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盛正以排山倒海之勢方便著,聽見洗手間的門被推開,一個被捂住半邊嘴的聲音說著,甭急嗎。這不剛在運河城用過膳。沒喝多,喝多才給你打電話?踢踏的腳步聲滑過身邊,丁盛不由自主“收”了一下瞬間又“排山倒海”起來。
真沒喝多。什么?真能。“能”字尾音往上一挑,男人的聲音透著撒嬌的味道。
丁盛有些惡心,耳熟的聲音?一下子讓他感覺到了尿泡里的熱而輕松。他故意磨蹭起來。
明天午后還是老地方。不去?到北京參加培訓去了,下午剛走?嗯,行行,離你家也就三兩分鐘。我跑步前進,你就等一分鐘。連一分鐘也等不及了?啪——丁盛猜大概照著手機狠親了一口。他屏息凝氣,忍受著隔板那邊滿溢過來難聞的酒臊味。聽著那人嘴里哈出一連串咝咝咝咝的動靜,丁盛身子有些哆嗦起來,他知道那人是誰了。
估摸著那人乘坐著電梯下了樓,丁盛才走出洗手間。酒臊味有些毒。他喘出一口粗氣,像開春在水底憋久的魚,拱破薄冰大口呼吸著。他沒有再去象棋俱樂部。他是這個城市的象棋高手,和朋友一起在運河城開了家象棋俱樂部,下棋,教棋,班就上得吊兒郎當。朋友學生都佩服丁盛,他解決殘局的功夫相當了得。
丁盛原是某局辦公室主任,老局長許諾臨退極力推薦丁盛副局長,可天不遂人愿,一夜之間老局長提前一年被內退。新局長不僅是局長,還是市長助理。可工作無論多出色,新局長就沒給他撂過好臉色。他心里清楚,新局長把他這只螞蚱拴在了老局長的腿上。任你蹦跶吧,燈籠再亮,反正不挑你。新局長還不下文免他,那就靠自己識相唄。辭職報告交上去,第二天新局長就簽署意見,報經市組織部批準,他就到了局老干部科,好歹安排了科長。朋友都說,不能與新局長算完,這不明擺著操人。他倒想得開,說現在這社會把屁眼轉過去,那還得看干凈不干凈,人家愿不愿意操哩。咱這是沒沾光,更沒吃虧。他晃動著酒杯,半杯紅酒波濤洶涌起來。等待著酒杯里風平浪靜了,他一飲而盡。
沒有了從前的忙碌與酒局,他樂得逍遙自在,與朋友合開了家象棋俱樂部。票子點起來,他也有些飄飄然。
就是辭職那天他進衛生間,聽見新局長正咝咝咝咝哈出一連串的呼氣。他像對著墻壁說牙疼?
