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錢亞東從森林管理區回來休假,他覺得好像一條魚進入了一個深海區,只有他自己,身邊的所有都不熟悉,于是很孤獨地游著,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他在森林管理區生活了兩年,每天面對著就是茫茫無際的原始森林。他居住的地方在森林內部的一座湖泊,那里供給他和其他五個人的吃喝。他在大學的專業就是林業,就是因為在城市呆膩了,招考到這里當管理員,工資很高,每月六千多。錢亞東記得剛來的那天,他坐車一直在茂密的森林里輾轉,滿目的青翠,卻始終看不到居住地這片湖水。等車開到了管理區的辦公樓跟前,錢亞東跳下來后就迫不及待地對接待他的人說,我去看湖。其實他住宿的后面就是這片湖,他跑到湖邊感覺到湖面好大,好像被陷入到了茫茫大海里邊,接待他的人說,這座湖不大,走兩個小時就轉過來了。錢亞東看慣了城市的水泥森林,來到這里覺得沒有任何建筑物,只有山巒和蔥郁的樹林,呈現一派秀麗的大自然風光,淳樸的自然,沒有人工的雕琢。錢亞東興奮了許久,他渴望這種安靜。他來的時候是夏天,卻發現四周的樹葉中有的變成了橘黃色。接待他的人解釋,那就是秋天的景色了,原始森林里有的樹葉就這么短,從綻綠到黃翠,也就是兩三個月。到了秋天,正是原始森林最有層次的季節,能盡攬春花夏水秋葉和冬雪。
吃晚飯時,幾個同事笑著跟錢亞東說,我們剛來的時候興奮,呆上幾個月就煩悶。你等著吧,有你小子愁的時候。錢亞東沒在意,晚上他漫步在湖畔。整個湖面似乎睡著了,安靜得讓人心跳都能聽見。他站在湖邊遲遲沒走,因為安靜讓他有了內疚感。在大學四年,因為他長得英俊,一直在招蜂引蝶,天天忙著和女同學胡鬧。他沒有安靜的時候,突然這么安靜下來,他覺得那么愜意。這時,甚至連山風都不刮了,只有鴛鴦、蒼鷺掠波低翔,噴濺出一道道水帶。湖的周圍都是一片片的山巒,夜色中還有一縷夕陽鑲嵌在那里,看得見密林深處有幾戶人家還亮著燈。錢亞東跑回去問同事,那里住著什么人呢?同事們說,就是當地的居民。錢亞東在想,他們一家家住在這里享受著這份寧靜,日落日出,無憂無慮。可能他們不知道我們在城市生活的某種焦慮,或者堵車或者因為房子和孩子、票子糾結。錢亞東又風風火火地跑回湖畔,風把天上的云彩吹得一塊兒也沒有,像水洗的一般。他一屁股坐在湖畔的木欄上,聽著潺潺的水聲,把腦子里的浮躁一點點兒地擠走。風吹動著他的頭發,補充著他腦子的空間。他的心開始平靜了,感覺自己的選擇是對的,盡管母親堅決反對,所有的朋友也是認為他腦子進水了。他斷絕了不少漂亮女同學,他不想胡鬧下去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像原始森林的樹木一樣,安靜地生長一段時間。他感覺到眼前的疊疊層層的青翠在風聲和水聲中逐漸消退,有女人在山坡那端唱著歌,歌聲很清晰地敲打著他的耳朵,顯得很悠遠。陽光走路的聲音,雪山聽得清,卓瑪,我的卓瑪。無論天荒地老,我珍藏著你心跳的聲音。只因為你捧給我的愛,我感動一生一世。無論天荒地老,我珍藏著你心跳的聲音……聽完錢亞東的心動了,這是他喜歡聽的一首民歌,叫做《月光落地的聲音》。錢亞東忽然莫名其妙地希望有一個美麗女人在他的身邊。他再看夕陽還沒褪去的湛藍湛藍的天空,覺得一切都模糊了。
