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星1號仙仆

1

五百年一屆的仙仆選拔又開始了。

蒹葭站在花枝招展的靈草異獸當(dāng)中，一身淺綠襖裙，頭上別著白色柔毛的蘆花，這已是她最漂亮的衣服，可跟周邊的華麗相比，就顯得暗淡了。

輪到她，面試官問：“你會什么?”

“我——”蒹葭支吾了，前面的兔精膚白貌美會瑜伽，再前面的蛟龍會唱跨越五個八度的海豚音，最不濟的也琴棋書畫詩酒花，而她……蒹葭臉紅了，考官抬頭看了她一眼：“什么都不會?”

“我……我會包餃子。”

蒹葭脫口而出，隊伍中傳來一陣嗤笑聲，有的甚至刻薄地說了句：“你當(dāng)仙界招煮飯婆子。”

考官咳了一聲，邊低頭寫下所謂的“才能”，邊說：“也算別致，到時給你通知。”

這大概是委婉的拒絕，蒹葭默默退到一旁。等到結(jié)束，蒹葭磨蹭到考官面前，考官是個年輕的仙子，看起來脾氣不錯，微笑著問：“還有什么事?”

蒹葭把竹籃頂?shù)筋^上，甕聲甕氣地說：“賄賂你!”

掀開碎花布，是一排餃子，頂著圓滾滾的肚皮，令人食指大動。只是——這能算賄賂嗎?仙官笑瞇了眼，看著下面怯生生的蒹葭，發(fā)問的蘆花似乎在顫抖。他拿了個放到嘴里，呃，味道不錯。

“你想去哪里?”

“星宿宮。”

2

蒹葭在寫信，信上寫著——

我成功地把面試官潛規(guī)則了，他說下次想了，就繼續(xù)找我。仙仙真是個好人……未了，又加了一句，小螢，你會換尿布嗎?

小螢是她青梅竹馬的朋友，一起在弱水河長大，她上來應(yīng)聘仙仆時，約好要定期寫信給他。沒錯，蒹葭光榮地成了一名仙界女仆，換了七彩云織成的紗衣，扎了兩個圓圓的發(fā)鬢，支著下巴，盯著搖籃里睡著的奶娃娃。

小星星好小喲!

蒹葭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奶娃娃翻個身，繼續(xù)睡，伴隨著輕輕的呼吸，身上的光芒一明一暗。他罩在熒熒的淡黃光中，唯有臉睡得紅撲撲，還不時皺皺鼻子，吹個鼻涕小泡泡，看得蒹葭萌心大動。

她的職責(zé)就是照顧這個奶娃娃，二十八星宿的南宮井宿天狼星，主兇殺掠奪。星宿各司其職，千百年來都是同一名星君，聽說幾百年前，天狼星犯了事，墜落人間，被打回原形，才變成這樣的。

“那要多久星宿會歸位?”

“這就要看你的照顧了。”

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蒹葭湊過去，在他粉嫩嫩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沒幾日，“啊啊啊，他吐奶了”、“怎么辦，小星星又哭了”，伴隨著這些快哭了的尖叫，必定是雞飛狗跳的碰撞聲。天狼星是兇星，連帶著四周災(zāi)難不斷，蒹葭走五步摔三次這是尋常，奇的是，無論她以何種匪夷所思的方法摔倒，懷中的孩子都毫發(fā)無傷。

但她自己卻鼻青臉腫，南宮之主實在看不下去：“去天河吧，那里摔不疼的。”

于是，在接下來的幾百年時光，星宿們都可以看到，在星漢銀河的璀璨光華中，那個頭戴蘆花的小仙仆，背著精雕細琢的小娃娃，撿起一粒粒的星沙。

“小星星，這個呢?”

