，轉身下了山。

下午，舅舅又去了縣城，這一回不但灌了青稞酒，還買了瓜子、花生、柿餅，還居然買了一盒午餐肉。他在風情園里見過廚師把午餐肉切成片，拌上辣椒豆豉，淋上麻油，上面再灑一層香菜沫，紅紅綠綠地端給客人們。可他從來沒吃過。他想，這種裝在鐵皮盒子里的肉一定好吃得不得了，這一次咱也享受一回。如果跟吉日太攀上了親，那還能愁沒錢花？

他把采購來的東西放進一個大紙箱子里，站在路邊等開往酸棗林的班車，卻見一輛手扶拖拉機在他身邊停下了，舅舅抬頭一看，是阿寅勒的木匠朵世杰。朵世杰車上放了一些板子，看樣子他進城拉木料去了。舅舅二話沒說，把紙箱子搬到車上，自己也爬了上去。

“巴特爾大叔，你好興致，又進城了？買了什么好東西？”

“唔，家里茶葉沒有了，我買了幾包磚茶和幾包酒粬子?！?/p>

“哈，要釀酒啊？連吉大嬸釀的酩餾酒可真是好喝。酒好了要叫我啊?！?/p>

“嗯，你來吧。我還要麻煩你哩，請你給我做一對門箱?！?/p>

朵世杰睜大了眼睛：“你是要給吉蘭索說婆家了嗎？是哪個阿寅勒的？誰家？”

舅舅不回答他，用腳踢了一下車廂板，“走吧！”

紙板箱搬回家后，連吉舅媽一看里面的內容，臉就變了：“老東西，不年不節的，你買這些干啥，這得多少錢??？你不過了？”

舅舅鼻子一哼：“你知道個啥？趕緊挖面舀油，炸盤馓，明天親戚們要來。”

第二天一大早，果然，兩個哇日哇和吉日太來到了舅舅家。吉日太平常在風情園時，穿西裝皮鞋，或夾克衫運動鞋，從不穿那些花里胡哨，改良過的土族服裝，以顯示他老板的身份。今天到吉蘭索家，他卻穿起了正宗的土族服裝。一件雪白的長袖衫，領口繡著細碎的纏枝蓮，外套紫紅色的坎肩，腰系一條黑色長帶。腰帶的兩頭，繡著兩條粉中帶白的牡丹花，耷拉在腰間，要多精神有多精神。腳上，也是一雙繡了花的拉云鞋。當然，土族人的翻邊氈帽也是不可少的。

舅舅一看，滿心歡喜。他這么鄭重地穿了自己家手工縫制的民族服裝，為了啥？是表示對這門婚事的重視，是對我老巴特爾的尊重！再看大門外放著的大包小包的禮物，舅舅臉上所有的皺紋都擠到一塊去了：“啊呀呀，來了就來了對了唄，搬這么多東西干啥？”嘴上這么說著，卻率先抱起一個最大的紙箱子，搶先進了門。把擋狗的連吉舅媽看得笑了起來。

紙箱子堆在堂屋地下，吉日太和兩個哇日哇把這些紙箱子一一打開，純毛的拉舍兒毛毯厚重綿軟，織錦緞的被面色彩斑斕，華光閃閃，一看就是正宗的上等貨啊，和莊稼人在批發市場買的那種輕薄透亮的假綢緞有天壤之別。別的箱子里，是滿箱子的香蕉、蘆柑、桂圓、紅富士蘋果。至于土族人到女方家說親時必帶的饃饃，則全部用糕點代替，而且還是從省城最有名的糕點鋪，城隍廟里買來的。

他們把這些東西取出來，一樣一樣地擺到面柜上，面柜上立刻堆積如山。哇日哇還把毛毯和被面打開，長長地拖到地上，以顯示他們帶來的禮物高級。最最關鍵的，是吉日太從懷里掏出了一沓扎著紅線的鈔票，壓到華麗的被面上，舅舅立刻覺得那被面流光溢彩，耀得他眼睛都睜不開了。

舅舅也算是個有見識的人，在阿寅勒參加過不少婚禮，也當過哇日哇，常常為給雙方講彩禮爭得面紅耳赤的，他可從來沒見過這么大方的婆婆家。今天才是定親的日子，婚事成不成的還沒放到桌面上商議呢。只有親事定下來了，才商議聘禮的事情。等聘禮送齊了，才商議結婚的事情。哪一個環節上出了問題，婚事都有可能告吹。一般人家去定親，也就是兩瓶酒，幾包茶葉冰糖，外加自家蒸的饃饃，了不起再拿幾把掛面，那已經是很重的禮了。

小表妹長命姐像一只快樂的花蝴蝶，不斷地從堂屋飛到廚房，又從廚房飛到堂屋。她給客人倒茶、端盤子。水果的香味熏得她心花怒放，她盤算好了，等客人告辭，她的阿爸送客人的時候，她一定會先掰一只香蕉嘗嘗。

吉蘭索不好上前，只在廚房里忙活。從長命姐的嘴里，她已經知道了吉日太都拿了什么禮物?？磥?，吉日太對她是認真的，他說，吉蘭索的眼睛是他心靈憩息的湖水，可是，他哪里知道，那雙眼睛是為另一個男人而憂郁的呢？丹珠斯讓啊，你到大河灘找過我，到酸棗林找過我，又到山上找過我?？赡阏业搅宋?，為什么就退縮了呢？你不給個準話，你叫我怎么說？

