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小說印象

一

那年，在西藏，汽車剛剛翻過風雪交加的納根拉山口，眼前突然一亮，天變晴了，剛才還陰云翻滾的天空瞬間豁然開朗，萬里無云，其實是云被擋在了山的那一邊。異常純凈的高原陽光下，藍天，綠草，黑色的牦牛毛帳蓬，像童話世界坦蕩在天地之間，最漂亮的當屬橫陳于遠方的那一片幽幽的藍，美極了。一車人驚呼，納木措！

那天，我在湖邊坐了很久。

湖水時明時暗，柔美而神秘地折射出深深淺淺的藍。那藍，層層疊疊，晶瑩透澈，如詩如畫，如夢如幻。就在那一刻，我靈魂出竅了，我看到長久以來壓抑在心中的那個我無所顧忌地飛翔起來。飛翔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電影《孔雀》中就曾經有這樣一組鏡頭：姐姐騎著單車，高興地尖叫著在大街上奔跑，車后拖著一具呼呼張開的降落傘，就在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飛起來了，她感覺自己掙脫了身邊的瑣碎與灰暗，她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釋放，那感覺，讓她終生難忘，并從此改變了她的整個人生。

這是一組光影交錯極具質感的畫面，但這飽漲著青春悸動的光鮮動感卻叫我止不住淚流了，我被感動了，感動之余，心中又暗暗生出陣陣惆悵與憂傷，甚至隱隱的痛。

如果可以類比的話，每讀陳年小說，心中漾起的就是這種感覺。

二

陳年是誰，陳年就是劉緗纖，一個人，陳年是筆名。我無從知道她為什么用了這樣的筆名，但我知道，單是劉緗纖這個姓名或單是陳年這個筆名，都不足以表達她和她所寫的小說，好像只有把劉緗纖和陳年兩個名字糅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她。你看，緗——纖，多好看的兩個字。現代漢語詞典釋，緗，淡黃色，纖，細小。記得那年家裝，懷一帶我去買換氣扇，一眼就圈定那款米黃色，他說，瞧，米黃色，多漂亮。據陳年自己說是取“相牽”之諧音，內有不盡親情隱匿其中。而陳年這兩個字，則讓人想起那些棲居于田野上老舊的谷倉，每一塊屋頂，每一條板縫，都這里那里地沾滿了陳谷舊粟，于長長的日影中年復一年地編織著自己的前世今生。這樣一想，還真是有點兒意思，人不會無緣無故地叫一個什么名字，每一個名字都內藏天機。

聽說劉緗纖這個名字已經有十多年了，最早是聽《開拓》編輯提及，后來《礦工報》副刊部馮海幾次對我說：劉緗纖的東西寫得不錯，語言感覺很好。于我，不覺間便有了劉緗纖的影子，或許也曾在一些創作會上照過面，卻還是沒印象。直到2006年南戴河筆會，才第一次把這個名字和人徹底對上號。哦，是這樣一個小女子，就像她的名字，纖細，敏感，內斂，寡言，開會時總往不顯眼的邊角旮旯兒坐，走路也總落到別人后面，見人常是不出聲的一笑，無論開會還是一起玩兒，很少聽到她的聲音，她總是讓別人忘了她的存在，也或許，她自己也常常會忘記了自己的存在。那個讓別人忘記她，甚至自己也常常忘了自己的人在做什么呢？現在我們知道了，她其實正沉溺在自己的心靈世界里，在那個虛擬的真實世界中張揚。張揚，這是劉云生給陳年作品的評語，很是入木。我一向佩服云生讀人閱事的睿智與透徹，他總是能夠切中七寸，難怪他能寫出那么好的小說呢。