小天狼星要把頭扭到一邊，就是不喜歡，中意了，就吹個鼻涕泡泡以示可以。蒹葭把星沙串好掛在他的小床上，亮晶晶的一條小銀河，只屬于天狼星的銀河。而她坐在一旁，哼著民謠，臉上帶著甜甜的笑。

3

彼時，銀白蒼穹，日月星辰。

不曾想過最熟悉的風(fēng)景，會交錯成陌路人。

那是許多年后，已經(jīng)歸位的天狼星，望著蒼穹，問：“怎么感覺這么熟悉?”

身邊值班的星宿暗笑，你從小就在這兒吃喝拉撒，把銀河污染夠了，怎么會不熟悉，臉上卻笑得一派和煦，淡淡道：“我們天生屬于這里。”

天狼星點頭，他是星宿，自當(dāng)高懸于天。

那時，南宮井宿歸位，忘盡前塵。他不會記得，有人為他做了一條小銀河，為他包過各種口味的餃子，而他總坐在一旁，把面粉吹得到處都是，然后抬起慘白的小臉，眨巴著一雙吃貨的黑眼睛，奶聲奶氣：“蒹葭，我餓了。”

那么理所當(dāng)然，那個人也那么理所當(dāng)然地溺愛他，抱著他，把他喂得圓滾滾，指著群星，告訴他，他將來會在那里。

小天狼星問：“蒹葭，你是哪顆星?”

“我?”蒹葭思考起來，她只是名小小的仙仆，“我不是星星。”

“為什么你不是?”小天狼星大驚，掛在她脖子上，嗷嗷大哭，“不管!蒹葭也要是星星，屬于我的星星。”

長大以后，小天狼星早已忘了這些，他也不會記得，他曾一度拒絕歸位，因為歸位就要忘記。他真是個倔脾氣的孩子，四宮二十七星宿輪番上陣，他不為所動，不歸位就是不歸位，直到蒹葭找上他。

“我不要忘掉你。”他還小，不懂憂傷，只是固執(zhí)地重復(fù)這句話。

不知何時，他已經(jīng)長成一個少年，眼眸如水，不染塵埃。蒹葭望著他，輕輕說：“若真的在乎，又哪會忘記?”

仙道講究緣法，若有緣，就算千山萬水，峰回路轉(zhuǎn)，也會再見。

“小星星，你會忘記蒹葭嗎?”

“我不會忘記蒹葭的。”

他這樣說，黑亮的眼睛里充滿自信，然后井宿歸位。

南宮最明亮的星辰，在靜謐的幽藍天河緩緩升起，星光萬丈。

蒹葭提著裙腳奔過去，滿心的驕傲，她那么興奮，喊著：“小星星!小星星!”

回答她的是一陣冷風(fēng)，狠狠把她摔在地上。天狼星居高臨下，眼神犀利如刀地掃過來：“現(xiàn)在的奴仆都這么不懂規(guī)矩?”

他是高高在上的星君，不會同一個奴仆過不去，只是出手教訓(xùn)一下。正要離去，蒹葭拉住他，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大大的眼睛里蓄滿淚水，搖著頭往后退。

“你不是我的小星星……”

她的小星星還是個少年，有點嬰兒肥，喜歡撒嬌，愛淘氣，那么活潑明朗的孩子，而眼前這個，無疑是英俊的，但臉上的線條如刀刻，眼瞳太黑，深不可測，還沒走近，就散發(fā)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戾氣。

“放手!”

天狼星皺眉，蒹葭也生氣了，她氣得全身都在發(fā)抖，指著新歸位的星君怒不可遏：“你這個騙子!小偷!把我的小星星還給我!”

結(jié)果可想而知，她受罰了。

4

在牢獄里，她碰到熟人，當(dāng)初招她進來的仙官。

仙官改做獄吏，一見到她就特別高興：“快賄賂我!快賄賂我!”

