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立文突然想吃盒飯了,買了一盒,意猶未盡,又買了一小包鹵豬蹄,美美地吃了起來。盒飯的味道很一般,但他很快吃完了。他啃豬蹄的樣子,讓人以為這是上輩子吃過的美味。
妻子在一旁半心疼半嗔怪地說:“你看你,讓吃的時候不好好吃,現在餓壞了吧?”
“就是,那么多肉都白扔掉了,多可惜啊?!毕聦W期就要上高二的女兒雪兒附和著她媽媽。
女兒所說的肉是他妻子自己鹵的。姜寧寧是北方人,做得一手好鹵肉,以往立文最愛吃,出門總要讓她煮一些路上吃,可這一次高立文幾乎沒動那些肉,她娘倆又吃不了幾口,結果昨天下午就不得不將那些肉都扔掉了。從他們所居住的城市西寧到長沙,中間必須轉一次車,沒有兩三天是到不了的。
“算了。我做的時候就沒打算他會吃多少。扔了就扔了,只要你爸到南方胃口開了就行。”姜寧寧對女兒說。
高立文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這些天在他生活的水潭里掀起了那么多看不見的波瀾——雖然別人或許視而不見,包括寧寧,卻讓他身不由己,直到坐上火車的那一刻他還是精神恍惚。不吃老婆準備的鹵肉,卻大啃來歷不明的豬蹄,算怎么一回事呢?
他已經整整六年沒有回過家了。其實他請一趟假回老家很不容易。公司人手本來就少,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個人請了假你的事就得別人扛著,不好意思開口的。更何況半個月前奇兵被診斷患了肝癌住進了醫院,科里少了一個人哪。這個時候請不動假簡直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然而立文就是突然不可救藥地想回老家去,而科長、處長都奇怪地而且很痛快地答應了。科長甚至說:“立文啊,你是早該回家去看看了,你不說我也想給你一個月假了。南方風景好,多到風景名勝點轉轉。”
處長眼里有說不出的擔心:“……要我說啊,你還是順便到南方的大醫院里做個全面檢查,那兒醫療條件總比西寧要好吧?!?/p>
高立文心里明白他們這話是什么意思,嘴里答應著,心里卻在咒罵那些該死的小黑蟲子,所有的這些事都是它們無端惹出來的。
那一天他心情很好,下午早早辦完了,便提前回到了家里,邊做飯邊等妻女回家……
怎么回事,碰見鬼啦!高立文心里罵了一聲。他手里拿著的臘肉上有兩個膠結在一起的黑蟲子,它們黑色的身體擁抱在一起,像一對正在貪歡的小情人。老高用手一碰,它們便像一對喝醉了酒的醉鬼,搖搖晃晃從臘肉的邊上向地上滾落,像精靈一樣不真實,原來這只是它們死亡后留下的軀殼。
他把蟲殼撿起來扔到垃圾桶里,那兩個黑蟲子像落在他心里,粘在心壁上,隨著他的心臟一起跳動。上一周他做臘肉吃的時候就曾見過同樣的一只死蟲,現在它卻像影子似的難以擺脫,而且由一變二,并且示威似的相擁,像是一種無聲的嘲笑。他用手在胸口抹了一下,想把粘在心上的兩只不知羞恥的蟲子給抹掉。一個大男人,又不是沒見過蟲子,不過是幾只死蟲子,有必要將它們放在心里嗎?
但高立文心里還是不踏實,可能肉里還會有這些東西。他翻開幾塊臘肉,果然又發現了五六個死蟲殼。他的心急急地跳了幾跳:這肉不是生蟲了吧?他拿起最先準備烹調的那塊肉看了看,肉發出熏制品特有的煙味和香氣,黃黑色的外表證明它臘制得恰到好處,正如他心里喜歡的那樣,也不見什么蟲子。他覺得自己多心了,把其他的臘味收拾好,開始動手洗那塊臘肉。
他先用涼水沖了沖臘肉的外表,又隨手翻開肉的皺褶,幾個小黑蟲猛跳進他的眼球:它們是剛才所見的死蟲殼的另一種版本,更小,顏色更深,閃著光澤,正緩緩地爬動,無疑都是些活物。他往深處翻,又出現了更多更小的蟲子。他趕忙又拿出一塊臘肉,翻開一處死角,沒有蟲子,他的心微微松了松,但翻開一處褶子,又是蟲子,他的心又緊了緊。他從最底下翻出一塊臘魚,在魚的脊骨縫里,鰓幫里,頭骨縫里,都出現了這些小東西,他把整條魚都扔到了垃圾桶里。但總不能把這一大堆臘味——豬肉、熏雞、臘腸等等都給扔掉吧,這都是他父母親手熏制從老遠的湖南郵寄過來的,高立文最愛吃的家鄉味,就這樣扔掉不是太可惜了嗎?不就幾條蟲子嗎,洗掉就行了。他把所有的臘味都扔進了冰箱,有本事你們就在那個冰雪世界里赤身裸體地做愛生兒育女繁衍生息吧。
和臘味放在一個柜里的還有一些赤小豆、大棗、冬筍、木耳,無一例外都生了蟲。老高把他們都扔進了垃圾桶。他打開廚房里的其他食品柜,細細地檢查了一番,還好,都沒有生蟲。他以最快的速度清洗好那塊臘肉,確信在它的任何一個最細小的縫隙里再沒有任何蟲子了,才把它放在熱水里泡起來。他相信洗干凈的肉跟沒有長過蟲子的肉沒有什么兩樣。泡著肉的水面上漂著油花和煙苔的黑點,讓他感到骯臟和惡心。
“看看你爸給我們做什么好吃的,哈,有臘肉?!逼夼貋砹?,“老高,這水里黑黑的是什么,像是什么蟲子?!?/p>
正在切肉的立文一看,可不是嗎,在污濁的水面下有半截黑蟲。太不小心了,干活沒干利索。他妻子叨叨著讓他以后洗菜洗干凈點,立文打著馬虎眼,嗯了聲算是答應。他怎么也不敢讓老婆知道真相。她那種愛潔凈的性格,哪受得了這個。
當他端起酒杯吃肉的時候,忽然想到上次臘肉里說不定也有蟲子,只是他大意沒有發現罷了。我已經把蟲子吃在肚子里了。想到這里,嘴里的肉怎么也吞不到肚子里去,又不好立馬吐出來,只好含在嘴里。姜寧寧用疑惑的目光看著他,他只好像吃苦藥似的使勁將肉咽下去。立刻,胃里翻騰起一片抗議,不舒服的感覺已占據在那里,并將已吃下去的食物往喉嚨口頂。老高咬緊牙關,將一團惡心硬咽了。
“看樣子你不舒服嗎?不舒服就別喝酒吃點飯算了?!苯獙帉幷f。
“可能是感冒了,飯也不想吃?!备吡⑽恼f。
但他還是很勉強地往胃里塞了一碗飯。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躺在一間陰暗的青磚屋里的石臺上,似乎聽見有老鼠從地上跑過的聲音,他側頭去看,沒見到什么老鼠,只見墻角里一堆黑色的東西在爬動,地上四處是爬動的小黑點。他仔細看去,正是白天見過的小黑蟲子,幾乎一模一樣,又似乎大一點,外殼閃著金屬的光澤。他必須逃離這個地方,動一動,發現石臺上也有這樣的蟲子,它們正紛紛往他身上爬。他翻身奪路而逃,許多蟲子從他身上抖落,更多的小蟲子像黑色的波浪從他身后向他涌來。他逃入一個陰暗的走廊,拐彎,又是一個走廊,另一個走廊,下坡,進入一個房間,里面同樣有一個石臺,里面布滿了黑色的蟲子,而身后的嚓嚓聲不斷逼近……
