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白雪,淹沒了寂靜的荒野。
墳前,中年男子著一件破舊的裘袍,靜靜地倚在那塊無字碑上,默默不語。
丫頭走上前為男子搭上錦繡外氅。
“老爺,天寒了,咱們回去吧。”
男子恍若未聞,呆呆地看著蒼茫的天空。
二十年了,每逢雪天,老爺就會來這兒,從未斷過。
聽年長點的丫頭說,這墳里埋的是一個女人。
那時,老爺還是少爺,那人還是少夫人……
[壹]
重樓六角飛檐,朱紅帷幕曳地層層拉開。一聲婉轉,素白水袖破空擲出,裊楚身姿游走于臺上,百褶裙擺細碎劃過紅毯,步步生蓮。
開腔便引得滿堂喝彩,不愧是臨安府的第一名角兒。
這些個紈绔弟子,平日里閑來無事,遛遛鳥捧捧角兒好打發時光。今兒,戲臺下烏壓壓擠滿了人,只為一睹名家風采。
戲班傳下的規矩,只收男不收女。梅生七尺男兒卻將白素貞扮得這般出塵脫俗,果然不負盛名。
一曲《斷橋》,如泣如訴。
許仙白蛇情意纏綿,臺下一室皆靜謐沉浸其中。空留清音婉轉,繞梁不絕。
倏地,沉寂被外面一陣喧鬧打破。
門外一紅衣女子手持銀鞭,如流霞閃過,從門口一路打到戲臺下,身后桌椅板凳翻倒一地。戲班老板也攔她不得,只是一個勁兒在后面說:“秦小姐開恩,開恩啊。”
女子并不理會,甩開殷紅紗袍,目視戲臺上:“唐少彥,你給我下來!”
說的正是那副小生扮相的許仙,他一襲水藍錦裳,手執十二骨紙傘,淡若君蘭。
這唐少彥乃是臨安府的大家公子,跟梅生交情甚篤,是自小玩到大的朋友。只可惜一人是公子,一人是戲子。不過雖門第有差,倒也沒冷落了這份交情,仍是稱兄道弟。市井甚至有流言,說二人的情分不止兄弟,而是另有深意。
臺下隱隱騷動,人人交頭接耳,素聞這唐家少夫人不好惹,今日定有好戲看了。
只見唐少彥一把將紙傘撩在地上,掀起片片落花,眼中似有不屑,拂袖轉身就走。
“你站住!”
紅衣女子旋步上了戲臺,緊緊拽著那人手腕。平日里愛聽戲也就罷了,他一唐家少爺,怎能自降身份,跟這卑賤的戲子在臺上眉目傳情?
男子回眸,甩開長袖,眼中盡是厭惡:“男人的醋你也吃,真惡心!”
她怔住,手臂靜止在半空,耳邊嗡嗡的。他在說什么?說她惡心嗎?
[貳]
近日,整個臨安府都傳遍了,唐家大少爺玩票時,被自家母夜叉趕下了臺。秦家財大氣粗,富甲一方,人們只提秦家大小姐,從不提唐家少夫人。如今更是扯進了名角兒梅生,這一鬧,自然是成了家家戶戶茶余飯后的談資。
聽說,他昨日出門辦差了,要三日才回。
她漫步于蜿蜒的石徑,不禁自嘲,現在想知道他的消息,還要向下人們打聽。罷了,即便他在家也不會來找她,不如隨他去,縱使是只孫猴子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這園子里鶯鶯燕燕,姹紫嫣紅,可比他那顆冰雕的心,好看多了。
“秦小姐,明兒梨園班有出《白蛇傳》,要不一起去瞧瞧?”
這句話問得頗有挑釁意味。誰不知前幾日,她正為個男戲子,跟丈夫慪氣。
“秦小姐,要去嗎?”