直到現在，我與陳年依然接觸不多，與她的接觸更多是通過作品。讀了她的小說、散文以及博客上的文字，我對自己說，是的，這就是我認識的那個劉緗纖，那個陳年。

認識一個人，不一定非得朝朝暮暮。一個人的氣息、靈魂常常會棲居在他的文字里。往往，一個人的文字更能泄露他的內心世界，正所謂文如其人。

陳年囑我為她寫點兒什么，我允諾了，因為我喜歡她的小說。

三

自2009年起，陳年接二連三在省級以上刊物發表了數十篇小說，其中《胭脂杏》（《陽光》2009年第6期）還被《小說選刊》選載，并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短篇小說年選。于是許多人詫異，不啻斜刺里殺出一匹黑馬。其實每一只漂亮的蝶幻化之前都經歷過長久的痛苦與蛻變，陳年的接二連三，是有來處的，是長久蘊積之后的勃發。讀過她作品的人會發現，她的小說大多不那么宏大，也不那么尖銳，但它們關乎生活與生存，關乎人心與人性。古往今來，那些關乎人性與人心的作品，總是更深邃，更悠遠，也更為長久。陳年的小說創作一開始便走上這樣一條綠葉扶疏的路，這是我最看重的。

迄今為止，陳年的小說全部取材于煤礦普通人特別是煤礦臨時戶們的生活，無論是早一些發表的《外鄉人》（《陽光》2008年第2期）、《天葵》（《陽光》2008年第7期），還是后來發表的《尋找蟈蟈》（《山西文學》2010年第2期）、《豆腐河》（《陽光》2010年第3期）、《水兒》（《黃河文學》2010年第5期）、《梅花溝》（《廈門文學》2010年第6期）、《生息圖》（《山花》2010年第10期）、《八四年的童謠》（《佛山文藝》2010年第10期）、《小雞，小雞，叫一叫》（《陽光》2011年第3期）等等，寫的全是蕓蕓眾生小人物，全是日常生活小事情。寫煤礦，寫底層，于陳年，是很自然的事，因為這正是她最諳熟的生活。陳年曾在一篇博文中這樣說：“離開臭水溝多年了，不知為什么臭水溝那些高高低低的自建房總是到我夢里來，而找不到家的我，在那些房子前像回家的狗一樣四處游走。昨天在哥的酒席上，見到了一些臭水溝長大的孩子，他們大多已經四十多了，孩子也大了。想著當年黑手黑臉的孩子現在都已經當爹當娘，心里說不出的親切。我知道這些年我放不下他們，所以我用他們親昵的乳名一次次呼喚著自己的記憶。第一次主動舉起杯來敬這些煤鄉的親人，喊他們一聲哥，淚已經不知不覺流下來。”是這樣，放大到社會與時代中，陳年小說中的這些人物，這些事情，實在是太日常，太瑣碎，太平淡，太普通了，比如一只蟈蟈的生死，一塊豆腐的大小，一頭豬的肥瘦、一缸水的有無等等，可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對于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卻樁樁件件都是天大的事情，都關系到生存，關系到命運。

讀陳年小說，總是讓我想到小津安二郎和侯孝賢的電影，都是些平平常常的小人物，都是那種扎進人堆便如一滴水瞬間蒸發的蕓蕓眾生，但他們的生存、命運、喜怒哀樂卻又讓人那么感動，那么牽扯我們的心。我常想，那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人物，多像殘缺于各處的秦磚漢瓦呀，零散的一塊半塊誰也不會在意，可一旦把它們一一揀拾起來，細細端詳，就會給你許多驚喜和感動。如果再把它們匯聚到一起呢，那就更不一樣了，它們就成了一道風景，一種氣候，就有了沖擊人心的力量。所以，無論生活，還是創作，都不要忽視殘缺于各處的一塊塊磚，一片片瓦，他們就像那些不被歷史記錄下來的庸常小人物一樣，其實也是很有分量的。

