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

一

報社四個月后搬遷已成定局，眼下燃眉之急就是安置干部職工。夏小棠是聘用人員，不在安置之列。

這兩天她去了幾家房地產中介公司。中介公司介紹的租房貴不說，離上班地很遠，算算打車和諸多不便，夏小棠猶豫不決。中介便趁機慫恿她買房，并介紹一些急于轉手，價格很誘人的現房給她，夏小棠腦子一熱，真打算買現房。

按照她的要求，中介篩選電腦上信息，一輪下來只剩下四五條。中介說，你的要求太苛刻，為什么只挑二三樓，四五六樓都不行呢？夏小棠說報社工作常常加班到深夜，下班后沒有力氣爬樓。還有一個理由沒告訴他，那就是寫刑事案件新聞和小說讓夏小棠變得疑神疑鬼，有時候走在路上，上下樓梯總感覺身后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卻什么也沒有，都是自己嚇自己。深夜坐電梯更是想都不敢想。

有人勸她不要寫這種文字了，趕緊找個男人嫁了，好好過正常日子，她聽了不置可否一笑。這笑里有多種意味。夏小棠做了七八年政法記者編輯，跟社會上形形色色人打交道，有故事很正常，沒有才奇怪。

夏小棠繼續看信息。這回她把四五六樓也算在里面，機遇多了些，在一個離新報社地址不遠的錦園小區看中三棟四單元五樓和六樓兩套房。中介帶她去看房，五樓的房子沒看上，六樓一看就動了心。六樓價格比五樓貴，但有一層閣樓白送，等于買一層送一層。另外，頂樓有一個三十平米的大陽臺可做樓頂花園，想想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味道，很爽。

中介一再鼓動，夏小棠不動聲色。她知道中介的報價里面包含中介費，雖然不便打聽中介費是多少，但估計起碼是那個零頭數。中介又說，你看頂樓那個大陽臺多爽，你可以在上面任意作為，想干嘛干嘛。

夏小棠看中的就是樓頂那個可做花園的陽臺。記得有次和李進在華富新苑散步，他看著人家一樓后院的小花園對夏小棠說，我覺得你就應該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面，寫作累了或卡殼的時候，出門在院子里走走，看看花草，曬曬太陽，走著走著，突然靈感大發，你快步走回屋子，就在靠窗的書桌前奮筆疾書起來……

哈哈。想到這里，夏小棠突然笑出了聲。中介問夏小棠笑什么，她搖搖頭說：你就是再送我一個大陽臺，我也買不起，聽你說得這么好，我就當是做了個美夢。

中介失望地拉長臉，悻悻地走了。他估計夏小棠是真窮，這樣的窮人，一輩子只配租廉租房。

中介沒識破夏小棠的鬼心眼。她其實早看上這套房，想撇開中介直接跟房主交易。以她多年當記者的本領，搞到房主電話不是難事。

二

夏小棠走進錦園小區房地產開發公司營業部，向售樓部小姐探聽三棟四單元六零七的業主是否有意將房子轉手，小姐說是的。

那他有沒有委托你們幫忙推介？

沒有。

那他有沒有留下聯系電話？

小姐忽然看她一眼，猶豫了一下說，我可以給你電話，但你別說是我們告訴你的。夏小棠沒問為什么，只是很本分地點了點頭。就在售樓小姐翻資料查找電話的空當，她腦子飛快地急轉，分析售樓小姐為什么會在沒有得到業主委托的情況下，輕易地告訴自己電話，她想了很久都想不出結果。后來才知道真相，原來六零七業主曾以“推遲交付使用”為理由，聯絡一幫業主起訴錦園房地產開發公司，官司敗訴之后，他一肚子氣惱，想賣掉房子，而公司對這個挑事的刺兒頭也心存芥蒂，巴不得他的房子盡快脫手。

得到房主電話，夏小棠立即打給他，對方口氣很沖，就像對那套房子有仇似的，報價比中介公司低三成，相當于打七折。他說這事不必找他，找他老婆談就可以了，說完掛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夏小棠心里有一種急不可耐的沖動。她猜想中介可能還不知道她的真實想法，如果“醒”過來肯定會提前跟房主打招呼，控制和封鎖信息，甚至耍手段從中作梗。想到這里，她很擔心夜長夢多，一刻也沒敢耽擱，立馬直奔五金批發店。

在城東建材市場，夏小棠見到叫五妹的老板娘，說一口標準普通話，兩只眼睛黑蝌蚪似的靈動活潑，尖下巴，薄嘴唇，皮膚黑里透紅，樣子極嫵媚妖嬈。寒暄幾句，夏小棠知道她才二十八歲，已在商場打拼十年，擁有了七套房子、三個門面和兩臺車。她說話風格跟她老公很相似，峻峭，凌厲，快刀斬亂麻，沒有一絲優柔寡斷。夏小棠在她面前莫名地自慚形穢，拖泥帶水。

夏小棠吞吞吐吐地討價還價。她希望五妹抹掉那個尾數，那個尾數對五妹來說不算什么，對她來說卻是一部長篇小說的扶持獎金。她一共得過兩次省里的長篇小說扶持獎金，每次不超過五千，盡管寒磣，但不少人眼巴巴盯著，競爭非常激烈。五妹笑笑地調侃她，你是寫小說的，那你更應該懂得，像我們這種依靠小本經營積累原始資本的商人，獲得一分一毛利潤，都和你寫作碼字是一樣辛苦艱難。說完，她不等夏小棠接嘴，微笑著搖頭，一字一句地說，那個尾數很可觀，不可以抹掉。她的笑容溫柔，聲音動聽，但夏小棠卻感到如芒刺背，難堪至極。

