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上,華美打算去醫院戴假牙。一個星期前她咬了牙模。
那天早上她懶洋洋地起了床,在鏡子前坐下,把兩個嘴角往外拉,露出缺少牙的黑洞,一邊往黑洞里咝咝咝地吸著氣,一邊往臉上涂著保濕水。再過一個月她就四十四歲了,盡管平時注意保護面皮,不經風不經雨的,可面皮還是起皺變松了,眼角下垂,淚囊下垂,下巴垂成了一坨發面,還掉了兩顆牙。整個人都是一個“松”了。
其實是一顆。牙醫又拔掉了一顆,說是感染了,留著也掛不住牙套了。牙醫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高挑身子,留著半白的平頭,嘴里也有兩顆假牙,一邊一顆,粘著唾沫星子,笑起來一閃一閃地發著亮。
客廳墻角的大鐘當地響了一聲。華美側著身子看了一眼,時候不早了。她嘩啦嘩啦把身前的大瓶小罐扔進抽屜里,啪啪啪拍著臉頰站起身。秋天明亮的陽光爬上窗臺,把房間映成了淡淡的紅色。華美拎起包,手抓著門框看了眼窗臺上的蘭花,正要關門,手機響了。是她母親的保姆打來的。保姆在電話里喊了聲華美,接著就是嘆氣,上下牙抖個不停。“沒想到啊!”她說。
“沒想到什么?”華美反手關上門,把陽光關到了屋里,扯著嗓子問道。保姆有些耳聾。在她下第二級臺階的時候她知道了:她母親摔倒了。為了洗一件內衣,母親摔倒在衛生間里。她不能去醫院了,她往母親家趕去。
母親一個人住。原先麗達和她一起住,有一天麗達的胖男人喝醉了酒,把母親的內褲當成了麗達的,用碳素筆在上面畫了一個心,還寫了一行掏心掏肝的話。母親氣得哭了半天,他倆也不好再在那里住了,搬出去住了門頭房。后來有人從附近農村介紹了一個保姆過來,丈夫死了,兒子結了婚,她搬了來和母親一起住。
華美趕到時母親還在衛生間躺著,保姆拿身子戧著她的肩膀,一只手托著她的頭,一只手抓緊袖口,用袖子擦著她的嘴巴。保姆見華美進來,抽抽搭搭地哭出了聲,袖子在母親的嘴巴上哆嗦著,抓著袖口的手松開了,再擦下去就是她的手掌,手掌在母親的嘴巴上抹一下再在她的衣襟上抹一下。
華美站在衛生間的門口,看著母親臉色灰黃,緊閉雙眼,銀灰色的頭發無力地下垂著,順著保姆手指間的縫隙向地面上垂去。她看著那些頭發發了會兒呆,華美后來對人說她只是發了一小會兒呆,那一小會兒大腦里一片空白。那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就和我們吃著飯突然走了神一樣;一瞬間華美的心不跳了,時間不走了,腦子空了。可一瞬間后心又跳了,時間又走了,腦子也轉開了。腦子又轉起來的時候,華美回身把挎包扔到客廳的沙發上,轉身進了廚房,拿回來抹布和拖把,把母親的嘔吐物處理了。華美和保姆想把母親架到客廳的沙發上,沒有架動,只好跑到沙發上拿了塊毛巾,塞到母親的身子下,讓她躺端正了。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了殼啷嚓殼啷嚓的腳步聲,接著是兩個影子擋住了客廳的光亮。華美知道是她妹妹麗達和她的胖男人進來了。兩人殼啷嚓殼啷嚓地走進來,腳沒沾地就喊了起來:“人呢,人呢?”聲音在房間里嗡嗡響,和過飛機似的。
華美在母親身邊跪著,沒有答話,也沒有轉頭,只是盯住了母親的臉看。母親的眼睛突然睜開了,眼珠子努力地向上一掄,可沒有轉動,接著又閉上了。
華美和麗達已經有二十年不說話了。兩人是孿生姐妹,長得像極了。她們的母親僅有了她們兩個,她們的父親就在煤礦井下的事故中死了。兩人一同上學。華美的學習好,麗達的學習不好;華美上了大學,回來進了機關,麗達則早早做了生意。麗達先是跟著人家推銷一種叫“生命樹”的保健品,見了老頭老太太像尾巴似的跟在后邊,解釋飲用“生命樹”能叫他們多么年輕、多么長壽,有時要一直跟到人家家里,再叫人家給攆出來。后來“生命樹”倒了,有人揭發它只是一種紅糖和桔子皮摻對的飲料。麗達去了京郊加油站,在那里干了半年,認識了一個“死胖子”。“死胖子”寬得像一條船,騎著一輛像座航母似的大摩托車。麗達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摩托車,心里好奇,有一次“死胖子”去加油,勸來勸去把她勸到了后座上兜了一陣風。打那,“死胖子”就經常去帶著麗達兜風。麗達說有一天“死胖子”把她帶到他家里,給她灌了一肚子啤酒,和她“那個”了,兩人也就順理成章地結了婚。如今兩人經營白事:給死人扎紙馬、紙屋、紙電視、紙沙發,人間有的活人想叫死人享受的他們都能扎,他們還出租喪宴用的家什,出租孝衣,出售白布白鞋,搭帳篷;跑馬圈陵的活也干,抬棺架孝子的活也干。
二十年前的一個夏天,華美參加工作的第二年,談了一個石油大學的學生,兩人先是通信,后來相約著看電影,坐過山車,直到能摟摟抱抱的那個夏天華美把“石油”帶回了家。后來華美對人說,當時她一說“石油”要來,把老太太喜得合不攏嘴了,老太太說石油不能炒菜,要是菜油來就更好了。老太太說完哈哈地笑起來,一絲口水亮閃閃地在嘴角間垂下去,像有一只蜘蛛牽著去撲食。
那時適逢“生命樹”倒了,麗達正好在家。來了個“石油”,一家人好一陣子忙活,老太太忙著炒菜,華美忙著打下手,麗達忙著跑外購物。“石油”一個人在華美和麗達的房間里坐著。華美把切好的菜放到盤子里,刀在案板上啪啪地響著,腦子里都是“石油”一個人寂寞的影子。麗達要去買沙拉,華美突然想起來“石油”抽煙的。“給石油捎盒煙來。”華美說完抬頭去找麗達,麗達早沒了影子,只感覺到她帶起來的一陣風。
華美備好料,看見案板上放著一瓶沙拉醬,綠色的瓶蓋,中間還打著一道綠色的箍,只是看不見麗達的影子了。華美把頭探出廚房門,看見自己的房門關了半關,她再走出去一步,看見門洞里麗達乳白色的皮涼鞋,蔥白似的粉腿上罩著裙子。桃花紅的底色上一枝白百合攀著綠葉向上探著,極力探著,一直探到了腰里去,那里有一只手把它按下了,再也動彈不得。華美的臉騰地紅了,心突突地跳起來,在原地轉著圈子,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母親的一聲呼叫解救了她,她走進廚房,把一碗切好的土豆端給母親,就手拿了一小塊土豆,轉身打到了她房間的門上。
華美知道“石油”把她倆弄錯了,她不恨“石油”,她恨麗達。小騷貨。她想。
晚上麗達睡著之后,華美把那件“石油”放過手的裙子拿起來,在那枝用力向上長的百合花上鉸下來一塊巴掌大的布。華美把鉸下來的布縫到了自己裙子的上腰上,她的腰間一夜間長出了百合花的花枝,兩半片白的花瓣和一半片綠的葉子。早上起來,華美穿著多一塊布的裙子,麗達穿著少一塊布的裙子打起架來,鬼哭狼嚎地打了一早上,差點沒把老太太氣死。為此,華美早早地搬出了母親家,去和“石油”結了婚。
二十年了,華美和麗達不再在一起,不再穿一樣的衣服,不再說話。兩人像兩只飄在不同天空的風箏,自以為不再相見了,沒想到還是被母親的手拉了回來。
華美低著頭,不愿回頭看。殼啷嚓殼啷嚓的腳步聲到了衛生間門口,一個肥胖的大肚子把門死死地堵住了,肚子上方,兩張臉像趴在墻頭上看戲似的向里張望,像兩個來晚了的觀眾,好奇而又心急地問著:“怎么回事?怎么摔倒了?”華美的頭不再低垂著,她突然抬起來,不能再低了,這都什么時候了!華美突然抬起頭,轉臉看著門口“墻頭”上的兩張臉:有一張臉和她的一模一樣,只是瘦了些,本來她也該這么瘦,可她一直在跟她使氣,她不想和她一個樣,她瘦她就胖。但本質上還是一樣的,還是帶著她的樣子,尖直的鼻子和又大又亮的眼睛。華美的心突然軟了下來,要不是后來發生的那件事,她真想和麗達和好了,在這個世界上她還有誰啊,母親不行了,只有她倆了。她的心一軟,嗓子里也帶了哭腔,她說:“麗達,快,把母親架到沙發上去。”
母親躺在沙發上,保姆和麗達忙著給她擦洗,胖妹夫去小區門口等救護車,華美手里拎著熱水瓶準備往臉盆里加熱水。窗外的陽光高高地照進來,幾乎照滿了整個客廳,防盜網的影子橫橫豎豎地擱在沙發上,橫在母親仰臥的臉上,就跟她有一年在蘋果樹下裝睡一樣,身上爬滿籬笆的爪子。在支著耳朵偷聽保姆一聲一聲地抱怨些什么。
