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大學畢業,工作已經十五年了。如果按上學時間來算,恰好又一個周期。也許是時間有些久了,大學生活有些記憶模糊,不知從何說起。
一
1993年高考,成績上了本科線,當時,在全校應屆生中上文科本科線的只有2人,重點班1人,而我屬于普通班。能考這樣的成績,我自我感覺良好。在填報志愿時,選擇了省外院校,那時就想到外省看看。但陰差陽錯來到了青海民族學院。
9月,頭天剛下過雨,天氣很好。我背起行囊,在父親的陪伴下,來到了青海民族學院。當時的心情很復雜,有些許興奮與激動,因為終于通過自己的努力,走進了大學校門;也有感傷,要離開家庭,獨自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也許是第一次出遠門,入大學的緣故吧,陌生的一切特別有新鮮感,因此那一天給我的印象也特別深。
學校坐落在城市的東郊,緊鄰主干道,時不時有汽車呼嘯而過。學校周圍是農田,有農民在田中耕作,地里長著芹菜、白蘿卜、胡蘿卜等等,水渠和田坎旁是一人多高的洋姜和豆角架,我驚詫,這是城里的大學?!我的印象中大學就應該建在繁華的鬧市里,接受人們的瞻仰。
校門極具民族風格,左右兩廂是用琉璃瓦拼出的兩條蟠龍,中間一對石獅。一條“歡迎新同學”的條幅掛在門楣之上。通往校園的大道上,放滿了介紹各系及專業的展板。教學樓下是新生報名處,身著民族服裝的學兄學姐穿梭其中,幫助新生拎行李,引導報到。艷麗的服裝讓我深深感受到民族學校與其他學校的最大不同。
當時的民族學院里,漢族學生并不多,好像招收漢族班,我們是第一屆。漢族在民院,按照比例來說,只能算是少數,因此漢族是民族學院少數民族中的少數民族。
報到,交費,領取床墊、床單、被罩,生活用品,在學長的帶領下,來到臨近操場的4號樓。宿舍約20平方米,八人一間,兩旁是高低床,中間是通道,最里面放著一張桌子,有些狹小。
每個人的床鋪上寫著名字,我的對床,不知誰將半片紙撕去,隱隱約約寫著“桑多”兩個字,在青海,藏族多取桑杰、多杰一類的名字,桑杰是佛,多杰是金剛的意思。
沒想到,桑多,當然,后面還一個“洪”,我們成為要好的室友。
二
我們是漢族主體班,只有三位少數民族同學。一位藏族、一位蒙古族,一位土族。李景隆是我們的班主任,也是中文系的領導。看到我做事積極,性格溫和,為人樸實,就讓我當生活委員。
我至今仍然覺得,讓我這種連計算器都按不清楚的人當生活委員,實在是一件極搞笑的事。
既然當了生活委員,就要全心全意為同學們服務。
列舉一下生活委員工作:
1、保管和使用班費。每個學期一開學,就要收一次班費。我作為大內總管,拿著大家的金庫鑰匙,當然大意不得。班費主要用于搞活動,購買必要的用品,以及其他支出。從大到足球、籃球,小到粉筆,每一筆都要記賬,每隔一段時間向班級同學公布經費的使用方向,便于民主監督。為開源節流,掃地的同學揀到一毛錢,都要上交當班費的。
2、組織全班同學參加校、學院組織的衛生大掃,負責每周環境區衛生大掃除,每天安排教室衛生值日。
3、負責全班同學的生活管理工作。每月月底領取飯票。負責做好同學生活困難補助及其他票證、物品的發放。
4、負責更新教室大小設施,例如報修,領粉筆等。
生活委員不好干,處處要與人打交道。民族院校,可能一件小事就能引發矛盾。班主任為此常常提醒“民族宗教無小事”,一定要尊重少數民族的生活習慣,搞好與民族班的關系,多向民族同學學習。最初,說這話時,我心中不服,為什么要向他們學習,應該他們要向我學習。
三
我就讀的是中文系,中文系當然不乏文藝人才。這文藝人才卻都是清一色的少數民族。馬有義,呂霞,一位是回族老師,一位是土族老師。當時30歲出頭,是中文系一對帥哥靚女,春節聯歡晚會上的聯袂詩朗誦,令人記憶深刻。
