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在退休以前一直是楊川學校小學五年級的班主任兼語文課老師,姓楊,是個讀過高小的老讀書人,寫有一手好隸書,是楊川鎮方圓十幾里地的名人。他在給學生講課的時候,不用學生熟知的例如、比如、比方等詞,而是用了一個對40雙耳朵來說前所未聞的生僻詞:譬如。有同學舉手問他,“譬如”是什么意思,他兩只眼睛從老花鏡上面望了過來,目光炯炯,教室里靜了好一會,他才慢條斯理地說“譬如”就是“例如”的意思。
下課后,同學們紛紛拿出《新華字典》求證,總覺得這個“譬如”疑似這老頭子無根無據的搪塞,男女生共同努力,不到三分鐘大家就得出結論:這個孔老二對啦!從那以后同學們背地里都喊他“譬如”,只有與他面對面時才叫楊老師。從此,在寫作文時大家都把“例如”改寫成“譬如”以示有才。在教室里大聲喧嘩的時候也要高聲用幾個譬如,但這大多是補習生呂明(外號驢娃子)他們。此風一直延續到他退休后很長一段時間。那時班上有一位叫秦光明的同學,不知是班長寫字不規范,還是謄寫有誤,新學年第一次開班會時,譬如便將“秦光明”誤讀為“秦光眼”,教室里一片嘩然,他慢慢抬起頭愣在講臺上,不知發生了什么事。驢娃子覺得時機成熟,敲著課桌喊叫起來:錯啦!錯啦!!你念錯啦!譬如——。同學們的笑聲讓教室沸騰了起來,像浪花一樣沖向他。他是個不喜歡發怒的人,他的目光又從老花鏡上面伸了過來,想用沉默覆蓋掉喧囂,但喧囂依然如故……
呂明之所以對譬如這樣,是因為畢業考試前的一場“剃頭風波”。后來同學們才知道那次風波是由譬如一手導演的。他對校長說,在考試前,一定要讓學生保持頭腦清醒,他認為唯一的辦法就是把男生的腦袋剃成光頭,女生的長發弄成短發。學校免費提供熱水及洗衣粉等一應物資。
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里,五年級的男生突然間都變成了大光頭,女生長長的辮子不翼而飛了,成了清一色的小剪發。由六個男老師和一個女老師組成的考前理發突擊隊將30顆大小不一,形狀怪異的腦袋剪洗得毫發不留;將10顆覆蓋著厚厚的雜亂長發的腦袋清理得油光發亮。此時,30顆腦袋在中午的陽光中燦爛無比,光芒四射。那是臨近中午的時候,呂明帶領著他的四五個“電光”頭朋友,在操場北邊的白楊樹林子里搜尋,他們揚言要給班上的女生上一堂政治思想教育課。因為他們認為老師免費用洗衣粉外加敵百蟲洗了她們的頭發,會有兩三個月頭發里不長虱子,這天大的好事,她們還哭鼻子,太沒良心了。有好幾個女生因為被剪了長發而哭了,并且很傷心,特別是那個扎著馬尾巴叫菊香的女生,傷心落淚流下的鼻涕把操場上的一棵白楊樹干幾乎全糊住了。
呂明的小臉窄而狹長,在班里所有同學當中是最長的,所以同學們就送他外號“驢娃子”。這外號一經發布,最先樂開花的是那10個女生,她們拍手叫好:太像了!因此,驢娃子未能贏得女生的好感和青睞,便多與女生為敵。女生們哭鼻子讓驢娃子他們倍感得意,他們想找到那幾個哭鼻子的女生,給她們理直氣壯地上一課,以報被嘲笑和戲弄之仇。
畢業考試的那天早上,班主任“譬如”和校長騎著自行車帶領30顆電光頭和10個整齊劃一的剪發頭向遠在10里以外的鎮上進發。在晨光中光腦袋顯得異常敏捷和自信。走進考場時,他們成了陌生目光匯集的焦點,連監考老師也忍不住笑了,有的同學甚至在緊張的考試中也向這些電光頭投來異樣的目光。有一女生目不轉睛地盯著呂明看。呂明從考場出來的時候朝氣蓬勃,得意洋洋,說話的聲音和平時都不一樣了,同學們都認為他可能考得最好。可成績出來后大家才知道他沒考上縣一中,而是留在母校繼續復讀。當時,他利用放假的大好機會給那位在考場上老盯著他看的女生寫了一張紙條,內容大概是說他也愛她,是屬于一見鐘情之類。但她托人送來的條子是:那天我盯著你看,一是因為我不會做題感到無聊;二是因為我覺得天底下還有人頭這么長的,像驢頭!我對你沒有意思。后面畫著一只大手狠狠地打向一個驢頭。呂明受到前所未有打擊,他在復讀的時候,為了雪恥,經常在課堂上與“譬如”老師過招,因為是譬如把他的頭剃光的,隨后發生的一切他認為就是譬如的責任。
