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憶

§ 七傷卷

1.

雕花的窗前，裊裊幾縷輕煙從黃銅的香爐里溢出，言婉已經昏迷兩個月了。穆玳坐在床頭，輕輕地替她擦了擦鬢角上的一點微汗，自責的感覺又再涌上來。她一直覺得，是她害了言婉。

兩個月前，她們在琴社拾到了一本古怪的藍皮書，叫做七傷卷。七傷卷的扉頁上說，誰如果翻開了這本書，哪怕只看了其中一個字，都會被厄運纏身，短期內將遭遇慘禍，除非那個人在十五天之內將它傳閱給下一個人，禍事就會轉移到那個人身上，如此類推，方可相安無事。

但那個時候穆玳并不相信真的有什么厄運，直到十五天以后，她跟言婉一起登樓，那幢京城里剛剛建好的觀景樓居然意外地發生了垮塌，她們倆從同樣高的地方摔下去，她只受了輕傷，可言婉卻昏迷了，一直醒不過來。

言婉是禮部尚書的掌上明珠，整個風棲國最頂尖的醫師都被請來給她診病，卻依然診不出她昏迷的原因。

有人說，她大概是把魂給摔掉了。

說到摔魂，穆玳便想到了七傷卷。那本七傷卷是她撿到的，也是她第一個看，言婉在她之后，倘若扉頁上所寫的厄運轉移真的存在，言婉豈不就是受她所害了？她越想便越覺得難過，寢食都不安穩。她甚至還想再翻閱七傷卷，沾染厄運，作為對自己的懲罰。她不是沒有那個勇氣，只是在她正要翻開七傷卷的時候，她的腦子里忽然冒出了另一個念頭。

2.

穆玳喜歡武藝，練過一些功夫，女兒家當學的琴棋女紅她全不會，卻對舞刀弄槍的事情有獨鐘。她的輕功練得很好，飛檐走壁如履平地。這天，她一襲黑衣，素紗蒙面，趁夜潛進了定虞侯府。

定虞侯皇甫見歡，原本出身江湖，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心思縝密，足智多謀，他曾經于萬人之中勇擒敵首，而且護駕有功，是當今皇帝的救命恩人，皇帝封他做了定虞侯，專管朝廷與江湖之間的事。江湖中人，有人贊他，也有人罵他，說他甘做朝廷的走狗，不管怎么樣，他在穆玳的眼中便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父親是在定虞堂的大牢里冤死的。

穆玳的父親曾經是京城里的一個小官，因受奸人誣陷，被說他勾結江湖之中反朝廷的勢力，欺君作亂。案件交到了定虞堂手里，皇甫見歡幾審未果，穆玳的爹卻熬不住嚴刑逼供，咬舌自盡了。

雖然后來真相大白，皇甫見歡也知道自己錯判了好人，但穆玳卻再也討不回父親的音容笑貌了。她失去了她最堅實的、也是唯一的依靠，她恨透了皇甫見歡，所以她想把七傷卷放進侯府，令皇甫見歡也成為一個被厄運纏身的人。她一邊想著，一邊已經偷偷地潛到了皇甫見歡的臥室門外。

皇甫見歡人不在屋里，案前只點著一盞豆燈。

穆玳還沒來得及把七傷卷混進桌案上面那沓書冊里，突然，窗口人影一閃，有一個人頃刻就躍了進來，他一轉身，正對上她躲藏不及的眉眼，她一愕，那個人竟然是佟飛卿。

錦儀司的六品指揮使佟飛卿——言婉的未婚夫婿。

錦儀司擔負的是京城的守衛防御工作，也有著風棲國最龐大最神秘的間諜組織，其職權之廣，橫行無忌，在風棲國是人盡皆知的。穆玳還不知道，最近兩年，皇甫見歡雖然表面風光，卻早已經成了錦儀司的眼中釘，錦儀司一直懷疑他是琰昭國的細作，暗地里對他的監視尤其緊密。