一直記得《三峽好人》導演賈樟柯在北大首映場上發表的一段演講。他說，那天在來的路上，穿過冬日黃昏蒼暮的北京，涉過川流不息的車流人流，瞧著車窗外紛沓擁擠的匆匆腳步，望著一張張疲憊倦怠的面孔，瞅著被寒風掀起的一片片衣襟，他感動了，眼睛里閃出了溫暖的淚光，他說，“當一個社會急匆匆往前趕路的時候，不要因為要往前走，就忽視那個被你撞倒的人。”從小在礦山長大的陳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太多地看到那些被車流人流裹挾而腳步踉蹌的人們，太多地體驗了那些被車流人流撞倒的人們的愛恨情仇，他們的每一點憂傷與快樂，溫暖與疼痛，都讓她感同身受，都讓她牽腸掛肚。讀陳年的小說，你會感覺到，她總是在悉心地揀起身邊一塊塊散落的磚頭瓦片，小心地吹開塵蒙的污垢，輕輕地擦拭著，辨認著，然后將生命原本的狀態和力量呈現給我們。于是這些“磚頭瓦片”在她的筆下便有了紋路與走向，有了溫度與顏色，有了生機與活力，有了讓人難以割舍的東西。

毋庸置疑，陳年有著寫作上的自律與追求。在寫什么的問題上，陳年是自覺的。

四

當今社會，煤礦工人的生存狀態當屬于底層，而煤礦的臨時戶們（戶口在農村的礦工）又是底層的底層，所以陳年的小說當歸于底層文學。近些年，“底層”漸成文學的重要話題，“底層寫作”也逐漸成為新世紀文學生態中一個不可忽視的群落。就小說創作而言，哪一類題材都可以寫，也都有很多人在寫，重要的還是在于怎么寫。比如同樣都是底層寫作，因為理解與感悟的不同，必定會遠近高低各不同。

在這一點上，陳年依然有著足夠的自覺，她這樣告誡自己：“礦山不僅僅是苦難和死亡，它深藏的能打動人心的東西我并沒有寫出來。”是這樣，礦山不僅僅是苦難和死亡，如果對“底層”的書寫僅僅限于“苦難”，僅僅限于“講述倒霉蛋的故事”，僅僅限于“無奈與掙扎”，這無疑是對底層文學的誤讀。我不能斷言現在的陳年已經有了屬于自己風格的作品，但起碼我看到了一些令人欣慰的端倪——陳年的小說或許較少直接觸及社會問題，也很少追求戲劇化的沖突，但她更注重從精神層面摹寫底層人的生活狀態，挖掘其中的真、美與善。讀陳年小說，最打動人的是那種看似粗糙瑣碎灰暗卻又無處不包裹著真美的氣息。這氣息，給人淡淡的憂傷甚至隱隱的痛，同時又給你純凈的快樂與溫暖的撫慰。就是這種氣息，讓她的小說變得好看。

陳年懂得，真正的愛從來都建立在無盡的苦澀與疼痛之上，再艱辛苦難的生活也有屬于自己的那份溫暖與柔軟。所以，她的小說總是能夠從殘缺的生活中尋找出俗世生活的美，讓辛酸透出暖意，讓疼痛透出歡欣，讓艱澀透出柔軟，讓希望濕潤著每一顆心。小說《胭脂杏》中，發廊妹胭脂與看澡堂的陳小手同屬底層人，都有著令人不齒的前科或是惡習，卻又都有著一顆真愛的心。于是，這篇小說讓人讀出了辛酸，讀出了糾結，卻又于難言的痛感中汩汩地淌出不絕于縷的溫情與暖意。

陳年的小說常常寫到遭遇挫折與不幸的困境，但卻從不置人于死地。在你讀到這些艱辛、挫折與不幸時，總有某種撫慰輕輕劃過，在淡淡憂傷襲來的同時，心會漸漸變得柔軟起來。小說《豆腐河》原本是書寫煤礦臨時戶礦工艱澀酸苦的生活——當礦工的爹因工致殘，心疼老婆卻又常常施以粗暴的打罵，以驅趕她離開自己，可一旦看到老婆與做豆腐的鄰居大老虎在一起說笑，又拳腳相加痛不欲生；而心靈手巧性子綿善的娘，一邊細心地侍候著殘疾丈夫，體貼他心里的苦，忍受他的打罵，一邊又暗暗憧憬著走出殘缺的生活，過正常人的日子；還有曾經也是礦工的大老虎，媳婦跟別人跑了，他一夜之間被鬼剃了頭，從此不再下井，一個人在山坡上做起了豆腐，老實巴交，被人捉弄，卻仍然懷有追求好日子的愿望……這樣一些糾結的人與事會怎樣發展呢？小說結尾處這樣寫道：“大老虎不在坡上做豆腐了，他回到老家，在祖爺爺做豆腐的地方做豆腐。大老虎走的時候也帶走了妮子的娘。妮子問爹，大老虎咋就帶了娘去？爹說，你娘愛吃豆腐，你娘幫著大老虎做豆腐去了。”仿佛隨手帶過，就這樣簡約樸素的三言兩語，不僅將情節交代得一清二楚，人物的性格與命運也自然而然地凹凸其中，從而將一個美的世界鮮活地亮給我們。雖然每一個人的生活里都裝著傷痛，心中都淌著洇心的淚，每個人卻又都在為別人著想，每一個傷痕累累的粗礪外相下，都深藏著一顆善良真愛的心。