真沒想到,兩年后錢亞東狼狽地逃回了城市,他忍受不住那份孤獨和寂寞。他走時沒選擇辭職,而是請假。他內心很彷徨,他怕回到城市再不適應,過于喧囂也受不了,他就成了城市和原始森林的兩頭遺物。
二
果然,回到城市才兩天,他就開始煩躁。錢亞東不喜歡上微博,在森林管理區的時候很難上網,信號也不好,打手機都時斷時續的。可錢亞東回來后不太愿意見人,也可能在森林呆久了。他在煩悶中開始找人聊天,瘋狂地尋找異性,不管對方是真的假的。沒多久,與一個叫蘭妮蘑菇的接觸上了很投機。錢亞東什么都對她說,除了情緒是真的,有關個人的身世沒幾句是真的。對方對他的胡言亂語很有興趣,錢亞東越瞎說,她越喜歡。錢亞東發現每天已經離不開蘭妮蘑菇了,換句話說,是離不開他的瞎說了。
錢亞東的一個同學叫郭大鵬在電視臺里當編導。一天晚上找到他,說現在電視臺有個相親節目,目前在全國很走紅,你小子長得帥氣,現在單身,又是從原始森林回來的,估計會哄得眾多的女生歡喜。錢亞東從森林管理區逃回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跟當地的一個姑娘好上了,這個姑娘叫奕奕,就是她唱的《月光落地的聲音》。奕奕家里人很喜歡奕奕能和錢亞東好上,這樣就有了吃公糧的女婿。可錢亞東并不想和奕奕結婚,因為奕奕也就是初中畢業,兩個人沒有共同語言。奕奕曾經質問過他,那你為什么招惹我呢!錢亞東啞口無言,他本想說我就這么玩起來的,可真的說不出口。奕奕知道不能和錢亞東結婚后就不唱歌了,她甚至憎恨唱歌。她總呆呆地望窗外的森林,像一個沒心沒肺的稻草人渾渾噩噩地混日子。錢亞東決定離開森林管理區,那天晚上,奕奕找到他,對他說,我要跟你去城市,去見你爸爸媽媽。奕奕的話像是一梭梭的子彈,打得錢亞東渾身是傷。他對奕奕說,你是讓我帶你到城市生活,還是讓我留下和你過森林生活。奕奕忽然笑了,很堅決地說,當然是過你的城市生活。奕奕看著宿舍里的那臺電視說,你看電視吧,能看香港鳳凰臺的。當初他和奕奕好的時候,就是奕奕特別喜歡跑到他房間里看電視,因為她家的電視總是雪花,后來被爸爸扔掉了。奕奕怎么也打不開電視,錢亞東拿起遙控器嫻熟地打開,奕奕看見一群大象在森林里走,解說員說這是準備到森林深處自殺的大象,都是老齡,大象不愿意人類看到它們死的樣子。很快,錢亞東就從衛生間出來,上身裸露著,下身裹著白毛巾。錢亞東拉開被子對奕奕說,你去吧,我把水對好了,熱乎的。奕奕走進衛生間,她曾經在這里洗過幾次,覺得城市人為什么這么會享受,在這洗澡真舒服。錢亞東走進衛生間,好奇地問她,你不脫啊。奕奕說,你走開,我不愿意你這么看我!
走進衛生間,看見那碩大的鏡子被霧氣弄得一團糟,她使勁兒抹了抹,終于看見自己一張恐慌的臉。奕奕想唱歌壯膽,結果就唱了出來: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芽,又香又白人人夸,讓我來將你摘下,送給別人家。那晚奕奕與錢亞東在床上做愛了許久,累得錢亞東就跟散沙一般。奕奕一點兒快感都沒有,好像被強奸一樣,她覺得下身特別疼。她在半夜忽然哭泣了,錢亞東問,你怎么了?奕奕坐起來喊著,我知道你不要我了,你當我是傻子呀!
