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一個暖人的日子,陽光照在他白凈的臉上,溫柔而明媚。這一天,他第一次見到了年紀相仿的她。
她是青海省平安縣一家車馬店老板的女兒,大眼睛薄嘴唇,繡的花樣兒誰都夸。他是附近一個地主家的兒子,受過學堂教育,待人親切有禮。
認識她以后,他便常去這家車馬店幫忙,拉著旅人松下的馬韁繩,把馬兒牽進廄里,捧來垛子里的草把它喂飽。而她長時間地坐在門檻上,用麻線細細密密地納著千層底,為他做一雙合腳的鞋。
在這一針一線的光陰里,他和她走在了一起。
1960年,他憑著開車的技藝在運輸隊找到了工作,帶著她把家搬到了省城西寧。
從那時起,作為一名運輸司機的他,便開始駕車馳騁在世界屋脊的條條公路上,往來于牧區與城市之間:果洛、黃南、玉樹、格爾木……他的車輪幾乎壓過青海省每一寸土地,他見過三江源頭最巍峨壯麗的雪山,他的耳旁呼嘯過青藏高原最凜冽的風。那些因路途遙遠不能當天回家的日子,他總記得那句臨別的“開車小心”和那串牽掛的眼神。
留在家中的她,一邊精打細算著家里的各種開銷,一邊在一家服裝廠學做衣服,為他縫一件裝滿羊毛的厚棉衣。蓬松的羊毛由她小心地曬過、一點點撕得薄厚均勻,細密的針腳由她戴著頂針,一點一點地縫。當他穿著這件衣服回家來,她早已炒好菜,做好他最喜歡吃的拉面等著他,因為他總抱怨運輸隊一日三餐吃米飯。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兩年,直到1962年的一聲啼哭,讓他們成了父親和母親。
有了女兒,跑運輸的日子依舊,只是他的牽掛又多了一份,沉甸甸地壓在他握緊方向盤的手上。他的眼神專注于前方的路面,憑著司機的敏感,他記得每條路上的轉彎和上下坡;他從不急速行駛,即使趕時間也保持穩速。
看到路邊揮手搭車的牧民,他都愿意帶一程;看到牧民的車子陷在雨后坑坑洼洼的泥濘路上,他也不忘下車幫著推一把。1970年,他費盡周折湊夠了“工業品票券”,花了兩個多月的工資,給她買了一臺“蜂蜜”牌縫紉機。在那個有了“三轉一響”就是富裕戶的年代,一踩踏板就吱呀呀轉起來的縫紉機不知引來了多少羨慕的眼光。
從此,她不必再戴著頂針費力地做厚重的衣褲,日子就在她的縫紉機和他的車輪里轉了一年又一年。到1981年他調到青海省人民出版社工作時,他們已有兩對兒女,最小的女兒剛10歲。
新工作比原來輕松,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也更多了,街坊鄰居眼中,他是模范丈夫、好爸爸,一切以家庭為重;但關起門來,他和她有時也爭吵,因為他太熱心,朋友同事急用錢他傾盡所能;因為相信別人,借出的錢沒打過欠條,結果有些錢最終有借無還。但家中其他大小事,從新置辦的家電到一日三餐,他都依著她。他總說:“她是我的好管家”。
1989年,他和她有了第一個孫女,于是他成了爺爺,她成了奶奶。孫女慢慢長大,祖孫三代其樂融融。他每天晚飯后的必修課就是抱起小孫女,對她說:“飯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跟我出去轉轉吧?”于是,出版社家屬院的花園里,留下了兩大一小三串溫暖的腳印。
這樣的歲月如此美好,連時光都嫉妒他們。
