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蹤

這天，秦老漢像往常一樣推開家門，看到院子里一片皚皚的白雪，晶瑩的雪光中，一只兔子矯捷的身姿倏忽掠過，在地上留下兩排凌亂的梅花印記。秦老漢明白，冬天真的來臨了，他面臨寒風，觸景生情，想了一些陳年往事。這時，東邊屋發出的響動打亂了他的遐想，他知道，借住在那里的外鄉人醒了。

外鄉人竹是三天前的一個傍晚進村的，那時，天還沒下雪，但氣溫已在零度左右徘徊，冬雨淅淅瀝瀝地下。外鄉人竹穿著一件橘黃色的雨衣，里面的棉襖看起來臃腫得有些滑稽。他背著一個鼓鼓的旅行包，腳步踏過濡水的機耕路濺起幾朵水花。他的到來給這個偏僻的小村帶來不小的騷動，盡管下著雨，還是有好事的村民出來看熱鬧，他們與他搭訕，讓人沒想到的是，從他蓄滿絡腮胡子的唇間蹦出的第一句話是，他來這里是為了一個名叫葉的女孩。

這天，外鄉人竹醒得很早，他躺在床上，目光在小木屋內游走。這些天他早已習慣了南墻上掛著的那件起毛的蓑衣，蓑衣上蓋著的斗笠，以及從天花板上垂吊下來的那只飯筲箕，看到這些，他的心頭涌起一股暖意。村里的雞比他醒得還早，天才微明就打鳴啼叫。他在雞叫聲中回憶來到這里的經歷，他得感謝幾個好心人，尤其是給他這間屋子落腳的主人，秦老漢。

秦老漢這時敲了敲門，端著木盤進來了，盤里放著兩個碗，稀飯和醬菜。竹欠了身，披上了件外衣坐起來，秦老漢放下碗。竹說，伯伯，坐下聊會兒天吧。秦老漢挪過來一把竹凳，坐下。他們一開始聊些閑天，后來話題就落到了那個名叫葉的女孩身上。這兩天，整個村子都在討論那個名叫葉的女孩。竹說，葉是他的未婚妻，他們再過半個月就要結婚了，但她死了。死之前葉對他說，如果你想念我，就去我出生的故鄉尋找我的足跡，那里有我前半生留下的記憶。說到這里，竹沉默了，一股悲哀攫住了他的心，他又沉浸到往事中去。于是，時間的指針撥回兩年前，那是他和葉認識的前夕。

那時的竹風華正茂，不俗的談吐和俊朗的外貌，讓人無法聯系到他選擇的志向，他立志成為一名考古工作者，因為父親當年就考了一輩子古，不同的是，父親是個盜墓者。竹至今忘不了自家地窖里私藏的那些寶物：牛銜靈芝鎮銅、晚明黃花梨筆筒、象牙雕抱子觀音像……它們經歲月磨礪散發出的幽光讓竹心醉神迷。父親對兒子的愛好表示支持，他惟一希望的是，竹以后能做個真正的考古學家，別像他以盜墓為生。父親告訴他，每件古物都有靈性，它們生活在時光的彼岸，擁有永恒的生命，這其中，有一件最為神秘的器物，名叫“殤”，形狀像玉佩，透過玉環，能看到前世今生。

這個秘密決定了竹一生的選擇，他投報了考古專業，畢業后進入一家考古研究所。考古工作實際操作起來多了些艱辛，常年的野外作業對身心是種磨練，但竹一直記著父親說的寶物，相信自己終有一天能找到它。

在他工作的第二年，研究所分派下來一項任務，派他和幾個同事前往深山發掘一座清朝古墓。竹在那里蹲了兩個多月，拿著刷子細致地清理每一件出土的文物。竹清理的地段是塊凹地，有天趕夜工，白熾燈架在頭頂靜靜地散著光，就在這時，后來讓竹追尋一生的女孩葉出現了。竹不經意抬頭間，只見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女站在燈光照不到的背陰處，對竹微微一笑。竹的背部滲出一片細汗，待細看時，少女已轉身離去。

竹立刻躍上凹地，拿著手電筒，尾隨而去。此時，深山孤寂，巨木參天，山風掠過樹間，發出波浪般的簌簌聲。竹在山間小路上疾行，頭上一輪月盤，一壁清輝照得路邊雜草銀光一片。女孩就在前方不遠處走，但竹怎么都趕不上她的腳步，他不敢大喊，在這深山的夜里，任何高分貝的聲音都是不合時宜的。女孩就像一個幽靈，竹一直跟著她來到一個小徑岔口，在一棵松樹下，女孩拖著白裙閃了一下，失去了蹤影。