陳年就是這樣看著身邊的物與事，看著周遭的一道道街巷，一處處院落，一面面山坡，一條條皺褶，一個個被揉碎了的日子，看著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看著他們不得不面對的困境，看著他們多戾的命運，從中感知并生發出愛與孤獨、歡樂與恐懼、悲傷與幸福，并把這種種感受在小說中呈現出來。她的小說寫的都是些平平常常的日子，甚至不無辛酸與淚水，卻又不失希望與渴望，雖然笑語中常閃著淚光。從小生長于礦山底層的陳年，似乎與生俱來深藏著一份對溫暖與溫情的向往與渴望，深藏著一份可人的柔軟。柔軟是什么？柔軟就是我們心中的那一片藍天，那一片綠地，那一片清潔，那一片高山景行，那一片生生不息……正是這柔軟與溫情，讓陳年撥開粗糙與堅硬，悲苦與冷酷，看到了庸常狀態中的光澤，并且用它們編織出自己小說的底色。

文學的意義，常常就在于這種對庸常與光澤的詮釋上。即使沒有通常意義上的成功，即使生命再庸常再卑微，即使生命的每一次掙扎都被打碎，那生命依然是鮮活有力的，是有尊嚴有光澤的。因為在生命被不停地打碎的過程中，總有新的東西生出來。即使再普通再卑微的生命，體內都蘊藏著不可小視的力量。每一個生命都不能擺脫庸常，不能擺脫欲望，但每一個生命又都有著自己的尊嚴，自己的光澤。正是這種庸常與光澤，構筑出一個又一個真實感人的心靈世界，給出了生存狀態的典型與真實，給出了人性的尚存與美好。這種真實與美好，常常會超越被屏蔽的生活，打碎那些習慣性的話語選擇，為我們打開一片嶄新的天地。