旁邊的幾位貴婦,個個珠光寶氣,笑里藏刀。
“當然要去,如此好戲,怎能錯過?”她摘下叢中并蒂蓮,生生拽斷一枝,將其插在那貴婦發髻間,“并蒂花再好,也比不得一枝獨秀,姐姐說,是也不是?”眉眼瑩然,將那些婦人的不自然盡收眼底。
她對愛情,大抵如這并蒂花,萬紫千紅總也敵不過一枝獨秀。
“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山邊楓葉紅似染,不堪回首憶舊游……”
梅生的唱腔圓潤,身段裊楚,頗有淑女之姿。不止是那些貴婦,就連男人都迷了心竅。他這出《白蛇傳》雖唱得不比從前,但也好過其他戲子。
后臺的廂房,秦月倚在梨木雕椅上,對面立著梅生。
卸了妝,他著實是個俊朗男子,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這是他們第一次私下相見,梅生甚是謙恭,一句句回著話,沒出半點差錯。房內還透著君子蘭香,那是唐少彥最愛的香,但她不喜歡,她只喜歡梅,傲雪的紅梅。
秦月內心笑著,不禁想起第一次跟唐少彥見面的場景。
那時,天降綿綿細雨,她立在斷橋上,將紙傘遞給他:“小女臨安府秦月,敢問公子姓名?”
“在下唐少彥。”
靛藍長裳隨風繾綣,雨水順他長發滴落,碎在她腳邊。
只這一眼,便再也忘不了。
她急忙冒雨趕回家,挺著胸脯對爹說,她要嫁給唐子彥。爹只是朗聲大笑,小丫頭懂什么,你可知唐家就要垮了,你是要去那兒受苦不成。
她死死拽著爹的胳膊:“那我更要嫁過去。有我在,爹就不會不管唐家的。”
爹爹拗不過,只得點頭答應了。
沒出一月,唐家的聘禮就擺在了大堂。她歡喜得一夜未睡,用手絹將聘禮個個擦得雪亮。她想,成親那天她得穿得漂亮喜慶,不能像初次見面那般唐突了:她想,自己性格太魯莽,說話不能太霸道,得說些讓他開心的話,因是怕忘了,每想起一句就寫在紙上。
她無意間聽叔伯們說,爹這次挪了庫金,只為把唐家拉出火坑。那可是秦家壓箱底的錢。爹總是這樣,不遺余力維護她的任性。小時候別家姑娘工琴棋書畫,唯獨她不喜歡這些女紅針線,只是天天在園子里甩鞭子。爹爹雖看在眼里,卻從沒說過半個不字。
她拍拍唐家送來的青花瓷瓶,心底像是灌了蜜,不停地自言自語:夫君,將來你一定要好好對秦月,她可是真的喜歡你。
成親那日,嗩吶笙鳴,迎親隊伍如紅霞一般蜿蜒看不到盡頭。
爹爹緊握著她的手,老淚縱橫:“丫頭,到了那邊,切勿像從前一般任性了。”
她重重點頭,掩飾過眸中的晶瑩,鴛鴦繡鞋,緩緩踏出了蘇府的大門。
唐府比她想象的要小些,可她一點也不介意。
紅燭羅帳,罩暖紗櫥。她雙手微蜷坐于床榻,喜帕下是精致美麗的面容。
她知道,從前那些上門提親的富家公子沒人是為她而來,她便做夢也想自己尋一位如意郎君。不知他是否還記得自己,夜夜輾轉反側,幻想過無數次他掀起喜帕的表情,或驚訝,或開心,或喜極而泣。
但她唯一沒想到,幸福來得這樣快,去得也這樣快。
他生生將喜帕扯下,目光中透著冰冷。
“很得意是不是7”
她迷茫,呆呆地望著她的夫君,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輕蔑一哼將喜帕丟在地上:“你當然得意了。秦家打個噴嚏,整個臨安都得地動山搖。更何況毀我唐家這樣的小門小戶。”
“你在說什么,我可是你的妻子啊。”
她嫁過來就是為了救他啊,爹爹翻出家底才將唐家拉出火坑,他怎能這么說?
“妻子?”他輕蔑一笑,“秦家強賣強買,這樣過門的你,也能算是妻子嗎?”
“你……怎能這么說?”
“那你要我說什么,要謝你爹把唐家弄得半死?謝你的不擇手段?”他劍眉微蹙,全然不給她回話的機會,“對了,最該謝的是老天,要不是那場該死的雨,我也不會碰到你!”