這就是竹和葉的初遇。

竹說完，看著秦老漢，秦老漢劃了根火柴，點燃煙。竹說，伯伯你是不是覺得我的故事不可信。秦老漢沉默，竹又說，每個聽完我的故事的人都和你有同樣的反應，但我的故事是真的，證據就是后來我和竹又重逢了，但這是另一個故事的內容，容我待會兒有時間再同你細講，但在這之前，你能告訴我一些關于葉的事嗎？

就在竹到達這個村子的那個傍晚，村里的人就告訴他，這個村里沒有一個女孩名叫葉，非但沒有葉這個人，連名字中有“葉”這個字的女孩都沒有。竹不相信葉騙了他，他覺得是村民對他隱瞞了什么。

伯伯，我知道你必不騙我。

秦老漢抽了口煙，說，不是村民騙你，只是他們不知情而已。

這么說，你知情？

秦老漢點點頭，竹的眼中射出期盼的光，但秦老漢沒有把話接下去，他站起身，走出小木屋。竹不知他要干什么，五分鐘后他回來了，手里多了一個古色古香的黑盒子。竹問，這是什么？秦老漢說，你先別管，講你接下去的故事，講完你就知道了。

竹于是接著往下說，那晚初遇后，他的心情一直無法平靜，他不敢將此事告訴別人，怕別人笑話他，連他自己也懷疑是否做了一場夢。但女孩對他的微微一笑深深印在了心里，他有些魂不守舍，身體虛弱，無法勝任野外作業，向研究所請了個假回了家。在家休養了幾天，他沒有急著回去，而是突然想多了解一些考古方面的知識，于是鉆進離家不遠的一個圖書館看起書來。

竹坐的位子靠近窗邊，窗外是片沙地，每天，他看著幾只白鷗從沙地上飛起，撲簌簌飛到對岸。有一天，一個清脆的聲音將他從書中抽了出來，請問這兒有人嗎？竹抬頭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人一身白衣，長發飄飄，正是那晚在考古現場見到的女孩。竹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女孩在對面的座位坐了下來。竹假裝低頭看書，目光卻跳到女孩臉上來，精致的五官， 長睫毛下兩只大眼睛，眨一下眼皮似乎能滲出水來。竹心猿意馬不知時間流逝，一恍惚窗外天色已暗，等響起閉館的鈴聲，女孩整理包，起身。

竹等她走出圖書館，馬上跟出去。此時月亮已升到半空，地上一片銀光。竹在離女孩近五十米的距離后跟隨，女孩似乎沒發現身后的跟隨者，在走過一條兩邊平房林立的水泥坡時，突然不見了。竹趕緊跑上坡，左右環顧，心想，難道又跟上次一樣？這時女孩的聲音出現在耳邊：你是誰？為什么跟蹤我？她從左側一間平房的屋檐下走了出來。竹的心一陣狂跳，支吾了好一會兒才說，你不認識我嗎？我們見過。女孩問，哪里見過？竹用最簡潔的話講述了那次經過。女孩聽完，噗嗤一笑說我沒去過什么考古現場，你認錯人了吧。竹說，絕對是你！女孩抿嘴而笑，那你想怎樣呢？竹一時語塞，臉紅了起來。女孩用手心握住嘴，眼中漾出笑意，你這人真逗，既然這樣，我們交個朋友吧……

竹說到這里，停了下來，重溫往事讓他沉浸在葉的音容笑貌中，先是如春日陽光般溫暖，但很快又化為緬懷的哀戚，臉上愁云一片。

這時秦老漢笑著說，你所說的和我知道的葉丫頭差不多，這孩子心里一有開心事就愛打趣人，抿著嘴，眼睛看著你，古靈精怪，不由人疼她。說到這里，秦老漢抽了口煙，這時一陣風拂過窗臺，吹落一層雪花。竹向窗外看去，雪不知何時又細細碎碎地開始下，院子里一棵臘梅開出紅色小骨朵。秦老漢說，現在我想聽你說說葉丫頭究竟是怎么死的。這是竹最不愿觸及的一段記憶，但此刻他想將它講出來，作為這個故事的并不完美的結局。