風棲和琰昭兩國的對立由來已久，最近錦儀司收到消息，說琰昭國有密函流入京城，似有異動，而密函就傳到了皇甫見歡的手里。所以，錦儀司便派了佟飛卿來監視皇甫見歡，他得躲在他的房間里，收錄下他的一舉一動。但這樣的監視無疑是提頭的活兒，佟飛卿并不情愿，他看見穆玳的時候，先是一驚，隨即腦海之中便有念頭閃過，他忽然鉤唇一笑：“我正好借你一用！”

穆玳還沒有明白過來，就看眼前光影亂疊，佟飛卿已在面前，伸手一點，封了她的全身大穴。

佟飛卿也不知從懷里拿了個什么東西，在穆玳的眉心一印，她瞬間覺得額頭發燙，但那種感覺很快又消失了。她鼓著眼睛瞪他，這人的行事作風向來不合她的眼緣，若不是因為她跟言婉情同姐妹，要顧著言婉的面子，她一定會見他一次便唾他一次。她不知道他究竟意欲何為，就看他四處打量，將自己抱上橫梁放著，然后便離開了。

3.

佟飛卿的點穴手法很特別，如果沒有人來解穴，無論過多久，那穴道都是不會自動解開的。穆玳在橫梁上側躺著，半邊胳膊已經發麻，天快亮的時候，門忽然開了。皇甫見歡帶著些微的倦意走了進來。

穆玳的眼神，分明有輕輕的震顫。

這是她第二次看見他了。

青袍黑靴，錦冠玉帶，一如初見時那般，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她心中不禁暗嘆，她怎么還能用這樣褒義的詞語來形容他呢？過了一會兒，他撥亮了燈芯，翻閱了幾封書信，然后便起身走到門口喚來了家仆，要家仆給他準備熱水沐浴更衣。穆玳一聽，傻了片刻，卻發現她的眼皮連眨都眨不得，更別說合上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甫見歡脫掉層層衣裳，修長健碩的身段一覽無余。她羞紅了臉，心怦怦亂跳，都快從胸腔里迸出來了。她總共在橫梁上面躺了兩天兩夜，看皇甫見歡繪畫獨弈，飲酒觀星，還幫一個做錯事的丫鬟修好了她的手鐲。

就在第三天，這間屋子里來了一個黑衣蒙面的人，蒙面巾卸下，皇甫見歡從墻內暗格拿出一封信交給對方，對方就急忙離開了。皇甫見歡正要鎖回暗格，那暗格外掛著的銀鎖表面突然反光，正好映出了橫梁上一個模糊的人影。他臉色一變，一把拽下穆玳：“你在那里多久了？”

穆玳驚恐地看著他，他的目光里有瞬間的錯愕，視線在她的眉心逗留了片刻。他解開了她的穴道，她立刻抽出防身的匕首對著他。

他竟然笑了：“穆姑娘，莫非是我的郁金香令你聞之不忘了？”

穆玳脫口而出：“你想怎么樣？”

他失笑：“現在是你闖進我的侯府，躲在我的臥房里，你還問我想怎么樣？”

他一步一步地走過來，高大的身影覆蓋著她的，她仰頭便看見他清亮的眼睛里那個藏不住慌亂的自己。

他說：“應該是我問你吧。你究竟看了多少不應該看的東西？包不包括我的身體？”

§ 血鸚鵡

1.

見之不忘。

后來的穆玳總是要想著那兩天兩夜的皇甫見歡，他的瀟灑幽默、親切和善，他的劍眉星目、白齒淺笑，他衣衫下面健壯的臂膀、結實的胸膛，那一切的一切，見之不忘。

——即便她成了他的階下囚。

皇甫見歡說穆玳擅闖侯府，他要追究她的責任，他還要帶她出城去一個很遠的地方。追究和遠行，她不明白，他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她問他去哪里，他也不說，只把她關在臥室后墻的隔間里，不準任何人接觸她。

有一天，他剛走進隔間，想給她送飯菜進去，一陣大風忽然刮進來，吹熄了屋里屋外所有的蠟燭。天已經黑了，天色不好，沒有月光，四周突然伸手不見五指。他頓時僵硬地站在原地，動不了，暗暗地壓抑著，卻還是暴露了他急促緊張的呼吸聲。