臘月的一天,譬如從教學崗位上退了下來,走上了賣字的道路。聽說他賣字,學生從四面八方趕來,一幅幅把他的隸書中堂從一所破敗的草房里拿走,放10元錢在破桌上。那時候,譬如與老婆剛剛分居,用譬如的話說就是讓雙方冷靜冷靜,工資的一半由她和兒子支配。可僅僅半年,他的工資就全部給了妻子和兒子。他只能賣字來支撐生活。然而這個力量的脆弱在不到三年中就顯現了出來:他沒有可以用來耕作的土地,也沒有用來生活保障的金錢。他30年教學生涯中教過的所有學生,幾乎每人都有一幅他的字,有的甚至有好幾幅,但三年的時間在一個人的一生中顯得過于短暫,接下來的生活就靠鄰居的接濟了。學生們也會送來些生活用品,但更多時候他還是饑腸轆轆。
冬天來臨的時候,一輛煤車停在譬如的院墻外面,煤灰將周圍的積雪染成了墨黑。解放牌汽車巨大的聲響幾乎將譬如的院墻震塌,他的草房里并沒有人出來看個究竟。自從獨居以來,譬如已經很少過問世事,但每年除夕,他的大門上總有一幅對聯:無事常思己過,閑談忽論人非,橫批:清心寡欲。汽車上下來的人開始還有點拘謹,慢慢敲門。見沒人來應答,便放開了手腳。沒幾下,譬如的破大門被打開了,像一堆柴禾一樣倒在地上,幾乎沒有聲響。三個莽漢怯生生地走進院子,對著草房門喊:
“有人嗎?”其中一個用腳踢了這個喊話的,嘴里罵罵咧咧的:“你他媽聲音小點不成,這是譬如——”,他剛說出口又咽了下去,“這是楊老師的家,要懂禮貌,要叫楊老師!”剛才挨踢的那位剛要開口,草房的門吱呀一聲,從里面鉆出一個人來,好像有幾天沒有見過太陽,戴著一副老花鏡,手搭在前額注視了這三個人足有三分鐘。這三個人也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其中一個突然走了過去,雙手握住老人的手說,我是呂明,楊老師,你不認識我啦!?老人定了定神,哭喪著臉,慢條斯理地說,出去把我的門安好。轉身回屋里去了。
驢娃子站在那里愣著。以前讀書時,譬如確實對他特苛刻,說了好多讓他現在才明白的話,帶有些鄙薄。或許那時是為自己好。老師或許都喜歡好學生,但他是個差學生,所以老師不喜歡。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以前,聽人說楊老師一個人過,靠賣字度日,生活緊迫,今天親眼所見,確是滿目凄涼。當他回過神來,轉身推門進去,眼前的一幕讓呂明覺得像幻境:譬如站在兩塊用煤碴參合黃土砌成的土塊上。一只手壓著廉價的宣紙,一只手顫悠悠地提著筆,見有人進來,他轉過身。驢娃子在昏暗的燈光里,用目光急匆匆地把這個不足十平米的房子溜了一遍。
一進門就是譬如的工作臺,他是背對著房門寫字的,左面靠墻是一張雙人床,靠墻的一面堆放著許多裱裝好的字,或許是自己的或許是別人的,足足占去一個人的位置。剩下的一邊蓋著被子,顏色模糊不清,泛著光澤。進門的右邊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油鹽米面菜之類的雜物。驢娃子一進門就感到屋頂緊挨著自己的頭頂,不覺打了個寒顫,他意識到屋里沒有生爐子。譬如轉過身來的時候目光與驢娃子碰到了一起,他說你有什么事嗎?驢娃子不知說什么,吱唔了一陣才說,我是來買你的字的。譬如睜大眼睛,像從前在課堂上一樣,目光從那副老花鏡上方看著,平靜地說:“我這里沒有給你買的字,你還認識字嗎?”