他忽然驚醒了,一身冷汗。夢境如此清晰逼真,還讓他心驚肉跳。他摸著熟睡中的妻子溫軟的肉體,碰到了她的手,輕握在手心,覺得踏實多了。他爬起來去撒尿,走到廁所的門口,有一會他甚至不敢去推廁所的門,推開門里面布滿了黑蟲子怎么辦?他停了停勇敢地推開了廁所門,一縷昏暗的路燈光從窗戶照進廁所,里面一如既往地安寧靜謐。
回到床上,他睡不著了。這夢很怪,但其實并不陌生,場景就跟《古墓麗影》中的食尸蟲追勞拉的場景類似。臘肉里的黑蟲子當然不是食尸蟲,但它們既然可以吃臘豬肉、雞肉,當然也可以吃人的尸身。對于昆蟲來說,人一樣是可以當作食品的,昆蟲法醫學家就是根據昆蟲享宴人類尸骸的進食時間表和食客的種類判斷案情的。其實即使是活人,也往往成為蟲類的寄生地。他上小學時身體瘦弱,肚子經常不舒服,父母親給他吃了寶塔糖驅蛔藥,他拉下了一大把一大把絞結在一起的、一二十厘米長的白色的蛔蟲。在一部宣傳不要食用野生動物的電視里,許多野生動物如山貍子、猴子、蛇的身體里有螩蟲等寄生蟲。那么是什么蟲子親近了他的臘肉呢?他實在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它們的種類太多,平常人哪會知道它們叫什么呢?但一個詞自動地從他的腦袋里跳出來:龍虱。龍虱,對,就是龍虱,只有這個名字才配得上它。龍,威武矯健,只有它才配得上享用肉類的大宴。
2
第二天早上,他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出大部頭辭書查找“龍虱”?!掇o源》上寫道“昆蟲名。成蟲體橢圓形,扁平,黑色或褐色,幼蟲體細長。常居水中,夜出飛翔。廣東、福建常捕以為食品?!逼浜笥忠妹鞔辣井彽摹堕}中海錯疏·介部》:“龍虱,似 而小,黑色,兩翅六足,秋月暴風起,從海上飛來,落水田或池塘,海濱人撈取,油鹽制藏珍之。”可見臘肉中的黑蟲子并非是龍虱。黑蟲沒有翅膀,可能連昆蟲也不是。
合上辭書,老高心里很亂。有蟲子吃人,也就有人吃蟲子。龍虱無疑早就成為了人的美食,此外還有知了、蝗蟲、螞蚱等等也被列入了人的食譜,甚至像蜈蚣、螞蟻、蝎子乃至毛蟲、蛆——吃它的人美其名曰“肉牙”——這樣讓人惡心的東西也有人吃得口齒生香、津津有味。曾有報刊雜志宣傳吃蟲子的好處:營養高、數量巨大。國外就變著法子吃,列入菜單,或者陳列在超市里。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每一個人的食譜里都會有蟲子,每個人都要吃蟲子,就像我們今天吃蝦、吃蟹一樣自然。當然總會有人不吃。蝦不也像蟲嗎?有人就不吃。還有人不吃泥鰍,不吃黃鱔,不吃蛇,也有人不吃雞肉,鴨肉,有人不吃豬肉,有人不吃牛肉、羊肉,有人干脆就不吃肉,胎里素。吃或者不吃,肆無忌憚地吃或者有禁忌地吃,立文的思想在這兩者之間來回搖擺著。說實話,高立文心里渴望肆無忌憚地吃,就像老廣一樣,能飛能動的就是肉,綠的就是菜,只要沒有毒,就可以做成食物吃下去。本來人不就是雜食動物嗎?不是食物品類越豐富就越有利于健康嗎?看大熊貓多么寶貝,可它們只愛吃箭竹葉,有什么好?百獸之王的老虎只知道嗜血吃肉,這得多大一片地方才能養活它啊,眼看野生動物越來越少,活動范圍越來越窄,也不知道想辦法趕緊進化改變食性,這不都到了滅絕的邊緣?吃吧,放開膽吃吧。龍虱也好,什么虱也好,說不定它們身體里含有我們所必需的微量元素。
立文就這樣安慰著自己,以減輕對自己吃下蟲子的疑惑與焦慮。但在上班的路上,自我安慰所帶來的輕松已在一點一點消失,他無可挽回地滑向“不吃”的一邊——在吃的問題上本來就應該有禁忌,有原則,不可隨便,在吃的問題上體現了人的信仰、精神與尊嚴。出于宗教信仰的不吃葷,是對生命的敬重。有人不吃狗肉,或者不吃蛇肉,不食龜鱉,乃是他們覺得這些東西不可吃,不能當做人的食物,就隨他們好了。這是強迫不來的。這也是人的小小的權利與自由吧?
那么我有權利對那些小黑蟲子表示厭惡,有權利在食物上來點小小的潔癖。我可以吃或者不吃。
“……大概現在只有黃瓜和西紅柿可以吃了?!备⑽南氲囊粯?,但這是女聲,三個女人——兩個坐著,一個面對著她倆站著——在一起說話。高立文恍惚中回過神來,他也站著,緊挨著那個女人。
站著的這位馬上說:“什么啊,黃瓜、西紅柿就放心了嗎?你不知道,我老家農村那地方就是種菜的,他們種的黃瓜、西紅柿多得不得了,可是他們自己都不吃,他們噴了藥,那藥對人身體不好?!?/p>
“噴的什么藥?不會是農藥吧?”
“好像是什么生長素之類的?!?/p>
“難怪現在的西紅柿越來越沒味道了。”
“你講什么菜有味道呢?都是大棚養的,化肥催的,長得快,長得好,就是不好吃?!?/p>
“什么東西都不好吃了,肉沒肉味,魚沒魚味?!?/p>
“不好吃?不好吃就是味道差點,有些菜吃多了就對身體不好。”
“當然不好啦,又是農藥,又是化肥,又是激素,還有些叫不出名字的什么東西,人吃了能好嗎?”
“那我們現在還吃什么???照你們這樣說我們什么也吃不成了?!?/p>
“不吃不行啊,你總不能餓死吧?自己多留心點。蔬菜、水果太水靈的、好看的不要買,買些帶蟲眼的蔬菜,多半沒打過農藥。”
又是蟲眼——蟲子留下的痕跡,你怎么知道你買的帶蟲眼的蔬菜里沒有蟲子?你會不小心將它們一起煮熟吃到肚子里去的,如豆角里的蟲子、青椒里的蟲子,不論怎樣小心,都免不了要有些變成菜肴。高立文皺著眉頭想到。
“那就吃綠色蔬菜,綠色食品,它們都是經過國家認可,安全有保證的?!?/p>
“哎啊,你什么時候見過我們市場里的蔬菜貼有綠色食品的標記?就是真有‘綠色食品’的標記你能真的相信它們是綠色食品嗎?要我說還是得自己多留心點。”
“要我講蔬菜水果還算是好的。熟食、水發品、油炸食品都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做出來的,看著好看,吃起來香,但你知道用的原料新鮮不,變質沒有,添加了什么東西沒有?稀里糊涂吃到肚子里,得了病還不知道怎么得的呢!”