三
錢亞東對郭大鵬說,去你的,你別給我提什么相親不相親,還跑到電視臺去做,我不是演員。郭大鵬說,你萬一要碰到紅粉知己呢,再說你在電視臺一亮相,不定引起多少女人的喜歡呢。錢亞東說,我的感情生活是我自己的,又不是公眾的。郭大鵬搖頭,現如今哪有自己和公眾的界定呀,找到你喜歡的就得了。忽然郭大鵬對錢亞東說,你不是說喜歡上一個微博女客嗎,你讓她也報名參加,或許你們兩個人在節目里邂逅,引出一段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
錢亞東沒掃郭大鵬的興致,說,你愿意怎么就怎么,你在微博上又不是沒見過這個蘭妮蘑菇。郭大鵬拍著錢亞東的肩頭,嘻嘻哈哈地走了。錢亞東晚上在微博上用私信的方式告訴蘭妮蘑菇,有個瘋子找你上電視臺相親,你有興趣嗎?蘭妮蘑菇驚喜地回復,好哇,關心你去嗎?錢亞東回復,陪你上刑場。蘭妮蘑菇回復,好,你長得什么樣子呢?是不是一個真的男人,別用女人騙我。錢亞東有些后悔,覺得不應該開這種玩笑,他忽然想起奕奕,有些害怕。錢亞東關掉了電腦,這時奕奕打來電話,說,我很想你,昨晚我夢見你。你站在大廈的頂層上想往下跳,下面是荊棘叢生的水坑。我醒了,喝完水回來又夢見你被一個漂亮女人牽引著,在大廈的樓上面跳舞,我最怕你掉下去。錢亞東放下話筒,聽到樓外的哪家有人在唱歌,歌聲碰撞到他的玻璃上發出震顫聲。錢亞東回到父母的房間,見父母在熟睡,父親的呼嚕最響。他知道父母希望他回來,父親已經找人給他安排在林業學院。確實,他回來后父母就處在幸福中。
周末,錢亞東換了一件隨便穿的衣服去了電視臺,路上覺得忐忑不安。他沒想到這么復雜,電視臺要對他的情況做調查,認定他必須是單身,而且經歷清白,政治可靠。他對郭大鵬抱怨,我怎么就上了你的賊船呢。郭大鵬好不高興對他喊著,你知道全國有多少想上我們欄目的嗎,成千上萬,還有好多領導托付著呢。在電視臺的化妝室,郭大鵬讓人打扮著錢亞東像一個剛從牛津大學畢業的紳士,西服領帶都是高檔。錢亞東笑他,我從來就沒穿過這行頭,這要是在我森林那穿一定轟動的。郭大鵬一本正經地對他小聲地說,你千萬別說是我的同學,就裝不認識我,對我要客氣,或者有些崇拜。錢亞東惱火地,去你的吧,我這輩子崇拜過誰。郭大鵬連忙制止他的粗魯,說,警告你小子,你要是認識我,今天這場戲你就別演了。確實郭大鵬在后臺總有人在喊他名字,沖他搖著手。還有的跑到他跟前簽字。郭大鵬拒絕著,朝著大家做著嚴肅的手勢,說,馬上要錄播了,你們這樣鬧會破壞氣氛。錢亞東覺得很可笑,郭大鵬居然成了熱門貨,想當初在大學就是一個滑稽人物。
錢亞東坐在候場第三個位置上,他發現自己裝扮得像個演員,好像要上臺準備表演節目。他隱約聽見演播廳里的掌聲,這時候郭大鵬給他發來短信,說,你那蘭妮在第九號臺上,頭發盤著很優雅,她的職業是音樂老師,真名叫陳蘭妮。錢亞東想走,他怕奕奕如果在那能看到這個電視相親節目就麻煩了,按照她的脾氣得打到電視臺。錢亞東還有十分鐘就要上場了,據后臺上人講前兩個都沒有牽手成功,希望錢亞東能開一個好頭。他想起了父親為了給他安排林業學院這個差事,已經把自己收藏的一幅程十發的字送給人家,這是父親最喜歡的書法家。父親對他說,你必須回來,因為你不適應在原始森林工作,你的心就是一個溝壑,什么也填不滿。他問過父親,你曾經去西藏昌都五年不也沒有什么反應嗎。父親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那是我在八十年代,現在人都沒有當時那種精神了。就在錢亞東胡思亂想的時候,有人喊他登臺了。錢亞東乘上一個電梯,等他出來的時候燈光開始刺眼了,對面站著一排看似漂亮又無法印證漂亮的女人,因為錢亞東近視眼,戴上眼鏡的度數也只是零點五左右。他努力在尋找第九號臺,模糊中看見了陳蘭妮,覺得輪廓很雅致,個頭也不低。主持人在與他搭訕,錢亞東也沒進入狀態,他總覺對面有奕奕站著。錢亞東記不清楚自己說什么了,他眼神總是在九號臺上游離。不知不覺中主持人告訴他,對面的女生給他留了二十盞燈。錢亞東恍惚中看見第一排坐著奕奕,奕奕的眼神充滿了仇恨。