“我認識,您的字可好了,一幅能賣100元!”驢娃子討好地說。
“呂經理,我們能進來嗎?外面太凍啦!”院子里響起一個娘娘腔的聲音,像是個女人,但帶些男聲的咽啞。
“不進來啦,一會就好。”
“楊老師你屋里沒生火,不凍嗎?”
“我站在煤塊上還能覺得冷?你連這個都不懂?”譬如始終以為驢娃子就是個木頭腦袋,品行不端的人。
“這個我不懂,但我覺得屋里生火還是暖和,我今天是專門給您送煤來的,車就停在門外,您看放哪里?”
“不用了,你走吧,我不缺這些。”
驢娃子從譬如屋里出來時,心里不是滋味,本來他是想借此來炫耀一下,自己已不是當年譬如說的那個沒出息的人,而是一家私人煤場的老板,有錢了。如今,誰有錢誰就是爺,就是有本事,你譬如對我還是那態度,真是老糊涂了。站在煤塊上就能取暖,天下竟還有此等奇事?我就不信這個。他讓人把那一車的煤卸到譬如的小門前,像一座黑山。他給手下說,不過三天這堆黑山就會讓譬如賣去大半的。
來年的春天,寒冷的空氣全部退走了,田野里開始泛綠。譬如門前的那個黑山還是那樣,沒有人動過。有人從門前經過時說,楊老師你有這么多煤,這下富了!譬如似笑非笑地說,那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是誰的。人們總是笑笑。有頑皮的孩子認為譬如是個大傻瓜,隔三岔五往自己家里搬幾塊煤,大人卻都讓他們送了回來,他們是不忍心看到楊老師的東西被人拿走。事實上譬如并非如他們之所想,不管孩子怎么動那座黑山,他還是視而不見。有時會關愛地說一句,小心不要弄臟了衣服,不然回家會挨罵的。孩子們卻不領情,喊叫著說,你是個傻瓜。譬如卻笑著回答,你們拿別人的東西才是傻瓜。孩子們用袖子擦著吊下來的鼻涕,喊叫著跑開了。
在譬如的心目中,來看他的人中間絕對不會有驢娃子,他的形象在譬如的腦海中早已蕩然無存。但他的到來卻讓譬如頗感驚恐,這個像小流氓一樣的學生怎么混得人六人五的,還是什么經理。這年月經理、總經理什么的滿天都是,說不定一腳踩下去就能踩到,但他好像有點來頭,能隨便給他滿滿一車煤,估計他還是有些錢的。那錢也許來得不是正道吧。譬如倒是經常想起他教過的幾個好學生,聽人議論說有當什么局長的,也有當什么真正的經理的,就是幾十年了再沒見過面。經常見面的都是書沒讀好,在家種地做點小生意的,也幫不了什么忙,不是買一幅字就是送他一些瓜果蔬菜之類,何況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也沒有了那份師生情了。沒想到的是這個驢娃子倒給自己送了一車煤。后來,他才知道那家伙自己開一個煤窯,可賺錢啦。
從此,譬如每夜都能夢見當了官的好學生來看他,給他送來一車面粉、一車大米、一車油,一車豬肉……,凡是他能想到的學生都給他送來了。他站在門口,昂首挺胸,心中樂開了花。他向學生坐的小車招手。他們來了一批又一批。這景象讓 那個跟汽車司機跑了的老婆羨慕死了,她領著他的男人像賊一樣遠遠地從自己門前經過。他的兒子也回到了自己身邊,開始喊他爸爸。幸福充滿著整個院落。有一次,他夢見拐跑他老婆的那個男人還跪下來給他磕頭,要求原諒他過去的可恥行為,他沒有答應。