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虎隨筆三則

納博科夫的憂傷

納博科夫是我最喜愛的作家之一，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短篇。他的作品猶如月光下靜靜流淌的伏爾加河，泛出粼粼波光。

《柏林的雨夜》中，作者在很大的篇幅中以抒情的筆調描述柏林的夜景。美麗、繁華之中卻透出一種難言的落寞和無奈的情緒。似乎作品就要在這樣緩慢的氣氛中結束了，可是話鋒忽然一轉，作者談到墓地上的一座新墳，一個剛剛死去的老太婆。“她死時必漾著孩童般的微笑。”讓敏感的心會感到夜色中徹骨的寒意。

小說的最后作者說了這番話作為結尾：“我的朋友，寫這封信，或許只是為了告訴你，死，是那么的輕，那么的柔。至少柏林的夜晚是這樣啟示我的。”

“聽著！我的確是幸福的。幸福本身就是一種挑戰。我沿著大街，沿著廣場，沿著河岸散步，忽然感覺到濕霧在舔我皮鞋的裂縫。我驕傲地懷著這份不可名狀的幸福。幾百年后，中學生讀我們的歷史時將感到枯燥乏味。一切都將流逝，一切都將消逸，但我的幸福，親愛的朋友，我的幸福將永遠留駐，留在街燈的濕的光暈里，留在轉彎處，留在黑暗的碼頭上，留在雙雙起舞者的微笑里，留在一切之中，留在上帝慷慨賜予人的孤獨之中。”

《海港》里，流亡者沙俄將軍尼基金來到了法國。陌生的國度讓他倍感孤寂無聊，在俄式酒館里，他邂逅了俄國水手，水手建議他到一艘俄國貨輪上去做司爐工。

情節就這樣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地展開，他和水手有一句沒一句的隨意聊著，眼睛卻在不斷打量著酒館四處，哪怕最微小的細節——一對俄國長毛狗的嬉戲；酒館對面的樓房上突然打開的窗戶，里面露出的巴拿馬草帽和白色西裝；胖胖的女掌柜那“秀氣”的女兒突然地出現在酒館的大廳里，并且和窗外的男人“說著意味深長的悄悄話。”

當人們散去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小客店，躺在床上做了個夢，“夢見他又成了軍官，漫步在草叢叢生的克里米亞的土坡上，邊走邊向腳畔的蒲公英揮動他的手杖……”

他又失眠了，再次走了出去，來到人流涌動的街道上，在街邊露天的啤酒攤上，他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讓他眼前一亮。

“剎那間，像隕星橫空似的在腦際亮起一道光華。他把啤酒丟到腦后，尾隨她走進暗里透亮的胡同……”

他認出她是以前在俄國的舊相識，于是用俄語給她打招呼。而她卻用英文作答，表示根本聽不懂他的話。

最后他再一次努力，試圖相認。他用法文說“別裝傻，我認得你。”而她的回答是“這么說，你是波蘭人？”，并且像南方人那樣拉長最后一個音節。

尼基金服輸了。他嘿嘿一笑，把五法郎紙幣（他的全部財產）塞到她的手里，猛地轉身，穿過傾斜的廣場走開了……

童年印象

父親背著干糧帶著水壺，和他的同事們一起騎著駱駝走了。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我追出去了好幾十米遠，想讓父親，帶著我一起走。父親看見我追過去，就從駱駝上下來，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卻什么也沒說。這時候，留守駐地的炊事員叔叔趕緊拉著我，讓父親騎上駱駝和同事們繼續遠行。

那一刻我無比失望，但沒有辦法，只能跟在炊事員叔叔的身后。再回頭望去，父親已經沒有了蹤影。而前面不遠處的白色帳篷，仿若一朵朵巨大的蘑菇，盛開在藍瑩瑩的天空下面。

為了讓我開心，炊事員叔叔用竹筒和竹筷給我做了一支玩具槍。雖然簡單，倒也很有“威力”，因為它是可以發射“子彈”的。只要用浸濕的紙團堵住兩頭，再用竹筷把一頭的濕紙團頂進去，由于空氣壓力的緣故，另一頭的紙團會“砰”的一聲射出去十幾米遠。這也是一種簡易的氣槍吧！

有了槍，我很快就開心起來，完全被這個簡單卻又神奇的東西吸引住了。我拿著竹槍，一會兒射這個，一會兒射那個，四處尋找目標，甚至射向駐地養著的一只老實巴交的土狗。看著它驚慌失措、落荒而逃，我就更開心了。

過了兩天父親回來了，臉被高原的烈日和風沙摧殘得又黑又皺，臉上卻洋溢著滿足和快樂。

父親回來后，帶來了一個重大的發現，離駐地不遠的一條河里有很多魚，騎在駱駝背上，就能看見魚兒在水里游動。他們找來大頭針做成魚鉤，一位喜歡拉琴的叔叔貢獻出琴弦。他說，這個線可結實了，就是十斤重的魚也跑不了的。