蒹葭在牢里包餃子，面粉混著眼淚揉成一團，仙官看得直皺眉頭，餃子包出來還是圓滾可愛，還做成小動物的模樣，小天狼星喜歡新奇的東西，她就變著花樣討他歡心，做著做著就習(xí)慣了，習(xí)慣養(yǎng)成了就很難改。

仙官對著滿桌的阿貓阿狗，放下筷子，裝模作樣做祈禱狀：“讓我先降伏罪惡感。”

蒹葭夾起一頭小乳豬往口里扔，報仇般地嚼著，嚼到最后眼淚掉下來，皮是苦的，心是苦的，她眼淚漣漣地問仙官：“我明明都這么努力地靠近他，為什么他還是忘了我?”

第一次是這樣，第二次又是如此。

那年，蒹葭是凡間的一根蘆葦，蕭瑟的秋，她是雪花的白，一蔟蔟柔軟白花綻放在枝頭，隨風(fēng)搖曳，不知憂愁地笑著。弱水少人煙，幾百來，她修得一點靈性，不懂得道成仙，就隨著四季榮枯，仰望星河。

然后，看著看著，仰望成一個迷戀的角度，隔著天和地，她戀上一顆星。

小螢說那是南宮井宿，一旦出現(xiàn)，天下必有大亂。

“是災(zāi)星，只會帶來劫難。”

“那他肯定很難受。”蒹葭有點心疼他，萬物皆有使命，他也沒辦法的吧。

“你真是無可救藥，看吧，再看多久，也碰不到。”

大家都這樣說，誰也沒想到，突然有一天，他從天而降，烈火焚身，帶著死亡般的絕望。

那是個星夜，天狼星劃過天際，留下一道絢麗的軌跡，倒在面前。蒹葭去抱他，被他全身的火焰灼傷了手，火辣辣地疼，她卻舍不得放手。男子很消沉，什么都不說，被燒得面目全非，只有一雙黑亮的眼睛證明他是天上那顆星。

她不分日夜地照顧他，而他安靜地任她擺布，如活死人般。蒹葭問小螢怎么辦，他翻了個白眼：“你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先是戀物癖，現(xiàn)在又專門回收丑八怪。”

“他不是丑八怪。”蒹葭同好友生了氣，回頭又積極地準備年夜飯。

大年三十，他吐出一枚銅錢，手扼住她的喉嚨：“連你也容不下我?”

這是他同她說的第一句，冷厲無情，蒹葭卻很高興，掙扎著解釋：“咳咳，吉祥如意……”

凡間有往餃子包銅錢的習(xí)俗，能吃到是很喜氣的。三歲小兒都懂，他卻誤以為是謀殺，他紅著臉慢慢地把餃子吃完，這之后，蒹葭學(xué)著包餃子，熱騰騰送到他面前。

她就這樣毫無理由地對他好，日復(fù)一日，而他直到最后，除了成就她包餃子的手藝，什么也沒有留下。他死時，蒹葭守著，默默流淚，驀地，他睜開眼睛，輕聲說：“如果有下輩子，我肯定會愛上你。”

蒹葭的眼睛亮了，他點點頭，似乎笑了笑，來不及碰她的手就垂下來。屋內(nèi)光芒突起，一顆明星拖著長長的尾巴，繞著她轉(zhuǎn)了一圈，飛向天際。

下輩子太久遠，她等不及，告別好友來應(yīng)聘仙仆，見是見到了，一個還在流口水的奶娃娃。沒事，我會等，等到你長大，等到我們相愛。蒹葭堅信著，奮不顧身愛第二次。

“小星星，你會忘記蒹葭嗎?”

“我不會忘記蒹葭的。”

她固執(zhí)地相信他不會忘記她第二次，然后，他利索地把她忘得一干二凈。

蒹葭還在哭，繼續(xù)問：“卑微地喜歡一個人，全心全意對他好，有錯嗎?”

5

她只是愛上一個人而已，沒有對與錯，但他總那么隨意地把她忘記。

蒹葭處罰結(jié)束，不再纏著天狼星，事做完了，就去銀河撿星沙，一粒粒挑得很仔細。偶爾天狼星看到，會問同行的星宿：“她在做什么?”