錢亞東覺得自己跟雨總是有緣,去森林管理區報到的那天下雨,跟奕奕告別那天也是陰雨連連,這來電視臺之前又下了雨,綿綿無期。他忽然對主持人說了一句話,這里雨比我們原始森林的雨下得要長。主持人沒理解,就問他這句話什么意思?錢亞東搖頭說,沒什么意思。主持人讓他選擇一個喜歡的女生,錢亞東按了九號臺。開始播放他的片子,都是他在原始森林管理區自己拍攝玩兒的,特別是他在森林里爬樹的照片,這是他讓一個同事拍的,他的眼神很是投入。播放完,九號臺的陳蘭妮就問他,你在樹上看什么這么專注。錢亞東照實說,我在看樹上的一個松鼠,它不害怕,眨眼看著我。那里的小動物都很可愛,因為沒有多少人去打擾它們,它們看我們也很好奇,心想這是什么東西。臺下有人鼓掌,他看去好像是奕奕在那微笑。他知道這是幻覺,奕奕是不可能坐在那的。另外一個一號臺的姑娘問,你為什么喜歡爬樹去看松鼠呢?錢亞東朝她看了看,覺得她很像奕奕,甚至懷疑是不是就是奕奕,他回答說,我工作的地方是原始森林,往往進去一走就是大半天,看不見人的,只有小動物在里邊和我們做伴。九號臺又問,你為什么大學畢業后不留在城市,而是去了誰也不愿意去的原始森林?是你想逃脫城市生活,還是你就喜歡獵奇原始森林這幾個字?錢亞東覺得九號臺的陳蘭妮夠死纏爛打的,就氣沖沖說,我覺得,原始森林就像一個大的過濾器,讓我們這些在城市生活的人可以去重新洗刷自己,讓自己干凈些自然些。臺下有人鼓掌,他看見奕奕了,真的是奕奕,就她沒鼓掌,還是惡狠狠地看著他。錢亞東覺得自己對奕奕做過了,畢竟兩個人曾經魚水之歡過,犯不著就這么悄悄走了,像賊一樣。
臺上的女生最后亮了四盞,主持人讓錢亞東按滅其中的兩盞。他朝對面走去,他隱約聽見奕奕在小聲說,你小子等著,一會兒我就喊你是無賴。錢亞東停住腳步,他本能地惱火,他覺得奕奕不能這么當眾羞辱他,盡管他沒答應奕奕的婚姻,但對奕奕他還是認真的。他追逐漂亮女孩子,但他覺得男人可以貪婪女色甚至無恥,但不能去欺騙感情。錢亞東驚愕地看著奕奕,他鬧不懂奕奕怎么來的這座城市,她住在哪,怎么能夠走進演播廳。因為奕奕從來沒有走出過那片原始森林,她既恐懼又羨慕城市生活。這時,所有的攝像鏡頭都對準著他,主持人有些詫異,問,你是要到對面的,你猶豫什么呢?錢亞東蹲下,對著奕奕說,你住在哪了,誰送你過來的,你為什么不找我,直接跑到這干什么。奕奕微笑著,我看你當著我怎么勾引女人,怎么說對我說的甜言蜜語。錢亞東有些慌亂,他沒有想到奕奕果真坐在這里,他看到的不是幻覺。奕奕不說話了,主持人跟過來問,你是不是在這里遇到你的往日情人,弄得你心慌意亂?這時候鏡頭跟進來,對著不知所措的奕奕。現場有些亂,但郭大鵬在后邊指揮著主持人,他希望能出點意外,這樣會增加收視率的。奕奕低下頭沒有說話,主持人問錢亞東怎么回事?錢亞東說,她是我來自原始森林的朋友,她剛才告訴我要勇敢,在喜歡的人面前要敢于說出來愛你的話。主持人興奮地問奕奕,是這樣嗎?奕奕像一頭受傷的小鹿,惶恐地點著頭,錢亞東心里有了快感。錢亞東按照主持人的指令按滅了兩盞燈,他給九號臺的陳蘭妮留著,還有一號臺。
九號臺和一號臺手拉著手像是姐妹一樣走到了錢亞東的跟前,他看見陳蘭妮步伐很從容像是時裝模特。錢亞東在暗處打量著她,出奇得漂亮,臉像一彎月亮,皎潔而明亮。錢亞東真沒想到陳蘭妮會是這樣子,他有些懊喪,因為他給陳蘭妮編造了很多簡歷,什么每年能周游世界三個月,去過非洲的莫桑比克,在埃及的金字塔上邊睡過覺,在美國的拉斯維加斯賭贏過十萬美元,在法國巴黎艾弗爾鐵塔遇到了薩科齊帶著布魯尼,在意大利亞平寧龐貝古城碰到了外星人。問題這都是錢亞東晚上沖著天花板臆想的,可陳蘭妮居然全信,特別是碰到外星人,一直追問外星人的長相。兩個女人面對面看著他,錢亞東禁不住想笑,真的好笑,人和人的感情被當作游戲在做,他發現奕奕那雙茫然的眼睛。錢亞東看見陳蘭妮在極力尋找著他的目光,眼神閃爍著誘惑和渴望。一號臺的女生好像并不在意,他記得一號臺說過她也去過埃及一個月,說埃及沒什么好玩的,就是喜歡金字塔。說她那天去的時候天氣不是太好,有點兒下小雨,但這并不影響她游覽的心情。細雨蒙蒙的金字塔,斑駁的古老建筑物,守衛人身上灰黑色的風衣,好像一幅畫,安靜而祥和。錢亞東聽到很傷感,他是想去埃及的金字塔的,他在原始森林管理區時,看到電視里有金字塔的畫面,遍地開滿了碩大的黃色花朵。后來,他在網上查清楚這花名為怒放之花,取其怒放爭春之意,因為適應埃及的水土所以隨處可見。