后來他老婆也來了,跪下來求饒,他還是沒有答應。他想讓他們跪三天三夜,然后相互對罵三天三夜,他才能原諒。然后可以分一些柴米油鹽給他們。譬如的夜晚就在復仇的快感與幸福中度過。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就是三年。眼看冬天就在自己冰涼的草房里一蹲就是一個晚上,有常駐不去的意思,可他的好學生們一個也沒有來。倒是驢娃子托人送來一套高檔棉衣,他沒有穿,他覺得穿那個小流氓送來的有失體面。他是這個叫楊川的村莊及周邊地區的名人。楊川雖是黃土丘陵間的一塊地勢低洼地帶,是一個不到百戶人家的小鎮,但卻有一條鄉村公路穿心臟而過,將沿著公路前后的七八個村莊連在一起,遠看像一根冰糖葫蘆,周圍還有十多個兄弟村莊相鄰著,楊川居中。因此,譬如的影響就以楊川為中心作同心圓狀擴散著。那時,他已是一名書法家了,寫得一手隸書。周圍村莊掛他寫的隸體中堂的人家很多,大多念及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師。
那時,學校里公費教師很少,全校二十個老師中十二個是社(人民公社)聘老師,譬如就是公費教師之一。是一個由解放前的高中生過渡來的。他在學校和社會上地位相當高。他的老婆卻是一位追趕時髦,有個性的女人。在他不惑之年還沒娶上媳婦,卻有了一份好工作的時候,她花枝招展地從土里冒出來,投入他滿懷激情卻無處揮灑的懷抱。她說是愛他的才華才嫁給他的。這讓譬如在趾高氣揚的時候,內心充滿了感激,他發誓這輩子對她好。新婚的幸福讓他的日子充滿生機,他精瘦的中等個頭在微風中搖搖擺擺。同事們開玩笑說,是自己的留著慢慢用,日月常在何必忙乎!年輕的譬如卻說,良辰美景稍縱即逝,吾輩豈能朝朝暮暮,當不舍晝夜爾。
一個冬天的夜晚,譬如發現自己的那東西不聽使喚了,他的意志無法讓它執行公務。他心里一團煩燥,越煩越不行,他只得鳴金收兵。比他年輕快20歲的老婆不干,她逼著要他,那個夜晚讓年過四十的譬如一蹶不振。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她說,擺在我們面前的路只有兩條:一條是我走人,兒子也帶走;一條是我留下,兒子也留下,你走。譬如心想這是我的事,我走。
在春天剛剛來到楊川的時候,譬如請人給自己拾掇了一處院子,蓋了一間草房,一個人靜悄悄地夾著自己的那份家當搬了進去。七鄰八舍的人也有問過他為什么的,他說兩口子鬧矛盾,暫時搬出來,好讓雙方互相調整一下心情和思想,冷靜冷靜。譬如與老婆的距離并沒有如他所期望的讓他們之間相互有期待,從而達到重溫過去,更好地開始未來之目的。譬如認為不除三個月,老婆會帶著孩子來找他,但一年快要結束了,老婆還沒來找他。時間倒讓他在忙碌之余倍感孤寂,貧困的生活并沒有讓他失去一個男人的生理要求。當夜晚來到的時候,他便在村子里四處游蕩,對女人的渴望沖垮了他理性的堤壩,就在這年冬天的一個夜晚,他想通過床第之歡與老婆重歸舊好。這是一個月色嬌好的夜晚,雪并沒有如期而來。