“不知道，”星宿搖頭，又多舌了一句，“她是個傻子。”

是傻子，才會因為別人一句話，從人間追到天上，多少年，等他成長，然后再將她遺忘。

天狼星想起她不可理喻地抱著自己，哭著求他把什么小星星還給她，也點頭道：“世上蠢人總是多。”

星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井宿，這里誰都可以說她，唯獨你不可以。”

“為什么?”

星宿再也不多說一句，倒是天狼星對蒹葭留了心。

他剛歸位，做了幾件天下大亂的事。朝代更換，日隕星沉，本是再自然不過的規(guī)律，不過非議也不少。

“井宿這次歸位，戾氣更重了。”

“什么星君，其實就是顆掃帚星。”誰愛說就隨他們?nèi)ィ辉谝狻２贿^，他總能看到那個小女仆，維護的眼神：“亂說，職責(zé)所在，星君也是秉公辦事”。

天狼星的心微微動了一下，裝作不經(jīng)意：“聽說你會包餃子?”

無論他是滿目瘡痍的男子，還是傲嬌別扭的奶娃娃，到如今眉眼冷酷的星君，都喜歡她包的餃子，天狼星風(fēng)卷殘云，一掃而光。

“真奇怪，我對這味道熟悉得很。”

“是嗎?”蒹葭沒回應(yīng)，繼續(xù)手中的動作。

“你在做什么?”

“撿星沙，”蒹葭抬頭，望著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男子，輕聲說，“有人告訴我，星宿遺忘的記憶是散落在銀河上的星沙，我把它們撿起來，拼回去，這樣他就會記起我。”

“他肯定是騙你的。”天狼星好心提醒。

“我樂意!”蒹葭生氣了，站起來走到一邊，“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天知道，她用了多少力氣，不讓眼淚流下來。錨錨錨，她的整個人生都是錯的，她的愛算什么7他都不要了，撒落在銀河任人踐踏。可她還在撿，那么多，數(shù)以萬計地找尋著，亮晶晶的屬于他們的回憶。

6

星沙撿到一半，星宿宮傳來，井宿被賜婚。

蒹葭呆愣在銀河，手中的星沙撒落都不自知，她跑去找他：“你不能成親!”

“哦?為什么?”天狼星奇怪地看她，其實他對成親沒什么概念，不過上面的做主了，他接受就是，至于和誰在一起，還不一樣。他不懂情愛，舉手間便是殺伐不斷，看多了人間大難臨頭各自飛的現(xiàn)實，也無心于此。

蒹葭厭極了他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握著拳，有些歇斯底里：“沒有為什么，我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你以為你是誰?”天狼星皺眉，往外走，嘀咕一句，“真是莫名其妙!”

“別走，”蒹葭抓住他的衣袖，低頭哽咽道，“明明是你先說這輩子會愛我的……”

“一派胡言，我怎么可能對你這種人說——”

天狼星不說了，他看到蒹葭慢慢抬起頭，她實在瘦得厲害，下巴是尖的，眼睛深深凹進去，卻驕傲地望著自己，固執(zhí)又尖銳：“我是哪種人?”

她自嘲地笑了，眼淚順著臉頰滴落到手上：“我是哪種人?地位卑下，不自量力愛上你的人?”

滾燙的淚如燎原的火苗，瞬間焚燒整個平原，然后把灼熱的溫度一直傳到心底，炙熱得讓人心疼。天狼星害怕這種莫名的感覺，他抽開手，匆匆離開，只留下一句：“那是你的事，本君忙于禍亂蒼生，無心小情小愛。”

那是她的小情小愛，不關(guān)他的事。蒹葭站在原地，手心空蕩蕩的，她發(fā)覺她一世三生的追求都是浪費，連眼淚都是自取其辱。她默默走出星宿宮，想起很多事，很多人問她，他都燒成那樣，又丑又殘的廢物——

“你喜歡他什么?”