“就是!看電視上人家用死豬肉做成熟肉,外表好好的,買的人還吃得津津有味。你看那些油炸雞腿,油炸麻花馃子,黃黃的香香的,你曉不曉得是不是用地溝油泔水油炸的,是不是用雞下水煉的油炸的?——小孩子們還偏偏愛吃,沒辦法。”
“朱姐,你別說了,我都惡心了……”
停了一會,又有一個人說:“他們可不管,只要能賺錢,你想要什么樣的東西他就做出什么樣的東西來。你要雙黃蛋,我就有雙黃蛋;你要紅心的咸蛋,我就有紅心的咸蛋。今天這個里面放點吊白塊,明天那個里面放點蘇丹紅,白的就是白的,紅的就是紅的。”
“你防都沒法防!”
“你說現在什么東西能讓人放心呢?米有毒大米,粉絲有毒粉絲,牛奶有假牛奶,雞蛋有人造雞蛋,——又不是專家,不能買什么東西都去鑒別一下吧。”
“真的沒什么東西吃了。”
到辦公室,高立文腦子里還是昏昏沉沉的,不知是晚上沒有睡好,還是被剛才幾個女人嘰嘰喳喳吵的。不過那幾個女人說的跟他的“龍虱”實在沒什么關系,什么“真的沒什么東西吃了”,又不是叫你們吃蟲子!要是你碗里有一只蒼蠅,你能當時就吐了,一天沒胃口;要是你像報紙登的那樣吃火鍋吃出一只死老鼠來,保準你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讓你得一場病,讓你一個月都不想吃東西,讓你一輩子都不想吃火鍋。
老鼠,老鼠怎么啦,想開了老鼠也是食物,絕對的美味。有人還津津有味地寫文章介紹說,老鼠剝皮開膛破肚除頭去腳,剩下雪白的肉,烹調出來香著咧。古人還將老鼠肉制成肉干,名曰“鼠璞”。它們至少是綠色食品——只要它沒吃老鼠藥。它們的身體里沒有吊白塊,沒有蘇丹紅,沒有膨大劑,沒有生長素,遠勝過催熟的西紅柿、奇大的草莓、泡過福爾馬林液的肉食水產品。就像龍虱,龍虱也是綠色食品,又營養,又衛生。不,那些小黑蟲子不是龍虱,但那也一樣。而且那些肉是從老家寄過來的,那些豬雞鴨是老爹老娘親手喂的,沒有用亂七八糟的東西去喂它,一千個放心,一萬個放心。
“老高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你臉色有些蒼白?!蓖聦O小同問道。
老高笑笑:“剛才肚子有點不舒服,現在好了。”確實,一大早他胃里就有些不舒服,有些脹,有些酸,有點疼,說不出來的滋味。
“拉肚子?。俊?/p>
“也不拉,就是有點不舒服,真的沒事了?!?/p>
“沒事了就好,中午我請你吃飯?!?/p>
“你別請了,下次吧,今天我胃口不好?!?/p>
“不光請你。今天我生日,科室里這十來個同事我都請了。”
他沒辦法不答應。
“哎,老高,今天你怎么報紙也不看,拿過來我翻翻?!毙⊥f。
高立文今天不想看報,他不想看到報紙上又刊登什么食品出了問題。如果說臘味里黑黑的長毛的小蟲子讓他惡心反胃的話,那些有毒有害的食品里則生長著無形的活的張牙舞爪的蟲子,它們強大而且強壯,當食物被咀嚼被咬碎并被消化液所消化的時候,它們絲毫無損,隨著血液的流動布滿全身,在人毫無覺察的時候,用它們有毒的尖牙撕咬著肉體,它們的毒液緩慢而頑強地一點一點地腐蝕著人體,讓人的器官和肌體無可挽回地變質腐敗,走向毀滅,像一根霉爛的豆角。它們是真正的蟲,吃人的蟲,圣甲蟲,“龍虱”。
也是看不見的蟲。正因為看不見,才讓有些人不當回事,放心大膽地吃。
我什么蟲子也不要吃,我不是食蟲族!立文想。
暈!我暈!滿滿的一桌子菜,新疆大盤雞,北京烤鴨,蒜蓉羊肉,泡椒雞爪,蘿卜丁炒臘肉……老高什么也不想吃,他只夾起了幾塊蘿卜丁、幾段黃瓜,肉他碰都不想碰。
“哎,這大盤雞味道不錯。”領導說。
大家跟著說好,也紛紛動起了筷子。
“老高,你咋不吃雞肉???來,我給你夾塊好的?!毙⊥f著夾了一塊雞肉放在老高的碟子里。老高皺著眉頭,哭笑不得。自從他知道現今養雞場養的雞四五十天就長大了,要趕快賣出去,不然就會死,養雞的人自己都不吃,他就再也不在飯館里吃雞肉了。現在他只吃土雞。
“不好意思,我不吃雞肉?!崩细哒f。
“你怕禽流感嗎?沒事的,我們這里沒有,你放心吃吧。”一個女同事說。
“不是禽流感,我真不吃雞肉?!?/p>
“現在不知生活太好了還是什么,一些人就不吃這個那個。那天別人結婚我去吃席,一個人不吃鱉,說現在的鱉不是野生的是人工飼料喂養的。一個人不吃肥牛,他說哪有這樣嫩的肥牛啊,你在市場上買得著肥牛肉嗎?那都是放了嫩肉粉,吃了對人不好。”一個人說。
“我一個做調味品生意的朋友就更稀奇了,”另一個人說,“他不買飲料喝,冰紅茶、綠茶都不喝,自己的孩子也不讓喝,雪糕都不讓吃。不過他也有他的道理。他說我就做這個的還不知道嗎,都是放了添加劑配的?!?/p>
“不過還是講究點好。病從口入,好多病都是吃東西吃出來的,SAIS,瘋牛病,禽流感,艾博拉病毒,不都是?人亂吃,給動物也亂吃,老外把動物的內臟、骨頭加工成飼料喂牛喂羊,不出毛病才怪呢。”
“閉眼吃毛蟲;不干不凈,吃了沒病。那么多窮講究干什么?人要什么都吃才好!”一個年輕的男同事說。
“嘿,嘿,打住打住,你們還讓人吃飯不?”有個女同事提出了抗議,作出一付惡心的樣子。
大家結束了這個話題,但誰都沒有了胃口。
3
到后半夜,高立文聽到了公雞打鳴的叫聲,“嗐蓋該——”每一聲都拖得很長,每聲之間都有一定的間隔,而遠處也有別人家的公雞在打鳴。屋子里黑黑的,不知是雞叫第幾遍了,雞叫四遍就天亮了。老高又像回到了小時候,還是中學生的時候,但現在分明還有個人躺在自己身邊,一個女人,一個名叫姜寧寧的北方女人。是的,他們是昨天下午回到家里的。前天下午他們到達省城,然后坐了三個多小時的汽車,在湘西南的一個縣城里住了一個晚上,昨天上午出發,又坐了好幾個小時的汽車,后來又坐摩托車,請人送到家里。真的是有些累了,晚上正說得高興哩,老娘讓他們早些睡覺,倒在床上便睡著了。家在山間,空氣清新,這會兒他反倒睡不著了。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這個時候回來其實不是時候。這不,他媽媽甚至把他拉到一旁,問他工作怎么樣,單位沒有下崗的吧?身體沒問題吧?雖然他一再說沒事,但他老媽還是一副不相信的樣子。想想也是,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和六年前回家腆著微微凸出的肚子相比,做父母的都會擔心的??赡墁F在老娘也睡不好覺吧。
他摸著自己的身體,肚子上的脂肪已經不見了,在胸脯上一摸就摸到了肋骨。這比小時候強多了,立文在黑暗中發出一絲苦笑。高中的時候雖然身體已經發育起來,但是身上幾乎沒有什么肉,肋骨更是根根可數。那個時候有什么吃的呢?能吃飽肚子就不錯了。
高立文不禁想起了幾個月前的事情。自從小同請客后,他就不想吃什么東西。他告訴妻子,現在的食物都不讓人放心,吃東西要多多注意,千萬不能亂吃。他開始這不吃那不吃,還不讓女兒吃零食,不讓她喝飲料。姜寧寧開始還附和他,也說就是,現在有幾樣東西讓你放心啊;后來發現不對,老公八成是得了厭食癥或多疑癥,除了飯,菜幾乎不吃,后來又說有毒大米,連飯也吃得很少,人一天天見瘦,便反過來勸他:“你不吃東西能行嗎?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你工作忙,不吃東西怎么行?——東西里有毒吧,吃了還不至于餓死,你要不吃東西就真餓死了。要是我啊,死也要做個飽死鬼?!阏f那些東西不好,怎么全中國人民都吃了沒事,全世界的人都吃了沒事,就你吃了有事了?你不讓女兒吃這個吃那個,她怎么也長這么高這么大了?她吃了好,我吃了好就你吃了不好?人家窮的地方窮的國家想吃也沒有這么多好吃的呢,人家想吃這么好的東西也吃不上呢!——你不吃好,別吃,你早死了我早改嫁!——你叫我怎么說你呢!”
