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哲學

母親今年八十壽誕，我和弟弟商量想為老人家辦一次壽宴。因為母親自從進入趙家從來沒有為自己做過壽。記得祖父祖母健在時，母親作為長兒媳總是想著兩位老人家的生日，想著父親的生日。祖父祖母過世后，又開始想著給我和弟弟過生日，有了孫子后便又開始為兩個孫子過生日，年復一年，幾十年過去了，母親唯獨沒有想著給自己辦過一次生日。母親的性格與父親的性格恰好相反，少言寡語。但她老人家在我人生三次比較重要的時刻，跟我說了三次心里話，雖然話不多，可句句是肺腑之言。

那是1976年的初春，我即將高中畢業，為順應上山下鄉政策，我們學校的學生畢業后大部分人要去北京郊區順義縣插隊落戶。臨走的那天晚上，母親和奶奶為我準備好了一切吃穿用的東西后，母親把我叫到她的房間。我是從小跟著奶奶長大的，與母親的感情很淡，我的學習和日常生活起居都由祖母一人負責，就是生病也是祖母祖父輪流抱著我跑醫院，久而久之我與父母的關系就越來越淡，所以母親很少過問我的事情。祖母性格開朗，做事干脆利落，持家過日子都是祖母一個人操持，在我們這個滿族家庭里，祖母是天，她老人家一言九鼎。母親不太會做家務，用祖母的話說，在單位是積極分子，是科長，在家里卻不會做飯更不會給孩子做衣服，是個娘娘架子，所以母親在祖母面前是沒有任何發言權的。也許是因為我要插隊出遠門了，母親平生第一次當著我的面流下了眼淚。

母親先是遞給我一個信封，說這里有些錢，注意身體最重要，多吃點營養品，農村生活很苦，一開始會很累的，不適應，我下放時在農村住了兩年，我知道農村是怎么回事，沒吃少喝的，這錢留著改善生活，我問了，你們村離縣城不太遠，不忙時跟同學一起去縣城買點愛吃的，不要怕花錢，不夠媽給你寄。

我接過錢，這是母親第一次給我錢，母親的錢通常交給奶奶管理，她和父親都是只留些飯錢，所以這錢肯定是平時擠出來的。我把錢又遞給了母親，說我到農村是掙錢去的，錢您留著自己用吧，到年底我興許會掙回不少工分呢。母親沒有答話，又把錢放進了我的衣袋里。

明天你就走了，媽有話想跟你說。母親用手帕擦了擦眼睛。你沒有出過遠門，第一次自己離開家，我有些不放心，也舍不得。農村人很樸實，也很能干，你要多向人家多學習務農知識，你平常心高氣傲，你是運動員，又在宣傳隊跳舞，你是在鮮花和掌聲中長大的，到了農村，沒有人認識你，沒有人會幫助你，你要自己留心，農家活不好干，像你們這些學生一開始肯定不適應，你要千萬小心別傷了自己。還有你千萬不要瞧不起農民，人不怕不聰明，就怕太聰明。聰明一過頭便會盲目，便會目中無人，就會不知天高地厚，這個時候看似很聰明的人其實就已經等于半個傻子了！小時候，你姥爺經常告誡我說：好吃的東西不要一個人獨吞，要適當分給大家一些，否則小伙伴就不跟你一起玩，別人就嫉恨你，有了好處也會把你擠到一邊。插隊也是一樣，奶奶給你帶了那么多好吃的，你要分一些給你的同屋和一起插隊的同學，還要給村里的人分一些，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人家好，你大方，一定會有好報的。

媽不希望你掙什么工分，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回來就行。插隊鍛煉的時間不會太長，應該學的農家活你要認真學，學到身上的本事就是自己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用上。凡事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做好，不然浪費自己的青春。既然認真做事和不認真做事都必須做，那為什么不認真做好呢？

這是母親第一次與我這樣談心，我聽得非常認真，字字句句都印在了心底，在我插隊兩年多的時間里按照母親的話做事做人，與插隊的知青關系處理得非常融洽，與村里的老百姓也處得非常好，乃至我回城后還回去看過他們，而他們也來北京看過我。這段插隊經歷在我人生的長河中雖然是短暫的，但在我的內心世界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1978年一個飄著雪花的早晨，在我插隊兩年零八個月后回到了北京。當時分配工作時，由于在隊里表現良好，被分配到了化工部北京化工研究院。這是一家研究單位，名子是非常好的大單位，但沒有想到的是，我大門進對了，小門卻進錯了。因為沒有任何人際關系，我到了研究院后，在人事處分配具體工作時，凡屬于研究院子弟統統分配到試驗室工作，而剩下像我一樣的與研究院沒有任何關系的人，都分配到了化工車間。我在上學的時候對數理化不感興趣，現在終于回城了，不但三班倒而且還是搞化工。我心里不平衡，為什么他們就能夠去試驗室，而我卻要去車間？我陷入了人生第一次的困境當中。