“我愛他七月流火，至死方休的追逐；我愛他玉石俱焚的絕望，體無完膚的情傷。”

初見時，他隕落人間，意識模糊中，問她：“是不是死了，就能見到你?”她知道他要見的不是她，可還是愛上，像個小偷，愛上他的愛，他的所有情深，然后懵懵懂懂，學(xué)他赴湯蹈火。

可她終是個小偷，他不愛她，他忘了最初愛上的人，也不愛任何人。

蒹葭站在一望無際的銀河里，不哭不泣，那么多星，沒有一顆屬于她。

7

蒹葭向天狼星請辭，她要回到人間，不做仙仆了。

天狼星利落地批準了，覺得要說什么，又無話可說，倒是她先開口，恭敬有禮：“星君能陪我走一走嗎?”

他們?nèi)ャy河，她陪他度過幾百年時光的地方，只是那時，他是小星星，如今他是天狼星，而她終究要離去，什么都變了，千百年不變的是幽藍銀白的星空。蒹葭就站在這片星辰璀璨的地方，叫他名字。

“小星星，我要離開你。”

“我不是小星星。”

“你是，你只是忘記了，”蒹葭繼續(xù)說，語氣很平靜，“我回去后，不會再想你，我要嫁給小螢，他一直在等我。小螢是螢火蟲，也會發(fā)光，雖然比上這里的星宿，不過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

“小螢是誰?”

“對了，你也忘了小螢。小螢就是那個和我通信的朋友，”她想到什么，微微笑了，“你以前最討厭我給他寫信，要讓你看到，你準鬧別扭不吃飯，嘟著嘴在一旁生氣，說蒹葭不疼你了。”

天狼星臉紅了，瞪起眼：“本君才不會!”

“你會，你以前就是這樣，還是個愛哭鬼，一找不到我，就坐在地上哭，等我回來了，又不讓抱……”

她想起那個身上總罩著一層星光的孩子，哭得亂七八糟，眼睛水汪汪的，鼻尖紅紅的，背對著她吼“我最討厭蒹葭了”、“蒹葭不要我，我也不要蒹葭”，那時，他總是掛在她脖子上，大一點就牽著她的手不放，他還說，蒹葭，我們要永遠在一起，以后你就住在天狼星上……

那么多事，那么多情，唯有她記起，而他散落在天際。

蒹葭望著面前的男子，張開手心，是顆閃爍的星星，并不完整，但光芒很溫暖。

傳說，星宿歷劫歸位，都會忘記前塵，他們的記憶則散落在銀河，隨日月星辰閃耀光輝。

“我把你最初的感情還給你。”

她尋遍整個銀河，找尋的是當(dāng)初讓他隕落人間的記憶。

時間過去那么久，它們沉寂在銀河的角落，孤獨地被遺忘，她一粒粒找回，拼湊在一起，如同握著整個世界，握在手心。蒹葭把小星星放到他手心：“我沒看，這是你的回憶，只屬于你。”

天狼星無措地望著晶瑩剔透的星星：“那你呢?”

“我?”蒹葭微笑著望著至愛的男子，她全身發(fā)出淡淡的光芒，幽幽的深藍色，那么憂傷那么深沉。光慢慢剝離抽出，破碎成一粒粒的星沙，環(huán)繞在她的身側(cè)，陪著主人無聲低泣，空氣肆虐的是最后的溫柔。

蒹葭手一揚，那些難過的回不去的時光，那一粒粒幽藍色的星沙，下起一場華麗無雙又絕望到極致的流星雨，劃過整個天幕，綻放在星空，散落在銀河，最后的光芒，兩人在這記憶編織成的星雨，凝望，遺忘。

“而我將遺忘你。”

親愛的小星星，這是我最后一次這樣叫你，你總是那么徹底地忘記我，這次，換我遺忘你，不再奢望你的星光，回歸我的平凡。

我忘記你，也忘記整個銀河的孤寂。

8

蒹葭走時，只有仙官送她。

萬年娃娃臉的仙官說：“有空再來玩，我會想你的。”