“沒見過這么愛干凈的,天天早上都得洗,還不讓別人洗,還不用洗衣粉,說洗衣粉洗不干凈。用肥皂,一點一點都打抹上肥皂,兩手對齊了,一下一下地搓洗。”保姆說著,把毛巾在水里嘩啦嘩啦擺了兩擺,拿出來后兩只手比著,“這樣子,一擺一擺地搓洗。”說著用力地把毛巾擰了兩擰,抖開,舉給正坐在沙發另一邊的麗達,扭頭看著華美,“還不叫我洗,只叫我洗她的褂子和褲子。愛干凈啊。”保姆說完鼻子一吸一吸地哭了。
這要擱在平時母親會撲哧一聲笑了,可這會兒她沒笑,還是那樣躺著,看上去滿沉得住氣的樣子。
華美說:“別哭大姨,我娘能好,她能好起來,還能一擺一擺地洗她的內衣。”
保姆擤了把鼻子,說:“今兒早上我又和她爭了半天,她還是不叫我洗,我就出來了,滿腦子里想著去買點什么菜,聽見轟的一聲什么東西砸到了地上,接著是骨碌碌鐵盆的滾動聲。我還以為是老嫂子弄倒了面袋子哩,走進去一看是老嫂子自己倒了,我拉她沒拉動,就給你們倆打了電話。”
華美往保姆面前的盆里加了些熱水,拎著暖瓶進了衛生間。洗衣盆倒扣在淋浴噴頭下面,上面摔出了一個坑,褲頭團成一個蛋躺在角落里。華美把褲頭提起來抖了抖,里面還有星星點點的氣泡冒出來,好像干涸的水溝里一群蝌蚪吐出了最后的一口氣。華美仿佛又看見了母親蹲在噴頭下雙肩一晃一晃洗內衣的樣子,她心里想:多少次了啊,不讓你洗你就是不聽,還像個小姑娘似的,避了人一下一下地洗。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了……華美想著用力打開衛生間的后窗,一甩手把褲頭扔了出去。
整整一天母親都沒有醒過來,她只是有節奏地呼吸著,氣流有力地從微張著的嘴里吐出來。一天下來,他們給母親做了兩次CT。早上那次,他們剛把母親架上CT機那張能收縮的小床上,她就吐了,把早上吃的都吐了出來,吐了華美一身。
CT拿出來后,醫生把CT片子擺得咔噠咔噠響,拿鉛筆指點著讓華美看。華美看見母親像核桃一樣的腦子堵了一半。就是因為堵了這一半,醫生說病人才這么昏迷,這么能睡,說不了話,也睜不了眼。
中午十一點那個醫生又來了,他看了看母親的眼睛,摸了摸她的額頭,拿聽診器在胸前胸后聽了聽,咂了兩下嘴,說還要再做個CT。
這次CT出來已經是下午了。麗達先回家了,她說她得回去照看一下店,還要給上學的孩子做飯。沒有工作單位,麗達一氣生了三個孩子,最小的那個才七歲半。回來的時候麗達拿回了母親的CT片子,還給華美帶來了兩塊面包和兩根火腿腸。
華美正在吃面包,那個醫生搖晃著第二張片子進來了,仍然像上午那樣一只手舉著片子,一只手拿鉛筆在片子上比劃著。華美看見母親的那只核桃似的腦仁子堵上一多半了,周邊一層細軟的濕暈好像還在長。醫生把片子放到母親蓋著的被子上,拿鉛筆不尖的那面用力劃著母親的腳脖子,母親的嗓子里發出了咝咝的聲音。醫生說這是深度昏迷。
如果,只是如果,你們明白嗎?醫生把架在病床上能活動的桌子向外推了推,騰出地方好打手勢。醫生把剛開始比劃的手突然停下來,看著麗達問:“你們誰是老大?”
華美說:“我。”
醫生不再看麗達,一直盯著華美,打著手勢說:“我是說如果你母親此時此刻還有夢的話,那她還能醒過來;如果沒有夢她很可能醒不過來了,就算能救活一條命也是個植物人。這是我作為一個醫生的直覺判斷,我問過好多醒過來的人,他們都說做了很多夢。當然,那些沒醒過來的人我無法問他們。”醫生中等身材,瘦長臉,頭發從中間一分兩半,一只眼睛神經質地眨巴著。醫生說著話,用食指輕輕地敲著病床上的CT片子,好像他的那些推論不是從腦子里想出來的,而是寫在CT片子上的。
醫生接著說:“像你們母親這種情況,盡快做開顱也許還有希望。你們想不想做開顱?”
華美說:“有希望嗎?”
醫生說:“我剛才說了,這要看老太太還有沒有夢,這不取決于你,也不取決于我,這要取決于她自己。”醫生說完又抓起母親的腳脖子,用鉛筆平面的那頭用力劃。這回母親嗓子里沒發出聲音,只是抖動了兩回腳。
醫生把鉛筆放進上衣兜里,看看華美,又看看麗達,眼神經質地眨著,說:“老太太不太好。”
華美說:“不做開顱了?”
醫生搖搖頭,咂巴了兩下嘴,說:“還是……不過,我明天早上再過來看看。”
醫生走了。
天黑了,懸鈴木的葉子失了形,成了模糊的一片濕,像成團的大鳥在空中打旋,翅子疊著翅子飛。
華美坐在母親對面的空床上,他們剛來時這床上還住著一個老太太,中午出了院。當時華美正幫著一個護士給母親量血壓,病房里突然進來了一幫人,嘻嘻哈哈說笑著從華美身邊走過去,有收拾東西的,有幫著老太太穿衣服的。有個中年婦女剝了一塊糖塞進老太太嘴里,然后把糖紙放到了床頭柜上。過了一會兒,老太太穿著府綢的紫紅褂子,里面暗藏著福祿壽禧的字樣,小腳啵嗒啵嗒踩著地板走出了病房。護士看著老太太離去的背影,對華美說:“老媽媽明天要娶孫子媳婦,高興得神仙似的,病也不治了。”
病房門上的毛玻璃反照著走廊上的燈光。燈光里華美仿佛又看見了老太太離去的背影,紫紅的褂子里暗藏著福祿壽禧的字樣,筆畫橫橫豎豎地立著,里面隱約顯出了古老而溫暖的殺機。華美把手慢慢伸向老太太用過的床頭柜,把中午留下的糖紙輕輕彈到地上。
“甜嗎?”麗達窩在陪護椅里,咕嚕了一聲。
華美嚇了一跳,扭頭看著麗達一眨一眨的大眼:“什么甜嗎?”
麗達說:“糖。”
華美說:“甜。”說著下了床,彎腰把糖紙撿起來,在手指肚上團著,走到門口啪地打開燈,順手把糖紙扔進了衛生間的紙簍里。
華美站在衛生間門口向病床上看。母親側身躺著,灰白的頭發攤開在枕頭上,一只胳膊壓在了臉的下面,把嘴唇擠成了小喇叭噓噓地吹;另一只胳膊放在豎起的腰間,干枯多節的手指并排放著,如同一條陳舊的木筏馱著膠布和棉球,明亮的燈光宛如朗月照在上面。麗達窩在椅子里,蜷著身子,也面朝著母親,一條腿高高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露出了一截白白的也泛著光的小腿肚,腳脖子上繞著一道蛇形的疤箍。
那是麗達月窩時留下來的。姐妹倆是正月初九出生的,冰天雪地,屋里也沒有爐子,麗達總是把自己的小腿露出來,怕她凍著,父親用松緊帶把她的褲角扎上了。扎上的第二天父親就去煤礦上班了,沒有人留心松緊帶的事。半個月后麗達開始哭,沒黑沒白地哭,周邊醫生的藥吃了不少,還跑了二十里路去娘娘廟吃了香灰,但都沒用,還是一個勁兒地哭。母親整夜地抱著她,想把她扔了又舍不得,只好整夜整夜地抱著,白天就去醫院打針吃藥。有天夜里母親抱著她盹著了,拍打著的手慢慢滑下去,一直滑到系松緊帶的地方母親猛地醒了,手還放在松緊帶上,感到那只腳脖子胖胖地鼓了起來。母親找了把剪子,把松緊帶鉸開,一股黑血汩汩地淌出來。后來母親說,要是再晚兩天,她就可能得敗血癥,不是死掉就是鋸下一條腿,你說那些熊醫生有什么用。麗達要真是在那時候得了敗血病,如今華美也就不再有這么個妹妹了,或者有,也是個瘸子。華美看著那根一晃蕩一晃蕩的腳脖子,那根腳脖子晃蕩著,好像她正坐在水溝邊的一塊石頭上,在月光下沖洗上面的浮塵。她不知道這只腳差一點就沒有了,這條腿也差一點變成了木頭腿。她每天睡覺前都要把木頭腿取下來,放在床邊伸手能夠到的地方,以便第二天早上起床時再裝上。有一天夜里家里進了賊,可她忘了她的假腿已經取下來了,她還以為她沒取下來呢,她翻身下床時咕咚一聲落到了地上,把她接假腿的那個地方摔壞了,她又心疼自己的皮肉又心疼那個假腿裝置。她哭啊哭的,直到母親給她煮了兩個雞蛋,找人修好了她的腿接頭她才不哭了。
正在華美胡思亂想的空當兒,胖子進來了。胖子穿了一身黑衣服,燈光下光頭白煞煞的,臉也白煞煞的,好像是他自己剪出來的一個紙像,還沒完工,因有別的事順手插在了一口黑沙缸上。
緊跟在胖子后面,進來了一個護士。護士手里托著一只托盤,誰也不答理地走進來,把托盤放到床頭柜上,掀起母親的衣服把體溫計夾在母親的胳肢窩里,又從托盤上拿出一只測氧器戴到母親的手指肚上。
護士看了看房間里的三個人,說:“你們吃飯了嗎?”