他有黑暗幽閉癥，打小的毛病，越是狹窄的空間里面，越是黑暗，他就越緊張，甚至會害怕。他需要光。他一眼望去，只有幾步之外有一點浮動的綠光，就像救命的稻草一樣，他死死地盯著，片刻也挪不開視線。那點綠光是穆玳頭上的一支夜明珠釵，她一動，珠釵就輕輕地晃動著，像飛舞的螢火蟲。

“皇甫見歡？皇甫見歡是你嗎？你又在玩什么把戲？”她試圖摸索著走過去，突然碰到他的身體，他一下子就丟了手里的食盒，將她攬進懷里抱著：“別動！”

他取下她的珠釵，拿在手里，那種緊張恐懼的感覺總算消退了一點。她感覺到他在發抖，身體微涼，卻不知道他有隱疾，羞憤之余，就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你無恥！快放開我！”

皇甫見歡吃了痛，突然一個醒神，退出了隔間。一直跑到前廳有燈光的地方，他才慢慢地平復下來，低頭一看，珠釵頭里嵌著的夜明珠，圓圓的，就好像某人的杏眼一樣可人，剛才的一幕在腦海里揮之不去，黑暗之中他雖然看不到她的樣子，卻還記得她柔軟的身體，她緊張的嬌喘和她捶在他胸口的小小的拳頭。

他竟忍不住笑了，輕輕地自言自語了一聲：“穆玳。”

隔間里黑暗一片，穆玳還在傻傻地站著。鼻息間仿佛還殘留著剛才接近他的時候，嗅到的他身上的那種味道。那是一種很淡的花香味，是郁金香。那大概是皇甫見歡最喜歡的香味吧。

她想起了初見他的時候，她在市集里看見路邊有幾個從羅衣國來的商人，叫賣著一種外形奇異的水果，叫做金枕頭。穆玳經過的時候，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她一下子就摔進了金枕頭堆里。本來很多人都怨那些金枕頭氣味古怪，臭氣熏天，她那么一摔，渾身沾上了金枕頭的味兒，路人不是嫌她就是笑她，都離她七尺遠，那個時候，只有一個青袍黑靴、錦冠玉帶的男子朝她走了過來。

他給了她一個袖珍的羊脂玉壺。

她打開壺蓋，清雅的花香立刻就籠罩了她，驅散了金枕頭的氣味。她深吸道：“盜帥夜留香，銷魂在何方，這便是說書人故事里的郁金香吧？”

男子微微一笑：“姑娘喜歡就送給你了。”

后來她才知道，他就是定虞侯皇甫見歡。

后來她才知道，他會害死她的父親。

見之不忘，原來也不過是見之即傷。

2.

皇甫見歡帶穆玳離開了風棲國的京城錦疆。他們的目的地是在京城外五百里的枯藤山鸚鵡寨。

皇甫見歡說，他們要去捉血鸚鵡。穆玳從沒聽說過什么鸚鵡寨、血鸚鵡，她也無心去了解，她只想著要怎么令皇甫見歡閱讀七傷卷，那才不枉費她在他面前受的委屈。

他看她一路都悶悶不樂，便想讓她打開話匣子，可她就是不屑跟他講話，最后終于被他逼得忍不住開口了，就冷冷地說：“把我的珠釵還給我！”

他有點失望：“穆玳，我們不是敵人，我軟禁你，帶你離京，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不會傷害你的，你這一路就打算這樣和我相處嗎？”

她冷笑：“不是敵人？侯爺您也太健忘了吧？”她不屑多說，重復道，“把我的珠釵還給我！”

他一想，笑了笑說：“不如我們打個賭吧？你看現在晴空萬里，但是不出半個時辰必然有雨。”

她說：“我不信！”

他說：“那如果真的下雨了，我就把珠釵還給你。”

她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戳了一下：“你說什么？”

他看她表情有點奇怪，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她背對著他，藏起了已經發紅的眼眶，說：“好，我就跟你打這個賭。”