他拂袖而去,消失在連廊燈火深處。她呆呆地望著那片漆黑,心里一陣凄楚。
那是她的洞房花燭夜,她曾認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豈料是這般孤零零,蕭瑟瑟,冷凄凄,直到天明。
“少夫人……”梅生一語,將秦月從記憶中拉回。
她恍然回神,拂拂袖子:“哦,我今日來是有事相請。過兩天是唐老爺子的忌辰,想請先生唱出戲,不知您肯不肯?”
唐老爺子自然是唐少彥的父親。三年前,唐家一夜傾頹,老爺子備受打擊從此一病不起。后唐家跟秦家聯姻,日子好過了許多。可老爺子終究沒挨過那年的隆冬,撇下孤兒寡母撒手西去了。
梅生略微猶豫,入行多年,唱過各色各樣的戲,卻唯獨沒在白事上唱過,更何況是唐家的白事。
“唐少爺可知此事?”
秦月眼風掃過,梅生趕緊斂下眉,低頭不語。憑他跟唐少彥的交情會不知道,只要她秦月想做的事,任何人都改變不了。
秦月妖艷一笑,將幾錠金子放在圓桌上:“那我就當先生是答應了,到時派人來接您。”
梅生對著她的背影,想說什么,終究沒說得出口。
[叁]
忌辰那天,黑云壓城,狂風肆虐,陰雨連綿。吊唁的人多半是看在秦家的分兒上才來的,臨安府誰人不知,當年唐老爺是將兒子賣給秦家,才保住了家業。內心雖有不屑,面上卻不敢有半點跡象,皆是畢恭畢敬地給唐老爺子上了香。
唐少彥一襲素衣,攜秦月向親朋好友一一答禮。二人表面是舉案齊眉的伉儷,卻沒人看到素袖中,他的手死死拽著,讓她掙扎不得。
他嘴角牽起魅惑。
“既然裝,就要裝得像點。”
她奮力甩也掙脫不開,只得報之一笑。
“那既然夫君賣身給我,麻煩也賣得徹底點。不然,豈不辜負了令尊的一片苦心?”
唐少彥低頭看著她,不禁笑了笑,一字一頓從牙縫中溢出:“娘子要是喜歡裝,那就等岳父死的那天,我陪娘子再裝一回,如何?”
寒風乍地凄涼,卷起簌簌而落的楓葉,雜亂游走在庭院。一瞬間,二人方才知覺,原來惡毒的話也可以說得如此心平氣靜。
深夜,唐府家眷皆在宗祠念佛祈福。
秦月尋個理由,便走開了。
繞過連廊,推開房門,里面立得是梅生。下午唱完戲,便有唐府的仆人讓他在廂房候著。本以為是唐少彥吩咐的,卻沒料到,來的人竟是秦月。
她將門閂上,走近他,逼得他踉蹌一步碰翻了茶水。她笑了笑,看著他的驚慌失措,心里得意極了。素手附在他的胸口,指尖撥動那水紋衣襟。梅生低眉恰遇到她的目光,慌忙閃躲,面頰卻被她的手捧回來。
朱唇輕啟,她說:“吻我。”
“少夫人,別這樣。”
他的眼里沒有一絲欲望,極力想逃走,卻避不開秦月凌厲的眼神。她纖纖玉指伸進他的衣襟,畫著圈,空氣散著曖昧不明的氣息。
門外腳步聲慢慢靠近,她恍若未知,踮腳吻上梅生的唇,繼而拔下發髻間的金釵,烏發如瀑散至腰際。內心冷笑,只要她秦月想要的,從沒有得不到。從前沒有,現在沒有,今后也不會有。
燭火通明,窗外的人影佇立,那漆黑的輪廓,她是再熟悉不過了。
一個晃神,身影便移開了窗軒。
她見狀連忙推開梅生,提著散亂的衣裙,破門而出。
裙邊滾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好不容易追至那人身旁,腳步卻不敢放慢,一陣氣喘吁吁:“我知道你看到了!我就是要讓你看到,是我請他來的,但不是為了給你那死去的爹唱戲,而是我想他了。哈哈——我就是要讓你知道,你不過是我秦家的一條狗,其他的什么也不是。你還不如一個戲子,連他都比你溫柔,比你更懂我。唐少彥,連你兄弟都知道擇木而棲,你卻仍是這么不開竅。看看你現在的這張臉,這副表情,怎么,不服氣是嗎?”