吉日太是好，可他跟我不是一類的人，他那么有文化，看的書都厚得跟磚頭一樣，我卻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他說的話，我都聽不懂。有時候，他給客人講土族的歷史，講土族的民俗，講得眉飛色舞，神采飛揚?？芍v完后，他就變得沉默寡言，不再多說一句。我也是土族，這民俗我怎么不知道呢？我想向他問一些問題，我都不知道從哪方面問起。以后他有話，他還會跟我說嗎？唉，做人難哪，做姑娘尤其難，舅舅只看到了人家有錢有地位，他看到我們之間的懸殊了嗎？吉蘭索坐在灶火前一邊燒火一邊想心事，不知不覺，兩行清淚涌出眼眶，順著面頰滾滾而下。連吉舅媽雙手沾滿面粉，正往籠屜里擺花卷，看到吉蘭索，她怔了怔，轉身出去了。

她把已經喝得面紅耳赤的舅舅叫出來：“巴特爾，叫我說，這是吉蘭索的終身大事，還是問問她本人的意見吧？”

“她本人還有什么意見？人家吉日太能看上她是她的福分?！?/p>

“可是，這婚姻的事情……”

“婚姻也是往好里趕。她又不是沒見過吉日太。是吉日太的家境差了，還是人品差了？她還敢有意見！我們土族人的婚姻都是父母給操辦?，F在雖說自由了，可不能自由得沒邊。他們相看好了，還得我們給做主?！?/p>

“我是說，這孩子沒有父母，身世本來就凄涼，我們在婚姻上不能再虧著她了。”

“這樣的婆家上哪兒找去？離開吉日太才是虧著她了。你別管了！”

這時候，兩個哇日哇隔著窗戶喊：“巴特爾大叔，該你唱了！”

舅舅立刻換上一付笑臉，“來了！”旋即，屋里飄出散發著酒味的歌聲：

太陽需要前面走，

是為人間溫暖走。

月亮需要后面留，

是為人間光明留。

酒杯需要前面走，

是為人間婚事走。

酒瓶需要后面留，

是給阿舅敬香酒。

歌聲中，哇日哇拿起兩個喝空的酒瓶，跳下炕，來到了廚房。連吉舅媽雙手接過來，放在面柜上，又從大茶壺里倒出兩碗放了花椒姜片的奶茶，捧給哇日哇。潔白的奶茶上面，漂著兩個圓圓的大紅棗。哇日哇哈哈笑著，把棗茶喝完，說了一些恭喜之類的話，轉身出去了。連吉舅媽就給空瓶子里裝青稞。裝滿一瓶后，吉蘭索突然站起來，把木抄子里的白青稞倒回去，舀了一抄子豌豆裝進另一只瓶子里。舅媽不解地問：“為什么裝成豌豆？”

吉蘭索說：“青稞豌豆都是一樣的?！?/p>

實際她聽吉日太說過，裝青稞和豌豆是不一樣的。裝豌豆有裝豌豆的含義，至于什么含義，她也說不上來。

十

吉蘭索在酒瓶子里裝了豌豆后，就一直在偷偷地觀察吉日太的臉色。可在他臉上，她什么都看不出來。吉日太一如既往地在忙風情園的事，平靜地對待吉蘭索和所有的小阿姑們。

有一天早晨，客人還未到，阿姑們在打掃衛生，吉蘭索聽見祁拉央措一邊掃地一邊輕聲唱：

扭達頭巾丈二長，

由誰搭在我頭上？

白銀戒指明燦燦，

由誰戴在我指上？

玉石鐲子沉甸甸，

由誰戴在我手上？

……

這是一首古老的情歌，歌名叫《阿日洛》。傳說很早以前，土族地區來了一位被朝廷貶下來的大官，他來到土族后，就取名為古莫日郎，并娶了一位姑娘，叫阿瑪達瑪。古莫日郎和阿瑪達瑪非常聰明能干，為當地的老百姓做了很多好事，老百姓就像敬神一樣地敬重他倆。后來，他倆的善行感動了上蒼，果然把他倆點化成仙了。可是，阿瑪達瑪成了女神后，卻思念起自己的家鄉來，她非常想回到父母身邊。當地的老百姓為了挽留她，就在面前唱起情歌，贊美她和古莫日郎美好的愛情。阿瑪達瑪聽到情歌，覺得留下來跟丈夫生活也很美好，就打消了回家的念頭。

因為這首情歌有著很嚴肅的意義，人們一般不在花兒會上唱，而是在廟會上唱，唱給神仙聽。神仙聽到情歌后，眉開眼笑，也就樂于保佑阿寅勒眾生的平安。大概神和人一樣，也喜歡有著浪漫的愛情。

吉蘭索聽祁拉央措唱《阿日洛》，知道她的心又飛到遙遠的西山根了。

“扭達頭巾當然是你的旦柱阿吾搭在你頭上了，這還用問嗎？”

祁拉央措抬起頭，看見吉蘭索，扔下笤帚跳過來，“阿佳，你太討厭了，看我不打你！”

“旦柱一箱一箱地往你家送黑洋芋，他還舍不得個扭達頭巾？”

“你就取笑我吧。你自己呢？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個鏡套怎么跑到丹珠斯讓的身上去了？”

吉蘭索臉一紅，不吭聲了。

“看好了，就定下來吧。我看那個阿吾挺好的。人實在，又能吃苦，還心靈手巧的啥都會干。我們莊稼人嘛，能遇上個這樣的就很好了，你還挑什么呢？”

吉蘭索心里涌起一絲惆悵，丹珠斯讓遲遲不請哇日哇來，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咋想的。我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

“對了，妹子，你幾時辦？我給你許下兩樣針線，好給你趕著做出來。”