他工資的一半由老婆領取,作為兒子的撫養費。自己便把剩下的一半和自己的賣字所得全部的一半,帶在身上,他知道老婆的愛好,就是在做愛前總要談一談價格,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否則,整個活動不會那么驚心動魄。這半年,有許多老師用異樣的眼光看他,許多光棍漢都躲著他,這是譬如的驕傲,他知道自從他譬如娶了這個如花似玉的老婆,他就成了幾乎所有年輕人心目中的偶像。他走路時的動作,他上語文課時學生們羨慕的眼神,就是最有力的證據。今晚,他要讓這些羨慕上升到妒忌,他要重新找回往日的雄風。
這條他曾經熟悉的巷道,如今卻變得如此陌生,他有點像回到異鄉。冰涼的月光中他看到那屬于自己的宅門和院落,他有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沒有來這里了,突然想起新婚時的情景,他開始恨自己為什么在自己身體好的這么長時間里沒有來這里,讓這條街道與他重歸往日的友情。今天,他的到來讓這條巷子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心里這么亂,沒有以前那么自信。他確信那個影子是從自己家里出來的,并與他擦肩而過,差一點和他碰了個照面,他不由得站住腳,回過頭向那個影子看了一眼,像是光棍漢喜娃。他不明白,這個家伙這么晚了到自己家里干什么去了。他想,這個人平時手腳不干凈或許是趁那娘兒倆不注意,到家里偷點什么東西的吧,暫時不管他,到家里與老婆親熱完了再說。
晚上11點多鐘了,大門還虛掩著。譬如像平日里回家時一樣把門從里邊鎖死,徑直走向自己往日的臥室。在月光的掩護下他推了推房門,門從里邊反鎖著,借著酒勁,他拍了兩下,喊了一聲:
“開門啦,是我!”
但門沒有開,他側耳傾聽了一下,以便確信屋里是否有人。突然傳出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很是柔弱帶著些嬌艷:
“還沒完呢,稍稍等一下,我知道是——您!”。
這聲音讓譬如心里酥酥的,像有無數螞蟻在爬,他不知道什么還沒有完。更令他不解的是她怎么知道他今晚要來?他站在屋檐下袖著手,用胳膊肘壓了壓褲兜,硬硬的,錢還在,然后他開始覺得夜晚的月光有些涼。他便在院子里東瞅一下西看一下,以打發無聊的時間,他聽到門響了幾下,趕緊跑了過去,以為是她給他來開門了,他用力推了一下臥室門扇,還是緊緊的,可響聲還在月色中飛舞。譬如后來經過努力的思考,他才知道那肯定就是有人敲擊大門的聲音,那天夜里是他把大門從里反鎖了。
臥室的門是被一個男人打開的,那人開門時嘴里罵著臟話,不堪入耳,譬如對他不屑一顧,也沒怎么搭話,就把臥室門從里反鎖了。屋里還是暖和,灰暗的燈光讓他看到8歲的兒子遠遠地睡在炕的另外一端,老婆將身體的一半裸露在被子外面,像專門等他來似的。他脫光了衣服,滅了燈,靜靜地躺在充滿男女荷爾蒙氣味的被窩里,一聲不吭。譬如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什么,他只好吞吞吐吐地把他帶來了一半錢的事先說了。