胖子搶先回答:“吃了。”看看華美和麗達,又找補了一句,“她倆沒有。”
護士說:“沒吃飯的快去吃飯。你們最好不要都在這里,看樣子老太太三天兩天里出不了院,你們得輪流陪護。這樣誰都能歇一會兒。”
胖子說:“有理,有理。”說完去看麗達。
麗達這才懶洋洋地把那條架在椅子扶手上的腿拿下來,嘴里咝咝地吸著氣,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走進了衛生間。從衛生間出來,她的腿不瘸了,拿毛巾擦著手,看著華美說:“姐,你回去吧。咱娘得翻身,你一個人弄不動她,我和胖子留下護理夜里,你和保姆護理白天。”
華美回去了,麗達和胖子留了下來。
走出門診樓,華美繞著樓東側的水泥路向后院走去,她想走后門回家。后門離她家近。
原來暗薄的后院現在一片明亮,銀白的月光灑滿了大地。天上的那個月亮,又大、又圓、又白,猶如太陽夢見了自己的童年。
回到家,華美洗了澡,到陽臺上澆了花。“石油”帶來的一棵非洲仙人掌鼓出了兩泡花芽。回到客廳華美泡了包方便面,隨手打開了電視。看了會兒電視,華美覺得累了,想早睡,她關了電視,給在南方上學的女兒發了個短信;“晚安寶貝。姥姥病了,我累了。關機了。”關了機,華美開始吃方便面。吃了兩口,不吃了,吃不下去,吃面時吸進去的涼氣鉆進缺牙的洞里,疼得她直打顫。
華美舌尖頂在牙洞上,手托著下巴,仰臉靠在沙發背上。房頂圓盤形的燈罩發著銀白的光,活像今晚天上的那個大月亮。
那個月亮在門診樓的上空高高照著,光輝透過病房的玻璃照上了母親放在腰間的手。那只手昨天中午還拿了一根青頭蘿卜吃。昨天中午母親趕市場去了,買回來兩根青頭蘿卜還有一小瓶香油。她坐在椅子上,低著頭,喀嚓喀嚓地吃一根蘿卜。華美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看著。一會兒工夫一根青頭蘿卜吃完了,還剩了一個尾巴。母親從椅子上站起來,手里倒提著蘿卜尾巴,她拉開陽臺的紗門,睜大眼往外看了看,提蘿卜尾巴的手使勁往外一甩,把蘿卜尾巴扔到了樓下平房頂上,說了聲:“給小鳥吃。”接著關上門,把兩只空手在前襟上啪啪啪地拍了幾拍,看了看華美,說:“燒飯吧?”
華美說:“吃什么?”
母親說:“小米綠豆稀飯,白菜燉大肉。”
華美笑了,說:“我來燒。”進了廚房。
那天中午華美吃了飯就回來了,晚飯沒再回去吃,她不想讓母親看到她呲牙咧嘴牙疼的樣子。
脖子上有一絲涼,伸手摸上來,是一滴破開的淚水皮。華美把淚水皮在手指肚上捻了捻,捻干了。閉上眼睛,手指慢慢垂下去,垂到沙發的皮面上不動了,迷迷糊糊盹著了。突然丁零零丁零零電話響起來,華美陡地睜開眼來,心想不好,可能是母親有了事了。轉念又想,但愿是她老人家好起來了。母親醒過來了,想吃小米綠豆稀飯,麗達打電話來,要她熬稀飯。
電話是“石油”打來的。“石油”在那邊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東西,也許是啤酒,也許是茶水。
華美說:“誰啊?”
“是我。”“石油”說:“我想問你。喜歡你的頭發的那個短信是誰發的,你該想起來了吧?”
“沒有。”華美說,搖了搖頭,沒拿電話的那只手的拇指在沙發上劃著,“沒想起來。”
“石油”在那邊又喝了兩口東西,也許是啤酒也許是茶水,華美覺得多半是啤酒,她聽出來他的舌頭有點硬。
“石油”說:“誰喜歡你的頭發你都不知道?你就糊涂到這個份上了?”
華美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醉?”“石油”說:“我就不知道什么是醉。”
華美忍不住笑出了聲:“你沒醉過?你醉沒醉過我不知道?”
“石油”說:“過去你知道,現在你不知道了,現在你只關心喜歡你頭發的那個人。”
華美說:“什么喜歡我頭發的那個人?你別瞎說好不好?”
“瞎說?瞎說不瞎說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說也沒關系,”“石油”說,“真的,我能理解你。一年你有十個月守活寡,叫誰誰也受不了。這我理解,我只是想知道那個人是誰。我知道是誰就沒事了,只要他別他媽的太提不上面就成。”那邊的聲音突然小了,華美聽見“啪”地響了一聲,好像點了支煙,接著又傳來了“石油”的話,“這種事誰都需要,我這會兒就正摟著一個黑娘們呢,媽的,黑得跟炭似的。你要不要聽聽她說句話?是個婊子,睡一覺要二十美元,完事還得帶她去吃宵夜。你要不要她說句話?過來說一句話寶貝。”
電話里傳過來一陣嘰里哇啦的女人聲。過了一會兒,“石油”說:“聽明白了嗎?她說她愛我,愛我的下邊。”
華美說:“齷齪。”
“石油”又喝了口東西,說:“我不齷齪,我是合法的。在這里嫖妓是合法的,你只要不少給她錢。我這是明的,明明白白,明的不是齷齪;你那是暗的,是偷,偷才是齷齪。”
電話關上了。華美想對著話筒叫罵幾聲,可電話關上了,里面傳過來的是嘟嘟的盲音。
不久前她和“石油”吵了一架,她洗澡時他偷看了她的短信。吵架后的第二天“石油”就收拾東西走了。華美知道他還沒休夠假,也許他壓根兒就沒到非洲去,他現在還在休假,只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金白的太陽從窗簾一邊的縫隙里照進來,照在書櫥橫格上放著的一只黑人泥俑上。黑人俑咧著肥厚的嘴唇,瞇細著雙眼在敲肚皮上的一只鼓。咚咚咚的鼓聲從非洲響到亞洲,從白天敲到黑夜。把人都敲黑了。華美翻了個身,把懷里的大狗熊使勁摟了摟,嘴唇在狗熊細軟的絨毛上摩挲著,好像還要睡。猛地她坐了起來,把大狗熊推到一邊,探頭去看計時鐘:八點過三分。華美睜著大眼直愣愣地看著窗簾上的陽光,自己也奇怪,母親躺在病床上,“石油”棄她而去,她怎么還能睡得這么好。沒心沒肝,她有些自責,心里有愧的樣子掀翻了被子,想著昨天打進母親體內的藥也許夜里起作用了。今天一早,那時的陽光不是金色的,是橙色的,母親醒了,抬著頭到處瞧,不知道自己躺在了哪里。她問了從衛生間走出來的麗達,才知道自己病過了,睡了一天一夜。哎喲喲,這人老了就是經不起摔啊,想我當閨女的時候上山拾柴,從山頂滾到山腳,起來拍拍身上的草末,還是拾柴,摔了也是白摔。可這會兒……母親突然想起來了:“麗達,你姐姐呢?她來過了嗎?”