“是想我包的餃子吧?”蒹葭笑得很調(diào)皮，忘了他，她重新變回那個單純快樂的女子。

“喂，我才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

仙官抗議，蒹葭擺擺手，走出天門，身后的一切，與她再無關(guān)系。

仙官轉(zhuǎn)身，瞥到一旁掩住身形的天狼星。一夜之間，他變成個憔悴的男子，望向遠方，眼神似仙界不變的霧氣，白茫茫的空蕩。

“她不記得你了。”

“我知道。”

她在他面前親手剝離所有與他有關(guān)的記憶，有些人，總是能溫柔得那么殘酷。

星君的眸里有淚光，八卦是一切無聊人士的調(diào)劑，仙官忍不住問：“你想起多少?”

“我?我想起我愛過一個女子……”

他愛過一個女子，銀河里的一顆小星星，很藐小，連名字都沒有，懵懵懂懂，總圍著他轉(zhuǎn)。別人都懼怕井宿一身的兇煞之氣，唯有她，他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就算被趕走，也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眸里沒有恐懼，只有親昵。

她真是傻孩子，不懂跟著他沒有好下場。他第一次坐下來，認真嚴肅地和她講，災(zāi)星井宿的使命，殺伐戰(zhàn)禍，所到之處，生靈涂炭。她卻眨眨眼：“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喜歡的是你。”

千萬年的孤寂，因為她一句，土崩瓦解，潰不成軍。

南宮井宿戀愛了，他沒戀愛過，她亦是第一次，誰都是小心翼翼，誰又都是滿心情意，為彼此掏心掏肺。太過甜蜜的開始，直到她無故病倒，身體一日差似一日，他去找人幫忙，誰都幫不了他，只給他一句——

“你是井宿，主掠奪。”

掠奪生命，掠奪愛情，掠奪所有。不該愛的，天狼星不再見她，無論她怎么求怎么說，都不再相見。直到他聽說，她隕落了，從天而降，帶著視死如歸的絕望彷徨。她死了，他去人間，只看到一塊黑色的礁石，矗立在藍色的汪洋，保持一個回首的姿勢。

他不明白，她為什么這樣做，不能在一起，起碼在同一個星空。直到千百年過去，他才明白，真的太孤寂了，怕寂寞，怕曾經(jīng)的回憶，明明那么努力地靠近，為什么還是這樣的結(jié)局?

南宮井宿隕落時，從沒有想活下去，他一心求死，所以在烈火焚身時，會問出那一句，是不是死了，就能見到你?他隕落，只為一個再見她的可能。

“你喜歡他什么?”

“我愛他七月流火，至死方休的追逐；我愛他玉石俱焚的絕望，體無完膚的情傷。”

他不是不愛，只是他曾經(jīng)的愛都已經(jīng)燃燒焚盡。

一滴淚從眼角滑落，落在那顆不完整的小星星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天狼星握著它，喃喃自語：“其實我記得……”

9

他記得，什么都記得。

當(dāng)年他隕落人間，就料到會有星宿歸位的一天。他不怕前塵忘盡，只怕再愛上。他是天狼星，愛別離，求不得。他怕命運再輪回一次，所以在隕落時，曾在銀河下許過咒誓，若井宿歸位，不是前塵盡棄，而是重拾舊事。

白駒過隙，千年孤寂，他一樣都沒忘。

前一世逃離背棄的愛，人間消沉絕望的等死，再到這輩子執(zhí)子之手的親密，他都記得，牢牢印在心里，他知道有個人在等他，從人間追到天上，一世三生的癡迷，可是他不能愛，不能回應(yīng)，他是井宿天狼星，主掠奪。

他會奪走蒹葭的一切，像奪走曾經(jīng)愛過的女子一樣，奪走她的微笑、眼淚，直至生命。星宿歸位時，沒人知道，天狼星對著銀白星河，詛咒命運；沒人知道，他推開蒹葭，指甲深深陷進手心。

明明很在乎，卻裝作陌路，他像個旁觀者，靈魂脫離肉體，看著自己狠心說出一句句言不由衷的惡語。一次次的漠視，一次次的逃離，讓她從滿心期待到心字成灰。

“那你呢?”