可是任由她嘴唇說得起泡,高立文對食物都像山羊對魚肉、老虎對青草一樣不感興趣。寧寧想方設法為老公做好吃的,變著法兒做,像哄孩子似的哄他吃。立文不敢辜負愛妻的美意,只得硬著頭皮勉強吃了些。姜寧寧看他吃就眉開眼笑:“就這樣你天天吃一些,胃口就吃開了?!比欢缘诙稳螘r高立文便無法再勉強自己。有時他也想吃,但胃已成為拒絕往日美食的頑固分子。有一次姜寧寧特意到地里去采了些野菜,這些該是無污染的綠色蔬菜了吧,然而他卻說附近工廠里排出的氣體是有毒的,澆地的河水都被工廠里排出來的廢水污染了,不見有澆地澆死莊稼的報道嗎?再說現在連青海的農民也使用農藥了呢,鬼知道去年的農藥在土里還有沒有殘留,綠什么綠呢。氣得寧寧要哭:“那你別呼吸了,什么東西也別吃了,水也別喝了。報紙上還講從南極企鵝的體內都能檢查出農藥殘留來呢,你就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你身上一點農藥殘留都沒有你還是人嗎?你到哪里去找純粹的綠色去!”
他開始消瘦。單位上的人見了他說:“嘿,你減肥了嗎?效果不錯啊。男人像你這樣減肥的還真不多?!庇袃蓚€體量較大的女士甚至偷偷向他打聽瘦身秘訣。
當他的體重開始越過正常線時,大家開始擔心他的健康,關系好的人勸他去做一次全面的體檢。作為公司的高級技術人員,照例每年春天有一次體檢的,那些高工們幾乎每人都多少被查出有點毛病,有得脂肪肝的,有得糖尿病的,有慢性胃炎的,有高血脂的,有血壓偏高的,郁奇兵更是讓他去做進一步的檢查,就他高立文什么毛病也沒查出來,他心里暗自得意,這就是我不亂吃東西的好處,你們的毛病都是吃出來的,知道不?
他還跟小同開玩笑:“怎么樣,得了脂肪肝,小酒喝不成了吧?”
“你別得意。脂肪肝是富貴病,你想得還得不了呢。——我說句心里話,人就怕突然之間瘦下去,立文你突然之間瘦了這么多,你別大意了,還是好好去查查吧?!?/p>
“檢查不是沒毛病嗎?”
“這樣查也就能查出常見病吧。查不出來的病才可怕呢,說明它潛伏得深,發作起來就難治了。立文,看你這么瘦,真的去好好查查吧。”
他知道小同是想說癌在早期是沒有什么感覺也幾乎查不出來的。突然間的消瘦,或者突然間沒有了食欲,都是病變的征兆。小同的擔心其實也是大家的擔心,他是把大家背后的擔心和議論找了一個機會說出來罷了。但真正的原因高立文心知肚明,卻成了一個包藏的秘密。秘密的外表有許多包裹物,如食品添加劑和食品污染之類,而核心卻是一只小黑蟲子,就像珍珠的核心是一粒沙子。
他還在瘦下去,他看到了同事和領導眼里的憂慮。糟糕的是,他的精力也不如從前,容易分心,容易疲勞,干什么事都難以持久,在單位和床上都是如此。沒人為此而指責他,他自己心里不安。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回家去,回家的念頭如洪水泛濫,難以抑制,恨不得即刻有縮地之術。寧寧說回去看看也好,但你不要這樣急好不好,讓女兒考完試我們就走。好不容易他又挨了十來天,終于坐上了南下的火車。
4
盡管姜寧寧起床的時候輕手輕腳,高立文還是醒了,——在天亮之前他又睡了一覺。寧寧看他醒了,說:“你爸爸媽媽都起床了,我不好意思再睡了。你多睡一會吧。”
高立文卻感到已睡足了。屋外傳來清脆的鳥鳴聲,讓他精神一振。他走到外面,天還未大亮,遠山還籠罩在一層薄如輕紗的晨霧中。立文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只覺得空氣濕潤清新,像用山泉洗濯過,用新開放的野花腌漬過,又像是從每一個苞芽每一片嫩葉上彌漫出來的,從遠山仙窟洞府里生發出來的,是這樣沁人心脾,讓他五臟六腑都感到舒服。這才是真正的空氣哩,它們每一粒都純凈,每一粒都充滿活力,高立文不覺又做了幾下深呼吸。它們進入他的身體,激活了他生銹的細胞,他活動手腳,做了幾個擴胸運動,又原地跳起來。
才跳了一下,就看見兩丘田外的父親正挑一擔井水往家走。他家地勢高,因而不能像別家一樣將山泉井水直接引到家中來,家中喝水用水還得用肩挑。立文有些自責,父親已經六十多歲了,挑水這樣的活應該由自己來做的。他忙跑上前去,要替父親把水挑回家去。他父親不給,而是很輕松地換了一次肩:“我挑慣了,沒事。你的肩膀好多年沒放過東西了,擔東西會痛的,你這樣瘦,我也不會讓你挑。”
立文跟在父親后面一起往家走,編著謊讓父親寬心:“我們單位這陣子任務多,常常熬夜,我這是忙的,身體很好,什么事也沒有?!?/p>
“你離我們這么遠,有事沒事也不曉得?!备赣H說。
水桶里的水微微跳躍,有幾滴不安分的水跳出桶外打濕了路面,立文突然有想喝井水的念頭。房子建在山坡上,而水井在山腳,離家有五六丘田。那是口好水井,水從山根石隙里冒出來,水清亮見底,入口微甘,真正的礦泉水也不過如此吧,立文打小就喜歡直接喝井水。上大學前挑水的事就由他來做。井水是早上的最好,它靜靜地冒了一個晚上,無人來打攪,最純凈了,高中時立文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挑水,挑兩擔,灌滿水缸。他更小的時候則時常在水井邊發呆:清清的井水里緩慢地飄動的水草就像是一個密林,小蝦與水蟲就是其中出沒的猛獸;在天光云影的作用下,又顯得深不可測。當然心里還免不了有疑惑:為什么井水和別的水都不一樣,和塘水不一樣,和河水不一樣,冬暖夏涼,有一種神秘的品質。后來他讀到《紅樓夢》中賈寶玉關于女子是水做的骨肉的妙論時,他便覺得這水只能是井水,而不可能是別的什么水。它就像青春少女,但沒有脂粉氣,沒有被世俗所污染,純樸、天真、自然而爽朗。當他看到父親提起一桶水往水缸里倒,立文順手拿起水缸旁的水勺往另一只水桶里舀起一勺水,張嘴就喝。只聽得父親說:“別喝涼水!”