“嗯，是今年的臘八節?！逼罾氪胝f完，趕緊揀起笤帚掃地，臉色就像擺在桌子中央的那朵紗絹做的紅玫瑰。

轉眼，臘八到了，在這個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土族人聚居的阿寅勒酸棗林卻洋溢著一片熱氣騰騰的景象。吉日太是個精明的商人，他在所有的房間里盤了土炕，屋子里點上烤箱爐子。這樣，風情園在冬天也可以照樣經營?？腿藗兛赐旮栉?，看完輪子秋表演，就可以進到房間里面，坐在燒得熱熱的土炕上，喝奶茶，吃手抓羊肉和熱氣騰騰的涼粉熬飯。推開窗戶，還可以看到遠處銀裝素裹的雪山?？腿藗冊诙靵淼斤L情園，可以領略到另外一番土鄉的風情。

多斯金嬸嬸早早地忙了起來，她和祁拉央措的阿爸殺豬宰羊，釀酒打酥油。柜里的面和缸里的油迅速地少下去，蒸出來的花卷和埋在草堆里煨出來的琨鍋堆得像山一樣高，人們只要經過他家的莊廓，就能聞到燃燒過的麥衣草的香味，剛出鍋的饃饃的香味，和煮肉的香味。這些香味在莊子里飄蕩，帶動得全阿寅勒的人都興奮起來，人們紛紛感嘆大嬸的命好，找了個有錢的忽答。

多斯金嬸嬸臉上掛著燦爛的笑，把全阿寅勒的每一個人都請到了，連九十歲的桑爾吉爺爺和尕讓表哥才剛半歲的女兒，她都鄭重其事地拿了紅紙包著的茶葉，一條潔白的哈達，都請到了。桑爾吉爺爺耳聾眼花，平日里除了煨桑念經數佛珠，他是百事不管的。看見多斯金嬸嬸極其恭敬地請他去參加女兒的婚禮，這位老人受到了很大的鼓舞，他絮絮叨叨地說：“我們蒙古爾的子孫，就要按照我們的規矩來。姑娘出嫁，一定要擺圈圈席?，F在的人都不擺圈圈席了，學著漢人擺什么八盤席，這哪里是打發姑娘的禮節？圈圈席我們蒙古爾從草原上帶出來的……”多斯金嬸嬸說，已經設了圈圈席，他還在義憤填膺地譴責現在的年輕人不遵守祖先的規矩，大事小情上都要炒菜?！笆澄锸情L生天賜給我們養命的東西，你把它用油炒了，你不是對食物的褻瀆嗎？”桑爾吉爺爺自顧自地說下去。多斯金嬸嬸無法和他交流，只好站在一邊微笑著聽，只到他把自己說得打起瞌睡來，多斯金嬸嬸才悄悄地離開。

后來，旦柱又請哇日哇帶話過來，說為了減輕多斯金嬸嬸的勞累，把麻澤日的酒席擺在風情園里，所有費用他全部承擔上。多斯金嬸嬸頓時覺得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有了光彩。要知道，風情園的房子，風情園的土炕，風情園的室內陳設，風情園的廚房規模，還有風情園的廚師，風情園的禮節，都比一般的農家小院高出一大截子，那是專門接待城里人的，是向外界展示土族風情的窗口，是最高檔次的土族生活啊。

吉日太一如既往地做生意。這天，天氣陰沉，寒風呼嘯，從早晨到中午沒有一個客人來。守在門口的阿姑們凍得瑟縮，就鉆進門房里烤火。閑坐無聊，幾個人翻出一副撲克牌，在小門房里挖起坑來。

老板吉日太惦記著小阿姑們寒冷，他叫上剛吃過飯的吉蘭索，讓她在門口守一會兒，換下小阿姑們進去吃飯。走到大門口，卻見她們在門房里打牌，每個人的臉上都貼了紙條，哄笑聲幾乎把屋頂掀翻。吉日太不由得生氣，進屋訓斥她們：“上班時間在這里打牌，來了客人怎么辦？”一個小阿姑笑嘻嘻地說：“這么的鬼天氣，哪有客人來??？”吉日太說：“沒有客人你們繡點東西啊?！毙“⒐脗凖R聲回答：“不會繡！”吉日太氣得再無話，轉身出了門房。卻見一位城里打扮的姑娘站在門口，往風情園里頭張望。

阿姑們扔掉紙牌，趕緊捧起哈達端起酒杯，排成一字站在門口唱：“遠方尊貴的客人啊……”臉上的紙條隨風飄蕩。

那年輕女子笑著擺擺手，徑直走進了風情園的大門，她圍繞著門口那塊巨大的嘛呢石轉了幾圈，又仔細地端詳上面的文字，隨即失口驚叫起來：“天哪，這是天然形成的古梵文，無價之寶啊！”轉身向吉日太：“從哪里運來的？”吉日太說了地方。她說：“這是神佛賜給我們土族人的禮物啊?！奔仗肫鹚ㄙM巨大的人力財力搬運這塊石頭，有多少人不理解，罵他是神經病，有倆錢燒包的。而眼前這位年輕的姑娘，輕輕一句話，就打開了他的心結。他笑著說：“您是第一個認出這上面的文字的人，真讓我佩服，請問您尊姓大名？”姑娘粲然一笑：“別客氣，我也是土族，名字叫薩然卻，在一所學校教書。聽說您這里開了一個土族風情園，我來做一些調查?！?/p>

看過本康，看過水磨，看過風車，看過油坊，她走進了模擬修建的土族莊廓。在門口的栓馬樁前，她撫摸著釘在墻里的粗大鐵鏈子問吉日太和吉蘭索：“你們知道土族是怎么來的嗎？”吉蘭索不知道，傻傻地望著她。吉日太當然知道，但他還是搖搖頭，看她怎么說。