“我將遺忘你。”

沒人知道，她的記憶破碎成星沙，撒落天際時，他的心也碎了一地。

只是再也沒人幫他拾回，曾經(jīng)有個頭戴蘆花的女孩跨越整條銀河，為他找回最初的記憶，去成全她的得不到。如今他們終于形單影只，天上人間，各自背離，天狼星看著小星星，合上手掌。

“她嫁給其他人，會幸福的。”

“既然你早有決定，為何在人間又許她承諾?”

為什么?因為她對他太好了，好到他無視漠視。他快死了，就隨口說了一句，不料她就記在心里，天狼星搖頭：“我料不到她的執(zhí)著。”

“愛別離，求不得，放不下，”仙官靜靜地凝視面前的男子，輕輕嘆了一口氣，“你什么都算到，那你知不知道，當(dāng)年你愛的女子墜落人間，流過一滴淚，那滴淚承載著她所有的情和傷，落在一片蘆葦?shù)兀暨M一個叫蒹葭的女孩子心里。”

他愛的，他戀的，從來都是同一個人，前一世他不敢愛她，這一世他傷透她的心。算得到輪回，卻算不出因果，是誰把流年逼成宿命?天狼星震驚在原地，原來她不是執(zhí)著，只是愛他成了本能，仙官離開，交錯時，淡淡地問了一句：“她從不怕因你一無所有，你又為何總是畏畏縮縮?”

10

天狼星再一次降臨凡間，正是秋日。

蕭瑟的黃同鮮艷的紅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沒走近，就遠遠地看了一眼，然后坐在弱水旁，對開得正茂盛的蘆花坐了一天，從喜氣沖天到夜闌人靜。

她說到做到，嫁作他人婦。

后來每年的這天，他都會下凡。三年后，他在弱水邊見到一個小女孩，長得和她很像，小胳膊小短腿，愛鬧騰。小丫頭不怕生，玩了一會兒，耐不住好奇跑過來，大眼睛一閃一閃：“大哥哥，你在看什么?”

天狼星指了指那片蘆花，她老氣橫秋：“那有什么好看的?”

“你仔細看，很美的。”

“是嗎?”

小丫頭歪著頭，坐在身邊陪他，直到她娘親過來。她沒什么變，鬢角別著一簇白色柔毛的蘆花，感激地笑了笑，說了幾句客套話，就帶走小丫頭，沒有回頭。

她真的不記得他了，天狼星笑了笑，對自己說，這樣挺好。

時光來復(fù)去，歲月又榮枯，唯有那片星空不會變。只是在無邊的蒼穹，星宿們會看到那個滿面風(fēng)霜的男子日復(fù)一日，在幽藍色的銀河里撿起一粒粒星沙，找尋著什么，就像曾經(jīng)有個仙仆做過的。

他們說，他要找回她的記憶，找回那滴承載前世今生所有情傷的淚水。

卻無人知道，他一次次撿回星沙，拼出一滴晶瑩透亮的眼淚，放到手心，輕輕地親吻，然后張開手掌，等一陣風(fēng)吹過，下起一場絢麗的流星雨，星沙劃過他的臉頰，留下斑駁的淚，周而復(fù)始，沒有目的。

“為什么放手?”

“我去找她時，看到她在笑，不知憂愁，很快樂。”

我做的，我想的，不過要成全你的快樂。她是這樣，他也一樣，天狼星又一次把那滴淚灑向天際：“或許，我不能求得十全十美，卻可以為她守住這片星空。”

忘記，也許不是壞事，不管你有沒有想起，我都會永遠在這兒等你。

天狼星笑了笑，其實，等一個人，沒那么苦。

她忘記他，忘記所有的孤寂，留下整個銀河的淚跡：而他，留在原地，守著回憶，想起那年，他還小，愛玩好動，嗷嗷去抓她做的小銀河，而她，坐在一旁，悠悠唱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