我說陳年的小說一開始就很上路，正是這個意思。

五

對自己的小說，陳年說她最喜歡《梅花溝》（即《梅影三疊》）。這篇小說的確與她以往的小說有了些不同，這不同就在于虛與實的摹寫更跳脫靈動，小說的整體意象更唯美。

小說寫了一個在深圳打工的“我”到梅花溝去探尋老同學藍孩的故事。小說背景放在北方山區一個叫作梅花溝的地方，梅花溝，這樣一個形聲皆備的美麗，無形中為小說的虛寫提供了展開想像的無限空間。冬天，白雪，紅梅，神秘的藍衣女子，清澈的泉水，古老的妙高寺……這樣的時空，這樣的景致，這樣的人物，不知不覺營造出一種虛空的唯美意象，讓小說彌漫著一層似有若無的朦朧，自始至終不離不棄，在你身前左右飄來蕩去。但其實呢，梅花溝就是像一把勺子一樣窩在山溝里的小煤礦，有的只是荒山禿嶺，泥濘的路，黑臟的墻，破舊的小店，一喝就拉肚子的硬水，還有永遠也等不回愛人的癔病女子……小說中，陳年有意地讓虛與實、現實與想像、美麗與丑陋不住地顛倒、錯位、組合、打碎，幾番周折，幾番糾結，將這一唯美的意象推向了極致。小說的情節也始終在虛與實之間跳躍，“我”拿著藍孩來自梅花溝中學的信按圖索驥，卻被告知這里根本就沒有這個人；當“我”終于因為失望想要離去時，卻被一藍衣女子緊緊攥住手，拉回家，并告知，“藍孩是我愛人。”就這樣，時而柳暗花明，時而云霧山中，卻終是山重水復，無果而終。這種情節上虛與實的交錯、恍惚，甚至詭異，無疑使情緒與意象的糾結更加牽動人心。此外，小說中的人物也總是在虛與實之間交錯，主人公藍孩是一個喜歡畫畫、偏愛藍色、耽于理想的男生，而“我”則是一個沉浮于現實中的物質人，尋找與被尋找者的身份恰是相反的兩極，一個是“梅花林”中不食人間煙火虛幻的魅影藍孩，一個是俗世中幾欲逃離卻終又身不由己的“我”。讀到最后，我們或許會恍然有悟，哦，小說中的“我”與藍孩，不正是現代社會中集合于一個人身上彼此矛盾且不無沖突的兩個精神層面嗎？小說不過是在講述現代人的沉溺與逃離，掙扎與反叛，深陷與超越。通篇讀來，混沌，模糊，時空交錯，真假難辨，事關生與死，命運與愛情，親情與救贖，卻又云里霧里，越想說明白越是說不明白。這篇小說雖然仍是在書寫艱辛與溫情、傷痛與柔軟，但顯然是在嘗試與以往小說不盡相同的別一種敘述方式，只是因為作者想賦予的太多，太急切了，不免有了些許斧痕。

就陳年目前發表的小說，我比較喜歡《豆腐河》與《水兒》這樣的作品。其實文學的價值不在于講述一個多么離奇曲折的故事，重要的是，要在沒事的地方寫出事來，要在無文的地方作出文來，短篇小說尤其如此。小說《水兒》寫了一個天生愛干凈的新媳婦，從農村嫁到礦上，她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干干凈凈洗上一個澡，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愿望，可對連吃水都很困難的煤礦臨時戶們來說卻成了天大的奢侈。通篇小說沒什么糾結的情節，始終圍繞著“水”做一些瑣碎的敘述：疼愛水兒的丈夫在家里做了個簡易水箱，蓮蓬頭出水了，水兒能在家洗澡了，心里的喜悅漲得滿滿，“腳下走得飛快，細腰小屁股一扭一扭地甩起來，甩出一片好山好水好風光。”；鄰居艾葉買了二手樓房，住上有自來水的房子，水兒心里很不是滋味，小說中這樣寫道：“春天風多，一個小旋風從腳底下旋過來，瞇了水兒的眼。水兒捏起眼皮朝天唾三口，又朝地唾三口。媽說過，風里頭藏著鬼，瞇了眼趕緊唾三口。鬼怕人的氣味。水兒并不信鬼，但媽說過的話她信。眼里忍不住濕濕的，水兒想自己是不是哭了？又想，怎么會呢，這么好的日子，媽知道了，一定罵她不惜福。”就這樣，把水兒心中酸溜溜的委屈繞著彎兒的說了出來；水兒想攢錢買有自來水的房子，丈夫要攢錢買車跑出租，水兒賭氣把一缸水全澆了菜地，偏就遇上停水，水兒到工地要水，“認出來那個民工就是被她軋破手的人。水兒怕人家報復她，頭垂得低低的。果然輪到她接水，管水的人說：‘你是對面的那個新媳婦吧？’水兒的心一下子掉進冰窟窿，等著小民工一腳把桶踢開。”結果卻是，小民工給她把水桶灌得滿滿，還一聲聲趕著叫她“姐”……就是這樣一段煤礦臨時戶們平常瑣碎的小日子，幾乎沒有情節，再簡單不過，再日常不過，陳年卻把這簡單日常不無粗糙的艱辛寫出了意思，寫出了柔軟，寫出了優美，寫出了光澤。簡單的小說往往最難寫，越是平淡就越是難寫。文學的力量，其實不是由所選取風景的大小遠近來判斷優劣的，而是由作家看待世界的方式、對生活的領悟力來決定的。