然而,晴天霹靂。1994年的一個夏日,他突發腦溢血暈倒在地,被送到二醫院急救室。等她趕到,他意識模糊,已經不認識她了。她背對著他,哭成了淚人。
她不能想象,沒有了他該怎么辦。當時他58歲。
腦血管里血塊凝固無法疏通,如果不立即做開顱手術,血塊會進一步壓迫神經。開顱手術風險有多大,只有天知道。
手術同意書上,家屬簽字一欄里,她顫抖著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手術室的門緊閉著,她和孩子們似乎等了幾個世紀。
但蒼天有眼,好人多福。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開顱手術,他居然邁出了鬼門關。經過她數十天的悉心照料,他恢復的很快。醫生說:我工作這么多年,腦溢血能救回來的病人,你是第一個。
出院以后,他和她又可以每天抱著孫女“飯后百步走”了,認識的人都說是他心善,所以命也好。
這次劫難之后,他不能再開車。于是退休在家,和她相依為命。
每天早晨,他出門買早點,她在家里熬奶茶。先用沸水加入調味料煮好茶葉,再濾出茶葉、加上牛奶,熬出濃香的奶茶。
他買回來的點心,有她最喜歡吃的蛋糕。他總說:“你牙不好,你吃蛋糕心吧,我吃殼?!?/p>
中午,她做他喜歡吃的菜。他偶爾皺起眉挑挑毛?。骸袄咸?,鹽放多了嘛?!笨墒浅缘帽日l都開心,一筷子又一筷子,最后他和她都笑了。
晚上七點,雷打不動的新聞聯播,她雖然不關心政治也陪他一起看;她愛聽的京劇、黃梅戲,他也陪著她。周六早上九點的“夕陽紅”,他們很少錯過;有時天氣好了,甚至去老年公園里扭一段秧歌。
他們彼此依靠,相濡以沫,一切都是那么平靜。
直到1998年,她查出尿毒癥,左腎衰竭,右腎萎縮。
那一天灰突突的烏云陰沉得像加了水的石灰,沉重地壓在他心頭。
他坐在沙發一角,斑白的短發,棱角分明的臉陷進臂彎里?!盀槭裁础沁@樣的病”,他嘆一口氣,寬大的手掌托住額頭,泣不成聲。
61歲的她,身體多項指標不符合換腎的要求,只能靠藥物維持生命。從那時起,每年她幾乎有一半的時間在醫院度過。吊瓶的滴滴答答伴著生命流逝了,流到誰也看不見的遠方,還在她的額頭留下了深深淺淺的溝壑。
2001年,她的病情急劇惡化,腎衰竭引起的多項器官衰竭拖垮了她的生命。她在醫院受苦,他在家里等,等急了就去醫院看她。在病房里,他強裝著取笑她“多久沒回家了,懶老太婆整天躺床上”;出了病房,他就在門口的排椅上,蜷著身體低聲啜泣。
那一年,在醫生的建議下,她開始接受血液透析。透析室臨近重癥監護病房,是一間背光的房子。白床單、白墻、白色的儀器,生命在重病面前比白色更蒼白。每次四個小時,血液通過機器被過濾;兩根火柴粗的針頭,扎進她瘦弱的身體,她甚至忘記了顫抖。
第一次透析回家,她虛弱的不能自己上樓梯。他從五樓,慢慢地,慢慢地,走下來,彎下身子,艱難地背起她,像背起一件易碎的寶貝。然后,他慢慢地轉身,慢慢地,比下樓還慢地,走上五樓,中間歇了三次。
她就伏在他的背上,除了緩慢的呼吸之外沒有別的力氣。他背著她,一級級向上邁,似乎就要這樣背著她穿越過凄風冷雨,泅渡過生命無邊的暗河。
到2003年,血液透析已從每月三次變成每周兩次,和她一起透析的“病友”,漸漸少了幾個。兒女們開始害怕,這個家少了她可怎么辦?如果沒有了她,他會怎么樣?