但第一口水已順著嗓子侵潤下去了,井水那種淡淡的甘甜與涼爽,留在唇齒間,比瓶裝礦泉水強多了。他想像以前一樣痛痛快快喝一氣,說:“沒得事,我小時候就這樣喝。”
他又端起了水勺,只聽得他媽在后面喊:“喝什么生水啊。我把雞蛋泡好了,你爺兩個快來喝吧?!?/p>
立文只得和父親走進廚房,果然見飯桌上擺著一大盆泡雞蛋,旁邊放著好幾只碗。見他們進來,母親給他們一人舀了一碗,姜寧寧則在一旁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家鄉人喜歡在早晨直接用開水將雞蛋沖泡著喝,說是有營養。而母親則是在煮早飯時多放些水,當水滾開后直接用米汁泡雞蛋,里面還放些滋補品。立文端起一碗,他聞到了米汁的香味,慢慢喝了一口,味道真不錯。抬頭看見灶頭案板旁的菜籃里擱著洗好的蔬菜,嫩綠的空心菜,紅紅的莧菜,紫紅色的茄子,鮮綠的青椒,都是早晨剛從自家菜園子里采回來的,立文似乎聞到了它們被炒熟以后的清香——從小就熟悉的留在記憶中不曾忘記的那種味道。他突然感到餓了。餓了,我終于感到餓了!雖然正在喝泡雞蛋,并把它全部裝進了肚里,他依然感到餓,偏偏這個時候聞到了飯的香味,熟到好處并微微有焦糊的那種香味。而弟媳婦還在忙著切菜,母親在炒肉,他退出了廚房,還得暫時忍受饑餓的感覺。久違了的感覺讓人舒服的感覺。能感到餓原來也是一種幸福。后來又傳來了炒辣椒的辣香味,他忍不住又到廚房里看了看。廚房里多了一個人,那是他一大早消失了的弟弟立武,他帶回了一條五六斤重的草魚。魚已被開膛破肚,正準備下鍋了。
立武說:“早上到我同學石三家去打魚,——他養的魚好,只喂草。打了兩網,沒打上大魚,一斤兩斤的都放回去了。他不想打了,說魚打上來又放了魚會受驚長不快,讓我拿一條兩三斤的算了。我說石三你就再打一網,打上什么是什么,他就真的又打了一網,打上這條六斤重的草魚。哥哥你吃食運真好?!?/p>
弟媳婦看立文盯著菜流涎的樣子,說:“大哥你餓了吧,你們外邊的吃飯吃得早,飯一會就好了?!?/p>
“是真有點餓了,大清早就炒這么多菜做什么?”
立武說:“你難得回來,我們條件又好了,有什么就搞什么給你們吃。媽媽還給我下了任務呢,要我去搞好吃的,讓你吃胖點!——我記得你喜歡吃黃鱔、泥鰍、蝦公、細魚,我有時間給你搞去!”
立文說:“你們還真把我當作做客的了!”
立武說:“你看外面工作的人幾個不發胖的!”
“酒醉聰明漢,飯漲屎呆坨。要那么胖干什么。”立文笑答。
“你少跟我羅嗦,你不吃胖點不讓走!”他媽在一旁說。
這一頓飯立文吃得真的很香,所有的菜都是自然的香味??此缘臉幼?,立文爸爸媽媽的心放下了,而姜寧寧的臉則樂成了一朵花。
第二天,家里開始收割早稻。立文坐不住,不顧大家的勸阻,也拿了一把鐮刀下地幫忙。
到了地邊,立文像大家一樣把鞋子脫在田邊上。土路上的細沙硌得他的腳生疼,他可是多少年沒用赤腳踩過了。他想起小時候每天赤著腳在路上飛奔,什么事也沒有。田泥濕濕的、軟軟的,腳踩在上面很舒服。他彎腰割稻子,不時可以見到稻田里的小蟲子,有稻飛虱、有綠蚱蜢、有各種蜘蛛,立文就像見到了老朋友一樣親切,雖然它們多半是人類所謂的“害蟲”。太陽越升越高,天氣越來越熱??諝庖彩菬岬?,但是純凈極了。汗順著立文的臉頰流下來,但汗一出來渾身都感到舒服。當有一片陰云飄過,一陣風刮過時,他才感到些許涼爽。他的腰感到疼,立文咬著牙繼續干活,這些活在他上大學前根本不算一回事。很快就大半上午過去了。媽媽和姜寧寧提著綠豆稀飯、泡菜、開水等東西過來,讓大家休息一會。大家在田邊的稻草上坐下來,喝著水,吃著稀飯,他覺得普普通通的綠豆稀飯依然這樣好吃。
高立文心里得出一個結論:吃的好壞在于兩個方面,一是食物必須出自天然,越天然越健康,越對身體有好處;其次是身體需要運動,體力勞動消耗能量,因此吃什么東西都會香。
在以后的日子里,高立文吃著自己家種的菜蔬,干一些力所能及的體力活,臉色又開始紅潤。他所有的病都已經不治而愈了。
5
農村的日子在這段時間突然加快了步伐。每日清晨,有農民或肩扛鋤頭,或趕著耕牛,或收拾電動脫粒機,或忙著收割早稻,或忙著扯秧插晚稻。打稻、耕田的機器聲和夏日的蟬鳴聲、各種鳥的叫聲一起從各處傳來。高立文雖然沒有干什么活,但不禁想起了自己做中學生時放暑假在田間辛苦勞作的情景。那時候他每日天一亮就起床,割禾,扮谷,擔谷,挖草,扯秧,插秧,樣樣都干。天很熱,人很累,但都咬著牙堅持了下來。吃飯的時候,好像喉嚨里都伸出手來了,每頓都要吃好幾碗飯,蔬菜一人要吃一大碗。晚上在外乘一會涼,然后倒在床上就睡著了,每晚都睡得很香。雖然現在又能吃能喝了,但食量跟讀高中時的飯量相比,還是差不少。偶爾在他腦海里會閃過這樣的念頭:要是我當時沒有考上大學,沒有了現在這樣基本不需要體力的工作,而是像農民一樣用雙手掙得溫飽,是不是我會更健康,不會像前一段時間一樣什么東西也不想吃?