果然，剛好半個時辰，暴雨傾盆而至。

他們站在路邊的茅草棚子里躲雨，皇甫見歡得意地看著穆玳：“我贏了。”

穆玳幽幽一嘆說：“是啊，我輸了，每一次都是我輸。”她頓了頓，竟開始往雨里走。

皇甫見歡吃了一驚：“你干什么？”

穆玳沒走幾步就被大雨淋得透濕，她仰頭望天：“為什么以前你不下，現在你又要下了？”

皇甫見歡不懂她在說什么，沖進雨里拉著她：“雨這么大，跟我回去！”

穆玳倔犟地站著，慢慢地說：“以前，我爹出事的時候，我很害怕，就經常跟自己玩一種可笑的游戲。我跟自己說，如果我在轉角遇到的那個人是個女人，那爹就平安無事吧；如果我能把箭射進許愿壺的壺嘴里，那爹就平安無事吧；如果十五之夜有一場大雨，那爹就回來陪我看十六的月圓吧……”她的背影輕顫，“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這些荒誕的游戲上，支撐著自己，等著爹回來。可是，每一次他都沒有回來。十六那天他就死了，而十五的那場大雨，最終也沒有落下來。”

聽完，皇甫見歡有種說不出的心疼，他伸出去的手，幾乎要觸到她的肩頭了，卻還是縮了回來。他就那么陪著她，在暴雨里站著，看著她哭。他的心里也跟著布滿了綿綿密密的痛意。后來他才知道，原來，他的痛是因為被她的眼淚灼傷，她的眼淚已經從那個時候起，流進他的心底去了。

3.

傳說中，血鸚鵡有千里眼，能通靈。錦儀司有一項秘術，就是用血鸚鵡制蠱，制出來的蠱種在人的眉心，那個人雙眼所看到的一切畫面，就會逐一被蓄在眉心里，然后再將畫面吸出，能生成玄光鏡，逐幕回放。

知道這項秘術的人不多，皇甫見歡恰好是其中一個。

穆玳在侯府被發現的時候，他就從她的眉心辨認出，那里面是藏著血鸚鵡蠱的。他早知道錦儀司有心調查他，卻沒想到穆玳竟然被利用了，他不能讓穆玳看到的那些畫面被泄露出去，他尤其要保全那個暗中跟他會面的黑衣人，所以，他便帶她來了枯藤山，想捉一只血鸚鵡，用鸚鵡的血來解她的蠱。

鸚鵡寨建在一片石林之上，寥寥幾座木屋，錯落破舊。每一座屋子里面都是空的。皇甫見歡和穆玳抵達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四周殺氣騰騰，他立刻向穆玳靠攏說：“這里有點不對勁，跟著我，別走散了！”

穆玳錯愕地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后狂風驟起，落葉飛沙。四周突然涌出大批紅袍黑靴的人，白鶴劍在手，頃刻就圍成了一道圓形劍陣。佟飛卿就在那劍陣之中。

4.

鸚鵡寨是一座空寨。風棲國也沒有血鸚鵡。雖然血鸚鵡蠱是真的，但那其實并不是用血鸚鵡的血提煉制作，而是另一種罕見的獸類，錦儀司之所以對外虛構了血鸚鵡和鸚鵡寨，是因為他們早就算計好，當有人中蠱，而又對這種蠱有一定了解的時候，他也許會私下里來捉血鸚鵡解蠱，到時候，錦儀司只要守株待兔，必然能夠獲益良多。就算這并不能成為皇甫見歡是細作的一項證據，但至少他私心解蠱，就是心中有見不得光的事情，錦儀司就有足夠的理由審訊他了。

佟飛卿道：“侯爺，既然鸚鵡寨是白來了，不如就跟這位穆玳姑娘一起，隨我們回錦儀司喝口茶，以慰路途的辛勞吧？”

皇甫見歡道：“本侯還有要事在身，等辦完要事，定當去錦儀司拜會明大人。”