少一點點，三千，兩千……一千也行。她從來沒有被如此優雅的微笑和溫潤的聲音拒絕過，有些不知高低和不服氣。五妹兩眼平視，但實際高高在上地看著夏小棠說，一分也不能少。

夏小棠沉默了，臉上的笑容一時收不住，變得很尷尬。

五妹也不吭聲，在電腦上玩著紙牌，一點不顧及她的自尊。夏小棠很受傷，咬著下嘴唇呆了許久，心想憋足了勁也沒用，這五妹就是個處心積慮的鳳辣子，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這種結果夏小棠沒預料到，走的時候竟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回到家，夏小棠想再給唐老板打電話。那才是真正的房主呢。她拿起電話撥了幾個數，想想還是放棄了。這一天累得精疲力盡，她不想對著電話和一個陌生男人哭出來。

夏小棠需要休息。需要冷靜。需要找回一點點可憐的自尊。

夏小棠晚飯也沒吃，和衣躺在床上，認真思考自己想要的房子和立馬要籌的錢。她扳著手指頭算賬，把所有能想到的錢算進來，只夠買那房子的三分之一。她盤算從媽借起，其次是姐妹、朋友、同事。然后又一個個排除，最后全部清除一個不剩。媽拿退休金過活，還要養活姐姐一家三口。妹妹剛參加工作，還沒談男朋友，哪來錢借給她。朋友有富有窮，但各有各的難處。同事有錢人很多，開玩笑能痛快答應借你一百萬，但那是算準了你不至于真借，真借一分錢也難開口。只有公積金貸款一條路可走，但公積金貸款需要房產證和土地使用證作抵押。夏小棠問過房產公司也問過唐老板，錦園小區的房子兩證要到年底才下來，如果等到兩證下來再貸款，房子只怕早就是別人的了。

想到這兒，她馬上給李進打電話，把一天的奔走和希望告訴他，末了，期期艾艾地說想跟他借錢。李進聽了這話半晌沒吭聲，她有些急了，再次強調是借，絕對絕對要還的。她和李進認識六七年，很清楚李進靠死工資吃飯，老婆下肢癱瘓，家里難有余錢剩米。李進也知道，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開口向他借錢。

他們認識純屬偶然，一次夏小棠去醫院，大門口碰見李進推老婆上臺階，輪椅的一腳卡住，個子不高的李進一時推不動，夏小棠順手幫他把老婆推上臺階，他連聲謝謝，夏小棠看他一眼，沖他老婆莞爾一笑，說，順手之勞，不必謝。夏小棠的笑容讓李進感到很溫暖，也讓李進老婆洪梅很感動，這個在輪椅上坐了很久，心思復雜的女人突然伸手扯住她，非要李進上前跟她握個手，好說歹說逼著兩人互留了電話號碼。

從那以后，洪梅有事沒事就給夏小棠打電話，一說十來分鐘甚至半個小時。這個女人自己的日子過成“爛糊”，卻一心一意希望李進過成“一條龍”，她別有用心地在夏小棠面前盛贊李進，說他為人處事如何“清一色”，夏小棠忍不住笑，心想這樣的好“搭子”讓你這有福氣的人占了，你就得意吧，炫耀吧，小心哪天讓人搶了去。

那年中秋節，洪梅提早給夏小棠打電話，邀她來家過節。夏小棠猶豫了很久，終抵不過一個病人的盛情邀請，答應了。那天一進門，夏小棠便感覺到有些意外，李進和洪梅盛裝隆重地在家等她，洪梅穿著長過腳背的紅裙子，端端正正坐在輪椅上，李進穿著白襯衣、灰西裝，系著和洪梅裙子一個色調的紅領帶，夏小棠疑惑地看著他，心想穿成這樣十有八九去外面吃，如果是這樣她打算搶先買單，不想欠他們夫婦的情。誰知還沒來得及開口，李進便從廚房把早已備好的飯菜端上桌，一共十個碟，這數字有講究，表示十全十美，討個好彩頭的意思。

夏小棠看每道菜都做得別致出彩，不得不佩服李進的廚藝精湛，心想洪梅沒說錯，這個人真是耐看又經用。

李進最后端上的是一盤壽司，那裝壽司的盤子白底藍花，壽司黑白分明，黃綠有致，煞是漂亮。夏小棠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去抓，李進眼疾手快地將盤子舉起來，另一只手輕輕地捉住她的手，柔聲說，等等，別急。洪梅捂著嘴笑。夏小棠看著他倆一頭霧水。李進放下壽司，回過頭朝她使眼色，夏小棠不知他要干什么，心里有些亂，眼神飄向別處，李進趕緊補充道，去洗手吧。夏小棠大窘，臉緋紅地走進廚房，低頭洗手，洗完手，李進從身后遞給她一塊毛巾，夏小棠說，你怎么不出聲站在背后，嚇我一跳，李進輕輕說對不起，夏小棠眼睛撇過他，看著別處說，算了，又不是你的錯，你是小心伺候人慣了。話一出口，夏小棠后悔不迭，這話怎么聽都有戳人痛處的嫌疑。李進果然身子微微一抖，紅著臉說是洪梅叫他跟進來的。夏小棠脫口而出，你那么聽她話呀，她是你老婆，又不是你老媽。李進急忙解釋，她說你是客人，怕你不熟悉情況，叫我過來看看你需要什么幫助。說完，緊張無措地看著她，看她臉色陰陰的，就想退出去。夏小棠不知哪根筋出了狀況，無緣無故心里感到委屈，卻又顧著面子，不敢亂說話，只好賭氣地把毛巾遞回給他。李進僵在那里進退兩難，夏小棠抬眼從墻上鏡子里看到洪梅搖著輪椅過來了，情知她是不放心老公跟自己單獨待在一起，心想真是嚴防死守哈，夏小棠咯咯笑起來，笑的時候故意頭往前傾，給李進的感覺是笑彎了腰，但洪梅從背后偷看，就會錯覺地看到她把頭靠在李進懷里。這時李進的手正好抬著，猶豫該不該接那毛巾，從背后看像摟著她一樣。