那段時間,他的血壓偏高,他又很執拗,堅決不吃降壓藥。醫生說腦溢血復發的可能性很大,因此不能再讓他背她上樓了。
后來的每次透析,他就在家里等著,給她涼好冰糖水,準備好她愛吃的點心,坐在他們曾一起看電視的沙發上,等著她回家。那一個個等待的早晨,沒有人知道他一個人是怎么敵過滿屋子的空蕩與孤寂的,眼看著窗玻璃上的水汽流下來,淌成道道淚痕。有時透析結束的稍晚,當兒女們背著她上樓時,總看到他悵然若失地站在陽臺上張望。
后來她漸漸吃不下飯,越發瘦弱,他像害怕被搶去玩具的孩子一樣無措。他能做的,只是變換著花樣兒買點心給她吃,她一旦說哪個合胃口,他第二天就去買回一大包來。如果她還是吃得那么少,他就說:“多吃一塊呀,我留著給你的,再放著要壞了?!?/p>
他還戴起老花鏡,從書柜里翻出一本泛黃的書來,念民間故事給她聽。她就靠在沙發的角落里聽著,偶爾應一聲。如果她太疲憊了沒有興致,他就說:“老太婆,這么好的故事念給你聽,你還不理我”,說著垂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他提醒她吃藥,常常是她已經按時吃過了,他卻不記得。依舊涼好了溫開水,端著她的藥盒子,慢慢地,慢慢地,走過來坐在她的身旁,說:“老太婆,你又忘記吃藥了。”這時候,她總是眼神低垂,想著等自己不在了,這個老頭子倒好的水,能給誰喝。那一杯漸漸冷掉的水,似乎也嘆息著,為即將到來的永別感到抱歉。
到2004年,她的病情急劇惡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每天晚上要吸氧才能稍微安穩地睡幾個小時。
那年冬天,寒流凝固在這座城市不肯離去,仿佛在等著看一場生死離別。
11月底,她又住進了醫院。隨著藥量不斷增加,血液透析也越來越頻繁,隨之而來的,還有病危通知書。
臘月臨近,冬至快到了,兒女們都在擔心,怕她不能撐到春節。
他在家里,越來越像個淘氣的孩子,兒女們給他買來過年的新衣服、新鞋子,他不但不穿,還喊著“扔掉!”他不要過一個沒有她的春節,這個家里若是少了她,什么都顯得太多余。
他頻繁地發脾氣,不吃飯,心中的焦急和害怕擰在一起,像一張猙獰的鬼臉對他咆哮著,往常這時候,只要她輕聲地勸兩句,就能讓他平靜下來。而此刻,她卻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那么虛弱,早已喪失了和病魔斗爭的力量。
醫院的病危通知單暗示兒女們需要準備后事了。親人們聞訊紛紛趕來,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里,等待著與她做最后的告別。他們都說,她太辛苦了,這樣的病,能撐這么久已經是奇跡了,幸虧兒女們孝順,把媽媽照顧得這么好。讓她早點去了,也少受些苦吧。只是他,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說到這里,大家都哽咽了。
2004年12月19日。冬至將至,病房窗戶上結著一層冰凌,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病危通知書幾乎一小時一次,蒼白的紙片宣告著離別。醫生說:她恐怕過不了今晚。而且此刻,誰也不忍心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棺木、壽衣早已備好,墓地也已選定,她還有力氣的時候,就向兒女們安排下后事,生怕離別太突然,會讓兒女們措手不及。
誰都沒有想到,守在她身邊的兒女們沒有想到,等在門口的親人們沒有想到,甚至連醫生都沒有想到,呼吸微弱、血壓降到極值、心臟幾乎停止跳動……這最危險的一個晚上她居然撐了過來,體征又漸漸恢復正常,似乎昨晚只是死神的一個玩笑。
早上查房的大夫說:你真是命大啊。她聽著,回想起十幾年前他也是這樣被別人說“命好”,那個固執的老頭子,不知道早飯吃了沒有。壓抑的氣氛得以暫時舒緩,等待訣別的親人們回去了,女兒又舒展開眉頭地張羅母親的早飯。