母親最懂兒子的心，見我幾天不回家，知道我一定有心事，就給單位打了電話讓我回家一趟。

我好像知道母親會跟我說什么，無非是勸我好好工作，工作來之不易，要對得起你的工資……

可母親并沒有跟我說這些，她問我為什么不喜歡這份工作。

我說，我是搞體育出身，又搞過文藝，現在搞化工，我沒有興趣，我想做我喜歡做的事，我不想浪費青春。

母親看著我說，那什么事是你喜歡做的呢？

我說，我喜歡讀書，喜歡寫作，我想當作家。說完這句話我的臉很熱，因為當作家不是一般人說當就當的，我想母親一定會批評我的，好高騖遠，你有什么資格當作家。可沒有想到母親卻說，晏彪，我支持你，只要你走正道，你有自己的理想，我相信你一定會成功的。想當作家就要付出努力，要多讀書，多寫多練習，別怕失敗，我不懂當作家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作家很受人們尊重，像老舍、茅盾，你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媽媽幫不上你，只有靠你自己的努力，凡事都要有一個過程，不管你成功與否，不要泄氣，要勇往直前地走下去，一個人能夠成功，他做事的風格一定是堅持到底，半途而廢不是我的兒子，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努力吧，我等著在報紙讀到你的文章。

母親這一番話，既給我以力量，又是給我指明了前進的方向，母親的鼓勵讓我熱血沸騰。寫作可以改變命運，我正是因為自己的不懈努力，在寫作道路上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路。從1985年在《北京日報》副刊上發表第一篇散文后，我的文章漸漸地散見各大報刊雜志，母親為了能夠第一時間讀到我的文章，特意訂了《北京晚報》。工夫不負有心人，由于我的創作之路越走越寬，終于有新聞單位向我伸出了橄欖枝，使我離開了化工單位，走進了新聞單位，開始了我的寫作生涯。

在我進入新聞單位第五個年頭，領導委以重任，由我主持《文化周刊》工作，作為一名主編，在編輯稿件的同時還要寫文章，這對于我而言是個挑戰。

一家人都為我高興，母親也很高興，她的表現方式是做了幾樣我愛吃的菜。晚上父親他們都在客廳看足球，母親把我叫到她的房間，笑著對我說，當領導了，想過應該怎么當嗎？

我滿心歡喜，卻被母親這句話問得有些不知所措。我用驚詫的眼光看著母親，心里有些不高興。

母親說，當領導是好事，但怎樣當好領導卻是另外一回事，許多人當了領導后不能夠正視自己，媽有幾句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聽。

愿意聽，您說吧。

古人說過：一個人在春風得意的時候，往往是最危險的時候。你知道你舅舅的事嗎？

知道一些。

你舅舅太聰明了，也太能干了，在他眼里他的屬下都不如他。用他的話說就是與其跟他們費話不如自己干，但是你一個人渾身是鐵能打幾根釘？對一個中國人來說，生命有多寶貴，面子就有多寶貴。你給足他面子，他就會給足你一切！可如果你傷了他的面子和自尊，他就會對你恨之入骨，徹底把你推向他的對立面！你舅舅當年既給他屬下錢，又幫助下屬的家人找工作，可他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罵老齊不是男人，連自己的老婆都養不起，他不給老齊面子，讓老齊在老婆和同事中丟了面子，文化大革命中老齊往死里整你舅舅，多么能干的一個人最后被一個小人打倒了，這是血的教訓。你聰明能干，媽很高興，但千萬不能瞧不起別人，更不能不給人家留面子。

還有，當了領導不要用情緒化的方式批評別人，尤其注意就事論事，避免評價別人的人格、興趣與家庭教養。你舅舅批評人時往往不留情面，雖然他心腸很好，對同事都很關心，長工資評先進他都會為他們掙，但就是一句話把人得罪了。作為領導批評下屬是沒有問題的，但批評時若能提出解決方案，同時不忘肯定別人的長處。此外，如果批評時能采用幽默的語言，效果往往會更好一些。少批評，多表揚，好孩子是夸出來的，大人也是一樣，干活就會出錯，不干活永遠出不了錯。只要是他在工作，有錯不怕，改了就是好同志，要多看人家的長處。

人在得意時不要鋒芒太露，你看動物，老鷹站立的樣子好像睡著了，老虎行走時懶散無力仿佛生了大病，實際上這正是它們取食吃人的高明手段，所以真正聰明的人要做到不炫耀、不顯露才華，要學會示人以弱，這樣才有能力干大業做大事。

媽媽一直認為你是很有才華的，有才華是一個人成功的基礎，一個有才華的人能得到表現機會，一個無能的人，即使再張揚表現自己也不可能成功。但一個有才華的人要是過于炫耀自我，壓制了他人的表現空間，損害了他人的利益，就必然招致眾人的一致嫉恨。你現在是個小領導，更要學會讓別人表現，讓別人發揮才華，要牢牢記住媽媽的話：人抬人高，人踩人低！

你還年輕，接觸的人也不多，在我周圍，才華出眾卻被排擠的事隨處可見。大家都這么說，才華就像一把雙刃劍，可以刺傷別人，也會刺傷自己，所以運用起來應當小心翼翼，平時應插在劍鞘里。很多時候，鋒芒太露都會招致小人的嫉恨和陷害。凡是做大事業的人，都應該修煉藏拙之功。當智則智，當愚則愚，愚也是一種智。必要時，裝一裝傻瓜，做一個糊涂人，對你的工作和人生是有好處的。

母親的話讓我內心感到了強大的震動，這一課讓我真正感受到了母親的偉大，感受到了家的溫暖，感受到了做人的學問，特別是做一個好人的學問。

這些年走過來，我感謝母親的幾次教誨，讓我在人生之路上沒有跌倒，雖然母親位不高，學歷只是高中，但是母親的哲學思想讓我在工作中沒有迷失方向，我想兒子的點滴進步是獻給母親生日的最好禮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