夏小棠鬧夠了，再抬起頭，想看看洪梅到底啥表情。可是晚了一步，鏡子里看不到洪梅的輪椅了。

夏小棠怔住了，心里有些別扭，神色恍惚地看著鏡子。

李進是個細心的人，他雖然猜不透夏小棠心思，但他看出她其實是個很純潔、很敏感的女孩。

洗完手出來，夏小棠還是下意識地伸手抓壽司。好像心有靈犀，李進搶先一步把壽司捧在手里，舉過頭頂。洪梅玩味地看著他，說，瞧這人，獨獨猜得到人心思。李進欲蓋彌彰地反問，誰猜到誰心思？洪梅沒接他的話，轉移了話題，笑呵呵地說，小棠是個一根筋，想要什么便一心惦記著。夏小棠也沒接她的話，沖著李進說，好吧，你就那樣一直舉著吧，別放下。

洪梅哈哈大笑，一點兒也看不出她剛才到過洗手間門口受到刺激的樣子。笑聲中李進解釋，吃壽司要靠搶。為什么？夏小棠問。因為壽司好比添壽添福添喜，老天不會白給，要靠努力爭取才會得到。夏小棠心想這個創意肯定又是洪梅想出來的，無非想讓自己在她面前上演跟李進肢體接觸的好戲。有意思，這個女人當真閑出毛病來了，或許是李進給她慣的。那好，我可要搶了。夏小棠決定好好刺激一下洪梅。李進個子矮，夏小棠個子高，她拉開架勢一蹦老高，整個身體借勢撲過去。李進雙手舉著壽司，身體繃直沒有防御能力，這一撲就把他撲倒在地。屋子比較小，堆放的東西又多，李進落地時不知哪兒被硌了一下、失口叫喚了一聲。夏小棠聽他這樣叫喚，知道他疼了，趕緊起身想扶他，誰知起身姿勢不對，身體失去平衡往一邊倒去，那個位置正好橫放著玻璃茶幾。李進眼疾手快，不顧一切地伸手抓住她，用力一拉，再次把她拉入懷中。

夏小棠再次倒在李進懷里的感覺很不一樣了，兩人貼得那么緊，李進的頭埋在她乳溝，悶悶叫了一聲，她聽得很清楚，那是男人身體驚悸的一種反應，她心跳急速，仿佛渾身的血都往心臟奔去，腦子里轟轟隆隆過山車似的響個不停。

他倆從地上爬起來，洪梅已經不見了。整個屋子都沒有。李進急得臉色發青，高聲大叫，洪梅，洪梅你別嚇我，快出來啊。

我在這兒。洪梅的聲音從落地窗簾里面傳出來。

洪梅的樣子看不出有多傷心，或有多吃醋，但她的臉色是慘白的，那種下死決心的慘白，怪嚇人。

李進從看到她那一刻起，神色才恢復正常。他緩緩地、一步一步朝她走過去，一只手扶著自己的腰眼，走路一拐一拐的。夏小棠看著他那樣走路覺得很奇怪，不知道他究竟是腰疼，還是腿疼，抑或兩個地方都疼。可是，剛才不見洪梅的時候，他滿屋亂闖，并沒見他腰疼或腿疼啊，難道他這會兒是裝的？他為什么裝？如果不是裝的，那他剛才就是百分之百緊張，人只有在極度緊張的情況下，才會忘記身上的痛，所有的痛。

夏小棠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慢慢流了下來，像冰化的水那樣清冽。如果剛才的沖動不算數，那她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刻骨銘心地愛上了李進。

三

小棠，我知道你也是被逼得實在無路可走，才會想到找我借錢，無論如何我都會想辦法幫你，你先別急，等兩天我再答復你，行嗎。李進說。

夏小棠說，你有辦法借到錢嗎？向誰借？能借到多少？李進說，向我妹妹借，大概五六萬吧。夏小棠急不擇言地說，就算能借到五萬，還差十多萬呢。她的話讓李進感到十分無奈。他站在那里，怔怔地看著吊著藥瓶的洪梅，她剛剛進了醫院，這一次，還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