主持人問陳蘭妮,你為什么喜歡錢亞東?其實這句話是郭大鵬叮囑主持人說的,說這里邊有故事。果然陳蘭妮說起來,我是一名小學音樂老師,前不久我開始上微博,我認識了錢亞東。他對我很熱情,教我怎么在微博上交友,怎么把自己表現出來,什么話都對我暢快地說,包括他的隱私。我發現他很幽默,也很爽快,特別是對我很照顧,我很感動。我是個內向的姑娘,平常對父母和同事都很少說話。其實我不是不想說話,我這人說話直,我是怕說出什么話來,讓別人聽見不高興,引起誤會。主持人開始問錢亞東,錢亞東記得郭大鵬說過的話就是不要傻實在,對女人說點兒好聽話,掉不了你身上幾斤肉。錢亞東說,她開始對微博什么也不會,是我手把手交她。她是音樂老師,我就把所有的流行音樂的素材給她發過去。她特別喜歡班得瑞樂團演奏的音樂,我把能搜集到的班得瑞所有的檔案和新聞報道全發給她,讓她高興。特別是把班得瑞在阿爾卑斯山現場的演奏光盤傳給她,那風鈴聲和橫笛聲的空靈讓她哭泣過。她不喜歡羅大佑,我也把所有報道羅大佑不好的消息搜集全了,然后發給她,供她解氣。
其實這是真的,錢亞東在他最空虛最孤獨的時候,用陳蘭妮做了補充。
四
最后,錢亞東牽走了陳蘭妮,全場響起了掌聲。
錢亞東發現陳蘭妮很是幸福,因為她已經憧憬著要跟錢亞東去原始森林,去看看那片迷人的湖泊。錢亞東瞬間去找奕奕,看見那座位空著。走下了演播廳,事先安排好的人給他們頭頂撒下燦爛的花瓣,有兩束小禮花炮彈在候場廳上空炸響了。在走廊處碰到了郭大鵬,他洪亮地對兩個人說,好,是我成全你們,我可以給你們報銷去原始森林的所有交通費和住宿費。陳蘭妮羞澀地看錢亞東,問,我們是不是太快了?錢亞東覺得陳蘭妮還在做秀,或許她說的是真話。走出電視臺,陳蘭妮始終抓著錢亞東的手逐漸松開,她激動地問錢亞東,今后我們做什么呢?錢亞東說,我也不知道。陳蘭妮說,你確實對我幫助很大,我現在覺得性格比較開放些了,有時下課了在走廊上也能唱歌,大家說我變了,變得活潑可愛了。錢亞東覺得自己好像重新做著對奕奕做的事時他著實不想再傷害這個女人。他率直地說,我其實不太愛幫助人,我很自私,過去我父親的洗腳水哪回都讓我倒,我很不樂意。我想,誰洗腳誰倒這是天經地義的分工。現在,我明白了能給父親倒洗腳水是一種幸福。錢亞東不知道怎么說的這些話,原本是說著玩的,可就這么順嘴說出來了,他的眼圈也紅了。陳蘭妮動情牽魄了,她悄悄偎依在錢亞東懷里說,我母親一直腰椎管狹窄,躺在床上五年多了。我要對母親說,我找到了我愛的人,我想母親一定會喜極而泣的。我想對你說,以前喜歡我的男人很多,包括學生家長都跟瘋子一樣,我害怕。錢亞東吮到了陳蘭妮頭發上的芳香,是他送給奕奕的那種香水,一開始不沖鼻子,過一會兒就能被香味兒熏倒。奕奕一直舍不得灑,每次見他的時候才吝嗇得灑一點兒。
錢亞東送陳蘭妮回家,沒想到她住在這座城市古城墻的腳下。兩個人站在城墻前邊,看見夕陽在慢慢墜落,折射在城墻上一片燦爛。兩個人都沒說話,錢亞東接到奕奕的短信,你不要欺騙人家,我知道你在演戲。錢亞東回了一個,你在哪,我去找你。奕奕回信,我真不想再見你,認識你是我的最大倒霉。我準備回去了,是我父親送我過來的,你也不要見我和父親,我怕他能揍扁你的鼻子,讓你難堪死!錢亞東回信,你不要這么走,我們見一面好嗎?奕奕回信的速度很快,你不要在欺騙我了,我求你了,我雖然來自原始森林,但我懂得什么是愛。陳蘭妮小心翼翼地問,你怎么一直忙著發短信,是因為那個來自原始森林的女人嗎?錢亞東很想走,他放心不下奕奕,更不知道奕奕和她父親在哪,下一步還有什么動作要發生。奕奕的父親是林業工人,還是一個段長。森林的人就這樣,必須直來直去,要不是弟兄,要不就是仇人。奕奕的父親始終把錢亞東當成弟兄,每次去都要喝得酩酊大醉,摔幾跤才過癮。她父親曾經對他說過多少次,奕奕是你的,你愿意怎么做都行,但你不能騙她,我發現了我就把你小子活活鋸死!