看似輕拂衣袖，瀟灑怡然，卻突然一掌排開，剛猛的內勁猶如狂風，撼得整座樹林都發出震顫，風沙卷著殘葉迷了眾人的眼睛。皇甫見歡拉過穆玳，口哨一吹，他的紅鬃寶馬就聞聲跑來。他將穆玳放在前面，自己坐后面，魁梧的身軀立刻將瘦瘦的她環保著。背后羽箭追射飛來，他頭也不回，只反手一掌，真氣噴射，將那些羽箭折成了兩半，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他們徹底擺脫錦儀司的糾纏時，已經是第二天的黎明了。馬兒在一條溪水邊停了下來。下馬的時候，穆玳的懷里突然有什么東西掉了下去。皇甫見歡好奇地替她撿起來：“這是什么？”

穆玳心念一動：“你自己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皇甫見歡看著封面：“七傷卷？”他微微一笑，突然趁著穆玳不備點了她的穴道，將書翻開伸到她面前。穆玳遲了一步閉眼睛，堪堪地就有幾個字映入了她的眼簾，她的臉色立刻變了，皇甫見歡一解開她的穴道，她轉身向著他的面門就是一掌。他飛起避過，穩穩地騎在馬背上。

她臉色鐵青：“皇甫見歡，我要殺了你！”

他單手來迎她的殺招：“穆姑娘，你自己立心不良，想用七傷卷暗算我，怎么反倒生起我的氣來了？”

穆玳說：“你怎么會知道七傷卷的用法？”

他用兩根手指夾著她的手腕：“我當然知道了，我還要告訴你，就算七傷卷的咒語再狠，對我也不起絲毫作用。”

穆玳不信：“你想騙我吧？”

皇甫見歡說：“我沒有騙你，因為我皇甫見歡本身就是一個厄運之人，七傷卷對我這種人是不起作用的。”

穆玳當他胡謅，不肯相信他，還跟他動起手來，想再把七傷卷強行推給他看。

他單手攔了她：“你跟我去見一個人，自然就知道我沒有騙你。”

她出手不停，說：“我才不會信你的鬼話呢！”

他且擋且退：“可是你剛才已經看了七傷卷，你難道不想解咒？我帶你去見的這個人，能解開閱卷之人身上的厄運。”他這樣一說，穆玳突然想到了言婉，立刻問：“那個人在哪里？他是誰？”

皇甫見歡道：“他在居陰山，他叫十惡。七傷卷就是他寫的。”

5.

皇甫見歡原本不想舍近求遠，到邊境的居陰山去，可是既然鸚鵡寨沒有血鸚鵡，他想消去穆玳身上的蠱，十惡或許會是一個不錯的求助對象。這個人對一切毒蠱神鬼之事研究得極為透徹，五年前他還救過他的命。他就是在那個時候，看著他逐日逐日地寫完七傷卷的。

那個時候，皇甫見歡替朝廷招安一批武林人士，卻遭到眾人的聯手反對，他誤中圈套險些喪命，奄奄一息之時，在居陰山腳遇到了十惡。十惡看皇甫見歡傷成那樣，尋常的方法已經救不了他了，他只能教他向地靈求救。地靈要救一個垂死的人，那只需動動手指、眨眨眼睛的工夫，但是，被救的人卻要付出代價。因為地靈是厄運之神，他的身上背負著太多的厄運，所以他每救一個人，就要求對方分擔他一部分的厄運，以減輕他的痛苦。所以，皇甫見歡從那時起，就被地靈的厄運纏身了。因為厄運不可疊加，所以七傷卷的咒語便對他不起作用了。

不過，當初地靈救他的時候，也告訴過他，他們之間的協議是可逆的。他背負著厄運繼續活在這世上，什么時候他如果承受不起厄運連連的生活，想要反悔，他就可以在他的手背上劃開一個十字，輕念咒語，地靈就會現身，收回他放在他身上的厄運。只不過，那樣的話他當初所受的重傷又會全部回到他的身上，他會變回五年前那個奄奄一息的樣子，再次命懸一線。

6.