錢，錢的問題讓夏小棠頭疼。那兩天，不管走路還是說話，夏小棠都使勁按著額頭和太陽穴，人也變得恍恍惚惚。

過了兩天，李進一溜小跑趕來交給她五萬塊。夏小棠沒注意到李進這兩天胡子長得老長，臉也瘦多了。

她叫李進陪她去交定金。

交了定金，五妹給夏小棠看了相關資料：購房合同、銀行貸款、水電、電視入戶、物業管理費等憑據。李進比夏小棠內行，詢問得很詳細，五妹干脆當夏小棠是空氣，只與李進洽談，把他當夏小棠的老公。李進悄悄告訴夏小棠，還有一張首期購房款收據沒看見，要夏小棠問問五妹，夏小棠說，你問好了。李進笑一聲，說，你

買房還是我買房？

夏小棠終于從五妹手上拿到了房鑰匙。她高興地說，今天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走，參觀咱的房子去，以后我們可就是這個家的主人了。李進感動地說，可惜我不能幫你裝修，那邊有個病人動不了腳，啥事都得你自己操心，你可要受幾個月苦了。

沒關系，我自己能行，你放心，好好照顧她吧。夏小棠這時候沒心情理會李進的傷感，她開開心心地算日子，說拿到鑰匙可以馬上裝修，裝修三個月，晾一個月甲醛，就可以入住新房，算算，四個月以后正好是報社搬遷的日子，哈，真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

裝修迫在眉睫，接下來夏小棠基本上都在馬不停蹄地學習和借鑒他人的裝修長處，比較不同裝修隊伍的裝修水平和技藝。

夏小棠裝修預算只有八萬塊，這是最嚴格的底線，也是最殘酷的事實。李進看了她的預算方案，給她提議，不如就用八萬塊裝修樓下，用材好一點，等以后有錢了再裝修頂樓。他覺得裝修頂樓是最費錢的，那兒有無盡的想象和發揮空間，可以無限量投入，也可以一分錢不花，因為，它本身就是白送的。夏小棠不這樣看。她說，我當初看中這套房子，首先看中的是頂層閣樓，我打算裝成大大的客廳，不等式吊頂，四壁掛上朋友們的書畫作品，從書房打通一個門通向屋頂花園，花園四周種點藤蔓植物牽在護欄上，樓頂再擺一副秋千，一張木桌幾只矮凳，月明星稀，秋高氣爽的夜晚，呼朋喚友，弄點青梅來煮酒。李進笑話她，你呀想象很豐富，錢袋很干癟。李進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她爭論，他巧妙地轉移了話題。說他有個同學在銀行工作，答應幫他辦一個按揭，用他家的房子作抵押。夏小棠說，怎么能用你的房子作抵押，洪梅知道不得鬧翻天。李進說，先不讓她知道，等到你的兩證下來，剩下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李進的頭腦很是清晰冷靜，他的決斷給夏小棠解了燃眉之急。夏小棠突然問，那五萬塊不會是找這位同學借的吧？李進搖搖頭，態度模棱兩可。

夏小棠為了裝修的事不得不跑城東建材市場的各個建材店，得到一大把名片和廣告單，她對這些五花八門的建材猶豫不決。

有人提醒她，每個從事裝修業的包工頭基本上都開著建材店，水電、泥工、木工也不例外，他們定會想盡辦法要你用他推薦和指定的品牌，如果你不用，后患無窮，也就是說，你有可能遇到的都是惡人，讓你感到裝修就是一場噩夢。用了，那些材料不見得比市場價高多少，質量也過得去，那么裝修工人會盡心盡力，也不會損毀材料。

夏小棠心想，不錯，是個好建議。如果采納這個建議，根本用不著自己買材料，只要抄個建材價格表，做到大致上心里有數就行了。

夏小棠趕在五一勞動節開始裝修，圖個吉利。一大早，她交給裝修公司謝老板兩把新房鑰匙。告訴他，這是房門鎖的第一套鑰匙，專供裝修用的，裝修完畢啟用第二套鑰匙，第一套鑰匙便自動作廢了，不用換門鎖。謝老板耐心地聽她說，一臉謙和笑容，夏小棠突然意識到自己太興奮，有點話多了。

五一放假，夏小棠除了監管新房裝修，就在家里整理打包，準備搬家。

打好包，夏小棠感慨萬千：我怎么有這么多家當啊。數了數，二十一箱書，八編織袋衣物，五袋棉被和毛毯，還有一應電器、家具。哦，老天，這次搬家可得喊搬家公司來搬。夏小棠怎么也沒想到七年來攢下這么多家當，她還清楚地記得，當初從學校出來只有一個行李包，從三角坪柴棚搬到湖天開發區花溪小苑喊了一臺板車，從花溪小苑搬進報社，叫了兩臺板車。那時她只是一個應聘記者，租住在暗無天日的柴棚里，吃三塊一盒的快餐，睡的被子是借朋友的，墊一半，蓋一半，一個瓷碗吃完飯，再用它接自來水喝。那年的正月十五，別人家放完煙花鞭炮關起門圍著火爐吃團圓飯，而她給父親還了上門逼討的賭債之后身無分文，饑餓難耐只能一碗接一碗喝自來水。

不知不覺，夏小棠早已淚流滿面。她撫摸著空了架的書柜、衣柜，還有桌子，凳子，懷著無比感慨的心情跟它們喃喃告別。它們一件件是怎么在舊貨市場淘來的，她記憶很深刻，還有那五個紅色塑料小板凳、八個白色瓷杯、四幅窗簾布是市作協主席秦懷真給她買的。夏小棠加入作協時在家里宴請鶴城文學界的老師，喝茶沒有杯子，吃飯沒有碗碟，甚至連像樣的飯桌都沒有。秦懷真和幾位作家不但不嫌棄，反而高度盛贊夏小棠，說她在盛行攀比、斗富、揮霍的世風之下，仍然崇尚清貧簡樸和本真，這很難能可貴。