夜色彌漫上來,陳蘭妮還沒有走的意思。古城墻上瀉出銀色的月光,陳蘭妮哆嗦地解開自己上衣的扣子,說,你不想摸摸我嗎?錢亞東驚詫得不知道說什么好,盡管他風流倜儻慣了,但也適應不了這么直來直去。他當初親吻奕奕的時候,奕奕扇了他幾個嘴巴子,然后才答應。錢亞東顫抖地摸到陳蘭妮光滑的鱗,摸她透明的骨,摸她鮮紅的脈,摸她生命愛情的等式如此簡單。陳蘭妮突然哭了,錢亞東抱住她,問,哭什么?陳蘭妮說,我怎么什么也不懂。錢亞東惶惶地看著四周,無意中又瞥到陳蘭妮修長的腿。陳蘭妮看看錢亞東,把他攬在自己胸前,踮起了腳尖兒,在他臉頰上沾了沾。忽然,她淚如雨下,兩條胳膊像箍筲似的纏緊錢亞東的后腰,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愿意對我說的話我說,我喜歡你,你要離開我,會讓我一輩子不能安生。在回家的路上,錢亞東想著陳蘭妮的笑聲,像是銅鈴在夜風里撞響,然后混淆在有星無月的當空。錢亞東再一次回憶著陳蘭妮送他走時的背影,俏俏的如同一株楊樹,挺拔而有性感。錢亞東覺得應該停止了,他知道這么游戲下去很危險。
錢亞東再次給奕奕打電話,好久才接,對方說,我和父親已經坐上火車了,你等著老天報應你吧!錢亞東聽見旁邊她父親大聲嚷著,你這王八蛋竟敢戲弄我閨女,我不在這鋸你,等你回去,我把你雞巴一定鋸下來。我說到做到,做不到就姓你的姓!
五
轉天,據報紙載播這檔相親的電視節目收視率很高,還有錢亞東和陳蘭妮手拉手的彩色照片。母親不知道怎么看到了,對錢亞東說,你真的喜歡她?錢亞東看見母親的眼神是渴望的,他跪在母親腳下,沒有,我以為是在演節目。母親痛苦地說,你毀了人家,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你這么做怎么對得起人家父母,人家以后還怎么再找男人。兒子,我以為這么熟悉你,沒想到你這么糟蹋自己,你必須得跟人家好才行,懂嗎。母親不再理睬他,錢亞東躲進小屋里不能自拔,他想成全母親,成全媒體,成全陳蘭妮,表達自己對她的愛。可錢亞東覺得還是喜歡著奕奕,盡管知道她和她父親都要鋸死他。他當晚給陳蘭妮微博發私信,我們是不是倉促了,感情不是這么碰撞的。陳蘭妮興奮地,你當時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真誠,我覺得你沒有倉促,感情就是這么碰撞的,跟我預想的一樣。錢亞東說,我愛的是別人。陳蘭妮立即反駁,你愛的是我,你已經當眾表達了。現在我的房間外面都是人,都在說你,夸獎你是個真誠的男人,能跟我過一輩子的男人。
錢亞東無言可對,只得關機。連續半個月,錢亞東躲在家里不出來,謝絕一切媒體的采訪和同學朋友的祝賀。
錢亞東準備回到原始森林管理區上班,父親很惱火,怒吼著,我把最喜愛的書法為你送給人家,你卻一走了之。你就不知道你父母歲數越來越大了,需要你在身邊照顧伺候呀!錢亞東聽罷面色如灰,清冽的風從窗外吹進來,他眼睛有些潮濕。母親跑過來拿著熱毛巾,給他擦著眼窩里的淚水。母親對錢亞東說,你愿意走就走吧,走以前把那個女人的事結清楚,該你承擔你承擔,別讓人家還受你的罪。錢亞東被母親這句話感動了,母親比父親有心,懂得疼愛兒子。他記得小時候得了軟骨病,胸脯上的骨頭鼓得老高,走起路來就打晃。母親帶他到醫院,大夫給母親一兜子魚肝油丸。魚肝油丸是黃色透明的,他不愿意吃,一吃就惡心。母親見他死活不吃,難受得抹眼淚。她為了讓兒子吃就自己吞下魚肝油丸,吃給錢亞東看, 而且故意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吞的是糖果。