馬有義老師講寫作,他介紹自己,第一次解釋姓名,提到劉備的“的盧馬”。《三國演義》第三十四回“蔡夫人隔屏聽密語,劉皇叔躍馬過檀溪”,講劉備避樊城之難,過檀溪,謂所乘馬的盧曰:“今日急,不可不努力。”馬達備意,一躍三丈,擺脫了后面的追兵,救了劉備一命。他說,生他時,家人正讀《三國演義》,感動于義馬救主的義舉,為他取名馬有義。我們大家折服他的文學修養和思辨能力。
馬有義、呂霞的文采很好,但凡有新作刊出,便與學生一起賞析,并不吝介紹自己的創作靈感。呂霞喜歡寫詩,大概是與同學們年齡相若,高雅的氣質加上清新婉約的詩,當時與席慕容的詩一起受到同學們的追捧,她的詩被稱為“阿霞的詩”。
受“阿霞”詩的影響,我們大家就愛看讀詩,寫詩,自己也胡謅過幾句,但從來沒有膽量拿出來示人。雖然與我后來喜歡寫古體詩無關,但在心目中那是一段校園最清新的時刻。
當然,同學當中不乏臥虎藏龍,在我印象中,我們班有兩個同學的名字有虎字,一個是張生虎,一個是井虎清。張生虎正如他的名字,常有詩作,他寫的小詩大三時在《詩刊》上發表了。井虎清還接辦過兩期校園雜志。
四
我自知是一個不怎么上進的學生,不愛聽課,但也有例外,最愛聽的課是蒲漢民《解讀紅樓夢》和馬成俊的民俗課。
馬成俊,當時大約30歲,屬于中國較少民族——撒拉族,撒拉族的源頭來自中亞的撒馬爾罕,因此他明顯帶有中亞一帶游牧民族的體貌特征。大個子、高鼻梁、藍眼睛、深眼窩、絡腮胡子,臉龐瘦長。記得第一次見到他,聽他神采飛揚地描述自己民族的歷史與傳說,我下意識地想:那出生在西域的李白,一定也這般樣子。
與其他少數民族老師,帶有濃重的口音相比,他的普通話很好。
他帶著很重的書卷氣,身上有著一種飄渺的灑脫,對于女孩子來說有著莫名的吸引力。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用來形容他真是太好不過。一下課,一幫人就圍攏在他身邊。
我們的少數民族民俗知識就是從他這里學到的。后來我決定改變自己的學術方向,邁步起越,業余時間從事少數民俗學研究,大概是其所賜。正是有了這個基礎,工作后有幸攻讀了趙宗福先生的民俗學研究生。
先巴,則是我的民族學啟蒙老師。他是一位土生土長的藏族漢子,憨厚而質樸。他住在學生宿舍改造的筒子樓里,與我們寢室一步之遙。房子在一樓,很小,屋子既是客廳又是臥室,人進去,幾乎邁不開腳。屋外,門口隔出一小塊地方,支著鍋灶,權當廚房。他喜歡邀請我們到他宿舍做客,喝啤酒,聊天。有一段時間,我們幾乎成了他家的座上客,在他家里,沒有繁文縟節,幾杯酒下肚,師道尊嚴一丟,稱兄道弟起來。他幾乎把我們當做對等的兄弟和交心的朋友,喜歡讓我們這些年輕人談看法。他喜歡借書給我看,但從來沒有討要過,只是告誡我別丟了。
五
入學第二年,在文壇發生了著名的“二王”之爭,導致我們學生中間發生了一場論戰。大概中文系的學生總會有一點理想主義精神,慣以“精英”自居,又虛妄地以天下國家為己任,因此,在任何問題上,都是最易鼓噪而激動的人群。記得先是王彬彬在《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一文中對王蒙提出批評,然后,王蒙以《黑馬與黑駒》予以強烈反擊,王彬彬索性以“黑駒齋”自許;二王之間,直接和間接的論戰文字,令我們這些所謂人文精神者 “興奮”了好一段日子,我們的爭論也隨著“二王之爭”的停歇,而消弭。
賈平凹的小說當時我們都喜歡看,無論是他的長篇小說《商州》、《妊娠》、《逛山》、《油月亮》、《浮躁》、《廢都》、《白夜》、《土門》、《病相報告》,還是他的中篇小說集《山地筆記》、《小月前本》、《臘月·正月》、《天狗》,我一一拜讀過。其中,要特別提到當時剛剛出版的《廢都》,《廢都》今天很多人都看過,在當時卻是一部有爭議的小說,并曾被一度查禁。書中描寫的是古城西京,以作家莊之蝶為首的四大文化名人的頹廢故事。在同時期的文學作品中,有關性方面的敏感描寫,曾是我們每天熄燈之后熱議的一個主要話題。