“很早以前，在東北遼寧一帶，有一個很大的王國叫鮮卑慕容氏，這個家族里有兄弟倆，哥哥叫吐谷渾，弟弟叫慕容魔。有一天他們為爭奪草場突然打了起來，氣頭上，弟兄兩個都提出分家。可是，哥哥是庶母生的，他沒有繼承王位的權力，分的財產也很少。而弟弟是嫡母生的，不但有繼承王位的權力，還分得了大片的草場和如云的牲畜。吐谷渾憤然離家，帶領他的人馬另尋基業去了。

“哥哥走后，慕容魔想起了手足之情，很后悔，他帶領人馬去追哥哥。可是，哪里還有哥哥的影子？他只好站在空曠的草原上唱起了一首歌。吐谷渾領著人馬翻山越嶺，長途遷徙，最后，來到了青海，建立了吐谷渾王國。以后，慢慢地，就演變成了我們土族人?！?/p>

“那他唱了一首什么歌呢？”吉蘭索問。

薩然卻撫摸著栓馬樁，兩只眼睛亮晶晶地，唱起了一首古歌：

阿干西，我心悲，

阿干欲歸馬不歸。

為我謂馬何太苦？

我阿干謂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

辭我士棘往白蘭。

我見落日不見阿干，

嗟嗟，人生能有幾阿干？

“阿干”是哥哥的意思，吉蘭索聽懂了，“我見落日不見阿干”，是慕容魔站在草原上遙望著一輪紅日西墜，卻找不見哥哥的悲涼心情。

吉日太也知道這個關于土族來歷的傳說，卻不知道還有這么一首歌。他不禁肅然起敬，對眼前的女老師由然敬重起來。

踏上搖搖晃晃的木梯，他們上了古舊的木樓，房間內陳設著一些早已失傳的土族生活用具。薩然卻拿起一只柳條編的圓籃，籃子的外面還釘了一層牛皮，牛皮早已磨禿了。奇怪的是，這只圓籃的中間有一個凸起物，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薩然卻仔細地端詳了一陣，就猜出來了，“這是帽子盒，是土族人放氈帽用的。而且還是大戶人家的家什，你看它做得多精致啊?！?/p>

吉日太的眼睛放出光彩，他指著面柜上放的一塊小木板說：“老師能說說這是什么嗎？”薩然卻翻開木板，指著它上面雕刻的精美花紋說：“這是印板，是以前的有錢人家在糧食入倉后，為防止偷盜，在上面用印板壓一下，打個記號，這樣就能看出來糧食丟沒丟。”

吉蘭索目瞪口呆，她天天領著客人們參觀，參觀完后又擦拭歸攏它們，曾無數次拿起這塊木板，只覺得它上面雕刻的花紋好看，還以為是學生用的學習用品，卻不知道它還是一件農具呢。她突然想起那些阿姑們天天戴著扭達表演，卻不知道扭達的來歷。就乘機問：“薩然卻老師，那你能說說扭達是怎么留下來的嗎？”薩然卻拿起一只很洋氣的，綴滿假珍珠和金屬亮片的扭達說：“很早以前，土族婦女都戴扭達，但戴的扭達是不一樣的，不同身份的人戴不同樣式的扭達。到現在還有活生生的例子呀，比如現在的紅崖子溝土官村，這一個阿寅勒的婦女都戴‘托歡扭達’，他們的姑娘嫁到別的地方，也戴自己的扭達，絕不改變?？墒莿e的阿寅勒的姑娘嫁到土官，就必須要戴土官的扭達。這大概就是遺留下來的一種身份的象征。最早戴扭達的是訶額侖夫人，她是一位王妃。以后，貴族婦女都學著她戴扭達。前一陣子演的電視劇《康熙王朝》里面，孝莊皇太后戴的頭飾就是扭達。”

吉蘭索看過這部電視，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以后，她就可以給客人講扭達是怎么回事了。薩然卻放下扭達，撫摸著門背后一對特大號木桶，吉蘭索說：“這個我認識，它叫拉拉?！彼_然卻站起來身來，說：“它不叫拉拉，叫馱桶。拉拉比這個小，是伸到井底里舀水用的，托桶是放到毛驢背上馱水用的。要不，怎么是一對呢？”

薩然卻挨著房間看，對每一件用具都能說出它們的名字和用途，有的還能講出關于它們的傳說和典故來。吉蘭索和吉日太跟在她的后面，恭敬地聽著。尤其吉蘭索，她一直以為她會唱很多歌謠，會繡各種刺繡，她就是很正統的土族了，今日才知道，土族不光有歌舞、刺繡和輪子秋，土族原來還有如此厚重的歷史和文化呀。

當走過一個石頭煅成的茶窩時，薩然卻蹲下身來，撫摸著斷成兩截的茶窩石頭，感慨了一句：“也不知道它經歷了幾代人的手，也不知道是怎樣的婆婆，怎樣的媳婦，怎樣的孫女使用過它？這些人還在不在世上？”

茶窩無言，吉日太的眼淚卻“唰”地下來了。他歷盡千辛萬苦創辦風情園，就是為了留住土族文化，并讓別人知道這個民族獨特淳樸的民風?？墒菚r代在前進，生活的變化日新月異，土族文化也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商品經濟的烙印。土族人出去打工、經商、讀書、參加工作，已沒有多少人能有閑心坐下來唱唱歌，繡個花，或講一講土族古老的故事。來風情園參觀的客人更是對土族民俗知之甚少，即便有一些想了解土族文化的客人，他們的興趣也只在土族婚禮，土族美食上。這些生活生產用具擺在這里，來參觀的客人十有八九不認識，他們大呼小叫地猜測一陣后，轉身離去。隨即把這些早已淘汰的物品忘到后腦勺去了。實際上，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深藏著曲折離奇的故事，他費盡心思收集這些東西，卻怎么也收集不到它們的故事。薩然卻輕輕的一句喟嘆，就使它們活了起來，它們就像栓馬樁，像印板，像扭達，像馱桶一樣，無言地講起自己的故事來。