秦懷真知道夏小棠和李進之間的故事。那天夏小棠做了壽司給作家們吃，大家對她的手藝贊不絕口，她悄悄告訴秦懷真是跟李進學的。秦懷真也悄悄地對她說，小棠，我不明白，你這么一位優秀女孩子為什么卷入別人家庭，你長得好，心眼好，工作也體面，肯定有很多機會，可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知道嗎，如果你結婚成家了，會享受到很多與現在不一樣的生活樂趣。她指著桌上吃剩下的壽司說，像這樣的壽司，你們夫妻兩個可以一起做，那種溫馨幸福才是你應該有的生活。

她的話讓夏小棠陷入深深的，無力自拔的癰苦。夏小棠轉過臉，輕輕地吸了一下發酸的鼻子，把吃剩下的壽司用一塊干凈的紗布蓋起來，掩飾地解釋，我家在農村，爸賭博和住院欠了不少錢，誰瞧得上我這么—個窮人家的女兒呀。聽了這話，秦懷真心里很難過，像針刺一樣痛，但她從夏小棠這個細微動作里明白，夏小棠對李進的愛很深。

四

為了趕進度，裝修第一階段和第二階段同時進行，水電工和泥工同時作業。

夏小棠對謝老板的信任超過一般雇傭關系。

謝老板是五妹推薦的。交定金那天，謝老板正巧在五妹店子里閑坐。本來夏小棠不想用謝老板，但想著人家都是熟人，以后欠錢賒賬好說話，就答應了。謝老板人瘦，脾氣好，說話聲音低，速度慢，衣冠整潔，風度翩翩。他的西裝和襯衫顏色花哨艷麗，外紅里黃，別人穿可能顯俗氣，他穿倒恰如其分。夏小棠喜歡他和藹可親的笑容和溫柔說話的態度，他做的設計方案，夏小棠只稍稍改動了幾個地方，就明確表態按這個方案做。材料的事情她也不管，由著他決斷，關鍵時刻，她會準確說出材料的性能和真實價格，讓謝老板對她刮目相看。而她對謝老板也是信服的，在她說話之前，他給她的報價就是實打實的，質量也說得過去。夏小棠越發相信自己的眼力，不時在心里提醒自己，謝老板這個人態度溫和，言不高聲，是個心思細敏，懂得分寸的人。

謝老板一天一個電話，把每天的鋪排跟夏小棠匯報，夏小棠也時常去裝修現場監工。

第一個泥工讓夏小棠很不滿意。他第一天進場，在樓梯口砌了幾塊磚就走了。第二天中午才到，板著臉，一句話不說，干活慢吞吞的。夏小棠觀察他腰圓腹鼓，干活不愿意下蹲，砌磚的時候彎著腰，腿成弓箭步，一手托磚，摁在膝蓋上，另一手拿砌刀慢慢劃拉水泥。他干活的樣子讓夏小棠想起生命中的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她的父親，一個懶惰好賭的男人。這個男人給她，給她全家帶來很多不愉快的往事回憶，也是導致她們一家窮困潦倒的直接原因，一直到他前年去世，夏小棠替他還了不少賭債。

夏小棠臉上再也掛不住笑容了，臉色麻木地坐在一罐涂料上，久久不吭一聲。

謝老板猜到她對泥工不滿意，沒說什么，但翌日便不見了那位泥工，換了另一個人。

夏小棠沒問原由，只問了新來的泥工姓什么，然后稱他為滕師傅。滕師傅長相乍看很嚇人，他臉上長著手指長寬一塊黑皮，黑皮上長著又粗又長的雜毛，很顯眼，讓人感到惡心。可能是夏小棠眼神透露了心思，第二天見面時，他理了發，刮了臉，修短了那塊皮膚上的毛發。夏小棠心里悄悄感動了一下，覺得這個人和謝老板一樣，是個心思細敏的人。

漸漸地，夏小棠知道了滕師傅不少家務事。他有兩個女孩，大女兒是個聾啞人，在上特校，還學了一門藝術課。這讓夏小棠感動不已，想當年，夏小棠讀書成績很好，人也長得高挑出眾，就是因為父親不爭氣，幾次差點輟學。如果不是她自己苦苦堅持，恐怕命運早就和大姐一樣，大字不識幾個，隨便嫁個男人，一輩子活得窩窩囊囊。

滕師傅活干得不錯，一個人包全場，從沒見他歇過。最讓人滿意的是他不抽煙，不嚼檳榔。謝老板也沒有抽煙嚼檳榔這類不良嗜好，啥時見他都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裝修房子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夏小棠雖然沒有親歷親為，但耳濡目染也學到很多知識，更重要的是接觸到很多層面上的人，從干苦力的搬運工到開建材店的老板，方方面面的人都要打交道，并且學會怎樣同他們打交道。第一個泥工不負責任，要夏小棠拉一車卵石澆筑水泥樓梯，結果六十袋卵石只用了十袋不到。一袋卵石搬上六樓四塊錢，最后還得再花四塊錢一袋請人搬下樓，除去成本、車運費不算，僅搬運費一項就浪費數百元。吃一塹，長一智，以后買材料夏小棠便叮囑少買點，不夠再叫人送。