唐少彥腳步猛一停,反手拽過,將她死死抵在柱上,震得梁上落了灰塵,狠狠道:“你這個瘋子!”
她怎能這樣,在他亡父的祭日跟別的男人風流快活。她這么一路追來,只為看他惱羞成怒的樣子,只是為了羞辱他。看著她凌亂的長發,不整的衣裳,掉落的繡鞋,他不由得怒火中燒。他冷笑著,心想,絕不讓她得逞。
兩指挑起她精巧的下巴,他說:“你愛怎樣就怎樣,愛跟誰好就跟誰好。你的事,我懶得知道。”他厭惡地丟開,拂袖而去。
“唐少彥!”她撿起繡鞋扔向那背影,卻沒得到任何回應。
寂寥蜿蜒的連廊,骨碌碌滾著那只精巧的繡鞋。她扯過滑落肩頭的衣裳,蹲在地上啜泣不已,為何無論她做什么,他都要視而不見。
三年前,她剛嫁到唐家,便親自下廚,足足熬了兩個時辰的湯,滿心期待地端上桌,他卻一口未嘗。她摸著燙傷的手,只是怨自己廚藝不精。可剛剛,管家嬤嬤們都說很香的。
他的衣服破了洞,她便悄悄地縫補。可從小沒練過女紅,雙手扎滿了血泡。她強忍疼痛,趴在窗邊,卻看見他將那衣服丟在地上。
他喜歡聽琴,她便去學;他喜歡書畫,她便將家里最好的墨寶拿來;他冬天怕冷,她便連夜做得絨錦靴、風袍。她將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條,她放下身份,愿意為他付出一切,為什么得到的總是冷漠?
她想問問究竟哪里做錯了,可沒人告訴她。大家都說,秦唐兩家結了段好姻緣,唯一不足的是她沒給唐家添個孫子。可是他們哪里知道,成婚幾年,唐少彥從沒碰過她一下。
那時她年少氣盛,不信這邪,偏要與天一爭。
一天他經過園中的小橋,她攔上去只說了句:“我不會鳧水。”便轉身跳進那冰冷的池子,她想,他定會來救的。
可當她瑟瑟發抖,被管家拖上岸時,她想,她的愛情大概是死了。
[肆]
自唐老爺子的忌辰后,秦月便日日請梅生來唐府唱戲。唐少彥聽聞這事,果然沒說半個不字。她聽她的戲,他做他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如此反復,倒也過了個把月。
一日,戲臺上正唱得熱鬧,秦月十指篤定在圓桌上沉浸其中。秦府突然傳來消息,說秦老爺昏倒了。她一驚,碎了茶盞,連指尖的血滴在衣裙上也恍然未覺。
爹爹的病絕不是患得一兩日,為什么從沒人跟她講過?她夜夜守在爹的床邊,端茶送藥。她自小便沒了娘,唯一的依靠就是爹爹,萬一爹走了該怎么辦,她簡直不敢想。
無奈老天又開了個玩笑,爹終究還是走了,撇下她一個走了。
秦月披麻衣跪在靈堂,雙眼布滿血絲,身形纖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靈堂里清冷得緊,白燭發出一點點明光,空氣都是薄薄的一層霧氣。她怔怔看著平日里和善的叔伯們,為家產掙得面紅耳赤,卻無一人理會她的傷心。
嬤嬤勸她回屋休息,她不肯聽,直到管家來報,說姑爺來了。
她猛地一驚,提起孝衣,抹把眼淚沖出了靈堂。
秋風掃起枯黃的落葉,零零散散地躺在院子里,多日無人打掃,空留兩個蕭索的身影。
她抓著他的衣襟,瘋狂地搖著,泣不成聲:“這一個月你去哪兒了,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現在爹爹都死了,你還來干什么,是來看我的笑話嗎?為什么你要這么惡毒,為什么你要咒我爹爹死,為什么老天偏偏聽了你那混賬話搶走我爹爹!你說啊,為什么我爹爹死了,你卻活得這么自在?!為什么?!”