六

還想說說陳年小說的敘述角度。

迄今為止，陳年的多篇小說都以童年視角呈現，如《八四年的童謠》《尋找蟈蟈》《天葵》《飛翔的豬》《豆腐河》等等。孩子的視角往往最真實，最純凈，最透明，只有孩子才能發現被大人世界忽略或故意隱匿的事物和細節，并童言無忌地將它們揭示出來，就像《皇帝的新衣》中所寫。自然，陳年的這些小說依然延續了她一貫的庸常中不失光澤的底色，以童真的視角，于苦中有甜、甜中有淚的敘述，縱橫交錯地織出一幅幅真實感人的生活畫面。原本生活中不能承受的是重，卻用不諳世事的輕來表達，而這輕，又滿溢著苦澀酸心的淚，淚雖苦澀，卻又是笑著流出來的，讓人一聲嘆息之余，心頭百感交集。

小說《尋找蟈蟈》中，寫了幾個臨時戶礦工子弟的成長，寫了由他們交織而成的粗礪甚至不無丑陋的日常生活。哥哥李念佛粗暴得不近人情，在外尋釁滋事，在家對弟弟念經動輒拳腳相加，因打架被學校開除后，脖子上掛了一個裝滿饅頭的黃挎包便離家出走，說是要奔少林去練武，不料沒多久，又臟兮兮的回到礦上，終于還是當了一名礦工。李念佛粗蠻勇武，蔑視秩序，打起架來不要命，一心想逃出這一片生他養他的土地。結果呢，一圈流浪之后，還是又回到原點，像他的父輩一樣下了礦井。這一令人嘆息的結局，毫無懸念地寫出了生活在土街上的少年們的命運。從這個人物身上，我們可以感受到改革開放初期多元化思潮的勃勃生氣，雖然是生澀、走了板的武俠精神，終還是折射出幾許理想化的光澤。小說中用很多文字摹寫李念佛的粗暴兇狠，同時又藏頭露尾地寫了他的溫情。不同環境、不同生活層面的人，表達感情的方式必定各不相同，而李念佛的溫情就深藏在日常不絕于縷的罵聲和兇巴巴的面相背后。小說中這樣寫，李念佛離家出走前，將那只念經特別喜歡的蟈蟈“星期日”給了弟弟，甚至平生第一次摸了一下念經的頭說，“哥走了，以后打架幫不了你了。要是有誰欺負你，你就說李念佛是你大哥。”而那個平日里挨打受罵的受氣包弟弟居然記吃不記打地“點點頭，心里竟有不舍”。后來，蟈蟈死了，弟弟念經十分難過，已經是過來人的哥哥李念佛只說了一句話：“蟈蟈都會死的。”看起來不無冷漠，其背后掩映著平實的人生哲理和少年成長的閱歷與滄桑。