老婆頓時轉過身來將他壓在身下,嘴里說,只要你今晚拿了剩下的一半錢來,我保你受活得像神仙,我會真的跟你走。譬如在老婆氣吞山河的進攻下釋放了大半年的郁悶和壓抑。他想與老婆像剛結婚時的那樣溫存一下,可老婆只是一次又次地讓他受活,讓他筋疲力盡,然后說把錢數清了放下走人,今晚不能在這里過夜,如果讓他老婆發現,私奔計劃就完蛋了,為了將來的幸福請他忍耐點,一到秋天,就走。
譬如聽到這些話,不知所措,他發現老婆怎么變得讓他不認識了,那些話他怎么一句也聽不懂。他對老婆說他現在是一個人,他要今晚住這兒,可老婆在黑暗中堅持要他回去和老婆睡。這時他聽到有人在敲門了。譬如把電燈泡拉亮,他看到房子里的一切都沒有變,兒子又長高了,正在熟睡著。老婆裸著上身等他把錢送上。他就是在這一刻決定把所帶來的錢全部給她,讓她和兒子好好過,不要再這樣辛辛苦苦地掙錢了。他回想起他們剛結婚的時候是多么的幸福和甜蜜,可她現在不對他一個人好了,而是對諸多的壞男人和光棍漢好了,這不是她的錯,肯定是他們這些臭男人在乘他不在的時候強行進來的,這孤兒寡母的,他想到這里失聲痛哭起來。老婆突然坐起身來說:“你不為咱們的未來的幸福著想嗎!”
譬如聽著遙遠的溫情還沒有來到內心卻嘎然而止,他抬起頭看時見老婆像一段雕塑赤裸裸地停在那里。突然一頭倒在了炕上。她以為譬如是前幾天欠錢的寶娃,那人長得蠻帥氣,是鄰村的一個結了婚的汽車司機,聽說在縣里的運輸隊工作,很有些錢。寶娃基本是周末來一次,每一次都做得大汗淋漓,而譬如就不如寶娃了,她給寶娃說在遇到他之前,她還從來沒有得到過愛情,沒有真正嘗到過愛的滋味。寶娃結實的肉體和年輕的外表吸引著她,他著迷她的風騷與多情,他倆曾多次密謀著私奔。就因前幾次老是開空頭支票,讓她開始懷疑他的誠心。今晚聽說寶娃有錢,她便不問青紅皂白讓他先受活一下,以表示自己不記前嫌。可讓她無法接受的竟然是丈夫乘虛而入,讓她感到羞恥。她對譬如今晚上如勇士般的力量感到莫名其妙,讓她疑惑不解。譬如首先打破了這死一樣的寂靜,他說:“你看我行不,如果行,我就留下來,如果不行我走人,但你得把孩子帶好,如果你不方便我就帶走。”
“帶兒子走,不行,你們男人都跟叫驢一樣,我是為了錢,你給我錢,什么都會好的。我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什么意思?”她停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說。
“我沒什么意思。那好吧,我的工資你全拿去,我自己會有辦法的。”譬如的眼前又浮現出了他們剛結婚時的幸福情景。結婚前,他在鎮子里沒有地位,經常有一群小孩子跟在他后面學他說話,像一群追逐腥味的蒼蠅揮之不去。可自從他轉成公辦教師和現在的老婆結婚那天開始,他才覺得活得有點人樣,是她的功勞啊!他把帶來的錢全部放在桌子上說,這是我多半年的積蓄給你留下用,我走了。他停了停,想聽老婆說句感謝的話,等了半天,老婆卻說:
“我知道了,你放心,快走吧,我還要休息,明天送兒子上學呢!”