吉日太滿含熱淚，是薩然卻讓他和他的這些土族風物都復活了起來。

走下吱吱扭扭的木樓梯，吉日太和薩然卻往休閑區走來，吉蘭索跟在他們的后面，她看見薩然卻一身時髦打扮，背著雙肩背包，身上由內而外透著一股青春的活力和讀過書的聰慧，是她這個鄉下丫頭所不能比的。薩然卻和吉日太走在一起，吉日太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性格，又說又笑，那話多得就像被秋風吹下來的樹葉，在風情園的小路上漫卷……

吃過飯，薩然卻要付飯錢，被吉日太一把拉住了，他說：“要給，你就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吧！”薩然卻說了一串數字，吉日太撥過去，薩然卻的背包里就響起美妙的音樂，音樂是青海民間小調《四季歌》。吉日太眼睛又亮了亮，說：“我太喜歡這首歌了?！?/p>

薩然卻要走了，吉日太把她送出風情園的大門，又送她上了班車。望著消失在遠方的汽車，吉日太呆呆地站在路邊，任冬天的寒風把他吹得木雕泥塑一般。

吉蘭索遠遠看見吉日太站在寒風中一動不動，心里明白他為什么這樣了。她一陣難受，眼淚流出了眼眶，又悄悄地抬起袖子擦掉了。

十一

發工錢的日子到了，一幫小阿姑擠在吉日太的辦公室里，歡笑打鬧的聲音幾乎把房頂掀翻。吉蘭索擠在門背后，等所有的小阿姑們領完工資后，她才走上前去，對吉日太說：“從這個月開始，我不領工資了，賠償你的那些禮當錢吧。”扭頭走出門來。

吉日太追上來，把工資袋放在她的懷里：“吉蘭索，你不愿意，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我尊重你，不會再提這件事的。工資你還是拿上，我喜歡你，會像親妹妹一樣看待你的。給自己的妹妹買點東西還要錢嗎？”

吉蘭索站在花園墻邊，看見曾經陪她一塊兒跳過舞的花朵都已枯萎了，惟有她的眼淚在風中飛揚。

“你是說，從今以后，我們是兄妹了？”

吉日太摸摸她的頭，為她擦去眼淚，“我愿意做你的哥哥。”

又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嫁到西山根的祁拉央措回娘家來了，她腆著微微突起的肚子，來風情園和小姐妹們聊天談笑。吉蘭索看見她臃腫的身體，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才半年的時間，她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呢？以前，祁拉央錯是那么輕盈苗條，她還常常喊著要減肥?，F在，西山根的洋芋把她喂成了這付模樣，她怎么不減呢？再看她的臉上，更是慘不忍睹，沒來由地長了些黑斑，把鼻梁和兩頰都遮蓋住了?？煽此难劬?，那掩飾不住的幸福和驕傲就像大喇叭里傳出來的花兒歌聲，是那么的恣意和張揚。吉蘭索暗自感嘆：婚姻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它怎么能把女人脫胎換骨地改造一遍？而女人們又是那么心甘情愿、滿心歡喜地接受改造？

吉蘭索紅著臉問：“啊，快當媽媽了。再有幾個月？”

祁拉央措笑著說：“快了，我來找你，就是想請你給我的兒子繡幾雙小鞋。”

旁邊一個小阿姑說：“沒羞，你怎么知道是兒子？

祁拉央措落落大方地說：“我懷的孩子我知道！”

晚上，祁拉央措和吉蘭索坐在一起，一個納鞋底，一個剪鞋樣。吉蘭索想打聽丹珠斯讓的情況，又不好開口，就問：“旦柱還好吧？”

祁拉央措說：“他往省城推銷黑美人去了。對了，丹珠斯讓現在離開旦柱了，他承包了十幾畝地，專門種黑美人，掙了不少錢呢。上個月還買了一輛農用車?！?/p>

“哦，那他，娶媳婦了嗎？”

“他的媳婦不是你嗎？你倒問這個話！”

“別胡說，我跟他沒關系。”

“??？可是別人都看著你倆般配。我的公公和婆婆才到我們阿寅勒來過一回，那一天他們看見你，就說你是丹珠斯讓的媳婦。那么多的小阿姑，他們怎么不說別人呢？”

“丹珠斯讓沒來提說……”

“那是他沒錢，怕你舅舅不同意?，F在好了，我回去給我的公公說，讓他當哇日哇來拜見你的舅舅。丹珠斯讓我知道，他可是天天在念叨你呢?！?/p>

舅舅照例沒事到風情園去閑聊，吉日太對他很熱情，卻絕口不提他的外甥女兒。慢慢地，舅舅發現吉日太經常接到一個電話，只要那個電話一來，吉日太就神情亢奮，有說不完的話。而那電話里傳出的，分明就是個嬌滴滴的女人的聲音。舅舅疑惑了，難道這小子……可是，我們土族人沒有這樣的規矩，說下的話砸下的坑，何況你三媒六證地到我家來了幾趟。你如果真要變心了，你等著，我找你的父母好好說道說道，你送給我們的定親錢我一分不退！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現在的年青人，誰又管你的三媒六證。尤其像吉日太這樣有錢又有魄力的年輕人，人家憑啥要在一棵樹上吊死？雖說我的外甥女兒眉清目秀長得俊，腰身也好，離仙女還是差著一大截子。人家做生意的人，最主要的是要找一個識文斷字的太太，幫著他照料生意。吉蘭索恰恰這方面欠缺。