“來了,又回去了。”麗達打著哈欠說。
華美起床后先去了超市。超市剛開門,還沒有人進去,貨架旁只有售貨員挨邊站著,一個跟著一個學打哈欠。華美買了一大件尿不濕,母親小便失禁,昨天一天尿了兩次床。買了兩盒粉,怕母親長時間躺著容易起褥瘡,護士說每次給老太太翻身后在皮膚上敷一層粉,然后用巴掌輕輕拍打。在經過糖果柜時,華美站住了,她想起了昨天的那張糖紙,麗達以為是她悄悄吃了糖,怕她發現,又悄悄把糖紙劃到了地上。她想買幾塊糖,到醫院后給麗達吃,就說昨天只有那一塊了,今天專門給她帶去的。
華美走進病房,看見胖子的臉紅乎乎的,像正烤著一團火,火苗一跳一跳猛地跳到了他的臉上,把臉皮烤出了一層浮油。胖子披著一件咖啡色茄克,坐在陪護椅里,一手拿著啤酒瓶,一手拿著半個雞蛋,另半個正在他嘴里咀嚼著,桌上還有兩個雞蛋。胖子見華美進來,想說句話,嘴里塞滿了雞蛋說不了,等他把雞蛋咽下去,華美從他身邊擦過去了。
真想不明白,麗達怎么會嫁給這么個人的,嫁給了他,陪他吃,陪他睡,還跟他生了三個孩子。麗達每隔三兩年就鬧一次失蹤,回來就抱回一個孩子。前兩個是女孩,后來的這個是男孩,今年七歲多了。七年多來麗達再沒失蹤過,一門心思給死人扎別墅,有看門的人也有看門的狗,丫環下人一大群。活著窮得什么都沒有,死后闊得什么都有了。都是人家麗達扎出來的,一把火燒了,死人不知道,活人以為他帶上這些“闊”走了,上天享受去了:每天早上喝一碗雞蛋茶,扯開嗓子罵下人無用。都是紙糊的東西。
華美很少見到麗達,見了也不說話,兩人是井水不犯河水。麗達生孩子和給死人剪紙房子的事都是母親告訴華美的。那時母親還能說會道,現在不能說了也不會道了,只是喘氣,氣流在牙齒間發著響聲。
華美的眼里有了淚,母親躺在病床上就像是躺在了隔著雨水的玻璃里,已經輸上的液。液體袋高掛在床頭上的鉤子上,黃色的液體流到輸液管中間那個透明的圓泡里,漸漸流成心的樣子,滴下來,再流成心的樣子,再滴下來,一顆接著一顆,節奏像心跳。噗噗噗的心跳。
華美緊貼著母親坐在病床上,觀看母親的臉,伸手撐開母親的眼皮看了看眼睛,放下眼皮,手從鼻子上摸到嘴唇上,牙床上生了一層淡黃的粘液,該洗了。“娘,你的牙該洗了。”華美說。
母親沒說話,沒說她自己去洗,看來是叫華美洗了。
華美拿著母親吃藥用的小碗進了衛生間,她端著水出來,正好碰上麗達和保姆進病房。保姆一手拎著個飯盒,一手牽著個孩子。孩子留著平頭,細軟的頭發貼在頭皮上,長得白凈凈的,華美一時還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麗達走到胖子身邊,踢了胖子一腳,自顧自走到病床的那面,從包里拿出一只碗和一把小勺。保姆丟了扯小孩的手,小孩不情愿地伸著手還要扯,保姆把她的手打開了,騰空的手伸出來去擰飯盒的蓋子。保姆在家里熬了稀飯,母親這樣子肯定是不能吃干的了,他們想喂她一些稀飯。稀飯熬了很長時間,等米失了米形,完全爛到了湯里,再拿勺子撇出上面的米油。喂母親米油。
華美說:“我先給她洗洗牙吧。”
保姆把擰蓋子的手停下來,先看華美,再看麗達,最后把目光收回到母親臉上,有了些討好的心。老太太看樣子難免要走了,不知道姐妹倆事后怎么安置她,她帶了孫女來,也有這層想要憐憫憐憫的意思。她這個孫女還沒有戶口。她兒子在外面打工和一個女孩子好上了,懷了孕,本想打掉的,花錢照了照,說是個男孩,沒舍得,生下來卻是個女孩。
保姆說:“那是喲,要洗了再喂,老嫂子最是愛干凈的。”
華美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拿了一支棉簽出來。胖子走過來,像一片陰云,似乎懷了不良的企圖,半個身子緊貼在華美半個后背上,頭在華美的肩上伸過去,說:“姐,我來吧。”
華美立馬閃開身子,把碗和棉簽遞給他。胖子接過碗和棉簽,在棉球上浸著水,問華美說:“姐,姐夫走了不少天了吧?”
華美裝著沒聽見,伸手要過麗達手里的碗勺,叫保姆往碗里倒米油。
胖子把棉球浸脹了,放到母親的牙齒上擦拭。母親的那些牙還結實,黃色的粘液被棉球擦去了,露出了白色的釉。華美又想起了母親喀哧喀哧吃蘿卜的情景。
胖子突然從嗓子里發出一聲響,是要嘔吐的那種響聲。他張著嘴,忍著沒吐出來,連忙扔下棉簽,端著碗向衛生間跑去。
麗達追上去,奪過那只碗,用足了勁,把水潑到地上,轉身噔噔噔走到橫在床上的小桌前,咯啷啷一下把碗扔到了桌子上。
華美看到了,心里涼了涼,沒吱聲。當時她剛把倒了小半碗米油的碗遞給保姆,手在衣兜里抓著那幾塊從超市買的糖塊,看見麗達潑水時的狠樣子,她灰心了,松了手,又把糖塊放回了兜里。
麗達把空碗咯啷啷扔到桌子上,拿起了放在對面空床上的包。胖子在往塑料袋里裝空啤酒瓶子。兩人收拾好了,站在那里往病床這邊看,滿心想打個招呼,見華美正在把毛巾塞到母親的下巴底下,沒空答理他們,兩人就沒再說話,轉過身子,走了。
米油流進母親的嘴里,又順著嘴角流到毛巾上。華美把母親的頭擺了擺,擺正了,勺子在牙齒間磕碰著,發著叮叮的響。母親一動不動,只是從牙齒間噓噓地吹著氣,把米油沫吹到嘴唇和下巴上。
華美把米油碗放到床頭柜上,看著保姆,搖了搖頭。
保姆說:“她不能吃了?”
華美說:“她要能吃就好了。”說著托起母親的下巴把毛巾拿出來,擦她嘴唇上和下巴的米油沫。
保姆端著臉盆去洗毛巾,小女孩抓著她的褂子后擺,跟在后邊踢踏踢踏地跑。保姆停下來,虎著臉叫她去陪護椅上坐著,小女孩不聽,還是抓著她的下擺,她就假裝著去擰她的耳朵,說:“哪輩子該你的。”
華美過去,把兜里的糖塊拿出來引著,才把小女孩引到椅子跟前。華美把她抱上椅子,蹲在她對面,問她:“你叫什么?”
小女孩說:“男男。”
華美說:“男男,幾歲了?”
小女孩伸出了一只手,叉著五個指頭。
華美說:“五歲?”
小女孩又伸出了另一只手,兩頭的三個彎起來,中間的兩個伸直了。
華美說;“兩歲?”
小女孩搖搖頭,說:“七份。”糖水從嘴里流出來,又叫她收了回去。
保姆洗了毛巾回來,華美說:“咱倆給老太太翻個身吧,呆會兒你一走,我一個人翻不動她。”
兩人一起給母親翻了身。
原來壓在床上的那半個身子轉到了上邊,皮膚上壓出了一道道紅印子,胯骨上的一塊皮磨去了,露出了一片奶黃色的油脂。華美往手心里倒上粉,拍打著那些紅印子,想著昨天胖子肯定在病房里睡了一夜,麗達早早回了家,兩人根本沒給母親翻身,不然不會出現脫皮。華美抬頭去看對面的空床,枕頭上還有胖子禿腦殼的印子。
液體輸完了,保姆按了呼叫鈴。不一會兒進來了一個護士,手里拿著一只液體袋,走過來換了。護士把換下來的空液體袋放到床頭柜上,伸手在母親的額頭上摸了摸,從衣兜里拿出一支體溫計,把體溫計塞到母親的胳肢窩里,拍了拍母親的肩頭,說:“老太太病得可不輕。”
華美點了點頭,一邊在母親身上拍著粉一邊說:“摔倒了。”
護士半轉了身彈著輸液管,彈著輸液管里的一個小泡,說:“怎么摔倒了?”
華美在粉盒里取了些粉,在手心里磨著。
保姆看了眼華美,接口說:“都是洗衣服洗的啊。”
護士好像沒聽明白,又問了一遍:“怎么摔倒了?”
保姆說:“洗褲頭啊。一擺一擺地搓洗,我洗她不愿意。”
護士這回聽明白了,拉長了聲音嗷了一聲,眼光順著華美拍粉的手看見了胯骨上的脫皮,說:“怎么有脫皮了?”不相信似的探過頭去,細細看了看脫皮里網狀的油脂,用手指肚在脫皮周圍的皮膚上點動著。華美嘆了口氣,說:“可能夜里沒翻身吧。”
護士說:“要常翻身,一旦成了褥瘡,能爛成拳頭大一個洞,受罪死了。”護士說著,痛苦地皺起了臉,就像她自己在受罪似的。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好護士,有責任心。她探出身子看樣子要邁步走了,又把身子收了回來,把手伸到母親的小腹上摁著,抬頭看著華美,問道:“小便了嗎?”