但十來天緊張的日子過去之后,農村的節奏馳緩下來。農民整日清閑無事,一些人——有年輕人有中年人也有老年人在聚眾打牌,更多的人干脆見不著面,在外打工。山里的柴草就讓它們瘋長著,山沖角落里的土就讓它們空閑著,再沒有許多人記掛著它們并不斷在這里出入勞碌??磥磙r民也不如他想的那樣有那么多體力活?,F在的農村,早已不是他小時候的農村了。
正好讓立文有時間走走親戚。他要帶寧寧和雪兒去姑母家玩一天。去的前一天晚上,媽媽對立文說:“立文,到你姑媽家吃飯注意點,你姑父有乙肝?!?/p>
立文問:“怎么會得這個病呢?”
“誰曉得怎么得的呢?反正他出去打工,錢沒掙到什么,倒得了這么個病回來了?,F在農村里得這個病那個病的人很多,你還記得對面沖里的達生伢不?”
“達生伢?記得,比我大兩三歲,圓圓臉,高個子。他怎么啦?”
“他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后來承包搞工程,發了財。去年他承包了三百萬的工程,承包了就請人在飯館里吃飯。他平素每日請客吃飯搞慣了的,酒量也大,喝二三斤都沒事,這日他吃了酒就不行了,到醫院里一查,硬是肝癌,到了晚期,大概一個多月他就死了?!?/p>
“石屋場的李四山也是得肝癌死的。還有竹山坳的高楓林是得肺癌死的。一個個都年紀輕輕的。咸陳年歲從沒聽說過這些個病,都不知道是從哪地方拱出來的?!备赣H補充說。
高立文迅速在心里尋找原因。不難想象,現在城鄉之間再不是從前那樣壁壘分明,而是交流頻繁,農村人尤其是年輕人有幾個不正在或曾經在外上學、做事?如果不注意飲食,整日接觸那些垃圾食品、有毒有害食品,就可能像城里人一樣得這樣的病那樣的病。而且,家鄉雖然遠離城市的喧囂,但那些快速養殖種植之法同樣會滲入農村,那些垃圾食品會有它們的農村市場。他仿佛已看到龍虱已鼓起它強勁的翅膀,無孔不入地侵入了農村,讓他不寒而栗。
看著立文皺眉若有所思的樣子,父親說:“你莫怕啰。你姑父自己專門用一副碗筷,現在吃藥打針也控制得好。你姑媽每天跟他一起都沒傳染,你去吃一頓飯就更沒事了。”
果然,以前臉色白凈紅潤的姑父,現在變得人消瘦,臉蠟黃了。吃飯的時候,他用一副專用的碗筷。面對不住往自己碗里夾菜的姑母,立文只好一口口將飯菜咽下去,而那些飯菜似乎都變味了。
這天下午,立文正陪著父親、母親和立武在說話,這時雪兒手里提了一個塑料袋,和立武的女兒盈盈一起進來了,兩人的嘴里都在有滋有味地吃著東西。
立文隨口說:“你吃什么好吃的???也拿給我們吃點吧?!?/p>
雪兒說:“好吃的東西啊,我跟盈盈一起去買的,你們每人都有份。爸爸,你先閉上眼睛,我先給你吃,看你能猜出來嗎?”
立文順從地閉上眼睛,雪兒用手指捏了一個東西送到立文嘴里。立文嚼了一口,感到甜甜的,爾后是一股酥香的味道。立文知道這是一種什么酥,以前在農村也吃過的。算不上是什么好東西,也說不出不好,倒真是好久沒有吃過了。
“吃不出來吧?再嘗嘗這個是什么?”伴隨著女兒的聲音,又一塊東西送到了他嘴里。是紅薯干的味道。立文不禁想起了小時候常吃的紅薯。那時候紅薯要頂半年糧,大家變著法兒吃紅薯,倒真是開發出了不少紅薯美食,紅薯干就是一例。但是這紅薯干的味道和小時候的并不一樣,沒有那么樸實,更甜,好像經過了什么特殊加工,難道是農村處理紅薯干的手法先進了?或許是別的什么東西?
“紅薯干吧?!绷⑽倪呎f邊睜開眼睛。
“眼睛閉上!不許睜開!——再嘗嘗這個是什么。”
東西入口,立文立即覺得味道不對:有點酸,有點甜,分明是話梅一類的什么東西。他立刻睜開眼睛,吐出嘴里的東西,不是話梅是什么?再看女兒手里,大袋里還有三四個小袋食品。他一把拿過來,那個什么酥根本就是散裝的,現在裝在一個小食品袋里,那個紅薯干和話梅倒有原包裝,一個袋子上面印著“紅心地瓜干”,另一個上面印著什么“休閑一品梅”,再一包是什么辣皮,包裝印刷都是那種最粗劣的那種,顯然不是什么正規廠家生產的。
立文不覺氣往上沖,變了臉色,劈手就將雪兒手中的食品袋奪過來扔在地上,訓斥道:“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叫你不要亂買這些垃圾食品。它們制作的時候就不衛生,你見了它們是怎么做出來的你就吃不下,更何況它們里面還放了那么多的添加劑呢?它們一點營養也沒有,還要毒害你的身體,讓你以后得這個病,那個病。你,你怎么記不住呢?”
雪兒如花的笑靨突然冰結,她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但嘴撅著,顯出倔強與不服,淚珠子一顆一顆落下來,開始小聲哭泣。
立文的父母和立武開始驚愕地看著立文,盈盈則不知所措地站在雪兒的旁邊,手上拎著的袋子讓她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正在咀嚼的一口食物含在腮幫里,半天沒動一下嘴,最后一口吐在地上。立文媽過去為雪兒擦眼淚,對立文說:“你跟孩子好好講話啰,這樣惡做么子?”
這時雪兒突然哭出聲來了,邊哭邊申辯道:“又不是我要買的。剛才在商店里,嬸嬸給我跟盈盈買的,一人買了一袋。這些東西我又沒吃過,盈盈講好吃,我就吃了。農村里除了這些,還有什么好吃的東西嗎?盈盈她們每日都在吃,我吃一點都不行嗎?這個是垃圾食品那個又是有害食品,你叫我吃什么啊?我以后不吃了還不行嗎?你喊什么喊?”
