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從地理概念上講,還是從人文歷史的角度看,我們完全可以將小峽、大峽和老鴉峽稱作西寧地理和文化概念上的東大門,雖然我們依然俗稱它為東川。東川之所以稱雄,小峽口德安、武定兩關的險峻倒在其次,首要的是俗稱為老鴉峽的地方,從古至今,東風西漸,漢羌交融,在這里積淀了太多的歷史風塵與悲壯色彩。
現在被稱作老鴉峽的地方,是西漢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設置破羌縣的所在地,其城池也稱破羌城。大概是因為城建在早有其名的老鴉峽口,抑或此城時建時廢,留下了許多殘垣斷壁,久而久之,引來成群結隊的老鴉(烏鴉)在此結窠棲身,所以,當地百姓便將此城戲稱為老鴉城了。不過,明初在此設立驛站的時候,官方也認可了這種稱呼。
在東漢靈帝光和三年(公元180年)隆冬季節的某一天凌晨。晨曦初顯魚白,寒鴉繞樹哀鳴;鼓樂凄婉悲壯,桑煙籠罩著荒野。破羌城外的山坡上,破羌縣吏引領眾多的鄉紳和父老,在一座青磚砌就的墳前豎起了一方石碑。一陣念頌之后,罩在碑首上的紅布徐徐落下,“三老趙掾之碑”幾個精俊而雄渾的隸書大字顯現在人們的眼前。這款694個字的碑文,字體雋秀而蒼勁,雖然全由正隸而書,但可以明顯地看出東漢末年由隸而楷的趨向,頗有當時大書法家蔡邕的風骨。時至今日,我們通過辯析碑文拓片的內容,以下的人文脈絡依然清晰如初:
“三老趙掾之碑”開宗明義,即有“胤自夏商,造父馭周。爰暨霸世,夙為晉謀。佐國十嗣,趙靈建號,因氏焉。迄漢文景,有仲況者,官至少府”的記載,大意是說,趙姓在夏商時即為大姓,至周穆王西巡時,為其駕八駿之輦的少皓氏之苗裔造父,因功封趙城,成為后世春秋五霸之一晉國的望族,曾輔佐十代君王。三家分晉后,于趙武靈王元年始,封趙氏以貴族分支稱號。至西漢文景之治時,趙氏一門已成三晉名宦。其后又有“報怨禁中,徙隴西上邦。育生充國,字翁孫,該于威謀,為漢名將”的陳述,可知趙氏其中一脈,因觸犯皇威,被調遣到隴西鎮守邊關,此后世代從戎。讓隴西趙氏名譽天下的,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西漢名將趙充國。
趙充國歷武、昭、宣三帝,先是北征匈、狄,功封王侯,晚年屯田西北,平羌安邊,頗有政聲。趙充國于漢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平定先零羌叛亂后,抱病上書《屯田策》,稱屯田“內有亡費之利,外有守御之備”。得到中央王朝批準后,在湟水流域屯田戍邊,并設破羌縣于現樂都老鴉城。趙充國為歷代開發河湟第一人,為撫羌安邊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趙充國死后謚壯侯,并繪其像于未央宮麒麟閣上,供人瞻仰,享受與霍光等西漢功臣同等的殊榮。
趙充國的后裔中,才俊輩出,人脈頗旺。有統領禁軍者,有貴為駙馬者,亦有去世后賜葬皇陵者,可謂皇親國戚,名門貴胄。這座墓的主人趙掾,即為趙充國的五世孫。當年此地為西漢邊陲,時遭西羌鐵騎攻伐,在一次戰斗中,漢軍慘敗,“于是,四子孟長,仲寶、叔寶、皆并震歿,唯寬存焉”。殘酷的戰爭,使得趙掾兄弟四人中的三位兄長皆戰死在邊關,唯有趙掾存活下來。
碑文中的趙寬是碑主人的姓名,而“掾”是漢代對一般官員的尊稱,碑中稱趙寬為趙掾,即避了名諱,又有贊譽之意。此后的歲月里,趙掾厭倦了永無休止的征戰生涯,“乃徙家馮翊,修習典藝,既敦詩書,悅志禮樂,由復研機篇籍。博貫史略,雕篆六體……”。這段碑文記述了趙掾舉家遷到馮翊(現陜西大荔)后,研習六藝,考證史籍,后因思念家鄉,又重新遷回隴西的一段經歷。趙掾回歸故里后,“太守陰嵩,貪嘉功懿,如署督郵,辭疾遜退……以寬宿德,謁請端首,優號三老,師而不臣”。金城太守看重趙掾的道德學問,欲授予督郵之職,以督導所屬縣令,但趙掾堅辭未就。