魚餌是經過幾番嘗試之后才選定的。開始的時候用切細的肉絲，但效果很不理想，魚兒在餌料邊轉了幾圈，又游走了。大家就說，或許高原的野生魚吃不了細食吧！不知誰出了一個主意，索性就用蒼蠅做餌，大多數人又表示反對，但誰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最后只能采納這個建議。

蒼蠅被視作不潔之物，但為了能釣上魚，也只能用它，但事實證明，以蒼蠅做魚餌非常有效，甚至魚鉤剛一下水，馬上就有魚來咬鉤。運氣好的話，一次就能釣上兩條魚。

河中的魚看起來和有名的青海湖湟魚極為近似，也屬高原裸鯉。此種魚屬冷水魚類，生長極為緩慢，據說一年只能長一兩。

那時野外的條件很簡陋，做魚基本上就是清燉。用河里的水燉河里的魚，只需加鹽和花椒，味道就鮮美無比！

現在的生活條件不知要比那時好出多少，人們嘴也越來越刁，對于吃的興趣真是日漸淡漠，已經不知道美味為何物了。只有記憶中的那些最簡單最樸拙的食物還能勾起心底溫暖的記憶。

尋找巴容浪納

由于職業的緣故，我到過不少地方，不過僅僅限于本省。將近二十多年了，我已經想不起來曾經到過的所有地方。古人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對于敝鄉，我一向不敢過多地夸獎。很多的景致，美則美矣，只是似乎更適合呈現在電視畫面或者是畫報圖片中。

看起來很美的東西，身臨其境之后，未必會是那樣。或者說，看起來很美的東西，也未必就消受得起。

青藏公路南行四百多公里，就到了名氣不算小的沱沱河鎮。所謂的“鎮”，只是一個行政區劃——一個小小居民點，有區區一二百人而已。但古人說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嗨，有名氣真是好啊！沱沱河可是實打實的長江正源，又有氣勢如虹的鐵路大橋幫襯著。很多的游客即使到了寒冬臘月也要頂著刺骨的刀子風下來走上兩步，拍照留影。

沱沱河鎮又被稱為“唐古拉的小江南”。唐古拉地區，是青藏高原氣候最惡劣的地區之一，把兩個有著天壤之別的地方硬生生串在了一起，很有意思。所謂“南橘北枳”，即便你有本事把真正的江南水鄉搬到了唐古拉，江南也就不再是江南了。沒來由的想起《史記》上有一句讓失意的飛將軍氣炸了肺的話，“今將軍尚不得過，況舊將軍！”我的意思是說，大江南尚且如此，何況小江南！猶如被壓在了五行山下的孫行者，神通再大，也無可施展。

沱沱河再往南，好像沒有什么可以讓人駐足停留的地方，除非你一口氣跑到西藏的那曲——蒙古大軍曾經的駐屯地。氣候是惡劣，但就自然景觀而言，我倒還不悲觀，“無限風光在險峰”，真還有些看頭。沱沱河南面不太遠的地方，就有一條河——通天河，名氣比沱沱河有過之而無不及。唐僧取經來回路過的地方嘛。不過也別誤會，又是一個“這鴨頭不是那丫頭”，此通天河非彼通天河。那通天河還要在下游數百里的地方，是匯合了長江三源頭——楚瑪爾河、沱沱河、當曲之后的通天河。這通天河可比彼通天河小多了，藏語稱之為“尕日曲”，流量只及彼通天河的五分之一左右。

繞了一個大圈子，該說到正題了，我想特別說說巴容浪納雪峰。千回百轉，就是為了朝拜圣山。不過群山環侍，云遮霧繞，還要通過布曲、東曲兩條大河的阻隔，步行太遠，只能驅車前往。夏秋之際，水流很大，沒有橋梁，只能找地方涉水通過，比較麻煩，弄得不好，會像唐僧師徒四人那樣被拋進水里，濕了衣衫與經卷。過了河，還有無數的沼澤濕地等著你，想一睹真容，還真是不容易！

不過也有簡單的辦法，只需遠觀而不要近賞。天氣好，雪峰在青藏公路上就可以望見。只是平緩的公路，汽車都是疾馳而過，沒幾個人會東瞧西看的。

你要問了，那你是怎么去的？很簡單，我是等到數九寒天時過去的。幾個小時的艱苦跋涉，那個類似富士山的圓錐形的山峰離我們越來越近，山腳下，結了冰的當曲在下午的陽光下反射著灼人的亮光，宛如天河傾瀉，顧不上載貨汽車壓在冰面上發出的危險的嘎嘎聲，不易激動的我禁不住大聲喊了起來。美中不足的是，冬天的高原山河凝重，蒿草枯黃，一派蕭瑟肅殺之氣。很想夏天再去看看。

巴容浪納的特異之處是，無論你在哪一面，你看到的都是很規則的圓錐形山峰；而且，它的周圍數十里，幾乎沒有像樣的山峰，因此它就有了一種傲然挺拔的風姿。

巴容浪納看起來中規中矩，卻又特立獨行，實在是一種不討巧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