他想攔著她,卻被她推了一個趔趄,怔怔僵在原地。
“你滾!我再也不要見你,再也不要你踏進秦家的大門!”她憤憤地指著墻外,早已涕泗橫流。
靈堂內的叔伯們聽到動靜,匆匆趕出來,一瞧是唐少彥便個個上來討價還價。
為首的是秦月的大伯,他走上前咳了咳:“姑爺啊,你岳丈走得急,沒交代這家產分割的事。我與另幾位弟弟認為還是平分為好,雖家產不多,但也不能虧待了月兒。這才決定將庫金的銀兩留給月兒,不知姑爺意下如何7”
唐少彥謙卑至極:“您老是族長,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唐某一個外人不敢插手秦家的事。”
幾位叔伯點點頭,對他的表現甚為滿意。
秦月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些個丑惡的嘴臉。庫金早在三年前就接濟唐家了,哪里還留了什么銀子。也罷,她并不想要錢,只是想上去問問,那些叔伯怎能把渾話說得如此心安理得?
“為什么……”秦月掙扎沖向對面,一襲素衣隨風狂舞。叔伯們被嚇得連忙后退幾步。
唐少彥一臂攔下她,在耳邊沉聲道:“想讓你爹死得安心,現在就跟我回去!”
四目相對下,是碎發繾綣,落葉飄零,秋風冷瑟……
[伍]
十日后,秦老爺剛剛下葬,秦家家產就被四位叔伯平分。原本陳設富麗的蘇宅,一夜之間被搬空,剩下空空的軀殼。夜幕下乍一看,像極了鬧鬼的古宅。
唐府,月黑風高。
她一身素白孝衣,伏在湖邊的石頭上,泣不成聲。
她想,她的一切都完了。昨日張阿婆前來說媒,說的是孟太公的孫女。從前,尚能借娘家的地位要挾他;如今,他自由了,再也不會理她了。他會休了她,會娶很多妻妾,會生一堆的孩子,從此再也不看她一眼。
假山后始終一身影,默默而立。
他從沒見她哭過,洞房夜他故意冷漠,她沒有哭:她落水時他沒相救,她沒有哭;他惡語相對,她也沒哭過。
她那般鐵打的人,如今,卻能哭得如此傷心?
數月前,他也問過秦老爺同樣的問題:“像你這么冷血的人,為什么也能哭得如此傷心?”
當年,若不是秦家陷害,唐家也不會弄得債臺高筑。但輸就是輸了,本不該有任何抱怨,可秦家偏偏欺人太甚,要讓秦月嫁到唐家,要讓他認賊作父,要扼殺唐家最后一絲的呼吸。父親的枉死,母親的重病,他一日沒忘,又怎能跟仇人的女兒夜夜承歡?
秦家老爺顫顫巍巍地倚在床頭,兩含淚潸然落下,哈氣中是濃重的藥味。唐少彥輕輕避開,這瀕臨死亡的氣息,會讓他想起冤死的父親。
“少彥,是老夫對不起你。當年為做霸盤,將唐家推進火坑。可月兒,月兒她什么都不知道。她那天跑回家,說要嫁給你;她說,她是真的喜歡你。我這輩子只這么一個掌上明珠,不想她不開心,這才要挾唐家,可終究是錯了。老夫自知時日不多,只有月兒放心不下。求你別告訴她我的病,帶我走后,別讓她孤單單的,當個沒人理會的孩子。”
秦老爺顫抖地從枕下拿出一錦囊,放在他手里。