竹說，那段時光還是挺快樂，他們約好每天去圖書館看書，窗外沙地上的白鷗在同個時間飛過對岸，留下美麗的剪影。葉看書的樣子很認真，竹起初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有一次，趁她去洗手間，偷偷將書拿過來一看，竟是關于生死、前世、輪回的內容。他想起有一次葉在無意中跟他說起，人的一生只是在一個大沙盤上轉圈，往返、重復構成了它的全部內容，跳出沙盤就是輪回，輪回中有生死和前世。竹沒有聽明白，但也沒放在心上，葉是個神秘的女孩，他知道。

不去圖書館的日子，他們就去郊外游玩，這時，葉就變成了一個全然不同的人。她像孩子一樣奔跑在碧綠的草地上，躺倒在地，仰望悠然來去的白云。她對竹說，她的家鄉也有美麗的藍天白云，竹問她小時候的事情，她笑而不語。有一天，冷不防來了一陣雷雨，烏云壓境，他們跑到一間廢棄的農家小屋避雨。葉的眼睛突然蒙上一層陰翳，她問竹，你喜歡跟我在一起嗎？竹點點頭。那你愿意娶我嗎？竹的心狂跳起來，他一下握住她的手點點頭。葉說，那就再等一個月，一個月后，我們就結婚。

葉想讓竹陪她去一個名叫“天相”的地方，那是她小時候的夢想，那里不僅有世上最美的風景，還有美麗的奇跡存在。竹答應了，他們收拾一番行李，來到火車站，讓竹意外的是，這里居然真的有前往“天相”的班次。他們上了車，那時夜幕剛降臨，窗外一大片油菜花在夕陽的照映下，呈現金紅的色澤，晚霞浮在遠方山頭，一一向后飄去。竹的心中滿是感慨，他捏住葉的手，突然覺得眼皮酸澀，便沉沉睡去。醒來時，車廂燈亮了，車內除了他和葉，再無第三個人。火車還在開，似乎要將他們送到天盡頭。這時，從車廂另一頭走過來一個人，穿著藍色制服，是列車員。他的手上竟提著一盞馬燈，燈光舔過他的臉，他說，“天相”到了。這時，竹搖了搖身邊的葉，卻沒有反應。葉雙手平放在膝上，凝眸合唇，睫毛上掛著一滴晶瑩的淚珠。

她那時真像睡著了一樣。竹說到這里，聲音哽咽，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伯伯，現在想起她，我總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夢，她太神秘了，我不了解她的身世，不了解她從前的點滴，連她怎么離開我的都不清楚。所以我來到這里——她出生的故鄉，尋找她走過的足跡，借以填充我心中對她的念想，你能告訴我嗎？

秦老漢聽了，起身在屋內踱了幾步，他遲疑半晌，最后終于將手放在身邊那個小黑盒上，打開蓋子，從里面取出一個綢絹包裹的東西，一層層撥開絹子，到最后一層，竹看到一只碧綠的玉佩。這讓他想起很多年前父親的話，他驚訝地看著秦老漢，秦老漢掏出煙，抽了一口，緩緩地說，你跟我說了這么多，我都明白了，不管你信不信，你想知道的東西都在這里面。

竹的手在顫抖，他拿起玉佩，放下，再拿起，又放下，最后終于想起父親告訴他的方法，下定決心將玉佩舉到眼睛的高度，透過玉環往里瞧。他或許什么都沒看到，或許他看到一片朦朧，仿佛一團霧靄籠罩，漸漸地，霧靄散去，一個女孩呈現了出來，她穿著一身白衣坐在一間小木屋前的矮凳上。女孩在微風和斜陽中成長，快樂得像只小貓，春天看屋檐下燕子做窠，有時獨自坐在小溪旁，跟水里的魚兒講話。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覺出一絲孤獨了，她沒有可以講話的人，她想要一個伴侶，于是開始想象。她的伴侶應該是個不平凡的人，他熱衷古物，父親是個盜墓者。她安排他們在一次古墓發掘現場遇見，他笨頭笨腦地追尋她，她不讓他找到。后來，她又安排他們在一個滿屋子都是書的地方重遇，成為朋友。但她是個悲觀的人，想象的故事無法完美，死亡是故事最后的結局。

看到這里，竹將眼睛從玉佩上移開，這時他又看到窗外院子里那棵臘梅，小骨朵仿佛在一瞬間綻放，花色映紅了白雪。竹悵然若失地將玉佩放回小黑盒，屋外，雪下得愈發緊了。

責任編輯：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