華美說:“尿了,才換了尿不濕。”
護士說:“還這么硬,不行插導尿管吧?看樣子她自己排不了。”
華美說:“你看有必要就插。”
護士說:“不是我看,是和你們家屬商量,你們同意才能插。”
華美停下了拍打著粉的手,把被單拉到母親身上,說:“那就插吧。”
護士從母親胳肢窩里拿出體溫計,看了看,搖了搖頭,說:“太高了,快跟我去拿個冰帽給她戴上。”
護士手里拎著那只空液體袋走了。保姆跟過去拿回了一頂綠色的帽子,兩層的,中間夾了冰,正在保姆手里冒著冷氣。戴冰帽之前,華美給母親梳了頭,梳子上沾上了幾根母親灰白的頭發。華美把頭發在手指間揉搓著,揉搓成了一個小小的發團。她把發團對齊了垃圾桶,手指松開,發團慢慢往下落,灰白的發絲在空氣里微微地顫動,好像受了頭皮的熱力的拉扯,但還是不情愿地落下去了。
華美看著那團往下落的發絲,心里咯楞楞想起一個人來。
那人穿了一身藏藍西裝,筆挺地在她面前站著,臉上是那種預演過的笑,牙齒在燈光下白白地閃著光。
今年夏天華美的電腦突然壞了,屏幕上全是一排一排的外文,不管她拍打鍵盤還是搖動鼠標都沒用,電腦像一個蓋著外國報紙的死人,也許就是一個外國侵略者,冷冰冰地一動不動。華美關掉機子,重新打開還是如此,還是那張外國報紙,直繃繃的,上面印著蠻不講理的文字。她想起電腦是在百貨大樓買的,當時他們許諾說能保修的。
第二天,華美找到買電腦時開的發票,沒帶電腦,一個人去了百貨大樓。
營業員看了華美發票上的日期,說她超過了保修期:他們保修一年,她超過了兩個月。華美不想讓自己白跑一趟,她對營業員說了一大筐好話,還說她中間出差了四個月沒開電腦,等于她的電腦才用了十個月,還在保修期內的。她的賴皮相把營業員逗笑了,他是一個好小伙子,真心想幫幫這位大姐。他讓華美等著,一個人走到里面去了,再出來,后面跟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梳著亮光光的頭發,穿著一套藏藍色西裝,打著條紋領帶,一露面大眼睛就盯住了華美。小伙子介紹說這位是他們的經理。華美看了眼他胸前掛著的牌子,知道此人姓吳,叫吳雨澆。華美一邊暗笑著這個名字好怪,一邊對他說了電腦的情況。吳經理兩手兜在小腹上,手指互相攀扯著像要聯姻似的,嘴角向上輕輕拉著,不知是微笑還是嘲笑。他對華美說,出于對她的照顧,可以破例一次。他讓華美留下了電話號碼,約定下午三點過去。
下午三點他們如約而至。華美沒有想到吳經理不光親自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小伙子。不是那個服務員,是另一個,比上一個黑,但卻胖,是個小老頭,額頭上有兩道很深的皺紋。電腦在臥室里,華美帶著“小老頭”修電腦,吳雨澆坐在客廳里吸煙,身子靠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皮鞋和頭發都閃著光。華美聽到了他在客廳里走動的聲音,出來給他倒了茶,還把“石油”留在家里的煙拿出來請他抽。吳雨澆笑笑,揚了揚他手里的煙,意思是他有抽的了。把煙頭放到煙灰缸上蹭了蹭煙灰。
第二天華美在辦公室接到了一個短信,是吳雨澆發來的:“我拿了你的頭發,我喜歡它的氣味。”
華美看過短信,愕然了。印象里吳雨澆不該是那種荒唐的人,他看上去彬彬有禮,甚至還有些謙卑,可一個正常人怎么能開這種玩笑?華美想不起來吳雨澆是在哪里弄到自己的頭發的,除非?華美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拎上包回家了。
最近這段時間華美特別能掉頭發,每天早上洗過澡后,她都把頭發繞成一團放到馬桶后面的水箱蓋上。
回到家,華美先走進衛生間看了看馬桶后面的水箱蓋,上面的頭發果然沒有了。她拿腳跺了兩下馬桶沿子,給吳雨澆回了兩個字:“胡鬧。”
吳雨澆馬上回復了過來:“我不是胡鬧,我是有隱情的,如果你能原諒我,我就告訴你。”
華美一直沒有原諒他,那天“石油”打過電話之后她就更不想原諒他了。她還能想起電話里“石油”撇腔拿調的聲音:“我拿了你的頭發,我喜歡它的氣味。呸!”
“呸。”華美最后回給吳雨澆的就是這個字。
母親的發團往下落,華美的心在往上揪。發團已經落入了垃圾桶,她伸手又把它撈了上來,在手指間團了一會兒,放進了衣兜里。母親的頭發在她的兜里,她的頭發在別人的兜里。在一個她幾乎不認識的人的兜里,一個男人兜里,一個偷女人頭發的男人兜里。她不相信他是一個壞人,一個壞人不會偷她洗澡掉下來的頭發,更不會把頭發裝進衣兜里。華美的手還在兜里摸著母親的頭發,手機也在兜里,她也摸著手機,把頭發一下一下纏到手機上,拿頭發摩挲著屏面,心里生出了想見見那個偷她頭發的人的愿望,想去聽聽他有何隱情。她給他發了個短信:“我暫時原諒你了。”
短信發出去不久,華美的手機響了,但她不想接,不是不想接,是不想馬上接。她看看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又看看握著母親的手,在母親對面坐著的保姆。保姆的膝蓋上坐著她的小孫女,孩子的嘴里含著糖塊,糖水在嘴角間亮晶晶地漫出來,鮮紅的嘴唇上倒映著輸液袋的一點白。華美收回目光,慢慢向窗子走去,手一直在兜里抓著手機。
外面太陽西斜下去了。陽光浮浪在樓頂和樹梢上,把世界隔成了兩部分:灰青的地和橙色的天。人和車在地上走,鳥和風在空中飛。中間的樹葉搖擺著,把塵世的聲音傳上來:“烤地——瓜,烤地——”“瓜”被風刮去了。
華美看了眼窗外,像是在找那個被刮去的“瓜”,接著收回眼光,讓眼前空著,把頭發甩過耳朵,舉起手機。“喂?”她說。
那邊傳來吳雨澆的聲音:“你好。我是吳雨澆。”
“唔?”華美驚訝了,又平靜地說:“你好。”
吳雨澆說:“晚上我請你去芙蓉溪喝茶,去看大月亮。”
“唔?”華美更驚訝了,又猶豫著說:“這?不合適吧?”
吳雨澆在那邊頓了頓,喝了口水,好像嗆著了,咳著嗓子,過了一會兒,說:“你沒事吧?”
華美說:“我母親病了。”
吳雨澆說:“那太不幸了。這樣你更需要出來散散心,昨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圓,今天晚上的會更好。”
華美見過昨天的月亮,她看著窗外素潔的天,仿佛看見了那輪又圓又大的月亮,把披肩的長發向后擺了擺說:“好吧。”
長發又擺了回來。
芙蓉溪在城市的南端,東部山里的水從這里流過去,一直流到微山湖里。溪水嘩嘩啦啦地流過去,帶動著蹦蹦跳跳的魚蝦也流過去。人們覺得可惜了,打了兩道攔水壩,把河兩岸推平了,北岸建了飯店,南岸蓋了茶舍。去南岸要過攔水壩,水壩上鋪了青方石,一步一塊,腳走在上面噔噔響。壩下是淌水的洞口,洞口里下了網,攔魚蝦的,水卻攔不住,轟隆轟隆地流走了。也有坐小舢板過溪的,水面太窄了,小舢板在水面上打兩個逛,小舢板在水面一蕩漾一蕩漾地走。上面的人露出牙齒向岸上笑,裝著滿愜意的樣子,要不錢可就白花了。
攔水壩的南端,栽了一棵粗大的法國梧桐,長胳膊長腿都鋸了下來,只留著粗粗實實的腰身。腰身上掛著一把壺,是木刻的,看上去像一個人頭上戴著瓜皮帽,長著一只變形的耳朵,嘴上咬著一只煙斗,噗噗吹著煙。
吳雨澆要了最東頭的一間茶舍,東墻和南墻全是玻璃鑲嵌的。月光明晃晃地照進來,伴著茶幾上的兩枝燭光,像清茶里滴上了一滴奶,少了些澄碧,卻多了份奶香。
華美趕到時吳雨澆正坐在沙發上抽煙,看到玻璃外人影子一閃,連忙起身拉開了推拉式玻璃門,半躬著身子把華美讓進去,自己側身出來,叫了小二點茶。
吳雨澆把第一碗茶端給華美,請她先品。華美想喝小半碗,碗太小了,不比一只牛眼大,華美只一吸,吸干了,不好意思地看看吳雨澆,放下茶碗。吳雨澆又連忙去倒滿了。
吳雨澆也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喝盡了,咂了一下嘴,再倒滿,把身子挺起來,兩手放到膝蓋上,兩只手的手指互相攀扯著,看著華美,說:“你母親是怎么病的?”華美也坐直了身子,卻不去看吳雨澆,直著看外面的月光。月光里還有些黑底子,月亮還沒真正升起來。她說:“洗衣服摔倒了。”
吳雨澆說:“這樣的年紀還讓她洗衣服?”
