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諾

馮主任正在氣頭上，于飛勇來到飛龍物資公司質控中心面試。馮主任看了他一眼，語氣生硬地說：“如果你來質控中心工作，就必須服從工作安排，讓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別找推脫的理由。”

于飛勇干脆地說：“那當然，那當然，來就是工作的嘛！在工作中不服從領導的安排怎么行呢?！?/p>

馮主任又介紹說：“質控中心的活雖然簡單，但不好干，容易得罪人，你能做好嗎？”

于飛勇回答：“當然能了！”

馮主任雙目緊緊盯著于飛勇，思索著，沉默著。

于飛勇立刻站直了身子，怕馮主任不錄用他，急忙承諾說：“主任，您放心，我絕對服從工作安排！并且還要協助你搞好質控中心的其他工作。無論工作中出現什么問題，我都會站在你這邊，同你保持統一戰線?！?/p>

于飛勇的承諾并沒有打動馮主任。馮主任已經不相信任何應聘人的承諾了。他認為承諾只是一張空頭支票，無法兌現，更沒有實際意義。他認為每個來找工作的人在面試時都會表決心，都會承諾好好工作?？珊苌儆腥四軌虬凑兆约赫f過的話去做，更別說是做到位了。馮主任笑了一下說：“我不相信承諾，也不需要你來承諾。你就把你工作份內的事做好就行了?！?/p>

于飛勇說：“這肯定沒有問題?！?/p>

馮主任看著于飛勇，仍然沒有表態。他的觀點沒有因為于飛勇的承諾而改變，他有他的思維方式，有他的處事理念，有他的用人標準。

于飛勇不知道馮主任此刻是怎么想的，有點著急，他說：“主任，您要是相信我，就把我留下，您要是不相信我……我……?！?/p>

馮主任問：“你在青島還有別的親人、朋友嗎？”

于飛勇回答：“沒有。”

馮主任試探性地問：“如果這里不行，那你準備去哪里呢？”

于飛勇沒底氣，可憐巴巴地說：“我還沒有想……也沒地方去，可你不用我……我也沒辦法?！?/p>

馮主任被于飛勇的這句話打動了，看著他六神無主的樣子，遲疑了一會兒，說：“你到人事部去辦理入職手續吧?！?/p>

于飛勇聽到這句話非常高興，幾乎要跳了起來。他說：“主任，等到我領到第一個月工資時，請你喝酒。”

馮主任對這句話并不感興趣，好像被這話傷著了似的。他有些反感，平靜地說：“酒就不用喝了，只要你能把工作做好就行。如果工作時出錯了，批評你時，你別不服氣就行了。”

于飛勇說：“主任，你對我的批評，就是對我的關心、幫助、愛護。哪能生氣呢！感謝還來不及呢！”

飛龍物資公司是一家股份制公司，效益不錯。質控中心負責產品的質量檢測，工作比較重要，但技術含量并不高。因為都不是什么精密產品，精確度要求不高。所以，只要是不怕得罪人，按照公司的制度操作，就能把工作干好。也正因為生產工藝技術含量不高，什么人都可以干。所以，飛龍物資公司的員工流動性非常大，質控中心也不例外。

質控中心的小楊前幾天離職時，還跟馮主任吵了一架。如果說只是吵架，馮主任也不會生這么大的氣。在工作中有意見、有矛盾，產生分歧，這都屬于正?，F象?？尚钤谂R走時還偏偏向董事長遞交了一份報告，檢舉馮主任在工作中的不足，這樣一來就讓馮主任惱怒了。他惱怒的另外一個原因，還因為小楊是他錄用到質控中心工作的。并且小楊在到質控中心之前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找到工作了，無經濟來源，連吃飯的錢都沒有。馮主任錄用小楊就等于是雪中送炭一樣。

小楊來的那天晚上，吃過飯就出去借錢去了。他回來時已經很晚了。屋里的幾個同事都睡了。他連聲嘆息，自言自語地說：這年頭，人情真薄呀！

馮主任正好經過這里，聽到小楊的嘆息，便走過來問：“借到錢了嗎？”

小楊又是一聲嘆息，然后說：“我堂哥只有五十元錢，他離發工資還有一段日子，不能借給我。我原來的同事說錢是有，但不能借，怕我跑了?！苯Y果他兩手空空。

馮主任說：“我這有一百元錢，你先拿去用吧。”

小楊也沒有推脫，伸手從馮主任手中接過錢，想客氣，但他已經沒有客氣的勇氣了。如果他客氣，萬一馮主任把錢拿走。他怎么辦，那樣他不就吃不上飯了嗎。他總不能餓著肚子吧。他感激地說：“主任，你是好人，等我領到了工資時，一定請你喝酒?！?/p>