“老夫死后,我那幫兄弟必定不會放過這比家產。月兒一個女子,是斗不過他們的,這五十萬兩你拿著,算是老夫對唐家的虧欠。你若不喜歡月兒就休了她,讓她嫁個平凡人家;你若喜歡她,待老夫死后把錦囊燒在墳前,老夫看見了也會含笑九泉。”
當時,他握著錦囊默默不語:現在,他看她哭泣也是默默不語。
從前,他握著那把十二骨紙傘能對她微笑:而今,他早已忘記該如何笑了。
他討厭她笑,可她卻總是笑得那么燦爛。她的手被燙傷,被磨出了血泡,他視而不見,心中竟然在隱隱作痛。
那晚喝得酩酊大醉,他舉杯苦笑:“那些都是裝出來騙人的,她是你的仇人,你不可以心軟,不可以愛上她……唐少彥,你不可以愛上她……”
自此,他更千方百計地讓她難堪,想讓她留下一滴傷心淚。用此來證明自己的無情,來證明他復仇的勝利。
如今她哭了,他想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從袖中拿出那枚錦囊,看了良久。他覺得,他需要離開一陣子,需要好好想想。
[陸]
隆冬一場大雪,湮沒喧鬧的集市,也遮蓋了暮秋的那場哀喪。屋檐,高閣,庭院,汀潭皆覆了皚皚白雪,仿佛一夜間天下縞素,靜謐得了了無音。
聽下人說,他要娶孟詩詩了;聽下人說,他要入川去辦藥。
川蜀道路艱險,嶺南多瘴氣,再加上冰天雪地別人都避之不及,唯有他唐少彥敢冒性命去賺這錢。秦月閉上眼,腦海里全是他的影子,她恨得快要發瘋了。
門“嘎吱”一聲被人推開,身后帶進簌簌風雪。這是唐少彥第二次進這屋子,第一次是在洞房花燭夜。
秦月別過臉不看:“誰讓你進來的?”
唐少彥關上門,將風雪擋在外面:“過幾日我要入川辦藥,不知何時候才能回來。”他從不跟她匯報行蹤的,今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她倚在靠枕上,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入川?很好啊,應該很久才會回來吧。”
唐少彥點點頭:“你可有什么想對我說的?”
她是有千言萬語,可四年了,他沒給她任何機會。如今這么突兀地問,她還真不知該講些什么。
秦月看著窗外,長舒一口:“聽說你要娶別人了……”
見他不語,她苦苦一笑,轉身從床榻上扯過一襲絨裘,扔給他。
“本是我做給爹爹的,現在他死了,也穿不著。扔了怪可惜,這冰天雪地的,你拿著路上穿吧。”
唐少彥看那絨裘明明是他的尺碼,卻還問了句:“死人不穿的東西,你給我?”
秦月笑了笑:“對啊,妾身日日都在為夫君和新夫人祈福,祝你們白頭到老,斷子絕孫。”原以為難以開口的話,就這么說了出來。她被自己嚇了一跳,原來,她心里恨死了他。
唐少彥這次沒反駁,只是將一封信放在桌上,淡淡道:“我若死了,你可改嫁。這是休書。”
第一次進這門,他是來娶她:第二次進這門,他是來休她的。
她抓過信箋,嘴角勉強噙著一抹笑:“那你還是死在外面吧。”
窗軒被風雪瘋狂地拍打,院子里厚厚的積雪漫過膝蓋,她追出房門,對著他的背影,大喊:“唐少彥,若這雪化了,你還沒回家,我就改嫁,絕不會多等一天!”