譬如走出房門沒幾步,被一個人撞了個仰面朝天。那人氣勢洶洶地揪住他的衣服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惡狠狠地問,你是誰,他媽的還敢往這兒跑,我今天揍扁你。譬如急了,脫口來了一句,我是她男人!那人將譬如遠遠地撂在地上說,你記住,從今晚開始,我是她男人,你再敢來一次,我開車撞死你。當他回過神來想理論理論的時候,那人卻不見了,只聽他身后的房門嘩啦一聲關上了。
譬如想了一路就是沒想明白那人說過的話,他怎么成了我老婆的男人了?我才是呀,這不是成語里說的“鳩占鵲巢”嗎?以前是一夫多妻制今天怎么成了一妻多夫制……不過也沒什么,只要過些日子能受活受活不一樣么……這么想著就到自己的草棚里了。其時已是凌晨2點多,他和衣躺在床上,仔細回味他的一舉一動。他想他是從半掩的大門里出來的,那時月光很白,他走在大街上時像白晝。他還碰到了幾個熟悉的影子,他們都自慚形穢。就那家伙對他動了武,這讓譬如沒有想明白,為什么呢?我們各干各的,井水不犯河水的……這一夜譬如睡得很香很沉。
春節剛剛開始的時候,鎮上的孩子們圍著譬如亂叫。很多是朝他吐舌頭,做鬼臉的。他們鼻子里吸著兩節蔥白一樣的鼻涕,兩條袖管被鼻涕涂抹成了銀白色,在陽光中一閃一閃的。有的還向譬如扔石子,忽然有個孩子說,他是個大傻瓜。大家一聽都笑逐顏開地喊著“傻瓜——傻瓜——傻瓜……”跑開了。譬如一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嘆息。隨后說,這些孩子還什么都不懂,還是些傻孩子!長大以后就不是這樣了。
臘月的一天譬如開始以賣字為生,他結束了自己的教學生涯。事實上他還沒到退休的年齡,但組織上考慮到他的實際情況讓他提前退休了。
譬如一進入五十歲的門檻,他的教學已經和時代格格不入了,他對語文課的諸多講解常常讓學生感到死氣沉沉,晃若隔世。可他要求學生成篇成篇地背誦作文范例倒是收到了應有的效果,除了一些像呂明那樣東拉西扯的學生外,他所帶班的作文成績一直位于全校前列。有一年四月的時候,楊川學校來了一封《語文報》社的信和一張五十元人民幣的匯款單,老師們在接到這份信和匯款單的時候,每個人心里都在跳躍。他們看到匯款單上的名字是譬如班上的一個男生的名字時,心情一下子灰暗無比,像受到了侮辱和敵視。校長知道這件事后,親自將那封信函拆開,他看到了他所希望的,在作者一行寫著“楊川中學牛進社”。在校長而言文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寫著學校的名字。
這一封信讓譬如走上了語文教研組副組長的領導崗位,負責提高學生的作文水平。可他與年輕老婆的分居所引發的鎮子上人的議論,還有關于他老婆的一些緋聞,在學校教職員工中傳得沸沸揚揚,這些就讓校長覺得很沒面子。有一次,校長把譬如請到自己辦公室,有點不好意思地問(從年齡上來說,譬如是校長的長輩)了些譬如家里的事:
“楊老師,你身體不好,組織根據你的具體情況和特殊的困難,讓你提前退休,工資待遇一分不少,你看怎么樣?如果學校有什么作文方面的事一定來向您請教。”譬如聽到“請教”二字心里一樂,答應了。臨走時,校長拍了拍譬如的臂膀,語重心長地囑咐說,好好把自己的事去處理明白吧。校長說這話的時候,譬如覺得像在批評自己,因為他11歲的兒子一年級讀了三年沒能升到二年級就輟學了,這在整個鎮子上都成了爆炸性的新聞。這條新聞與他老婆的風流韻事一起被楊川鎮的老老少少在茶余飯后盡情地咀嚼,而且越嚼越有味,這味道隨季節的變化而變化。它像空氣一樣四處流動,它像語言一樣隨處被人們使用,可譬如像是從來沒有聽懂過。
在此后的幾年中譬如嘗試著用了好多辦法讓自己勇敢地走向他的那處宅院,但都被拒之門外。后來,在一個大白天里,他看清了自己的那處宅院被一個大鐵鎖永遠地鎖上了。他不好意思問別人,可有好心人還是說給他聽了,人家半年前就搬走了,聽說跟著寶娃司機進城了。他聽了像當頭挨了一悶棍,蹲在路邊,目光呆滯地注視著過路人。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但門是緊鎖的這是事實。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在沒人的時候,他到他家的大門前,仔細地檢查了那把鎖子,上面確有厚厚的一層土。他想那有可能是這幾天大風刮上去的塵土吧,她肯定會回來的。即使到城里去也是有什么事情,那她為什么不告訴我呢?這個女人真是太傻了!