吃搬運工這碗飯不容易，每次夏小棠看見他們汗流浹背地扛東西上樓，都會親自倒一杯水遞給他們，結算時也不會計較多給零頭，湊齊整數。那點錢對夏小棠來說不算什么，她可以從建材老板那里討價還價補回來。有一次，搬運工扛地板磚，不小心摔了一箱，夏小棠不要他賠，結果賣地板磚的老板得知，答應免費補給夏小棠一箱。像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好幾次，夏小棠都記在心里，慢慢地改變著對裝修的理解和態度。

夏小棠的工作除了采訪寫稿，還負責兩個版的編輯工作。這天，新聞部主任上午十點給她打電話，要她將采訪的稿子寫出來，下午必須交稿。夏小棠這才想起差點耽誤大事，把之前的一個采訪稿給耽擱了。

夏小棠抓緊時間在筆記本電腦上趕寫稿件。剛寫了一個標題，忽聽窗外“喀嚓”一聲巨響，有人大叫不好，出事了。她飛跑至陽臺一看，馬路上出了車禍。

她趕緊背包拿照相機往外跑。

一輛藍色馬自達瘋狂撞開路中間的防護欄，再接著沖向對面馬路，將一對在馬路邊散步的夫妻撞上，丈夫撞飛，懷孕的妻子驚嚇過度，當場暈厥，肇事車逃逸。

夏小棠趕到現場時，現場群眾沒有報警，而是在圍觀。夏小棠一邊打報警電話，一邊憤怒指責圍觀者的麻木和不作為。她見孕婦沒有生命危險，她丈夫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于是趕緊拍照。

一會兒交警趕來，在路中間靠護欄停下，一共四個人，兩人紀錄，一人拿皮尺在出事地點測量，另一人到現場瞄了一眼，馬上坐回車里。夏小棠走到車邊，敲開車窗，告訴他們肇事車是一臺藍色馬自達，車牌是湘N—A5開頭。

夏小棠做完這些之后，突然感覺自己好像也快虛脫了。她低著頭，緊緊閉了一會兒眼睛，可就在這時，孕婦那邊有了嘈雜，有人大喊，快叫救護車，她出血了。夏小棠下意識想拿起手機撥打120電話，可是她發現手機不知什么時候丟了。

夏小棠是認識孕婦的，她是樓下402的鄰居。夏小棠裝修房子的時候，一個農村大叔模樣的人在樓下打掃，進進出出腳步很輕，小心翼翼的樣子。她猜想他可能不是這里的戶主，而是戶主的爹。趁門開著，她溜進去參觀了他家的裝修，大紅壁燈，艷麗喜字，鯉魚跳龍門的花玻璃，印象中新房就這樣子。

夏小棠非常難過，對交警說，那是我的鄰居，我認識他們，他們剛結婚，車禍太無情了，奪走一個人的生命，就只是瞬間的事……那可憐的妻子，受驚嚇暈厥，悲傷過度，已經有了流產先兆，不知道她肚子里寶寶還能不能保住啊。交警不知道她想說什么，哭笑不得地看著她，其中一個愣了愣，對夏小棠說，你別干擾我們工作，快走開。

鄰居出車禍這天，夏小棠沒有交稿，被新聞部主任告狀到老總那里，老總先是喊她去談話，隨后罰了她的款。緊接著，她的版面也出了紕漏，“城事目擊”掛欄錯成了“城市目擊”，還有版面日期也出錯，并且錯得非常離奇，連續三天報頭日期都定格在鄰居出事那天，六月十七號。

幾個重大差錯加在一起，一個月工資泡湯了。跟她一塊兒罰款的還有校對和總值班。編輯、校對、總值班連坐罰款是報社一貫管理措施，夏小棠心想，與其這樣害人害己，還不如請假別上班安心裝修算了。她去跟領導請假，領導不但沒批，還把她臭罵一通，說報社要搬遷這是事實，但上級領導要求報社絲毫不能影響正常工作，如果大家都像你，這個找我請假，那個也找我請假，那報紙還辦不辦？夏小棠，你是有腦子的，你好好想想，這個假我能批給你嗎？

夏小棠碰了一鼻子灰，正愣著，漆工打電話，叫她去打掃衛生。對，今天是漆工進場。她拍了一下后腦勺，居然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她在電話里跟漆工交涉，我現在有事走不開，你能不能幫忙找個清潔工來打掃衛生？漆工說找人不難，但價錢有點貴。多少？四百。夏小棠嚇一大跳，脫口而出，搶錢呢，哪有這么貴的清潔工？漆工說，就這價還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做。夏小棠咬了咬牙，說，算了，我自己打掃。

夏小棠趕在下班前把手頭工作處理好，然后去超市買了兩瓶水，半斤窩窩頭，一袋咸蘿卜條，就過去打掃衛生了。她這一干，差不多干到了天亮。

雙灰粉是刷墻壁的涂料，學名叫碳酸鈣，碳酸鈣掉

在地上一點也不可愛，粉刷工叫它們“雞屎坨”，灰色、骯臟、干巴、死硬，用鏟子都鏟不掉。樓上樓下地板上全是刷墻壁落下的雙灰粉，夏小棠足足鏟了五袋，干這活很機械，累死人。

搞完衛生，夏小棠用涼水洗干凈自己，坐在頂樓的花壇邊就著咸蘿卜吃窩窩頭。六月的城市就像一棵綠樹那樣生機勃勃，于凈明快，不遠處幾幢高聳入云的大樓，佇立在一片低矮的群樓中十分醒目，嶄新的顏色跟這個早晨，這片天空，還有這個城市十分協調。