立文平日很疼女兒,和她說話都幾乎沒有大聲過,更何況女兒已經是個小大人了,今日里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訓斥她,他自己也感到吃驚。看到女兒委屈的哭訴,他心里開始后悔。
立文父母都說立文不好。他爸說:“你不讓雪兒亂吃東西也對,但你不能什么東西都不讓她吃啊,小孩子本來就喜歡吃零食?!?/p>
立文說:“你們不曉得,農村里的小食品是質量最次的,報紙上講那些無證經營的不合格食品多半流向了農村。有些東西塊爛了,發霉了,放些化學藥品,加工出來,看著好看,甜的酸的辣的東西放得多,味道重,你吃不出怪味,想著東西好呢。沒看電視上,有些東西就放在廁所旁邊做,甚至在豬場里做,蒼蠅到處亂飛,東西放在地上亂踩,不曝光我們曉得嗎?有些油炸食品干脆就是用地溝油炸出來的。你們想,這些東西吃了對身體能有個好嗎?你們講農村里現在得這個病那個病的人多,像達生伢、李四山他們年紀輕輕就死了,還不都是吃來的?吃東西就得平時注意,道理我都不知跟她講過多少次了,她就是記不住?!?/p>
“哥哥講得有道理?!绷⑽湔f,“我也跟盈盈她娘講過,不要到店子里買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盈盈吃,她就是聽不進去?!?/p>
“怪不得雪兒跟盈盈,她們也沒別的什么東西吃,連月餅都沒從前的好吃了?!绷⑽膵屨f,“這樣子吧,雪兒,奶奶跟你做好吃的,奶奶會做好多好多好吃的。奶奶給你做甘草茄子,冬瓜干、南瓜干,做茶油炸紅薯片子,做酸梅子,做鹽姜,做甘草蕨菜,做酸子子粑粑……”她把她能親手做出來的小吃一口氣報了出來,而有些東西根本就不是這個季節能做出來的。
立文的腦海里浮現出了他小時候曾經吃過的那些由鄉村尋常山野果蔬制成的美味,那可真正是綠色食品啊,它們幾乎都被遺忘了,想到它們讓立文口舌生津。這時盈盈媽媽回來了,她看地上扔著一袋子食品,雪兒臉上還掛著淚痕,大家臉上都有些異常,問:“怎么啦?”
盈盈說:“伯伯講你給我們買的東西有毒,不能吃,罵姐姐了?!?/p>
“偏你這么多講究,跟你爺爺一樣。你要是有你爺爺的胃口……”他媽在一旁念叨著。
6
立文也忽然想起了祖父。他印象里祖父瘦瘦的,跟他現在一樣瘦,晚年更是瘦得皮包骨頭。記得他五六歲的時候,爺爺撩起自己的衣服,讓立文看看他骨頭突出的身體,還讓他摸摸。當時他感到有些膽戰心驚。爺爺說:“立文,你看爺爺多瘦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p>
他理解不了老人心里的傷感,問他說:“爺爺你怎么瘦???”
爺爺說:“吃不好啊?!?/p>
他只知道的爺爺的外號叫做“老饞貓”,人家說他很好吃,也吃得很講究。什么叫講究呢?當時立文一點也不知道。
祖父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年輕時候一定很英俊。家鄉有個姓宋的在國民黨部隊里當官,那時已做到了師長,和他家有親戚關系,就讓他到宋師長手下當兵去了,指望日后混個什么出身。宋師長先留下他當貼身警衛,后來又提他當后勤班班長,師長的飲食也歸他負責。宋師長是個講究吃喝的人,他跟在宋師長身邊沾光嘗過不少山珍海味,嘴就在那時吃刁了。不久,他所在的部隊隨著程潛將軍起義投誠,湖南和平解放,他也成了一名解放軍戰士。等到一年后復員回家,農村一窮二白,而他又偏偏想吃好東西,有一分錢也要去稱肉,沒錢了呢就賒,拆房賣瓦弄錢也要吃,“饞嘴貓”的外號就是那時得的。三年困難時期差點沒把他給餓死。要命的是,他還時常抱怨現在沒有好東西吃,歷數他曾經吃過些什么山珍海味,什么東西怎樣做好吃,這自然讓他受到了批判。
他吃人們不吃的東西,吃蛇,吃螞蟻卵,吃老鼠……弄得他老伴不敢跟他吃同一個鍋里的菜,公共食堂一結束,夫妻兩個就分開各做各的飯,直到老頭最后病重,自己做不了飯為止?!拔母铩遍_始的時候,有人說他在國民黨部隊里干過,這么好吃,早被資產階級思想腐蝕了,他只得接受批判,干一些最累最重的活,但這也讓他可以避開人們的視線,弄一些什么東西來填飽自己的肚子。
那一天老人也就是一剎那的念頭,讓自己的長孫來看看自己幾乎能看見骨頭的身體。想當初他在宋師長手下的時候,身上可是圓滾滾的。哪怕是一條牛,你也要給它吃夠草,讓它長得油光水亮——農忙時還給它們每天定量一斤米哪,何況是一個人哪。然而這些話沒法給孫子說,當然也沒法跟任何人說。
立文記得自己當時天真地問:“爺爺你怎么這么瘦???你多吃點不就胖了嗎?”
爺爺說:“爺爺吃不多啊。每頓是紅薯,人家吃得下,我吃不下。白菜蘿卜也當飯吃,能不瘦嗎?”
“白菜蘿卜不好嗎?我媽說多吃菜就能長大?!?/p>
“不是白菜蘿卜不好。人得吃肉,兩三天吃一次?!?/p>
“兩三天吃一次,哪里有這么多肉呢?我吃過雞肉、豬肉、鴨肉、牛肉,雞肉最好吃了,爺爺還有比雞肉更好吃的肉嗎?”
“有的是啊,蛇肉,鹿肉,麂子肉,老虎肉,飛龍肉……嘖嘖,都好吃?!?/p>
“爺爺你真吃過龍肉啊?”
“龍肉我沒吃過,我吃過飛龍肉……也就吃了一口。宋師長宴請長官的時候,請人花高價買回來的,上宴席之前,我偷偷嘗了一口,那個香喲!整個大廳都是香的!”
“飛龍是什么龍???”
“飛龍是一種鳥,東北的鳥,鳥里面最好吃的鳥。”
“它為什么叫飛龍呢?”小孩子愛打破砂鍋問到底。
“最好的東西就叫‘龍’啊。鳥里有飛龍,魚里有龍魚,馬中有龍馬,人里面也有龍,就是皇帝老子啦?!?/p>
對了,立文現在想起來了,他見了那些該死的小黑蟲子之所以第一個念頭就想趕“龍虱”,就與這次談話有關系。爺爺其實并不知道“飛龍”的來歷,這名字完全是因為它羽毛的顏色,當它展翅高飛時,毛色五彩斑斕,宛若飛龍,其實就是著名的榛雞,這是立文長大后偶然得知的。這次談話三四年后,“文革”也結束了,政策漸漸寬松了,就在這時老人家卻兩眼一閉走了,留下了越來越好的日子和越來越豐盛美味的食物。要是現在,爺爺可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不會因為吃的問題和奶奶吵架,鬧分家,還落個“饞嘴貓”的名聲,他要是現在還健在多好?。】墒俏矣殖粤诵┖脰|西呢?還不是這些東西使我變成了這樣嗎?
7
插下去的禾苗很快返青,頂著烈日爆發出旺盛的生機,禾苗間的雜草也開始長出來,但田塍上本來生長旺盛的野草都變得一片蔫黃,沒有生氣,那是插秧前被噴了除草劑的結果。趁上午天還不熱,立武開始給禾苗治蟲。立文站在田塍上,遠遠地和立武有一句沒一句說話。
“怎么插到田里就治蟲了呢?”
“這個時候就應該治一次。收完早稻,早稻上那些蟲又都飛到晚稻上來了?!?/p>
“要不治呢?”
“你不治別人治,蟲都飛到你田里來了,不治也得治啊。有些人圖省事只種單季稻,結果早稻收完后蟲都飛到中稻上去了,只好治了又治?!?/p>
“那你得治幾次呢?”