譬如的字一開始還賣得可以,但時日一長也就不好賣了。雖然收入每況愈下,但他還是在省錢,如果老婆明天回來的時候,給她一個驚喜。幾個秋天過去了,老婆沒有回來。譬如幾乎每天站在他草屋門前的暮色里等上一個時辰。門前那堆煤,被厚厚的黃土覆蓋掉了,像一個土山,遠看更像一個墳墓。
僅幾年時間,譬如本來虛弱的身子骨,像一架年久失修的手推車,除了說話有氣無力外,其它的組件都各行其是,行動很難統一。他在冬日的夕陽里,戴著老花鏡緩緩移出自己的草屋,弓著腰站在那堆墳墓一樣的煤堆旁,聚精會神地看來來去去的人,直到暮色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將白晝和他一起趕走。道路兩旁昏暗的路燈和鎮子上空升騰起來的青色煙霧告訴他,晚飯快要開始了。
從退休開始,他基本是一天只做一次飯,吃兩頓。他除了傍晚出來在路邊站上幾個鐘頭外,白天和夜晚都蹲在房子里研習他的隸書。大家對他的生活習慣已經掌握了,知道要見他只有等到黃昏,平時他是緊閉門戶的。剛退休那陣,他還是歡迎同事,學生,村民來串門,可到后來,他很不情愿與人交往。像一個與人類有別的另一種動物。人類的語言幾乎無法與他交流,別人說上大半天,他還是無動于衷。因此他的存在與否,在鎮子里來說,已是一個人們偶然談論的話題。
譬如堅持認為,老婆和兒子肯定會來的,他要以足夠多的錢和那一堆煤向她們說明自己是比那個汽車司機更優秀的,司機是用體力勞動來賺錢,而他楊老師是用智力來賺錢的。自古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驢娃子在走向看守所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他的那堆煤,他對公安干警說,他有一個唯一的要求,就是去老家看看他年老獨居的小學老師。公安干警覺得他雖因違規開礦、使用童工被叛處十年監禁,但他還是個有良心的學生,便將詳細情況呈報了上級,上級同意后,換了便裝將他送到楊川譬如的門口,以了卻他的心愿。當他到來的時候那堆煤已被青草覆蓋掉了,他像三年前一樣推開大門,走過野草叢生的院落,來到房門前用勁敲擊的時候,蒼蠅成群結隊,熱鬧非凡。敲門聲回蕩在院子里,是那么響亮,這響聲和著他的喊叫飄蕩在鎮子上空:“楊老師,我來看您來啦!開門!”
村里人聽到喊叫聲時,有人看到了停在譬如門前的警車,不一會便聚了一大堆看熱鬧的人。有人說:“好幾天沒看到楊老師了,他是不是進城了?或者在他的老宅里。”
“肯定進城找老婆孩子了……她老婆跟人跑啦!”
“怎么有公安局的車,楊老師怎么了?是不是他老婆犯什么事了?”
……大家聚集在院子里議論紛紛,極力想把這部警車從楊老師的院子里,從鎮子里擠出去。
驢娃子不小心,一用勁將那門板掀翻了,一股刺鼻的氣味從草屋里沖了出來,他被這熏人的腐敗氣息吸引了過去,看到譬如和衣躺在床上,蒼蠅隨著門板的轟然倒地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