華美說:“是內衣。她的內衣都是自己洗,別人不讓洗的。”
吳雨澆伸手摸了支煙,身子向后一仰,嘆了口氣,說:“是個潔凈的老太太。”說著啪地打著火機點了煙。
吳雨澆吸了兩口煙,又把煙在煙灰缸里摁死了,雙肘支在茶幾上,兩手掌搓了搓臉皮,扭頭向華美眨了眨眼,說:“你生氣了嗎?”
“唔?”華美這次真的吃驚了。
吳雨澆說:“你的頭發,我拿了你的頭發你生氣了嗎?”
華美把吃驚后的眼光從吳雨澆身上移開,盯著小茶碗,端起來,輕輕一吸,重重地說:“生氣了。”
吳雨澆嘆了口氣,拿壺續了茶,說:“我拿你的頭發是因為你的氣味和我老婆的一樣。”
華美兩只手也攀姻緣似的絞在一起,看了吳雨澆一眼,把手伸成抓握的樣子,向小茶碗伸去,半道又收了回來,凝了神,等著聽下文。
吳雨澆說:“她去年死了,是得食道癌死的。說起來你也許不相信,我是八歲那年愛上她的,那年她十八歲。她人長得矮矮胖胖的,烏黑的頭發,青濕的眉毛,大圓盤臉,皮膚白得像牛奶一樣。說不上好看,那時我還小,覺得她好看,也覺得她很高。當時我父親是百貨大樓的營業部主任,她是營業員。有個星期天,那時還沒實行雙休制,肯定是星期天,我母親走親戚去了,好像是她的一個什么表親死了,我一個人在家不放心,我父親就把我帶去了百貨公司。我記得那時的柜臺圍身還是木板的,我從這個柜臺跑到那個柜臺,敲打幾下木板再向另一個柜臺跑去,搞得整個營業大廳不得安寧。我父親就讓她帶著我去北山公園看猴子。去北山都是上坡,怕我的力氣不能走到,父親叫了輛人力三輪車。她先上去,然后再把我接上去,坐到她的兩腿上。三輪車格楞楞顛一下,格楞楞顛一下,我就在她的兩腿上跳一下,跳一下;怕我顛下腿去,她把我攬到懷里,下巴輕輕擱在我的頭發上,一點一點地觸著頭皮。一股香味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絲絲縷縷傳到我的鼻孔,在我的心田里漫延,猶如蜜蜂在花叢里飛,翅子在花蕊上震顫,沾了紅紅黃黃的花粉。你肯定去過了不少花園,也見過許多在花叢里飛舞的蜜蜂,它們嗡嗡嗡飛這里,嗡嗡嗡飛那里,最后終于鉆進一只花蕊里去了。那時我就像一只小蜜蜂一樣在她的氣味里閉了眼睛,裝著睡,頭鉆進她的胳肢窩里。一直到公園門口,她把我抱給在車下接我的三輪車夫,我才裝著醒了,打著哈欠,把氣吐到車夫臉上。”
吳雨澆說著,伸手端過小茶碗喝了口茶,一邊抬頭看了眼外面的月色。
銀白的月亮仰臥在碧藍的天空,把光的影子印在蠟燭的影子上,兩個影子像兩股水流,合起來又推開,又合起來。
華美接過吳雨澆遞過來的茶壺,給自己倒上茶,說:“是她一直在等你嗎?等你長大后嫁給了你?”
吳雨澆重又把他摁死的煙從煙灰缸上拿起來,點了火,深吸一口,說:“不,她不知道我愛上了她。幾年之后她結了婚,有了一個兒子;十年前她丈夫出車禍死了,我找到她把我的心思對她講了,開始她不同意,以為我是胡鬧,后來經不住我天天找她,她覺得我是認真的了,就同意了。我們結婚的第二年有了一個女兒,第十年,你也知道了,她死了。她死的時候人瘦得不成了樣子,頭發也沒了,我想留她幾根頭發都沒留成。我一直覺得這是個損失,家里漸漸沒有了她的氣味。我是個唯物論者,人死了不能復生,世上再也沒有她這個人了,這我知道。但世上不能沒有她那種氣味了啊,要知道還有那么多人,每個人都帶著氣味,難道就沒有和她一樣的嗎?這一年多來,朋友,還有朋友的朋友給我介紹了不少,可都不是我想要的那種氣味。直到那天我見到你,那種氣味又似有似無地出現了,當時我不能馬上確認是真出現了還是假出現了,還是僅僅是我的幻覺?有那么巧嗎?真有兩個人的氣味是一樣的嗎?你走后我不斷地問自己,還打電話給兩個當醫生的朋友,都說不清楚,最后我決定到你家里去……”
“一走進你家的門,那種氣味就出現了,在你的洗發液和化妝品的氣味之間游動著,似乎被那些濃郁的化學氣味掩蓋住了,但我能聞得出來。我進了門,大口地喘著氣,看上去像是上樓累的,其實是我太激動了,我有很長時間沒有感覺到這種氣味了。我激動得渾身哆嗦,恨不得立時撲到你的懷里深深地吸,深深地吸,就像我兒時坐在三輪車上吸她的氣味一樣。但我馬上克制住了自己,我知道我和你還是陌生人,我不能把你嚇著了,從此再也不讓我上門,再也不敢見我。我強制著自己坐到沙發上,抖動著手去拿煙,頭和腳都不時地搖晃一下,好像上面落了只蒼蠅。這些小動作你都沒有看見,就算是你看見了你也不會明白的,你大約還以為我是有神經性的毛病呢。
“很快抽完了那支煙。我站起來,吸著鼻子,不知不覺走進衛生間去了。在衛生間里,在馬桶后的水箱蓋子上我看見了你的頭發,松散的一團,像一個小小的蛛網結在潔白的瓷面上。我看見了裝著沒看見,渾身顫抖,心都捏緊了。不,你不能招它,我告訴自己,這太失禮了。但我馬上又回答自己說,我只拿起來聞一下,聞一下就離開,反正她也看不見。我伸出手去,拿起頭發在鼻子上吸了幾吸,又馬上放回去,離開了衛生間。走出衛生間,我裝模作樣走過去往臥室里看了看,裝成怕影響你們工作的樣子隨手把臥室的門關上了。我想重新坐到沙發上去,可怎么也坐不下去,血直往腦子里鉆,太陽穴怦怦地跳,臉上一陣一陣地發熱,呼吸似乎也困難了,一個人在客廳和衛生間之間轉著圈子。我聽到了你們兩個在臥室的說話聲,看了眼關著的臥室門,又抽身竄回了衛生間,拿起頭發放到了鼻子上。我大口大口地吸著氣,感覺身上輕松了,重重的積悶在化散。這時候我聽見維修員說好了,連忙從衛生間里跑出來。回到家我才發現衣兜里裝進了你的頭發。”
說到這里,吳雨澆向后一仰身,斜躺到沙發上呼哧呼哧地喘氣,喉嚨里吱吱咯吱吱咯地響,如同得了重感冒。
華美靜靜地坐著,好像被吳雨澆的敘說感動了,兩只手相互攀扯著各自用上了力去擰。她想這該是個怎樣的人啊,一個瘋子嗎?她從眼角里瞟了瞟他,雙腳用上了力,似乎打算逃跑了。這時從吳雨澆那邊傳過來布和布分開的拉扯聲,華美扭過頭看,吳雨澆已經坐了起來,雙眼探尋到她的眼睛,眼光看上去,旋下來去看鼻子,再旋下來去看嘴唇。玫瑰紅的嘴唇在茶水的清洗下有些脫色,像冬天落過雪的玫瑰,雪化了,雪的影子還有。
吳雨澆坐正了,向華美笑一笑,嘴角上揚,有些自嘲的樣子,說:“過去我認為第三者是不道德的,所以我等了她十年,一直到那個人死了。”
華美躲開吳雨澆的眼光,去看窗外的月亮。月亮升到了中天,雙手枕在后腦勺上,單腳踩在電線桿上,架著二郎腿,笑瞇瞇地看著茶舍里,目光鋒利而寬厚。好半天沒有吳雨澆的聲音,華美扭轉頭,看見吳雨澆還在看她,好像再等著她的聲音,她不好不說了。她說:“你現在不這么想了嗎?”