[柒]
不知什么原因,唐少彥最終沒娶孟詩詩,大約是怕死在外面,讓人家年紀輕輕的就守寡吧。
梅生還是日日來府內唱戲,她也日日去聽。閑下來兩人就喝茶聊聊天,偶爾會說到唐少彥。梅生總是興高采烈地講著小時候跟唐少彥的糗事,秦月聽了也只是微微一笑。
那天,管家說:“少夫人,您還是少跟梅先生接觸的好,人言可畏啊。”
秦月只是笑了笑:“老管家你放心,我不過是聽聽戲,能出什么事。今兒個太陽真好,我先睡一下。”揮了揮手,讓管家退下。
暖陽照進院子,躺椅上的人闔上了雙眼,管家仍然靜靜地立在一旁。
管家猶豫了許久,終于還是開口:“少夫人,梅先生沒有你想得那么簡單,我早年曾受過秦老爺的恩,我把您當主子,做奴才的想多說兩句。我服侍在少爺身邊,發現梅先生對少爺有癡念……”聲音越來越低,漸漸無聲。
秦月半天沒有說話,管家抬頭望過去,少夫人呼吸悠長,已然睡著了。
不日便有傳言說,川蜀地震瘴氣四溢,唐家少爺這次怕是兇多吉少了。那秦家大小姐,娘家倒了,丈夫生死未卜,她非但不擔心,還天天在府里聽戲。這般不守婦道水性楊花,真是造孽。
可誰也不知道,她在聽戲時,耳邊回響的全是那人的聲音;看書時,眼里出現的全是他的影子。她坐在窗邊,站在橋上,立在府門外,暗暗算著他離開的日子。
心想著:老天,求你別讓這雪化了,求你再讓我等幾天……
這一等就是兩個月,漸漸地,她病倒了,大夫說得的是瘧疾。
唐府內向來潔凈,怎會滋生瘧疾?一時間府內人心惶惶,除了丫頭每天按時送藥端飯,屋內竟無一人伺候。
秦月躺在床榻上,盯著檐角的雪水,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倏地乍開了水花。
雪就快化干了,他怎么還沒回來7
門“嘎吱”一響,她本能地換了聲“少彥”,卻發現進來的是梅生。
“少夫人,是我。”
秦月勉強一笑:“如今別人避我不及,先生還能來看望,真是難得。”
“少夫人見外了,梅生一直視你為知己。”他一身素白褂緞,像極了送葬的孝衣。
“知己……知己……”她喃喃這兩個字,猛地咳嗽,良久才緩過神,“如今這般光景,我也只能求先生幫忙了。
梅生嘴角輕揚:“您盡管吩咐。”
她顫顫巍巍將枕下的休書拿出,遞給梅生:“若我等不到少彥回來的那天,請你把這還給他。跟他說,我從不后悔嫁過來,到死也沒有后悔過。”
梅生接過信,看著秦月蒼白的臉,心想,她的臨終遺言比她本人更沒意思。不知為何,少彥喝醉時竟會喚她的名字。梅生狡黠一笑,算了,一切馬上就結束了。她永遠不會知道,是誰把那只患了瘧疾的老鼠丟進她的房間,這個賤女人,臨了還惦記著少彥,她真是該死。
“你……你能不能幫我?”
她從不求別人的,這次卻是低聲下氣。
“梅生定謹記少夫人的吩咐。”他立刻換了一副謙恭的模樣。
秦月莞爾一笑:“謝謝。”
好久好久沒這么舒心過,她提著一口氣,只為將這休書還給他。她愛了他一輩子,恨了他一輩子,轉眼間,看朱成碧。
她想,雖然他還沒回來,但她馬上就能在夢里見到他了。靛藍的衣衫,烏黑的長發,溫柔的聲音,她靜靜地閉上眼睛,再也沒有醒來過……
秦月死后,遺體跟那封休書一起被送回了秦家。
被休的女子,不得葬在自家的祖墳,更何況她是死于瘧疾。叔伯們皆是唯恐避之不及,草草辦了喪事,一抔黃土將她埋在了荒野,連個碑也沒立。
墳頭上,倏地落了一只杜鵑,卻始終沒嗚叫那“不如歸去”。
[捌]
唐少彥回府已是一個月后,春暖花開,蔥蔥郁郁。
數月前,他把錦囊燒在蘇老爺的墳前。他說:“我答應你,不讓她孤孤單單的。”
如今,府里一派生機盎然,唯一冷清的是他只進過兩次的那間廂房,恍惚間還有她殘留的氣息,久久不散。
梅生說,她臨死前握著那休書,要回秦家去。
唐少彥凄苦一笑,入川數月,千難萬險都不曾畏懼。唯一害怕的是,回來后,看不到她的身影。他盤算著回家的日子,他想,回去后要嘗嘗她熬的粥,要穿她縫補的衣服,要教她彈琴,教她作畫。
可是,他沒想到,她直到死,也不愿留在他的身邊。
荒野間這座墳孤零零的,唯一的石碑是他親手雕的,花紋繁復錯雜卻沒半個字。
他問梅生,刻些什么字好?
梅生笑了笑,她已不是唐家的人,自然是刻本名了。
他怔怔出神,雙手懸在半空,始終沒下得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