馮主任說：“不用！只要你把工作干好就行了?！?/p>

小楊說工作肯定是要好好干的，酒也是要喝的。小楊在第一個月發工資時，并沒有請馮主任喝酒。過后他請了。

那天晚上，馮主任已經吃過飯，喝過酒了，帶著幾分醉意回到宿舍，跟同屋里的幾個同事閑聊了一會兒，就去了小楊的宿舍。

小楊一個人在屋里。他看馮主任走進來，站起身說：“主任，你在這兒坐著，我去買菜，咱喝兩杯。”

馮主任說：“不喝了，你掙點錢也不容易。”

小楊不在乎地說：“錢多少才算多，能有錢吃飯，就會有錢喝酒。主任，你別走，等我。”

馮主任說：“小楊，你別買，我才喝完，不能再喝了。今天晚上是生產車間張主任請客，喝的不少了?！?/p>

小楊說：“再喝點，也沒事。反正晚上也不上班，喝醉了就睡覺?！彼捯粑绰?，人已經走出了宿舍。

馮主任也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他們宿舍里的人都在，大家你一言，他一語，說說這，談談那，挺熱鬧。馮主任有點醉意，躺在床上，偶爾插一句言。

桌上的電話響了，小劉接起電話，然后說：“主任，小楊找你。”

馮主任起身，接過電話說：“小楊，不用，我吃過飯了?！?/p>

小楊說：“主任，你過來，菜都買回來了。你不會不給這個面子吧？”

馮主任覺著不過去也不好。同事在一起簡單的喝點酒，也沒有什么不好，就過去了。

小楊看馮主任進來，就往桌上擺菜，倒酒。馮主任一看是土豆絲炒青椒，涼拌白菜，火腿腸三樣小菜，都裝在方便塑料袋里。在桌角還放著一瓶白酒，因為是瓷瓶，看不清酒的顏色。馮主任看桌上的菜不上檔次，有些沒食欲了。他向來是不吃小市場商販做的飯菜，覺著那些小商販不講究衛生，太臟。小楊說：“主任，也沒買什么，比較簡單，略表心意吧。”

馮主任說：“剛才我已經喝了不少，實在是喝不下去了……這酒……難住我了?！?/p>

小楊說：“這是我的一片心意。主任，你別見外?！?/p>

馮主任實在是不想喝這酒。他也確實沒有再喝的酒量。他說：“小楊，你剛來，跟其他同事還不熟悉，把東西拿過去，大家在一起熱鬧一下，工作中也好溝通?！?/p>

小楊猶豫了一下說：“也行”。然后就把桌上的東西一收拾，拎在手中，跟著馮主任走了。他們來到一間大房間。

馮主任對在場住宿舍的同事說：“大家還沒吃飯吧，今晚小楊請大家喝酒。”

宿舍里的幾個同事還真就沒有吃晚飯。晚上沒有事情，飯吃得也不急。大家一看小楊拿著東西進來，就出去了，不一會兒，每個人手里都拎著菜呀飯呀什么的，擺在一起挺豐盛。

質控中心的人都齊了，這也算是一次小小的部門聚會吧。

馮主任喝的不多，但挺高興。他看著自己的部下有一種成就感。

質控中心雖然人員流動大，但工作中從未出現過問題，這是公司里其它部門所不能比的。這也是他工作認真負責的體現。

小楊在遞交辭職報告后，工作態度來了個360度的轉變，不但不認真工作，還不服從工作安排。

夏天比較熱，質控中心沒有空調，只有電風扇。電風扇還是馮主任找公司總經理好多次后，才給配發的呢。他說工作時開著，人離開工作崗位時，要把風扇關掉，壞了公司不給買。如果買還得他填寫申購單，行政部報批，財務部審核，最終能不能給買，還不一定呢。反正是挺麻煩的。所以讓大家愛護點用，仔細點用。

那天小楊到外面跟老鄉說了半個多小時話，風扇還開著。馮主任第一次走過來沒吱聲，把風扇關掉了。第二次他走過來時，看風扇又開了，看了看小楊沒有吱聲，把風扇關掉走開了。過了一會兒馮主任又來了，風扇又開了，小楊還在外面。這回馮主任生氣了，他說：“你人站在外面，能吹得到嗎？不熱，你就別開。”

“能吹到。你沒看風扇是對著窗戶嗎？”小楊不以為然的說。

馮主任說：“人在外面就別開了。讓公司老總看到不好?！?/p>

“老總管這事？你不想讓開吧。別總拿老總嚇唬人。我就開，你能怎么著！”小楊很不服氣。

馮主任一聽小楊這么說，也火了。他大聲說：“你在家也這么干嗎？”