城市夜景還沒褪去，不同層次，不同顏色的霓虹燈還在閃爍，一部分灰暗的城市是它的陰影。夏小棠看到這一切，一個通宵的困乏疲憊慢慢向她襲來，她吃著喝著，竟然趴在欄桿上站著睡著了。

五

五妹突然跑來參觀夏小棠的房子裝修。

兩月不見，她看到夏小棠整整瘦了一輪。五妹用陌生的眼光打量她，穿著舊衣裳，光著腳，披肩長發用一支圓珠筆隨意綰著，黑眼圈和眼袋重得嚇人，心想，這個女人是夏小棠嗎？她看起來完全不像主宰這房子的女主人，而像地地道道的清潔工。

五妹說，每個女人大概都想實現自己的夢想生活，夏小棠你也不例外，但像你這樣依靠自己微薄的能力，霸蠻實現自己的夢想，即便夢想實現了，會不會覺得在努力拼搏中一點一滴喪失了美好和驚喜？

夏小棠迷茫地看著她，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五妹干脆臉轉向她質問，夏小棠你快樂嗎？

夏小棠答非所問。對不起五妹，欠你的錢恐怕還得緩緩。

五妹說，其實，我并不是看你裝修房子的。

五妹，你想說什么？夏小棠感到她語氣有一種不安和猶豫。

你和李進很久沒來往了吧？

干嘛這么問？

隨便問問。你和李進……我一眼就看出你們啥關系，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不要只顧著房子，失去了感情。

你不說，我幾乎想不起來，我們啥時見過面？最少有兩月了吧。

兩月？你們兩個月沒見面了，就是他陪你交定金那次嗎？難怪他……

他怎么啦？

我剛才見他進了麥加茶樓，和一個女的。

你怎么不早說？

夏小棠到處找手機，想給李進打電話。

你別急，聽我說，這時候他不方便接聽你電話。五妹按住她。

那好，我去茶樓找他。

夏小棠丟下這句話，拔腿就走。

六月天，孩兒面，說變就變。剛剛還晴朗朗的天空，這會兒突然下起雨來，而且一邊下雨一邊出太陽，空氣悶熱得要命。

夏小棠渾身濕透地走進茶樓，里面的人看見她都吃了一驚。大家怔怔地看著她，她也怔怔地看著所有的人。

“我會假裝你忘了我，

假裝你將你我的過往，

像候鳥一般從記憶中遷徙，

假裝你已走過寒冬迎接春天，

我會假裝，

一直到自以為一切都是真的……”

茶樓里正播放著電影《海角七號》主題歌，這是一首愛情歌曲，范逸臣演唱的。

愛情這會兒在夏小棠心里是遙遠的獸。十分遙遠，來不及到達目的地，就在漫長的旅途中異化了。夏小棠盡量回憶她和李進的愛情片段，她實在想不起是怎樣和李進走到一起的，實在不浪漫，一點回憶的價值也沒有。李進白天上班，晚上照看洪梅，很少有機會跟夏小棠幽會，周末出去買菜時間久了點，洪梅就猜疑到他們在一起，電話就會追蹤而至。洪梅生氣不吵不鬧，把自己關在屋里，隔著門跟李進提出離婚，李進不同意離婚，她就找夏小棠，夏小棠也不同意他們離婚，洪梅就哭，夏小棠沒法跟她理論，只能是陪著悄無聲息地流淚。

夏小棠感覺自己是落入了洪梅的彀中，但又不是洪梅逼的，而確確實實是自己的錯，怨不得別人。她愛李進多深情，多痛苦，她心里對洪梅就有多歉疚，多自責。洪梅過去把夏小棠當天使，現在發現她跟自己一樣，也不過是李進的女人，自己的情敵，洪梅便不懷好意了，常常以折磨李進對夏小棠進行報復，夏小棠遠不是她的對手，經常是受了傷，像老鼠被夾一樣吱地叫一聲，落荒而逃。

夏小棠渾身癱軟地倚在門邊，淚水洶涌。她喃喃地自言自語，愛情是沙漏，長時間的流失，剩下的時間不夠用來完成一個短暫的計數。愛情是一朵花，不開的時候你站在那里等待，滿心都是期待，等待多少年，你都能抗住風霜雨雪雷電；一旦開了，你便覺得那是瞬間的枯萎，那時候你抬頭看它一眼，心里便流下了淚水。

李進你已經開始異化，我們的愛情無法繼續等待下去。

夏小棠看見李進走下樓，往大門口出來，不是他一個人，還有一個女人。女人挽著他手臂，手上的鉆石金光閃閃，是她身份的象征。她，應該就是那位在銀行工作的同學吧。那一刻，夏小棠聽到自己心里有種轟然坍塌的聲音。她不知道坍塌的是什么，但她真真切切聽到山崩地裂的聲音。

她低著頭，把臉埋在臂彎，死命地抱住門，心想不要過去，不要讓他看見，死也不要讓他看見自己這副喪家犬模樣。

一直到李進的腳步從她身邊跨過去，她也沒有抬起頭。她幾乎用了全部的生命努力做到不要倒下去，不要哭出來。她做到了。

李進橫過馬路的時候，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隨著他。馬路對面有很多人，來來往往，但他是她的惟一，她的眼里只有他。哪怕只是他的一個背影。