郭大鵬給他打電話說,陳蘭妮得了幽閉癥,見了男人就躲,不能上課。后來周圍人就再也看不見她。郭大鵬囑咐他千萬別回來了,回來以后就會被陳蘭妮家的人臭揍,媒介上所有的指責都譴責錢亞東。郭大鵬惡狠狠地對他說,我自認為很熟悉你,沒想到你那么短的時間會變成這么狼心狗肺的男人。郭大鵬對他的話剛講完沒多久,錢亞東另一個同學電話告訴他,郭大鵬把對你的講話登在報紙上,他的支持率很高,威信驟增,你小子絕對讓他利用了。錢亞東很后悔,不該去電視臺招惹陳蘭妮,以至于造成大禍。在感情上絕對沒有游戲可玩,這是血的教訓。
回到原始森林管理區的那天晚上,錢亞東去了奕奕的家,發現大門鎖著,問別人才知道走了一個月沒有回來。錢亞東回到管理區出乎大家預料,有同事問他,你回來干什么,不是回城找了一個對象了嗎?錢亞東也不回答,他每天按照巡視計劃到森林里去,只不過不再爬樹看松鼠了。他在森林里走的時候感到了親切,氣候還是那么溫涼濕潤。森林的草地多為茸草和大片狀花葉,茂密如厚厚的地毯。錢亞東特別喜歡森林的野花,夏秋季節各色野花次第開放,或金黃,或鮮紅,或雪白。從春至秋開放的野花有上百種,特別是盛夏季節,到了春天簡直就是花的海洋,各種野花鋪滿草地,就像繡滿鮮花圖案的大地,數不勝數的野花競相綻放。他就陶醉在里邊,躺在那大口呼吸著芳香。
那天晚上,錢亞東回到宿舍樓,發現只有一個人值班。問了值班人才知道是中秋節了,大家都回城團聚了。他洗了一個澡,這時手機突然響了,一接竟然是陳蘭妮。錢亞東的手有些顫抖,陳蘭妮和藹地問,你挺好的嗎?錢亞東支吾著,我剛從森林回來。陳蘭妮沉默了片刻說,你是不是跟那個姑娘團聚了?錢亞東苦笑著,我是想,但結果不是這樣。陳蘭妮那端笑了笑,說,我想你了。錢亞東語塞,陳蘭妮說,其實不怨你,我也不會非讓你遷就我的感情。錢亞東搪塞著,我不是好男人,真的跟你好了會傷害你。陳蘭妮接過來說,你什么時候回來?錢亞東說,需要很久了,我不太適應城市那么鬧的生活。陳蘭妮陡然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我找你就是想離開這么鬧的生活,其實不是你,是你的環境吸引了我,其實我根本不喜歡你,你就是一個大騙子,大流氓!說著她把電話掛上,錢亞東沒想到陳蘭妮忽然發了這么大的脾氣,他怔怔著,能感覺出陳蘭妮拿著話筒發泄的姿態。他悶悶地走過去把窗戶使勁兒推開,他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覺得不夠響亮,又抽了一個。
六
窗外的原始森林黑乎乎的,但能吮到山風,清新沁腑。錢亞東聽到有人敲門,他開開門就撲過來一陣秋風,森林的氣候到了中秋節就冷起來。他定睛看了看,沒想到是奕奕,淺藍色的牛仔褲,白色球鞋,手里拎著一個提包。她進門就隨手關門,然后把提包掛起來,似乎什么也沒發生過。她對錢亞東說,好幾天沒洗澡了,身上都臭了。她說著,但沒有看錢亞東一眼。說完就鉆進衛生間,錢亞東聽見嘩嘩的水聲。有人敲門,錢亞東緊張地開開門,是值班人,說,氣象預報過來了,今晚可能有暴雨雷電,讓我們注意點兒。錢亞東堵住門口,沒有讓他進來的意思。值班人笑著說,不讓我進去坐坐,我有瓶好酒,帶來兩個松花蛋,還有炒松子和豹子肉。錢亞東抱歉地說,太晚了,我想休息了。值班人遺憾地走了,因為管理區的規矩就是剩下兩個人的時候,需要在一起吃飯聊天,因為一個人太寂寞。走時,值班人意味深長地朝他的房間深處看了看。