雖說這樣，可你一開始就知道吉蘭索不識字，你還是一趟兩趟地往我家跑，你既然請了哇日哇把話說到桌面上了，我就要按我們民族的習俗來，我憑啥讓你隨便變心？你以為你有倆臭錢就不把我們窮家小戶的姑娘放在心上？哼，你不要我的吉蘭索，我也讓你的婚結不成。

舅舅一邊恨恨地胡思亂想，一邊倒動著步子漫無目的地游蕩。他斷定，一定是吉日太變心了，他決饒不了那臭小子，他咬著牙思忖該怎么質問吉日太。

晚上，舅舅坐在炕上靠著被垛抽煙，看著在燈下做針線的吉蘭索，說：“這么大的丫頭了，一天啥心也不操，盡繡那些爛片子，當吃哩嗎當喝哩？”

吉蘭索吃驚地抬起頭，不知道舅舅這沒頭沒腦的話是什么意思？舅舅喝了一口茶，又說：“你明天就找吉日太，就說我說的，讓他給你買個手機。他拿個那么的黑匣子到處炫耀，你怎么就不知道要一個？”

吉蘭索急了：“阿舅，人家那是聯系生意，我又不出門，要它干什么？”

“不出門就沒用處啦？以后我上山擋羊，你們做好飯后就用手機叫我！”

坐在旁邊的連吉舅媽笑了：“那還得再買一個。你一個放羊的老漢，你腰里別個手機做什么？”

舅舅的無名火突然竄了上來：“你們這一群吃貨，多斯金家的丫頭連孩子都快有了，你們還窩在家里吃飯，咋不想想自己的事情？”

吉蘭索放下針線：“阿舅，別指望吉日太了，回頭我給你買個手機?！?/p>

“我就知道這個小子會變心。他請了哇日哇到我的門上來過的，你怕什么？看我不把他的干腿砸斷！”

“不是的阿舅。是我給酒瓶子里裝了豌豆，哇日哇就再不來了?！?/p>

“為什么！”舅舅眉齜目裂，一碗茶也被他碰翻在桌上，茶水瀝瀝啦啦地流下來，把白氈洇成了黑氈。他的第一個反應：完了，那些拉舍爾毛毯，那些杭州的絲綢被面，他都要從柜子里拿出來退還給吉日太了。按土族人的規矩，雙方定親后就不能再反悔，如果萬一退婚，是男方提出來的，送的禮錢一概不退?？墒侨绻桥椒椿?，那別客氣，送的禮錢一分不少地得還給人家。他費勁心機促成的這樁婚事，被他一手拉扯大的外甥女兒輕飄飄地給毀了。

舅舅坐在炕桌邊，舉著胳膊干嚎起來。嚎叫的聲音恐怖又凄涼，連吉舅媽爬上炕去安慰他，被他一腳蹬了下來。他依舊嚎叫著，渾濁的眼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流淌下來，雙手在胸前亂抓，好像誰在用刀子剜著的心。

吉蘭索不忍看到舅舅這樣，她流著淚躲進了廚房里。長命姐飛快地跑出大門，去叫已經成家分開住的哥哥尕讓。

當尕讓跟著長命姐跑到老屋里時，舅舅已經不哭了，他呆呆地坐著，臉色蒼黃，眼睛赤紅，一遍一遍地叫著吉蘭索母親的名字，叫得格外悲切。尕讓看到這一幕，他的心又酸又痛，眼淚也“唰”地流出了眼眶。但他很快鎮定下來，厲聲說：“舅舅是骨肉之主。姑姑沒有了，你撫養表妹理所應當，還抱怨什么？”

只有連吉舅媽明白舅舅哭的真正原因。她怒斥著尕讓：“哪里有這樣對自己的父親說話的？”趁機把兒子推了出去。說：“只有你們當兒女的再湊出些錢來，給人家把禮錢還掉。放進柜子里的東西不能動，一動，剜他的肉哩?！?/p>

吉蘭索哭著說：“吉日太說了，他不要我們退禮錢?！?/p>

尕讓說：“他倒是好意思要。他如今和城里的那個女老師打得火熱，有事沒事就咭咭呱呱地打電話，連風情園的生意都不管了。我正想找個機會勸妹妹退婚哩，這剛好！我給他退禮錢？我給他退個屁哩?！?/p>

吉蘭索不哭了，趕緊說：“你別為難吉日太，他是個好人哩?！?/p>

長命姐在一旁撇撇嘴：“既然這么維護人家，那還退的哪門子婚？”

尕讓瞪了吉蘭索一眼，轉身出去了。

十二

舅舅雖然保住了東西，但他要在人前頭爭一口氣的愿望卻徹底破滅了。他不再到風情園去閑聊，而是倚在土墻根里，默默地抽著煙曬太陽。他既不去一幫老阿爹們扎成的圈子里聽老桑爾吉講土族人的古老傳說，也不看風情園門口喧喧鬧鬧的場面。參與這些有什么意思呢？日子一天天往前推，土族人跟著日月走，順其自然，沒必要非得要留住遠古的風俗，也沒必要把這些風俗夸大作秀。

如果舅舅光坐在土墻根里抽煙發牢騷，吉蘭索也不會覺得什么，可是他對她的態度從此大變，變得對她不理不睬。有一天，木匠朵世杰看見他在陽光下打盹，就湊上來閑聊。舅舅把鋪在屁股底下的麻袋片讓給朵世杰，自己坐在土地上，和顏悅色地和他說話?？墒?，當朵世杰問他什么時候給外甥女兒做花箱子時，舅舅的臉就陰下來，不再搭理朵世杰，閉著眼睛佯裝睡覺。朵世杰自己坐了一會兒，很無趣地走了。