突然，李進不知為何回頭看見了她。夏小棠身體一晃，差點坐在地上。她雙手使勁抓住路邊一棵大樹，整個身體靠下去。雨后陽光很刺眼，她想伸手去擋，可她連舉手的力氣都沒有，渾身筋疲力盡，腦子一片真空。

她和他的距離不過半條街而已，只要她肯伸出手，就可以抓住他，只要她肯大聲喊，他就一定會為她留步。

她真的好想好想喊住他，張了幾次嘴，卻沒能發出聲音。這時候，她聽到李進在喊，夏小棠。夏小棠深呼吸，給自己積攢勇氣，就在她剛邁開步想追過去的時候，又聽到李進大聲喊，夏小棠快閃開，接著，她又聽到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和不絕于耳的謾罵聲。

一個身影擋住她的去路，那個身影雖然不是很高大，但嚴嚴實實遮住了她眼前的光亮，她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她抬起頭，看清來人，沒錯，是李進擋在她眼前。

她慌忙閉上眼，寧愿相信這不是真的，是在做夢。她清清楚楚地聽到李進在問她，小棠，你這是怎么啦？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是的，是李進，她的眼睛沒騙她，她的耳朵也沒騙她。聽他這樣說，夏小棠這才記起自己樣子有多狼狽和難堪，轉過身想要逃跑，但是，她移不開腳步，一步也移不動，只是呆呆地站著，聽天由命地聽任他抓住她的手，把她往路邊拉扯。

一個女人的聲音摻和進來，她說，李進，你是情癡還是情圣，這個女人又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讓你跑來跟她糾纏不清？你是男人嗎，是男人就履行承諾跟我走，聽著，你是我的，你一輩子都是我的男人。

夏小棠呆呆地聽著，聽到最后一句，似乎感覺一切都已經清楚了，不用再質疑，也不用再犯糊涂。她張著嘴粗粗地喘氣，想掙脫李進的手。李進拼命拉著她不放。那個女的也上來拉住李進的手不放，想把他拉回到她身邊去。夏小棠漲紅了臉，忽然明白他們這樣就像在拔河。

兩女一男，在大街上上演一場奪夫拔河。

這，這像什么話，成何體統。大街上很嘈雜，人來車往，有人停住腳步在看他們，有車在按喇叭。她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車輛，飛速轉動的車輪，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慘死在車輪下的鄰居，似乎看到他在向她招手，還有鄰居的妻子，哭得傷心欲絕……

夏小棠鐵了心，也橫了心，冷笑著使勁把李進的手甩開。由于用力過猛，她掙脫他之后，朝著馬路中間躥了幾步。她沒看到身后有一輛車飛速向她沖過來，她只看到李進睜大驚恐的眼睛，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飛身朝她撲來。拉著李進的女人，被他遠遠甩開了，但她依然向他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可是晚了一步，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李進的身體像皮球一樣飛出去，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灰色的弧線，然后的一聲落在地上……

李進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夏小棠再次聽到自己心里有種轟然倒塌的聲音，她不知道倒塌的是什么，但她真真切切聽到山崩地裂的聲音。夏小棠先是一怔，隨即身子仰面朝后傾倒在地。

六

一場曠日持久的雨水過后，天終于晴了。

夏小棠約了洪梅在李進墓地見面。她雙手捧著五萬塊錢，像捧著李進的骨灰一樣，小心翼翼地遞到洪梅手上。她一句話也沒說。其實她用了很大力氣，想張開嘴。但無力張開。

洪梅捧著錢，眼淚成串地滾落。

夏小棠眼睛恢復了以前的明亮澄澈，只是臉色很麻木。她不想繼續呆在這里看洪梅流眼淚，輕輕地轉過身去。

洪梅拍著那些錢，一字一板地說，李進，你真傻，真是個傻男人，你怎么不把真相告訴她，你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算什么……不，你快把一切都告訴她，不然，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她到現在還誤會你，記恨你……

洪梅無法克制地放聲大哭，情緒激動引起肺部擴張，咳嗽很久都無法平息。

夏小棠終于忍不住朝她走過去，蹲下，替她輕輕捶背，抹胸口。洪梅情不自禁抓住夏小棠的手，使勁地用腦袋撞她，掐她。過去，她也是這樣任性地對待李進，現在換了對象。

夏小棠蹲在地上，傷心欲絕地聳著肩，沒有發出哭聲。

洪梅發泄一通之后，慢慢移過輪椅，把夏小棠摟在懷里，輕輕撫著她的肩膀，抽泣地對她說，小棠，別傷心了，李進這么做都是為你好，他一心一意瞞著你，就是希望你開心……來，你站起來，你把這錢還給那個女人，讓她也別難過了，這個世上男人很多，叫她別再錯愛了人，她不該愛李進，更不該用錢脅迫李進，李進是這世上最愛最愛夏小棠的男人，每次生死關頭，他都會毫不猶豫把生命交給夏小棠。說完，洪梅伸出手，舉到夏小棠眼前，輕輕地對她說，來，站起來。

夏小棠兩眼直直地看著她的手。那是李進的手，溫暖，有力，關鍵時候總是不顧一切地伸向她。

那一刻，夏小棠確信自己看到那雙手就是李進的手。眼下惟一能讓她重獲力量的就是這雙手了，她死命地拉住它，用盡全身力量站了起來……

責任編輯：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