比起《廢都》來,在我印象中,郭碧川導演的電影《杰桑·索南達杰》與我們親切得多。索南達杰是我們的校友、學長,是1974年的畢業生。擔任治多縣縣委副書記、西部工委(別稱野牦牛隊) 書記,1994年1月18日,在與盜獵者的搏斗中壯烈犧牲。他成為保護藏羚羊,在鮮為人知的可可西里倒下的第一人。他給我們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那句:在中國辦事不死幾個人是很難引起社會重視的,如果需要死人,就讓我死在最前面。而是在民院,“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這曾是我們十分羨慕的事。我們曾在寢室里半夜偷偷喝酒,被學生處抓到。為此,在校園里為大家擦了好多天的玻璃。
六
在民族院校有個好處,伙食費是國家出的。學校每月發放飯票,大概是60元左右。前面提到過,我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每個月月底,為全班領取飯票。飯票最初是半個名片大小的塑料卡片,后來變成8k大小一整版,需要自己撕下,交給工作人員。紙質飯票有個缺點:容易受潮,破損。經過廚師油乎乎的手,變得慘不忍睹。后來,很快變成了一個小本子,攜帶是方便多了,但缺點還在。臨畢業變成了IC卡,用起來就方便多了。
那時,我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食量極大。男生飯票用的很快,許多男生一發下飯票就換煙酒,沒到月底,就告罄了。正應了《紅樓夢》第六回:劉姥姥初進大觀園的那句話,“吃過老母豬,不抬頭”。我們常拿這話,諷刺別人,嘲笑自己。
女生飯量小,往往到月底,還會剩不少,因此跟在女生后面的男士們,都會捧上一大碗飯菜。當然,蹭多了女同學飯票,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夏天的夜晚,校園外農民的菜地是我們最愛去的地方,我們常常約好在晚上熄燈之后,到老鄉的菜地里偷菜。偷得最多是胡蘿卜、笡蓮,蘿卜到渠道里洗一洗,就能吃,笡蓮需要剝皮。到了大地枯黃,萬物蕭瑟時節,還可以拔些洋姜解饞。
那是初夏天氣,我與其他兩個同學偷偷溜進莊稼地,跨過幾個塄坎,憑借昏暗月光,發現腳下是一片“韭菜地”。我們幾個觀察了一下周圍環境,看不到一個人,我們俯下身子,那動作迅猛而有力。
或許沒有干這樣的大陣仗,過度緊張,回到寢室,我們已經累得只喘氣。在寢室里的人把布口袋打開,這才發現,里頭全是麥苗。錯把麥苗當韭菜,同學們笑話了我好一陣。
沒吃到韭菜,卻毀壞了秧苗,我料想,農民耕耘了一春的麥地,將一無收獲。不僅開始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內疚,自此再也沒有去過農民的菜地。
七
校園伙食雖然單調,但也有改善伙食的時候,除老師時不時邀請我們大家到家中做客,自己也打個“平伙”。但如果是與老師的“家長”——師母搞好關系,混熟了,那你就可以時不時到老師家,以請教為名,混吃混喝。
記得是在先巴老師家,第一次吃糌粑,將炒面、酥油、碎奶渣及碎紅糖放到盤子上,攪混揉合,又甜又香。在馬成俊家吃過地道的撒拉族用植物油、面粉制成的比利買海(“油攪團”),那似乎才是真正的撒拉族風味。混飯最多的是在李景隆家,我們曾經一邊看過世界杯,一邊吃師母做的地道粵菜,十分心安理得。
彭書麟、蒲漢民教授喜歡清靜,不喜歡打擾,但我討食卻沒有一次被謝絕過。就在我畢業前夕,吃過蒲漢民教授做的豐盛的晚飯,在餐桌上,應我不請之情,二老欣然為我寫下了一封推薦信:
王偉章同學有強烈的求知欲望,結合專業學習,廣泛涉獵各方面的知識,包括秘書學、文藝學、美學、歷史學、民俗學和文化人類學等多學科知識,且能獨立思考,提出問題,經常登門向多位教師請教,共同切磋問題,因而在同年級同學中,他具有較強的閱讀、理解和表達能力,而且具有一定的科研能力。在讀三年級時,就在省級刊物《青海民族研究》上發表了《從馬家窯文化的新發現——舞蹈彩陶盆談古羌人的審美意識》的學術論文,就青海宗日遺址剛剛出土的稀世珍寶彩陶盆作出審美評價,表現出他的審美敏感性,選題的新穎性、知識的廣泛性和闡述問題的理論水平。本系學生中發表一般文學作品、評論文章的有一些,但發表成熟的學術論文是罕見的,因而是十分難得可貴的。……我樂意予以推薦。
青海民族學院 彭書麟 蒲漢民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這是一份充滿祝福、囑托、鞭策的信。正是這份鼓勵,讓我在今后的道路上不畏懼困境、不畏懼坎坷,勇敢前行。時間過了15年,今天再讀這份推薦信,心里還是激動了許久。
在這份推薦信中,還提到了我的一次社會實踐活動。那是1996年暑假前,馬有義老師找到我,問我愿不愿意暑期到民和回族土族自治縣作為期一個月的大學生暑期社會實踐活動。我欣然接受。
我們來到民和縣,先后到北山鄉大溝、井灘子、羅家灣村;馬場垣鄉下莊、下川口村;核桃莊鄉排子三村、大庫土村、核桃莊村進行掃盲,吃住在回族老鄉家里,與他們拉家常,了解生產和收入,勸導他們送孩子上學校,學技術。一家一家做工作。為了幫助輟學在家的孩子有一技之長,我們還來到職業學校,了解職業教育的情況,為掌握第一手數字,跑到硅鐵廠了解用工情況,特別是使用童工的情況。在我知道了民族教育的落后狀況后,心里曾難受了很久。在那短短的一個月時間,我與許多回族家庭建立了友誼,與回族學生成為了朋友。這讓我相信,在沒有隔閡的世界里,不同種族、不同民族的人,只要交心,都可以成為朋友。之后,在老師的幫助下,在掌握第一手資料的基礎上寫出了我的第一份調研報告《從民和科技扶貧看職業教育對地區經濟發展的作用》,后來發表在《青海民族研究》上,不想社會影響很好。
八
在學校最后一個學期,學業基本結束,大家都在忙著找工作。
到了周末,會找一些事做,與不能回家的同學在教學樓前空地上與藏族同學一起跳鍋莊舞。
鍋莊舞是圍攏成圓圈,一起跳的集體舞,需要大家步調一致,而動作笨拙的我們,并沒有被少數民族同學譏笑,他們還手拉手教我們,大家手挽手踏歌而舞。這種形式,在《詩經·公劉》稱之為依:篤公劉,于京斯依,蹌蹌濟濟。俾筵俾幾,既登乃依,乃造其曹。這依既是連臂而舞,更象是一種依靠。
我想,舞蹈中的漢族學生與少數民族學生之間需要相互“依靠”。在祖國大家庭中,漢族與少數民族也完全需要相互“依靠”。有了這個“依靠”,我們祖國大家庭才能畫出一個圓滿的圓圈。
九
2007年是我們離校十周年,年初,與許多同學通電話,久別后的話特別多,大家都盼著十周年的聚會,到校園里走一走,看一看。
那年8月,大家如約相聚,十分激動。我們一起參觀曾經住過的寢室,留戀于操場,在九三(一)班的教室,在自己的座位尋找昨天的影子,時間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
夜晚,坐在校園的草地上,與老師一起暢談過去,老師的話勾起我們學生時代最美好的記憶,這當中,有高興的事,也有悲傷的事,有難堪的事,也有光彩的事,有有趣的事,也有有意義的事。
這算是我一個不出息的學生所作的一篇小小的回憶錄吧。
謹以上述文字,獻給我的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