《尋找蟈蟈》中還寫了一個叫王螞蚱的孩子，是念經的同班同學，鐵哥們兒，又是鄰居。王螞蚱的爸爸是井下致殘癱瘓的礦工，媽媽是個風騷的女人，而且爸爸不是他的親爸，媽媽也不是親媽，他是抱來的孩子，每天他都是在他爸他媽的罵聲中，做著干不完的活。在學校王螞蚱也總是被欺負，挨老師打，被同學罵。無論怎樣的挨打受罵，他都忍氣吞聲，他代念經受過，挨老師的板子；他寧愿自己不看，也想方設法滿足念經看《少林寺》的愿望；他給癱瘓的爸爸洗尿布，他哄智障的妹妹玩，給她擦鼻涕、洗手……但無論他做多少，許多人還是不喜歡他，包括他的爹媽。于是，隱忍、善良的王螞蚱，骨子里一點一點地生長出分裂的人格。他不多言多語，更不罵人，但“他把許多話都放在心里，從不說出來，他記事用的是心，而不是淺薄的嘴。他看人的時候從不平視著看過去，而是從眼窩子里冷不丁嗖地就放出兩只冷箭來，驚得人頭皮發涼。”就是這個王螞蚱，最終殺了那個與他媽有染的男人，后來又從少管所逃跑了。可以看出，陳年對王螞蚱這個人物是寄寓了很多愛的。小說結尾有這樣一段近乎荒誕的敘述，是王螞蚱被送進少管所幾個月后，一天晚上，念經“打開放雜物的抽屜，里面忽然閃出一道亮光，念經驚訝地看到螞蚱趴在抽屜里，螞蚱的身子變成一只大肚蟈蟈，但他的臉沒變，一看見念經第一次快活地笑起來。念經小聲地問螞蚱是不是從少管所跑出來的？螞蚱得意地擺了擺長長的觸角。”“等家里人都睡下后，念經悄悄起來，他有一肚子的話想和螞蚱說。他想告訴螞蚱他的啞巴蟈蟈死了，他想告訴螞蚱他給他報了仇，他把女班長的門牙打下半個來，他還想問問螞蚱怎么敢拿刀捅人？他小心打開抽屜，可螞蚱已經不在了。”……后來就傳出王螞蚱從少管所逃跑的消息，從此，螞蚱真的失蹤了，土街上的人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叫螞蚱的孩子。這結尾，很有些荒誕的童話意味，但如果從孩子的視角來看呢，一點也不荒誕，一切皆有可能啊。

王螞蚱與李念佛是兩個性格迥異的少年，命運走向也各不相同。小說中寫了李念佛從粗蠻張揚到鎩羽而歸，又寫了王螞蚱從孱弱隱忍到冷酷噴發，用一雙青春年少的眼眸，摹寫了土街少年人的成長，再現了那個時代被嘈雜、遮蔽、揮霍的青春。小說結尾，讓“蟈蟈都會死的”這句平白的大實話從李念佛嘴里說出，不啻一句青春的讖語，浸透了成長的傷痛與殘酷。正是生命中的這些傷痛和殘酷，讓少年突然地長大成人了。成長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成長是一種絕對性的喪失和相對性的收獲，盡管這讓人惆悵，讓人失落。

七

在陳年博客中曾讀到一則她與朋友的對話，關于寫小說的。大意是，朋友說，他總是要把許多東西（諸如學術、學問等常識）想明白了再寫。陳年說，寫字是自由的，我手寫我心。想不明白也可以寫，寫下自己的困惑也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就像你總是要看到水下面的東西，這可能是別人領悟不到的。其實水下面還是水，只是比上面更清澈一些，很簡單……陳年還說，“在文字中我漸漸安靜下來，享受孤獨，也述說孤獨。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許我一生都不會寫出好的作品，但在寫字中我的靈魂不再流浪。”也就是說，陳年之所以寫，是為了安頓自己的靈魂，給靈魂尋找一個去處。

我贊同陳年。

文學創作是一條寂寞的長路，如何在這條路上堅持走下去，如何既不重復別人，更不重復自己，這都是陳年需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但我相信，她會和她的作品一起漸漸成熟起來。之所以看好陳年，是因為她有著一份對文學的執著與堅守，有著對生活和藝術的敏感與悟性，特別是她的語言感覺能力，令人刮目相看。汪曾祺先生曾經說過:“寫小說就是寫語言……語言的美，不在語言本身，不在字面上所表現出來的意思，而在語言暗示出多少東西，傳達了多大的信息，即讓讀者感覺、想見的情景有多廣闊。”他還說:“語言的美不在一句一句的話，而在話與話之間的關系。包世臣論王羲之的字，單看一個一個的字，并不好看，但字的各部分、字與字之間‘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語言的奧秘，說穿了不過是長句子與短句子的搭配。可長則長，能短則短，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我想，這個“存乎一心”，說的就是對語言的感覺能力。這種感覺和能力，除了后天的汲取、修養外，主要還是天賦。黃梅戲小調《對花》中唱:“丟下一粒籽，發了一顆芽。”生命中有什么種子，才能萌出什么芽，這很重要。

作者檔案

程 琪：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至今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一百五十余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兩部，長篇小說一部，散文集一部，作品曾多次被轉載并獲若干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