過了一陣子，旦柱的父親就提著哈達和酒訪親來了。舅舅以為說的是旦柱的哪個堂兄弟，很熱情地接待了哇日哇?？伤犝f是旦柱的幫工時，笑容就僵在了臉上，端酒杯的手也抖了起來。哇日哇介紹了丹珠斯讓的情況，他只是機械地聽著，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只是一味地點頭。出于禮貌，他陪著客人喝酒唱歌，但臉上再也沒有那種發自肺腑的喜悅了。

客人走后，他當著吉蘭索的面對連吉舅媽說：“這門親事我不同意，你們少哄我！”

背過舅舅，吉蘭索哭得氣哽咽喉，上氣不接下氣。

丹珠斯讓鐵了心要和吉蘭索結婚，也不管舅舅同意不同意，照例請了旦柱的父親和另外一個哇日哇，一次又一次地登門求婚。每次都帶上大包小包的禮品。最后，連旦柱的父親都看不下去了：“你的外甥女兒就是天女斯藏莎，我們的一片誠心也該打動她了吧？”舅舅坐在炕上不陰不陽地說：“把你們的東西拿走，我又沒請你們送來?！?/p>

正在廚房哭泣的吉蘭索突然沖出來，手里拎著一個瓶子。連吉舅媽眼疾手快，把她推進了廚房，從她手上接過瓶子，又拍拍她的背。吉蘭索想了想，從懷里掏出一面小鏡子塞到舅媽手上。

連吉舅媽送客人出門的時候，把一瓶青稞和鏡子交給哇日哇，悄聲說：“看來孩子們的婚姻定到這里了，我們不能違背騰格里的旨意。這樣吧，你們讓丹珠斯讓來一趟，我把戶口本偷出來，讓孩子們到鄉上去領結婚證。把證辦下來，他反對也沒有用了。”

晚上，連吉舅媽和吉蘭索做針線的時候，舅媽把她的計劃說了出來。吉蘭索把針線一扔，伏在舅媽的腿上又哭了。十幾年來，舅媽就像對親生女兒一樣疼愛她，處處為她著想，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表達對舅媽的感謝。

舅媽也放下針線，撫摸著她的頭發：“孩子啊，先結婚后定親也是萬不得已的事情。你放心，該行的禮節我一定要行到，不會讓你受委屈的。我們土族人把女兒看得比兒子還重，不管干什么事情，給兒子可以將就，但如果給女兒將就了，別人會笑話的。”

長命姐從被窩里翻了起來：“阿媽，這是為什么？”

連吉舅媽在頭發上抿了抿鋼針，講了這么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對夫妻，他們生了三個女兒，可他們非常想要個兒子，因為兒子可以傳宗接代。為了生兒子，他們到處求神拜佛，后來，他們聽信了一個箍爾典的話，把三個女兒領到深山老林里扔掉了，說跟前沒有那么多女子就能生下兒子。三個女兒在深山里歷盡苦難，差一點被狼吃掉，也差一點被毒蛇咬傷。就在她們又冷又餓奄奄一息的時候，來了三個獵人，把她們救了回去，她們分別做了三個獵人的妻子。后來，她們都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三個女兒雖然對父親拋棄她們的行為很生氣，但時間長了，還是很想念他們。就買了很多禮物，帶著三個女婿來看望父母。

來到家中，見大門緊鎖，三個女兒就爬到房頂上，從天窗里往下看，看見父母又老又窮，眼睛也失明了，正餓得抓炕里的灰往嘴里填呢。三個女兒就把油餅、肉食從天窗上吊下去。父母摸著食物，以為是佛爺顯靈了，一邊拼命地吃肉，一邊祈禱：“感謝老天爺??！再請老天爺賜給我們一個兒子吧。”

三個姐妹聽了，轉身離去。既然你們不要女兒，就等著老天爺賜給你們一個兒子吧。

連吉舅媽說：“這就是土族人為什么看重女兒的原因。土族的老人們都說，女兒疼父母，那是真疼啊?！?/p>

十三

辦結婚證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干部，丹珠斯讓叫了一聲“阿爹”，把手里的證件畢恭畢敬地遞上去?！鞍⒌贝魃匣ㄧR仔細地看過后，從鏡片上方盯著他倆：“是自愿的嗎？”

丹珠斯讓搓著手說：“是?！?/p>

“我沒問你！”他盯著吉蘭索。

吉蘭索羞紅了臉，深深地點了點頭。

“怎么認識的？”方圓幾十里的人他都熟悉，他想知道是誰給這對新人當的哇日哇。

“數保爾吉認識的?！钡ぶ樗棺寷_動地說：“那一年她才五歲。她來我們阿寅勒。天可冷了。她唱的歌……”

“阿爹”吃驚地看著他，明白了。他擺了擺手，再沒問什么，麻利地給他倆辦了結婚證。

走出鄉政府，丹珠斯讓在田野上狂奔著大喊：“我有媳婦啦！”轉回來，挽起吉蘭索的胳膊。

他倆來到了縣城，丹珠斯讓像所有的新婚丈夫一樣，為吉蘭索買了首飾和衣服。又來到家具店，丹珠斯讓挑了全套的木制家具。如今他已是個小老板了，雖然談不上財大氣粗，但也決不寒酸。吉蘭索看著這些款式新潮的家具，暗暗地嘆了一口氣。丹珠斯讓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指著一款鑲了茶色鏡子的古色古香的梳妝臺，對吉蘭索說：“這個就當你的花箱子，我要把你牢牢地留在我家里。”