吳雨澆搖搖頭說:“不了,我現在覺得沒有愛情的婚姻才是不道德的。”
華美的心突突地跳了兩下,轉念想到自己的婚姻是有愛情的啊,她和“石油”是自談的,是愛情的結合。這么想著,她笑了笑,把頭低下去,伸著手去小茶碗邊上摸照過來的月光。
吳雨澆欠起身子向華美這邊挪了挪,手向前伸過來,三個手指搭到華美的肩上,像架了一座簡易橋,說:“華美,早晚有一天我會娶你的。”
華美仰著頭看死了吳雨澆,說:”不可能,不可能,你別胡思亂想啊。”
華美說著,臉紅了。在月光里,好像是月亮看到了太陽的老年,西沉著,西沉著,紅起來了。
星期一早上,華美到班上向主任請了假,把上個星期五做了一半的方案交給了對桌。
病房里進去了不少陌生人。原來還算寬敞的病房此刻變小了,像是一口灌滿了水的缸里又放進去了幾條大魚,魚影子牽著水影子撲通撲通地跳。
華美越過胖妹夫黑塔一樣的身子,看見兩天前出院的那個老太太又回來了,還是躺在原來的病床上,連躺著的姿勢都和上次一模一樣,只是眼沒有睜開,也沒有跟她打招呼。老太太青蒼的臉色,下巴抖動著,好像在慢慢咀嚼著一種細小而堅硬的食物。
大夫面對著老太太在病歷上寫著,家屬圍著病床站成了一個半圓。有個中年婦女在向大夫敘說病情,黑瘦的臉上兩個眼珠子滾過來滾過去,剛染過的頭發黑得像漆。原來老太太坐席的時候,喝了兩杯酒,吃了兩筷子菜,覺得有些暈,眾人趕快把她架回家躺到床上,吃的菜喝的酒半夜里全吐了,兩手在半空抓撓著:“快拉住我呀,快拉住我呀。”看起來還是暈,媳婦抓緊了她的手,她才安穩了些,今兒一早打了急救電話把她拉來了。
那個新媳婦,穿了一件紅旗袍,站在人群的最外面,好像還在幸福的睡眠中,低著頭,半閉了眼睛,褐色的頭發屋檐似的垂掛在額頭上,豆殼大的耳掛上鑲著窗戶和陽光的照相,放小了的,學著外面大的樣子,有時亮,有時過來了一塊云,暗了。
華美收回眼光,看向自己的母親。老母親還是昨天的樣子,鼻子里插著氧氣,頭上戴著冰帽,噓噓地吹著氣。好像這一夜根本就沒存在過,時間在母親那里停下了,在母親的睡眠里,時間也睡了,噓噓地吹著氣。
華美掀開被子看了看導尿管,怕有尿潴,護士叮囑她經常看看導尿管里有沒有積存的尿液。導尿管被母親的腿壓在了下面,華美搬動著母親的腳,把掛在床腿上的尿液袋拎起來,繞過腿去,讓導尿管在兩腿中間過來,再把導尿管掛好,看了看印著計量的線。華美站起身,后腦勺撞進了大夫的懷里,她又彎下腰去,向一側跨了一步,躲開了大夫。
這個大夫第一次來,華美以前沒見過他。他的年紀比上一個大,個子比上一個矮,也比上一個胖。腦袋禿了,眼泡有些胖,一坨很大的鼻子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大夫走到母親床頭前,嘩嘩地翻看了會兒病歷,右手拿起病歷,在左手上啪啪地拍打著,仿佛要喚醒母親似的喊了一聲:“醒醒啊老太太。”母親毫無反應,噓噓地吹著氣。
大夫彎下身子,張開母親的一只眼皮看了看眼睛,放下又去看另一只,拿起聽診器在母親的胸前背后還有小腹都聽了一遍,一邊聽一邊皺著眉頭,抿著嘴,嘴里還不時咂巴出一聲響。聽完了,大夫直起身子,把聽診器從耳朵上拿到脖子上,就在那里掛著,說:“誰是家屬?”
華美和麗達一邊一個站著,同時都作了回答。大夫看了看姐妹兩個,問:“進食了嗎?”在病歷上寫著什么。
華美和麗達互相看了一眼。華美說:“沒有。”
大夫搖了搖頭,說:“三天了都沒進食,這怎么行?”
華美說:“喂不進去。”
大夫說:“你們喂過了?”
華美說:“米油送到嘴里又流了出來,她不知道咽,連嘴也不張。”
大夫點了點頭,大鼻孔呼呼地吸著氣,兩嘴唇緊繃著,看著母親的臉,又把聽診器戴到耳朵上,在母親的前胸和小腹上聽著,說:“發病后吐了?”
“吐了。”
“吐了。”
大夫說:“打鼻飼吧,不然就餓死了。你們這些好孩子是不是想把老太太餓死啊。”大夫啪地合上病歷夾,走到黑塔似的胖妹夫跟前,拿病歷夾點點他的大肚子,說:“你是她什么人?”
胖妹夫沒想到大夫會問他,驚愕了一下,咧著嘴笑起來,胖下巴像個胖孩子的膝蓋,上面有三道細折子,說:“親戚。”
麗達說:“女婿。”
大夫又拍了下胖妹夫的肚子,說:“看人家這女婿吃的,真喜人。”好像他是頭一回見到胖子。
大夫走后,又過了一會兒,進來了兩個護士,一個端著托盤,一個手拿著聽診器。兩個護士一直走進來,一直走到母親的病床前。端托盤的那個護士把托盤放到床頭柜上,一手托起母親的頭,一手把枕頭拍松,再把母親臉朝上放回去。拿聽診器的那個護士,一手把聽診器摁到母親的胃部上聽著,一手順著鼻孔往里插管子。乳白色的管子一節一節像蟲子似的爬進母親的鼻孔里,母親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是那樣噓噓地吹氣。華美眼盯著被母親的鼻孔吞下去的“蟲子”,腦子里又回想起母親那天吃蘿卜的樣子,她不能相信眼下正用鼻子吃蟲子的這個母親還是那天那個吃蘿卜的母親。如果是那個母親她的嘴巴為什么不能吃了呢?如果不是那個母親那個母親哪里去了呢?昨天早上給母親插導尿管的時候,她的腳還晃動了幾下,嗓子深處還咯咯地發出了聲音,今天再插鼻飼她沒有聲音了:腳不動,手不動,嗓子里也沒發出咯咯聲。
護士插完鼻飼,往管子里打了一點水,說了怎么用法。護士走后,華美要麗達和胖妹夫去給母親熬粥。兩人走后,華美坐在病床下的馬扎子上,面對著母親,手里握著母親的手,兩眼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的臉。
母親的一只鼻孔里插著鼻飼,一只鼻孔里插著氧氣插頭,下面導尿管從兩腿中間伸出來,她不能再堅守自己了,只能把自己解放了。人死的過程就是一個解放的過程,一個從有到無的過程。多少次華美都想不再給母親治療了,給她穿好衣服讓她體體面面地走吧。但她又有一絲不忍,明知道她要死可也不想要她死啊。她總是想著母親會突然坐起來,伸手把鼻飼和氧氣插頭拔下來,看著她吐出一口長氣,說:“哎喲,沒想到我這一小覺睡得這么長啊。”
華美知道兩年前母親曾睡過一次長覺。當時只有母親一個人在家,華美出差了,麗達在忙生意。母親一個人正吃著飯,身子往沙發上一靠睡著了。到華美出差回來,打開門,把她叫醒,已經過去兩天兩夜了,茶幾上的一碗菜生出了黃和黑的顏色,飯碗打翻在地上,米粒已經干了,母親手里還捏著半塊饅頭。
母親醒過來,兩眼看遍了屋子,又去看窗外,問華美說:“今天是幾了?”
華美告訴了她,她嘿嘿地笑起來,說:“哎喲,沒想到我這一小覺睡得這么長啊。”
華美的手指頭在母親掌心里摩挲來摩挲去,好像在找幾年前剩下的那半塊饅頭。母親的手心空空的,華美不記得那半塊饅頭是喂了小鳥還是扔進了垃圾桶,但她希望那半塊饅頭還在母親手里,她從母親的手心里拿出來,說:“別吃了,喂小鳥吧。”
輸液袋眼看要空了,華美按響了呼叫鈴。對面床上的老太太突然抬了一下頭,雙手抖嗦嗦地伸起來,喊道:“快拉住我,快拉住我啊。”喊完,兩眼瞪瞪地看著房頂,嘴巴大張著,片刻之間眼和嘴猛地閉起來,頭撲地又落回枕頭上去了。
那個黑瘦的中年婦女正背對著華美打盹,聽到喊聲突地站起來壓住老太太插著針頭的左手。老太太平穩后,她回頭向華美笑了笑,鼻子皺成了一塊布,說:“鬼拿的。”
護士來換輸液袋時,她就兩手比劃著跟護士表演老太太如何被“鬼拿的”。
中午,黑女人的飯送來了,送飯的是那個新媳婦和一個看樣子是新郎的小伙子。黑女人又跟倆人扮演了一番“鬼拿的”,伸上去的手落下時拿起了一個饅頭,向華美晃了晃,見華美搖了搖頭,她就一下塞進嘴里吃起來。
華美看見雪白的饅頭在黑女人手里晃蕩著,也覺得餓起來。她不看黑女人吃飯,兩眼盯住了輸液管中間那個魚泡似的圓泡,看著液體慢慢鼓起來,鼓起來,飽滿了,落下,再鼓起來。圓泡上映著黑女人的臉,小得像一粒羊屎。饅頭又大又白,上面沾著羊屎。
華美正興致勃勃地看著圓泡上小的羊屎正一口一口吞吃著大的饅頭,手機響了。她走神了,以為是隔壁那個白血病在放收音機,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小羊屎吃大饅頭,直到那個新媳婦過來推了一下她的肩,告訴了她,她才愕愣一下回過神拿起包來,伸手去找手機。
是麗達打來的。麗達沒說話,先在那邊哭了。華美等著,她不知道麗達又要耍什么花樣,她只是等著,皺著眉頭聽著那邊的反應,拿手機的手微微抖著。過了一會兒,麗達在那邊擤了把鼻子,說:“姐,又出事了。”華美的兩眼閉了一下,坐直了身子,說:“出什么事了?”麗達說:“姐,胖子出事了。中午的時候胖子拎著飯盒去給你和咱媽送飯,過電影院門前的那個馬路時被一輛摩托車撞斷了腿。這會兒也在醫院里,住上院了。我得在這邊侍候他呀,那邊我去不了了。”
華美說:“你在那邊吧,這邊我和保姆能行。”
關了麗達的手機,華美又要了保姆的手機。母親出事后,華美給保姆買了個手機,為了能及時找到她。保姆的手機響了半天,沒人接,好一會子,終于有人接了:“喂。”是那個小女孩。
華美說:“男男,奶奶呢?”