“在家還沒這東西呢！”小楊說。

馮主任氣憤地說：“在家沒有，在這里，你還不仔細用！壞了，你去找公司要呀！”

“為什么要去要？我不要！也壞不了?！毙钫裾裼性~的說。

馮主任命令說：“那你就愛惜點用！”

“我就不愛惜，你能怎么著吧！”小楊已經交了辭職報告，所以不在乎了。

馮主任見他說一句，小楊對付一句，就更火了。他說：“你走吧！”

“你說的不算?！毙钫f。

馮主任沒想到小楊會這么認為，更沒想到能這么說。他質問：“你是怎么來到質控中心工作的？能想的起來吧？”

“公司招聘的?！毙钫f這話時遲緩了一下，顯然是沒了底氣。他很清楚如果馮主任不同意，他是來不了質控中心工作的。

馮主任冷冷一笑說：“飛龍物資公司就缺你！質控中心就缺你！你來時是怎么說的？那時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怎么轉眼就不承認了呢?！?/p>

“我也請你喝酒了！酒是白喝的嗎?！毙顩]理，話說的也就不那么硬氣了。

馮主任怎么也沒有料到小楊會把吃飯的事情提起來，這有點讓他不可理解。因為那次他根本就沒想去吃飯。而是小楊非要喝酒，再說，其他同事也都買酒，買菜了。同事在一起喝酒，還能說是他一個人請的嗎？

其他同事聽小楊這么說，看他的目光就跟剛才不同了。開始時大家對小楊還有點同情，希望主任不要太認真。主任如果認真了，敗下陣來的肯定是小楊。現在大家都覺著小楊太不夠義氣了，怎么會這么小氣呢？同事也有些生氣。

馮主任在屋里走了一圈，然后說：“你想讓大家把飯都吐出來嗎？”

小楊臉上呈現出驚恐的神色，沉默著。

馮主任平了平氣，質問說：“小楊，你來時是怎么承諾的？你忘了？”

“主任，你也不好好想想，我能做到嗎？我說我能當省長，能當市長，能當縣長，我能當得上嗎？這可能嗎？主任，你別總把承諾當回事好不好。那是空頭支票，沒有一點價值。你比我年長，難道說連這點事情還弄不明白嗎？”小楊從來沒有把自己說過的話當回事。他對這句話理解得恰到好處，講解起來也有點滔滔不絕。

馮主任驚呆了。其他同事也被小楊的理論嚇了一跳。

小楊一天也工作不下去了，只能提前離職了。他走后公司董事長把馮主任叫了過去。董事長坐在辦公桌后面的椅子上，伸手遞給馮主任一張紙，嚴肅地說：“這是你部下離職時寫的，舉報你工作失職，你怎么解釋？”

馮主任接過紙，但沒有看上面寫的是什么。他一聽是舉報工作失職，就不在意了，沒有解釋。他認為沒必要解釋。他說：“董事長，你可以去查。如果查出問題了，我全部負責?！?/p>

董事長說：“我不需要去查，如果我去查，就不用你負責質控中心的主管工作了，這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過，我也不希望看到有人向我舉報你，希望你能明白，也希望你能杜絕?！?/p>

馮主任明白董事長的意思，但他不能保證可以杜絕，因為像小楊這種人比比皆是，他只能提防。他沒有向董事長承諾。

馮主任認為無論如何小楊都不應該打小報告。這叫忘恩負義。并且損人不利己，行為卑鄙。如果說小楊讓馮主任體驗到了痛心的話，那么更痛心的還在后面呢。

于飛勇的到來讓馮主任和飛龍物資股份公司質控中心的工作人員體驗到了另一種全新的感覺。

于飛勇來到質控中心工作后，果然很認真負責，把工作做得沒有問題。不過馮主任不欣賞他。于飛勇特別想顯示自己。在工作中他一方面聽從馮主任的安排，另一方面卻做著自己的事情。一般情況下馮主任也不計較，不可能說辭退就辭退了，只要做事能說的過去就算了。

那天早晨馮主任才到辦公室，生產車間的張主任就打電話找他。他和往常一樣，拿起電話笑著說：“有什么指示？”

“馮主任，你把這批活退回來了，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張主任不高興，還有點生氣。

馮主任想了一下，一時沒有想起來，就問：“張主任，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退回是小事，跟我說一聲，讓我有個數，就行了?！睆堉魅纹椒€了一下語氣。他覺著剛才有點失禮，平時兩個人的關系不錯，發火不好。再說，這也是質控中心的權力，職責。如果人家非得退，你還有什么脾氣嗎？還能怎么著呢。