付了家具的定金，他倆踏上了歸途。正午的陽光明媚而熱烈，曬在身上暖融融的，他倆走在鄉間土路上，心里充溢著一種異樣的幸福。他們是夫妻了，將有屬于他們自己的生活，以后的路會怎樣他們尚且不知道，但眼前的甜蜜、悸動卻是真實的。丹珠斯讓的胳膊搭在吉蘭索的肩上，吉蘭索并沒有拂去它。

路走到一半，天突然陰了起來，高原上的雨說來就來，還沒等他倆找個躲雨的地方，瓢潑大雨就下來了。吉蘭索和丹珠斯讓站在一面山坡前，徒勞地躲避著那密如箭桿的雨滴。

大雨中，吉蘭索哆嗦起來，丹珠斯讓脫下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一把把她攬在懷里。

一陣暈眩，吉蘭索感覺不到雨滴了，因為有一堵厚實的墻正在為她遮風擋雨。

不知過了多久，雨停了。吉蘭索從丹珠斯讓的懷中抬起頭來，看見他不光被淋成了落湯雞，從山上流淌下來的泥湯把他染成了土色，褲子上全是泥巴和草根，已分不清原來的顏色了。

吉蘭索才發現，為了給她擋雨，他冒著泥石流沖下來的危險，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就是為了給她一種溫暖、一種安定。吉蘭索拂去他肩上的草根，問他冷不冷時，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男人嘛！”

雨過天晴，天空中升起一道亮麗的彩虹。在這個空曠寂寞的峽谷中，只有丹珠斯讓和吉蘭索坐在一塊石頭上，抬頭凝視著土族人看作生命之源的奇幻彩虹。他倆都覺得，這是永恒的長生天騰格里送給他們人世間最美的結婚禮物。

他倆一直看到彩虹消失，太陽在大地上曬出一片氤氳的水汽時，還相依相偎地坐著。甜蜜流淌在每一寸肌膚里，他們哪里就舍得回家去呢？剛才出過彩虹的天空中此刻正翱翔著一對雄鷹，那翻卷的朵朵白云就是盛開在它們身邊的鮮花。雄鷹在鮮花叢中飛舞，它們的心情也與地上的丹珠斯讓和吉蘭索一樣曼妙吧？

雄鷹漸漸地飛遠了，另一只雄鷹拍翅追它而去。丹珠斯讓仰得脖子酸困，他索性翻倒在草地上，仰躺著看消失在天空盡頭的兩個小黑點。剛下過雨的草灘濕漉漉的，可丹珠斯讓卻聞到了一股清新濕潤的氣味，那是草灘上的植物發出來的藥草味。他貪婪地吮吸著這種味道，看見草叢中有一對披著鮮艷羽毛的“火焰焰”鳥忽地飛上天去。他笑了，對吉蘭索喊：“飛出了一對翔尼娃！”

吉蘭索站起來：“在哪呢？我只看見了兩只火焰焰！”

丹珠斯讓趁機把她扳倒在自己的身邊。吉蘭索想站起來，丹珠斯讓卻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就是翔尼娃嘛！”

翔尼娃是土族語鴛鴦的意思。她是土族人一個凄美的傳說。風情園的一面墻上，就畫了一只寫意的大翔尼娃。每當有客人問起時，阿姑們就會講道：“從前，有一對年輕人叫拉仁布和吉門索……”這是一個描寫對愛情堅貞的故事，最后，吉門索跳入火化拉仁布的火場，火場中就飛出一對美麗的翔尼娃，鳴叫著飛向了天空。丹珠斯讓躺在草灘上，他唱起了這支在土族人中不知流傳了多少輩的歌謠：

陰山坡上摘坎巴花，

陽山坡上摘柏枝葉，

手拉手兒上高山，

高山頂上煨大桑。

四面八方三磕頭，

祈禱蒼天和諸神。

頭對頭來臉對臉，

心里的話兒說不完。

灘里的妹妹吉門索，

溝里的哥哥拉仁布。

唱完，他用胳膊碰碰身邊的吉蘭索。吉蘭索已經把自己想象成那個大膽多情的牧羊姑娘，她含著眼淚唱起來：

手拉手兒下平川，

平川里搭起白帳房。

三叉石頭支羅鍋，

瓦藍羅鍋熬茯茶。

清泉甜水鍋里倒，

濃香茯茶下里邊。

茯茶色濃味道香，

雪白的牛奶和里面。

先敬蒼天和諸神，

敬罷天地我倆喝。

陽光靜靜地照在這對年輕人的身上，像一只溫暖的大手，把他們被雨淋濕的衣服都抹干了。風柔柔地吹著，傳送著他們飽含深情的歌聲。在他們的身邊，茂密的草叢里，一株芨芨草上，有兩只柔軟的小蟲子在一拱一拱地往上爬。聽到他們的歌聲，它倆不爬了，伸直身子靜靜地伏在草桿上。一叢開滿白色花朵的銀露梅，聽到他們的歌聲，突然在風中撲撲簌簌地跳起舞來。一只野蘑菇旁邊，有兩只長腳蜘蛛在散步，聽到他們的歌聲，它倆扭動著細長的腿迅速地爬進蘑菇的小傘里，只把圓圓的腦袋留在外面。而兩只花大姐卻拍著美麗的翅膀驕傲地從他們臉上飛過去了。

丹珠斯讓捧起吉蘭索的臉頰：“天地萬物都在為我們舉行婚禮，我們結婚吧！”

吉蘭索用兩只黑亮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丹珠斯讓，猛地把頭埋進他的懷抱里，就像一只鳥終于找到了溫暖的巢穴。

在這個開滿鮮花，流淌著泉水的峽谷里，他們是那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藍天與雄鷹的融合；清風與流水的融合；鳥兒與樹枝的融合；花朵與雨露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