手機里傳來保姆的說話聲:是不是你媽又犯病了,老往家里打什么電話,這電話可不是給她準備的,要是醫院里找我怎么辦?接著是菜入油鍋的吱啦聲,鏟子當當當地敲著鍋子,嘭地蓋上了鍋蓋。
“哎,華美?俺還以為是男男的媽哩。”保姆說:“稀飯熬好了,炒好菜我就給你送去。”
保姆在預備飯。華美提起來的心放下了,她沒關手機,兩手平放在床沿上,額頭枕在手上,閉上眼睛,眼里滾熱的淚水擠開眼皮流到手背上。手機里傳來了小女孩哇啦哇啦唱歌聲。
又有幾天過去了,母親還是沒有醒過來。鼻飼不敢多打也不敢少打:打少了怕她餓著,打多了又怕她壓住了食。自從入院后母親還沒大便過,華美就更不敢多打了,每次只打進去一些米油和少量用豬油熬的湯。大夫開了很多利便的藥:番茄葉,蠕腸片,利便寧,華美給她從鼻食里打進去都不見效果。
那天查床后,護士拿來了兩瓶藥水。藥水裝在一只如同蒜頭形狀的塑料瓶里,瓶頸是長長的鳥喙一樣的管子。護士拿剪子把密封的塑料管頭鉸下來,要華美把里面的藥水打到母親的肛門里。
華美把塑料瓶舉起來看里面的藥水,淡黃的藥水在華美的手里搖晃著,映著房頂上的燈光。華美抿緊嘴巴,想著這些藥水的能量,也許它能叫母親的身子暢通起來,讓母親繼續走路,繼續說話。它就是母親的命了。
又過了一天,打進去的藥水毫無反應。
這天晚上,華美實在熬不住了,她安排保姆夜里陪護母親。當時保姆正喂小女孩一塊桃酥,她把小女孩攬在懷里,一手拿桃酥往她嘴里放,一手張開在她下巴上等著接掉下來的桃酥渣。小女孩一邊吃一邊高興得搖著腳和頭。
華美知道小女孩吃過桃酥就該回去睡覺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張口,可她實在太累了,她知道自己如果再不睡上一會兒非完蛋不可,她咳了一下嗓子,等保姆把下巴從小女孩頭上抬起來,向她轉過臉的時候,她說:“大姨,我想回去洗個澡,再睡上一會兒,你一個人行嗎?”
保姆說:“華美,你盡管回去,回去洗個澡睡一會兒再回來。你放心吧,我能行。”
華美走下病房樓,剛向東拐過彎去,聽到有人喊她:她聽出是麗達的聲音,轉過身子,果然見麗達和胖妹夫坐在一張連椅上。連椅被樹的影子擋住了,燈光從樹葉間照過來,花花塌塌地照在麗達和胖妹夫的身上。胖妹夫那條打了石膏的腿正架在另一條腿上,旁邊放著一副拐杖,見華美走過來,胖妹夫伸出手叮叮當當地翻動著拐杖,做著要站起身的樣子。華美對他招招手,他就不再站起了,而是身子往后一靠,長出了一口氣。
華美在麗達的那邊坐下,伸著頭去看胖妹夫的腿,眼光從腿上移到他的臉上,胖妹夫兩眼似張似閉地蒙瞇著,一塊燈光打在他的鼻子上,鼻子一張一張地吸著氣,好像要哭的樣子。
華美問麗達說:“找到肇事司機了嗎?”
麗達的兩眼兇猛地一亮堂,罵道:“哪里找去?這個天殺的,早晚叫汽車撞死。”
華美把手放到麗達肩上,捏捏她肩上的骨頭,說:“不是報案了嗎?”
麗達說:“報了,可報有什么用?”麗達抬手在胖妹夫的后腦勺上打了一巴掌,聲音清脆地傳上去,把一片樹葉驚得旋了下來,咔嗒咔嗒落到那副拐杖上,又一個滑跳,跳到地上去了。
“都是這個沒用的貨,也不看看車牌號。交警說沒有車牌號就是大海撈針。”麗達說著兩只手向外一攤,比劃著那海的大。
胖妹夫被打得坐直了身子,梗著脖子看了華美一眼,眼光滑到麗達臉上,說:“這怨得我嗎?我當時砰的一聲就不知道了,買煎包的老眭可以證明,他當時還以為我死了呢。這還不算萬幸,沒叫你當寡婦。”
麗達白瞪了胖妹夫一眼,狠狠地說:“我愿意當寡婦。”說完扭轉臉去看華美,見華美正捂著嘴打哈欠,伸手托著華美的胳膊站起來,說:“姐,你回去歇著吧,我們也該回病房了。”
華美回到家,先到陽臺上澆了花,那棵“石油”從非洲帶回來的仙人掌開花了,嫩黃的花管里鉆進了一只不知從哪里飛來的蜜蜂。澆過花后,華美放了洗澡水,她躺到水里,把困乏的身子舒展開,慢慢閉上眼睛,沒想到迷糊著了。電話丁零零丁零零響起來,華美忽地醒了,以為是母親死了,心里一邊責備著自己一邊從水池里跳出來,拿浴巾裹上身子,想著也許是“石油”打來的,他還不死心,還想問問那個發短信的人是誰。是保姆打來的。保姆說:“華美,你快過來,老太太吐了,吐了好多,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啊。”
華美馬上趕到了病房里。保姆在忙著擦母親的嘴巴,床下的地板上扔著一堆粘著嘔吐物的衛生紙。保姆見華美進去,緊張僵硬的面孔松開了,手里拿著剛擦過母親嘴巴的毛巾,她把毛巾扔到腳下的洗臉盆里,對華美說:“吐了兩回了,這會子好些了。”
華美叫保姆去陪護椅上歇著,她關了燈,坐在母親床下的馬扎子上,手握著母親的手。母親的手熱乎乎的,好像還動了一下,華美把它握得更緊了些。對面床上的老太太打著呼嚕,陪護她的那個黑女人回家了,來接替的是一個更老一些的男人,此時正仰臉躺在陪護椅上睡覺。暗薄的玻璃窗外沒有月光,也看不見星星,只有昏黃的燈光把樹的影子投過來,放大的葉片人頭似的往病房里探察。
華美的眼睛里又澀又痛,像是落進了蟲子,她閉上眼睛,想打個盹。這時從母親的喉嚨里發出了叮叮咯叮叮咯的流水聲,華美急忙去看母親的臉。保姆還沒有睡著,跑過去開了燈,回來把一圈一圈的衛生紙打開放到床頭柜上。
保姆說:“要吐了,每回開始吐都這么響一陣。”叮叮咯叮叮咯,母親的臉痛苦地向上翻轉了一下,嘴角慢慢滲出來一片深褐色的流液,接著頭猛地一轉,嘴巴張大,一股深褐色流液涌了出來,眼睛也隨著睜開了,一等到流液吐完,嘴巴閉上,眼睛也閉上了。黑夜閉了她的眼睛。
安葬完母親,華美想去母親家里看看。那天下午,夕陽西沉,清潔工在打掃衛生。華美剛走到單元門口,聽見清潔工“哎喲”了一聲,說:“誰這么不自覺,把褲頭子到處亂扔?”
華美的心里咯噔一下,站住了,扭頭看見清潔工的掃帚把上高挑著一塊皺成了一團的布,走到垃圾車前,嘩啦嘩啦兩下把布團拍進了車箱里。華美張開嘴想說句什么,一股冷氣鉆進了她的牙洞內,她連忙閉上嘴巴走進家里去了。
剛打開母親的家門,手機響了。華美坐在沙發上,摸出手機,母親的頭發纏在了手機上。灰白的頭發猶如手機的聯線,這頭牽著華美那頭牽著母親。眼淚從華美的眼眶里嘀嗒嘀嗒落到手機屏上。手機還在響。
華美把手機放到耳朵上,把嘴唇上的一滴淚吹出去,說:“喂?”
“華美嗎?你怎么還不來戴你的牙?”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