馮主任仍舊解釋說：“我真的不知道這件事。如果知道，我會先跟你說的。我查一下，了解完情況再跟你說。”

“算了吧，也沒什么。”張主任說。

馮主任放下電話，還沒有等他問，旁邊就有人告訴他那批活是于飛勇退回去的。馮主任一猜就會是他。雖然表面上于飛勇跟馮主任挺近乎，實際上在質控中心，最讓馮主任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于飛勇小動作做的雖然巧妙，但還是讓馮主任覺察到了。馮主任一直防著他。真是防不勝防。馮主任認為于飛勇越權了，可又不想批評他。如果批評他，不利于工作。假若不做處理，不了了之，也不行。以后，要是質控中心的人都這么干，那他這個主任當的還有用嗎？不管怎么說，他認為還是要說一說這件事，給其他人也敲個警鐘。當時于飛勇沒有在班上，請假了，近中午的時候才回來。

最近于飛勇經常請假，一般情況下馮主任都同意了。馮主任并不知道于飛勇請假是為什么事情。每次于飛勇只說有點急事要辦，馮主任也不多問。今天于飛勇回來跟往?？纱蟛灰粯恿?，神采飛揚，興致勃勃，似乎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他回到工作間干了一會兒活，就去了人事部。

馮主任一直在觀察于飛勇的表情。于飛勇從人事處回來，馮主任說：“小于，你把生產車間的那批活退回去了？”

于飛勇想了一下，“嗯。”一聲。顯然于飛勇知道馮主任問話的用意了。他解釋說：“那批活質量實在是說不過去，我就讓他們拉回去返修了，我還沒來得急跟你說呢！”

“小于，像這種事情以后要跟我說一聲。如果大家都這樣干，工作不就亂套了嗎?！瘪T主任想警告于飛勇，沒有想到這句話如同一根導火線，引發了一場戰爭。

于飛勇不耐煩地說：“主任，你這么說就不對了。我處理這件事沒有問題，這是我工作范圍之內的事情，沒有超越我的職責。”

馮主任不想表達得太直接，便說：“我并沒有說你超越，我是說你應該告訴我一聲?！?/p>

于飛勇不服氣地說：“主任，你說的不對。我也不想跟你多解釋。我要走了，說那么多也沒意思?！?/p>

馮主任有點火了，他沒想到于飛勇會在同事面前跟他辯論，讓他沒面子。他說：“小于，你說怎么不對了？”

“主任，咱先不說這件事了行不行。我給你提點意見，你看行不？”于飛勇轉移話題了。

質控中心的工作人員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于飛勇。他們驚詫，不解，摸不著東南西北了。他們又把目光投向馮主任。

馮主任雖然年輕，但經歷的事情不少，有應變能力，下屬提出要求，還能不讓說嗎？他神態自若地說：“你說吧?！?/p>

“主任，你什么事都讓我們向你匯報，這是攬權。你攬權為了什么？是為了樹立自己的威信。我說的沒錯吧？”于飛勇說。

馮主任反駁說：“你說的不對，我是質控中心的主任，我要對這個部門負責，要對公司負責。工作中出了問題，公司會直接找我。而不是找你。你明白嗎？”

于飛勇說：“我不明白?！?/p>

馮主任又說：“你這叫不服從工作安排，不按程序辦事?！?/p>

于飛勇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主任，你不用給我戴高帽子。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什么都懂。我不就是沒跟你說嗎，還能怎么著？我就不服從工作安排了。”

馮主任說：“你來時是怎么承諾的？還記著嗎？”

“笑話，主任，你白活到這個年齡了。你還當主任呢，連這點事都弄不明白，趕緊讓別人干算了。你居然相信承諾，承諾是什么？承諾是最大的謊言，承諾一錢不值，承諾就是背叛的開始。你也不想想，承諾的事就能辦到嗎？承諾會產生心理壓力，壓力大了就要反抗，就要背叛。我工作過的地方多了，我承諾過的事情就更多了。如果每個承諾都讓我兌現，那我不就累死了。所以，我只能背叛。背叛是一種解脫。親愛的主任，懂嗎？”于飛勇振振有詞。

馮主任問：“那你為什么要承諾？”

“這話還用問，不承諾你能要我嗎？能進質控中心嗎？先進來再說。當時我必須向你承諾。因為我需要這份工作?，F在我不需要了，這份工作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所以承諾也就不存在了。主任，你明白嗎？”于飛勇像講師一樣講解他的理論。

馮主任當然明白了。他很生氣，又非常冷靜。他沒有像處理小楊那樣處理于飛勇。他本想問一問于飛勇什么時間離職，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認為這么問不好，顯得愚蠢，還是順其自然吧。或許再來應聘的人還不如于飛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