奕奕洗澡的時間很長,錢亞東站在窗戶面前,看著黑乎乎的原始森林,聽見有山風陣陣吹來,還有樹葉子被風吹得嘩嘩聲。錢亞東納悶地想著,為什么這些戲劇性的事情總能在他身邊出現。他覺得自己在城市和森林里穿越著,但不知道自己以什么樣的方式穿越這一段不同的風景。他納悶,在穿越風景的時候就必須要穿越一段感情。穿越風景容易,但穿越感情卻是那么痛苦,你必須貼近再貼近,直到完全融入。用你的投入,用你的真情……錢亞東想著身邊滾過來一股水氣,彌漫在他全身。他回頭,見奕奕穿著他的睡衣站在面前,在他耳邊輕輕咬了一口說,還是有熱水洗澡舒服,渾身的汗毛孔都張開了。我在床上睡,你在折疊床睡。說著,她從提包里拿出一部照相機,然后對錢亞東說,我這是高級數碼相機,我給你看看這一個月拍的風景。錢亞東湊過去,她一張張給他重放著,都是北京上海天津廣州城市的街頭景色,錢亞東笑了,說,你和你父親去的?奕奕說,去的都比你的城市漂亮,說起來你那個城市就是小鄉村了。錢亞東不解地問,你和你父親去這么多城市干什么呢?奕奕得意地笑了,去多了就知道我們這好,真的好,活著不那么累。奕奕說著打了一個哈欠,疲倦地說,我困了,想睡了。說著,她躺到剛才她認定的那張床上,輕輕撩上被單,身子瞬間舒展開來,那雙腳延伸出來,裸露著,腳面很光滑。她把臺燈調得很暗,錢亞東坐在她對面的床上看著昏暗中的她說,你是不是到哪都這樣蹭住蹭喝的?奕奕眨著眼睛回答,我們住的都是大賓館,我們不差錢。錢亞東看著奕奕可愛的樣子笑了,我要和你做愛行嗎?奕奕說,其實我找你,是想讓你的心靈在我這徹底休息,可你還是不知道我的心思。錢亞東嗔怒著,你知道嗎,你是在誘惑我。奕奕說,我能誘惑你嗎?錢亞東說,能,現在我就不能自持。奕奕撲哧笑了,說,既然你有這么強烈的欲望,我就和你再做一回,你去洗澡吧,我愛干凈。奕奕說完,錢亞東站起來,故做鎮定的樣子去了衛生間,在那洗澡。其實,他是想讓水清醒一下自己,對奕奕究竟怎么辦,能和這個原始森林的姑娘結婚嗎。如果今晚做了會有什么后果,不做會有什么后果。
錢亞東血管在膨脹,他走出衛生間,看見奕奕似睡非睡。他覺察出奕奕始終在窺探著他,于是他也緊盯著她的眼睛,才注意到她的眼瞼很厚,當遮掩住的時候,會感覺她還在注視著你。錢亞東問著,喂,你怎么能睡著了?奕奕慢慢睜開眼,看著他說,你還是想和我做愛?錢亞東氣憤地說,你讓我洗澡的,說你愛干凈。奕奕撩開被單,錢亞東看見了全裸的奕奕,錢亞東突然猶豫了,喃喃著,不是我強迫你的,是我們之間自愿的。奕奕不耐煩地喊著,到這時候你還說廢話,我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錢亞東走進她的床鋪,在她的引導下熟悉著她的身體,閱覽著女人的內心。奕奕喊了起來,喊得聲嘶力竭,喊得痛快淋漓。錢亞東說,你喊什么怪嚇人的。奕奕反駁道,我這是喊嗎,我這是在唱歌。錢亞東怔住了,奕奕又喊著什么,她抓住錢亞東的手在搖晃。一切靜了下來,奕奕和錢亞東并肩躺在床上,奕奕問,你知道月光落在地上是什么聲音嗎?錢亞東不屑地,能有什么聲音,那就是一首歌的名字。奕奕笑了,說,沒想到你這么笨,月光落在地上是有聲音的。錢亞東哼了哼,什么聲音?奕奕投入地吻著錢亞東的嘴唇,發出咂咂的聲音。
奕奕說,這就是月光落下來吻大地的聲音。
轉天的清晨,錢亞東被山鳥的清脆叫聲驚醒,看見奕奕已經走了,人去床空。他尋找著她留下什么東西,什么也沒有,屋子里只有他自己……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