后終因拗不過浩門(今民和享堂)縣令的再三拜訪,被尊為縣“三老”,“三老”是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特設的主掌教化的儒官。趙掾身體力行,以儒學教化民眾,興學育人,但從不以官員自居。趙掾的門生中,有一百多人后來成為才智出眾的賢士,到各州縣為官惠民,頗有政績,正如趙掾碑所述:“教誨后生,百有余人,皆成俊艾。仕入州府,常膺福報”。正因為趙掾德高望重,名滿鄉里,所以“蓋以為垂聲罔極,音流管弦,非篇訓金石,熟能傳焉!乃刊碑勒銘,昭示來今”。由此,為趙掾樹碑立傳的初衷便清晰明了。老鴉峽方圓百里的文脈,就是在這時候形成的,以至于過了1800多年之后,這里依然是河湟地區婦孺皆知的文化之鄉。
從碑文中得知,趙掾去世是在東漢桓帝元嘉二年二月(公元152年),而立碑時間卻是在東漢靈帝光和三年十一月(公元180年),即趙掾去世后二十八年。不經意間,當筆者回首去翻閱這期間的近三十年歷史時,看到的竟是那么沉重的一頁。這期間,東漢朝廷外戚和宦官爭權奪勢,輪流把持朝政,皇權日趨衰微。桓帝末年又發生了著名的“黨錮之禍”,官僚士大夫與宦官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桓帝死后,靈帝解除黨錮,士大夫階層曾一度得勢,但在他們準備以武力方式徹底鏟除宦官勢力時,雙方卻發生了嚴重的軍事沖突,結果以宦官全勝而告終。在這次軍事沖突中,朝廷內的官僚士大夫群體幾乎全軍覆滅,或被殺,或被流放,達七百多人,而且他們在各州郡的門生、故吏及家人皆受牽累,一時禍及無辜,天下已呈大亂之兆。此時的西北地區,西羌也乘勢擁兵自立,分庭抗禮,漢朝經營河湟的前沿陣地破羌城岌岌可危。立碑之時,距“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的甲子年(公元184年)僅三年。亂世思忠臣,破羌城的父老們念念不忘曾惠及鄉梓的這位“三老”,終于在他故去二十八年之后,由時任長陵(現陜西咸陽東)縣令的趙掾幼子趙璜主持,樹起了這塊豐碑。
時逢亂世,注定了這塊“三老碑”的命運多舛。就在這塊碑豎起來不久,河湟地區盡陷于羌人及漢族軍閥之手。趙掾的后代恐此碑遭毀,便將其埋于破羌城西的土崖下,這一埋,就是1700多年。這期間,河湟地區歷經風雨無數,值得刻石銘記的事件和人物也數不勝數,但沒有哪一塊碑,能像這塊“三老碑”一樣飽含世道滄桑與人文精髓。
這塊碑因1941年修筑甘青公路而面世,完好如初,但棄置路旁無人顧視。1942年春夏之交,時任樂都中學校長的周宜遵先生春游時,無意間發現該碑,經觀瞻細研,驚呼為漢碑,遂雇工搬運至樂都縣城。可惜在搬運途中不慎摔為兩截,后幾經輾轉,放置于省立圖書館中。期間多有拓片流傳于河湟,成為文人墨客臨摹漢代正隸的范本,由此引起金石學界極大關注。1950年底,接管文化部門者,亦多行伍之輩。制度松弛,人浮于事,一場純屬責任事故的火災竟使整個民國年間集存的包括“三老碑”在內的眾多珍貴文物和圖書遭受了滅頂之災。這塊歷經1800多年風雨滄桑的名碑,在烈焰的灼烤之下分崩離析了。據說,這座圖書館剛好坐落在明代西寧守軍的火藥庫遺址上。或許,這地方早晚會有一場大火,只是碰巧在那個年代發生了。可聞慣了戰火硝煙的人們,誰還會在乎一場火災呢?何況在那個“破舊立新”的年代里,看似偶然的事件中卻往往包含著必然的因素。每當在省博物館中看到那塊焦黑的“三老碑”殘骸時,無不讓人扼腕長嘆,乃至義憤填膺。早知在劫難逃,還不如讓這塊“三老碑”在大東川里永遠地埋著。青石無辜,文脈有幸。千百年來,那些進出東川的人,誰的身上不帶有些許河湟文化的墨香呢?文物是難以再生的,一件彌足珍貴的文物的隕滅,留下的只是永遠的遺憾和無盡的悲痛。幸虧市場上還能看到它的一些“克隆”拓片,能讓我們領略到趙寬碑的“梁園遺音”,而那些早已灰飛煙滅的往事能讓多少人以此為鑒呢?烏呼!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復哀后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