一路上，穆玳連做夢都會夢到十五日期滿，她的厄運降臨，她被錦儀司的亂箭射死了牢牢地釘在樹上，渾身血肉模糊的樣子。原來，真的負上了厄運，她不是不害怕的。

沿途皇甫見歡一直護著她，一邊應付錦儀司的追捕糾纏，一邊日夜兼程地想盡早趕到居陰山。她知道，他是擔心自己要分神應對錦儀司，看不住她，所以只好用七傷卷綁著她，以免她鉆空逃走。她諷刺過他：“你是怕我死在厄運里面，變成厲鬼找你報仇吧？”

他依舊沒有把她的那支夜明珠釵還給她，邊把玩著邊說：“你怎知道我沒有其他的目的呢？”目光幽幽一轉，意味深長地看緊了她。每次與他對視，她心里就止不住地緊張，急忙挪開了視線，望著前方一座高山。

他說：“那里就是居陰山了。到了那里，十惡就可以解開你的血鸚鵡蠱，還有七傷卷的厄運了。”

她接口道：“那我對你便毫無威脅了，你會放了我吧？”他一想到她就要與他分道揚鑣，不免失落，反問說：“你不想為你父親報仇了？”

她凄笑似哭：“我能嗎？我根本殺不了你，只能寄望著天日昭昭，因果循環，你惡人自有惡報！”他看她咬牙切齒的樣子，心里更難受了。她也黯然地轉過身去，一轉身，所有的冷漠狠絕瞬間就收了起來。其實她真的很害怕，怕自己有一天終于堅持不下去，會在他面前泄露出她深藏的秘密。

十幾天以后，他們到了居陰山。

草廬前，十惡正在給門前的一片郁金香澆水，他慢慢地打量著風塵仆仆的穆玳和皇甫見歡，聽他們說明了來意。他搖頭道：“皇甫見歡，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我十惡幫人，有一個規矩。”

“什么規矩？”

“每一個來向我求助的人，只能對我提一個要求。我也只滿足他一個要求。”他說，“所以，你的機會已經沒有了。”

皇甫見歡事前真的不知道這一點，他連忙問：“這是為什么？”

十惡說：“因為，我每次幫人都是在逆天而行，我早就觸怒天威了。所以我不能幫得太多，幫得太多，我自己會受到天譴。我要是受了天譴，就算想幫你們都無能為力了。”他看了看穆玳：“姑娘，你是想讓我解你的血鸚鵡蠱，還是破你的七傷卷咒語？又或者，救你那個昏迷的朋友呢？你只有一次機會，一個選擇，你可考慮好了？”

穆玳看著郁金香幽幽綻放，淡雅的清香，如煙縷飄在這雨后微潤的空中。穆玳凝神看著那些粉色的花朵，想著言婉，想著她自己，更想著沿途的落日孤煙、曉風殘月，那些寧靜與風浪，抵抗與逃亡，想著就在她身旁的皇甫見歡，她心里哀嘆連連。突然，一支響箭破空而來！

那支箭是沖著十惡去的！

皇甫見歡眼明手快，撲過去拉住了箭尾，誰知那箭尾竟然暗藏機關，嗖嗖——幾根銀針噴射出來，他來不及躲閃，有三根銀針便分別刺入了他身前的幾個大穴，他瞬間動彈不得。佟飛卿伺機而動，猶如猛獸般從樹冠里飛撲下來，白鶴劍一橫，置在穆玳肩上，得意地笑道：“告訴他，你的選擇是第三種——救言婉。”

§ 最傷心

1.

穆玳的選擇原本就是第三種，佟飛卿是多此一舉。雖然言婉不在這里，但是穆玳將她的生辰八字報出，十惡很快就開始作法了。

穆玳嘲笑佟飛卿道：“你不過就是想攀附言家，婉兒是不可能對你這樣的偽君子死心塌地的，總有一天，她會知道你的真面目！”

佟飛卿小人得志，說：“也不知道我跟婉兒成親的時候，你還有沒有機會喝我們的喜酒呢。”他說著，一聲令下，“把她帶回錦儀司！”話音未落，按在穆玳肩膀上的手突然一沉，他只覺膝蓋發軟，單腿就折跪了下去。