“治得不多,三四次吧。到揚花灌漿的時候,我們就不敢治了,蟲吃就吃點吧,我們自己還得吃呢。”
“農藥這東西總是不好,多少還要被稻子吸收,最后還不是被人吃到肚子里?”
“我們這里是丘陵地區,蟲子還少,打的藥也少。去年我到浙江去打工,那地方才不得了呢。他們每隔十天必須打一次藥,而且每次打的藥不一樣,有治蟲的,有治病的。到了規定時間你就要打,打完了病蟲害又起來,再打就沒得用了。藥打多了,那兒的米吃起來也不好吃?!?/p>
“禾開花了還打嗎?”
“禾開花了也打,不然沒收成?,F在農藥也不便宜,種一季水稻光農藥就要不少錢。而且那些蟲子都有抗藥性了,農藥劑量少了對它們根本就沒有用,只好加大劑量?!?/p>
“……蟲子也太厲害了。”
“可不是,那兒的蟲子太厲害了,像我們這樣子治對它們沒有作用。我住的隔壁那家給自己家的豆角先一天打了農藥,打了農藥又沒有給自己家里講,他老婆第二天就摘來煮了吃,吃完后一家人差不多都住到醫院里?!?/p>
“蔬菜也打農藥???”
“那里的蔬菜要不打農藥根本就沒有蔬菜吃。豆角、黃瓜還沒有結出來就要打,不然苗都會給蟲咬掉?!?/p>
“蟲這么厲害?。 ?/p>
“自己害自己啊。在那地方有個農藥廠,每次我經過那里時空氣里都有一股好大的農藥味,刺鼻子,真讓人不舒服,也不知道那地方的人每日聞那股味道怎么過。是不是他們已經習慣了?要不他們和蟲子一樣有了抗藥性?聽人講其實那地方得怪病的人特別多。”
“不多才怪呢。”
“我覺得在那地方干得沒意思,有幾個錢又怎么的?我不想干就回來了。”
高立文一家三口回老家,他父母親的雞鴨可就遭了殃,時不時就殺一只。都喜歡吃老家的雞鴨,立文喜歡,姜寧寧喜歡,雪兒更喜歡,她奇怪怎么爸爸老家的雞肉鴨肉就比北方城里的好吃呢?
這天中午,立文媽媽殺了一只花鴨。這是只去年秋天孵出的鴨子,它喂得好,白天又經常在池塘里、稻田里覓食,雖然才幾個月,卻也長到兩三斤了,肉多而香。雪兒夾了好幾塊,立文也邊和父親、弟弟喝著酒,邊吃了兩塊鴨肉。突然他想起了上午和立武在稻田邊的談話。稻子少不了要打農藥,田里那些蟲子的身體里自然聚集了更多的農藥,鴨子吃了蟲,那身體里的農藥不就更多嗎?想到這里,他嘴里的那塊鴨肉馬上變了味。想把它吞到肚子里,但又卡在喉嚨間,死活不肯落下去。他不好把它吐出來,臉漲著,眼睛突出。他媽媽看立文這樣子,說:“立文,你不舒服嗎?”
立文沒有回答,迅速將頭扭向一邊,站起來走到外面,將嘴里的鴨肉一口吐了出來。他漱了漱口,回到餐桌上說:“剛才我胃有點不舒服。”
姜寧寧什么也沒說,白了他一眼。
“胃不舒服就暫時少吃點肉,多吃點蔬菜?!彼麐寢屨f。
可高立文哪是少吃點肉,這一天他都吃得很少。胃不舒服嘛,可以理解。
“高立文,要是你家里這樣的飯菜都吃不下的話,你真的就沒得救了?!蓖砩纤X的時候,姜寧寧很認真地對高立文說。
立文說:“哪能呢。就今天不想吃,明天我保證好好吃,我什么都不想了,想多了什么都吃不下了。管他呢?!?/p>
“我不管你明天好不好好吃飯,我也不管你以后好不好好吃飯。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自己看著辦吧?!闭f完寧寧轉過身去背對著立文。月亮穿過樹梢,照到了屋內。雖然夜已深了,但房里還是悶熱,風扇小小地開著。
立文睡不著。好可惡的熱天,蒼蠅亂飛,蚊子的嗡嗡聲讓人心煩,它們還將寧寧與雪兒咬得滿身都是紅疙瘩。東西很容易變質腐敗,肉很容易起蛆。那年生產隊的周十五阿公在六月天死了,要等他外邊工作的兒子回來,在家里停了三天尸,結果尸體發臭,都起蛆了。那是一些白白的肉蟲子,是一些可以鉆到人的身體里吃人肉的蟲子。它們有兩片尖利如鐵鉤的牙齒,它們鉆在人的肉里,骨頭縫里,在那里面做窩。一個個白白胖胖的男男女女走過來,有氣無力的樣子。有個人倒在地上,從他的嘴里、鼻子里,到處有黑黑的蟲子爬進爬出。有的蟲子深黑色,那是成蟲,有的蟲子淺黑色,那是幼蟲了。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蟲子。每個外表強壯的人身體里也有蟲子。其實他們都很虛弱。高立文我雖然沒有透視眼,但這是明擺著的。這是一些美味的蟲子。它們的身體里都是蛋白質,用油炸一炸,是很多人愛吃的美食。另外一些人卻喜歡生吃,喜歡它們的肥美多汁,活生生地捉來扔到口里嘎嘣。據研究,這些蟲子吃到人的嘴里以后,一多半會被人體吸收,另一小部分會神奇地還原成蟲子。這就是神奇的龍虱,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蟲。立文也吃下過龍虱,那是別人將龍虱粉末參和在別的食品里,不知不覺吃下去的。雖然劑量小,但還是有小龍虱在他身體里成長。他的左腳踝里癢癢的,那是龍虱在里面活動了。有一天龍虱會慢慢生長,將他吞噬。
這可怕的景象驚醒了他,又是一個可怕的夢。寧寧睡得很香,月亮升得更高了,床前的月光往窗戶退了些。左腳癢癢的地方是被蚊子咬了。沒有什么龍虱,沒有夢里的那種龍虱。龍虱僅僅是南方一種普通的蟲子,《辭源》上已經介紹得明明白白。這只是一個夢,所有的人都依然活得好好的。立文閉上眼睛,這正是酣眠的時候。但他感到了一只蟲子正順著他的腿往上爬,一只龍虱,一只他剛剛夢見的龍虱,黑黑的身體,兩個鐵鉤似的大牙。立文心里清楚,這只是夢,我又做夢了。把眼睛睜開吧,你會看到什么也沒有。他睜開眼睛,坐起來,卻看到那條龍虱停在他的大腿上,像蠶那么大。他一手拍去,龍虱的身體硬硬的,不僅沒有任何損傷,而且突然之間長大了一倍,一節一節的身體清晰可辨,黝黝地閃著光。它的頭昂著,頭上的兩根觸須一左一右地擺動,牙虛張著,隨時準備出擊。啊,這還是夢。高立文告訴自己。他掐了一下自己,又有點醒了。他知道自己并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坐起來。他依然躺著,依然在做夢。
這是個什么夢呢?沒完沒了地做,醒了再睡還會接著做。就讓它做吧,天亮了總不會做了吧。
我還答應寧寧明天要好好吃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