然而,更沒有人想到,死神的玩笑沒有結束。她不會想到,守在她身邊的兒女們不會想到,全世界都不會想到。
那天早上,他,卻去了。
2004年12月20日,冬至,蒼白的雪花紛飛。早上八點左右,兒女們接到保姆的電話飛趕回去。隨后趕到的救護人員做了一些復蘇嘗試之后,宣布他已經永遠離開。死亡時間七點四十分左右。
當兒女們都在擔心她的離去時,他卻去了。當她正在擔心他有沒有吃早飯的時候,他已經永遠離開了。
腦溢血復發,沒有痛苦,他的臉龐平靜得像睡著了一樣。
毫無預兆,連大雪都不知所措。
冰箱里還留著給她買的蛋糕,可惜他不能再一路提著去醫院,給她剝開粘膩的蛋糕紙,遞到她手里。他顫顫巍巍的步伐,伴著她走了半個世紀,終于沒能再次邁到她的床前。從此,相濡以沫變成陰陽兩隔,黯淡了日月。
他走了,家里的人分成兩撥:一撥照顧她,對她隱瞞;一撥為他守靈,安排身后之事。她早早備好的壽衣穿在他身上,這是她為他張羅的最后一件新衣;她選的棺木里,躺著與她相伴五十年的他。
他出殯的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好,呼吸平靜。
但第二天醒來,她講了一個奇怪的夢:
我看見床底下有個炭火盆,里面是沒燃盡的紙錢。他對我說:“老太婆你看,我的鞋子不合腳,走不了遠路。但是我不要你給我做,我要去買,等你以后再給我做鞋吧?!?/p>
春節真的到了。當兒女告訴她這件事時,她隱忍的眼淚,始終沒有流下來;她知道,讓自己承受這份悲痛總比讓他來承受的好。她渾濁的眼睛空洞地望著窗外,望向他墓地的方向。那個讓她操心的老頭子,她一輩子追隨,最終還是沒趕上他的腳步。
那年春節,與熱鬧喜慶無關。她長時間地對著他的遺像發呆,把他喜歡的水果、飯菜擺在照片前。她孑身一人,撐著思念的槳,劃在過去的種種回憶里不肯出來。照片里的人,陪伴她走過近五十載春風秋雨、酷暑寒冬;照片里的人,還保留著當年那溫柔白凈的臉龐和內斂的笑容;只是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太過蒼白。
他走以后,大女兒擔心她被空空的房子里充斥著的回憶吞噬,于是把她接到自己家里住,每天照顧她。不去醫院的日子,她就在女兒家拾掇花草,像他在家時一樣。
每到他的周年忌日,她都想和兒女們一起去給他上墳。她想去看看南山上那片荒地,她也想問問他,“那里那么好嗎?為什么老頭子寧愿住在那里也不回家?”她想去看看那里冬天會不會冷?夏天會不會曬?老頭子在里面過得好不好?
雖然每次都因為身體原因沒能實現,但冬至的餃子,她年年記得給他留幾個;他喜歡的奶茶,也不忘了囑咐兒女們煮好了給他送去。
……
直到2008年冬天,她也去了,因為心臟衰竭。沒有太多痛苦,她追隨他去了。終于可以再坐在門檻上,用麻線細細密密地納著千層底,為他做一雙合腳的鞋了。
沒有豪言壯語、山盟海誓,但歲月憑借最不動聲色的力量,把他和她一輩子不即不離的攙扶,牽絆成了最難舍的親情。
那臺“蜜蜂”牌縫紉機還擺在家里,像一臺老式電影轉輪放映機,承載著他和她的故事,歲月一樣悄無聲息。
那個他在小攤販那里給她買的小小的、藍色的穿針器,還遺落在針線盒的某個角落。
他們的合照都在相冊里、鏡框里和兒孫們的腦海里,一遍一遍溫暖著我們的記憶。
如今又是一年風起雪涌的冬季。風吹不走、雪掩不去的回憶,埋在心里。
故事里的他和她是我的姥姥、姥爺,但我從小都是叫他們奶奶、爺爺。
他們都是在冬天離開的,所以每年冬天,我都很想念他們。常常蒙著被子流淚。
在寫下這篇文章之前,我向媽媽問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奶奶和爺爺的故事,和媽媽一起回憶了兩位老人的一生,重溫了他們生命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