皇甫見歡竟跨前一步，揚眉一笑，突然用內力將穆玳從佟飛卿的身邊拉了過來。三根銀針已經悉數被他逼出體外，全都還給了佟飛卿，一字排開釘在他的膝蓋上。

佟飛卿怒不可遏，大喝一聲，所有的侍衛便紛紛拔了劍，朝著皇甫見歡一擁而上。

十惡早知道勢頭不對，扔下一句：“皇甫小兒，老頭兒我先走一步，你們自求多福吧！”然后便飛身而去。

頃刻間，草廬前揚起一片灰塵。

2.

皇甫見歡帶穆玳殺出重圍的時候，已經是三更了。月光幽冷，山林陰森，他們不辨方向地沖撞著，每一步都像是踩著尖刀火炭，步步驚心。皇甫見歡強行沖破穴道，已經損耗了內力，再加上他以寡敵眾，體力也逐漸透支。穆玳自始至終沒有出手幫過他，每一次，再多血腥與劍光，她都僵硬地站著，冷冷地看著；每一次，都是皇甫見歡在對敵的同時還要分心護她，有的時候她真怕自己會忍不住也出手，便把手藏在袖子里，狠狠地握緊拳頭，用指甲掐入掌心。

她不能心軟。

皇甫見歡是她的仇人！從來都只是仇人！

穆玳心中翻江倒海，跟著皇甫見歡深一腳淺一腳地穿梭在山林里。突然，兩個人同時踩到一塊松動的泥石，失了平衡，猛地從山坡上滾了下去。天旋地轉之間，穆玳看到東方有了一道淺淺的白光，云山依稀，是天快要亮了。

穆玳沒有昏迷太久，醒的時候，皇甫見歡正在慢慢地替她擦洗右臂的傷口。白皙光潔的藕臂，沒有分寸地暴露在他面前，她一驚，驀地坐起來推開他：“不用你好心。”說著，突然覺得胸口一陣難受，抑制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其實，穆玳昏迷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吐血了。她從山坡上面滾下來的時候，被石頭撞到，傷了氣門，然后還有一些被荊棘劃破的皮外傷，雖然這些都是輕傷，可是，不管皇甫見歡怎樣替她運功療傷，她卻沒有任何好轉，始終止不住地吐血。

穆玳靜默了一會兒，抬頭看見那山坡原來除了亂石和荊棘，還開著零星的郁金香。她緩緩地說：“今天是第十五天了？”風吹花瓣，柔柔的如黃蝶飛舞。

皇甫見歡悔意濃濃，道：“對不起，我本來以為……來得及的……”

穆玳冷冷一笑：“能從侯爺嘴里聽到這句對不起，倒是難得。但愿我死了之后，他們就不能從我這里采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了，否則，侯爺還得銷毀我的尸體，豈不麻煩？”

皇甫見歡急道：“穆玳，你真當我是那么冷血無情的人嗎？”

穆玳步步逼近他：“難道不是嗎？其實你心里很慶幸當時我被佟飛卿挾持了吧？你就怕我會選擇自救，保留我的血鸚鵡咒。那樣你的威脅就會永遠存在著！”

皇甫見歡忍痛說：“沒錯，我保護你，是因為我覺得我害死了你爹，想補償你。但我最大的目的還是解血鸚鵡咒！”

穆玳冷笑著退后了幾步：“血鸚鵡咒？好啊，我現在就喊，把錦儀司的人都引過來，我看你還有多少力氣對付他們！你要么就干脆點殺了我，反正我也沒有幾天好活了。”她說著就作勢要喊，聲音未出，卻被皇甫見歡一把抱住，抱得死死的，柔若無骨的纖腰，似要被他勒斷了。

他封住了她的嘴，用他的嘴。

懷里的人兒嬌軀輕顫，微弱的力氣，掙不脫他的霸道蠻橫。他突然覺得臉頰一熱，她就用她長長的指甲狠狠地抓了他一道，四條紅痕，淺淺地烙在臉上，咸澀的淚水也滑入他的嘴里。

她向下一沉，昏倒在地。

3.

短短幾個時辰，穆玳吐血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昏昏沉沉，怎么也醒不過來，不但手腳冰涼，就連脈象也越來越虛弱。

浩大天地，第一次，令皇甫見歡生生地長出了絕望來。

他輕撫著她的面頰，說：“穆玳，他們說得沒錯，我真的是琰昭國派來的細作。”當時穆玳看到他跟黑衣人交接，他給他的是一份風棲國的邊防布陣圖，那幾乎是他用命換來的。算算時間，黑衣人現在應該正好出了風棲國境，將圖紙交到了邊關將領的手里，這個時候就算錦儀司再拿到穆玳看見的那些畫面，再追回黑衣人，也已經于事無補了。他的任務，終于完成了。

無星無月的深夜，他坐在黑暗里，再一次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魔窟。他依舊害怕，便拿著夜明珠釵捧在手里，另一只手忍不住握著她，與她微涼的五指交纏著，他心里慢慢地平靜下來。

“穆玳，我曾經很憤怒，為什么我要來到這里，做著一個表面風光的定虞侯，暗地里卻任人擺布，好像每一天都不是為自己而活。可是現在，你知道嗎，我終于有機會為自己活一次了。”他說著，掏出小刀，慢慢地在自己的手背劃了一個十字。過了一會兒，一道發著白光的影像緩緩地出現在眼前，地靈還認得這個曾經跟他做過交易的男子：“皇甫見歡，你想反悔了嗎？”

4.

穆玳醒來的時候，她已經是在京城的一間華宅里，高床軟枕，睜開眼睛便看到言婉坐在她身旁。

言婉告訴她，是佟飛卿送她回來的。他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幾乎都快要死了，但奇怪的是，他們只是喂她喝了一點水，她的傷口便奇跡般地愈合了，氣色也越來越好。錦儀司從她那里拿到了他們想要的畫面，看著尚書小姐的面子，放過了她。還聽言婉說，當時佟飛卿之所以找到她，是因為有人在她的旁邊點燃了一堆枯葉，他們看見煙霧，才找到那個山坡下面的。

當時，四野空曠，只有穆玳一個人。

侍衛們四處搜索，卻沒有發現皇甫見歡的蹤影。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人得知他的消息。穆玳有時候做夢會夢見他，夢見他跟一個奇怪的人說著奇怪的話，他說請你救救她，讓她好好活著，她應該背負的厄運由我來背，我這一生，愿用所有來交換她的平安喜樂。

穆玳不知道，那個夢，是真的。

在夢里，皇甫見歡在她的耳邊輕聲低求：“穆玳，我什么都沒有了，我只想留著你的夜明珠釵，留著它，再黑的夜我都不怕了。”穆玳不相信她認識的那個皇甫見歡會用那么低微的姿態向她軟聲哀求，她很想開口問他為什么，難道他的愧疚感會值得他傾盡余生來換她一次安穩？可是，她怎么說不出話？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甫見歡轉身離去，背影消失在一片茫茫的霧色之中。她突然掙扎著驚醒，滿臉也不知是汗是淚。很多個夜晚，她就那樣反反復復地陷在那個夢里。

一年，一年，再一年。

許多年之后，帝都錦疆有一場郁金香花會，穆玳蹣跚地走在人群里，沒留神被別人撞了一下，沾到了路邊一個潲水桶里面的油污。有個年輕的姑娘過來扶著她，還給了她一個羊脂玉瓶，里面散發的也是郁金香的味道。

姑娘說：“我義父告訴我，郁金香是這世間最美的花，它的香味能掩蓋一切的污濁。奶奶，這個就送給您吧。”

穆玳握著那個羊脂玉瓶愣了許久，忽然想到有個問題想問那姑娘，可是轉頭卻只看到她的身影被人潮吞沒了。

那鵝黃的紗衣，輕快的步履，望仙髻，流云簪，多么像曾經的自己啊。

六十年了，她到底也沒能放下。七傷，傷人傷神傷離別，傷情傷愛最傷心，還有一傷，傷的是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