嗯?誰牙疼?新局長哈出最后一絲說,嗯啊,小丁好好干。夜明珠是埋不住的。他打著哈哈。
局長這是要到哪去?三兩分鐘的路程。他看著太白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和稀少的行人,不可能是穿越太白路到對面。那是?他轉過身看著運河城后面某高中教師公寓,埋怨起自己的愚笨。
他曾經聽說局長的傳奇,“五十敲破鼓”。局長虎著呢,不可能一時半會兒出來。他在操場上把幾乎所有的健身器材都運動過了,時間還早。他氣喘吁吁把目光抬到自家漆黑的窗口,有些發呆。妻子出發兩天了,到南方一個城市參加課題結題教學研討會,妻子現在是教研室主任,剛提拔的。兒子上大二,好多時候家里家外只有他晃著。空曠的操場上燈光昏暗,二十多層高的三排樓有數得清的窗口透出燈光,他看著樓頂上高遠的星空,再看看腳底下虛飄飄混沌沌的影子,長嘆一口氣。
他重新抬起目光,盯在了緊挨著他家東面的窗口,隱約透出燈光的那扇是客廳的窗口,而另兩扇暗著。他知道梅姐的習慣。梅姐的丈夫是這所學校的副校長,和丁盛夫妻兩人都是大學同學。說起來他還是梅姐的媒人,大學畢業,妻子和副校長分配到當地著名的高中,而他幸運地分配到局機關,上班沒多久就和妻子結婚。副校長因個矮人黑,說對象成了頭疼的問題。他看到單位的梅姐,雖是財會大專畢業,但人長得像工作踏實可靠,早他們一年畢業。梅姐也高不成低不就的,眼看著同齡人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梅姐也著急得搓腳。有天他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為他們扯線搭橋。他打聽梅姐比他們大一歲,這里的風俗,女大一不是妻。女大一能不能成妻,那就看他們的造化了。誰知兩人見了一面就像掰不開的爛姜,一個多月之后就談婚論嫁。結婚典禮上,為了活躍氣氛,他追問過戀愛的秘密,可黏糊在一起的兩人都笑而不答,一副沉醉在蜜罐子的模樣。梅姐在局里一直做著財會工作,老局長在他的游說下,提了梅姐副科長,七八年下來,還是副科長。局里人都認為梅姐大概就在副科長的位置上內退了,可誰知新局長一來,一年連升兩級,科長不說,還是“局長助理”。可誰聽過局長助理?同事曖昧地私下議論,那就是副局長的人選唄。誰讓人家靠上大樹了。
他看看手機,現在梅姐大概就在大樹下恣意地乘涼吧?
窗口的燈光亮了兩三分鐘隨即熄滅。丁盛知道局長要下樓了。看見蹦跳的數字,電梯下到了一樓,他裝著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站在電梯間門口,連摁幾下上升鍵,一條腿不安似的抖動著。
啊哦局長——好?那么巧?跟我上去坐坐?
嗯?啊——不了,那么晚。你這是?
我剛參加比賽回來,他打開手機看看,真很晚了。那——局長我上去了?
上去吧。
丁盛走進電梯,按下了16鍵。丁盛幾乎一夜無眠。
第二天他慌三忙四地跑到電梯門口,雙手撐住正緩慢合著的電梯門擠進去。剛站穩,他就用手來回梳理著亂蓬蓬的頭發,像忽然發現梅姐,打著招呼,梅姐上班?那么巧。
你不也上班,明知故問的。梅姐保養很好的臉上滑過一絲笑。
梅姐一上班那是真上班,忙啊。我是閉眼打棋譜,睜眼喝大茶。混唄。
蒙誰啊,誰不知道你是身子閑著心可沒閑著。梅姐把掛在胳膊上的包往肘彎拉著。
咦,沒見校長大人?咝咝咝咝,丁盛嘴里冒出一串泡,牙疼。丁盛捂著腮幫子。
還大人小人的。你倆還同學呢。充其量一個副校長,出力的命。電梯停在八樓,上來幾個人,梅姐挪了挪地方,離丁盛近了一些說,昨天下午出發了,到北京參加校長培訓。需要幾天呢。
啊哦好。培訓回來大人又得官升一級。現在高攀不上了,您看您夫妻倆,正科級領導著副縣級。他們住的這所中學是全省著名的百年中學,副校長享受副縣級待遇。
你嘴里什么時間能吐出象牙。又大人小人?梅姐抽了抽鼻子。
現在這社會,你不想做小人都身不由己啊。嘿嘿——什么時間咱傍上梅姐這棵大樹,好乘涼啊。
甭窮嘴寡舌了,又嘿嘿,不咝咝了?牙不疼了?梅姐把汪在眼里的笑端給丁盛,一塊兒坐我的車走吧。我這也算是照顧病號。
他們走出電梯間。梅姐一邊開車一邊說,丁盛啊以后有什么事給姐說,甭悶在心里。你要不說啊,最好爛在肚里。有時候打掉牙也得往肚里咽。
丁盛牙不疼了,大聲說了一路象棋界的花花事。
夏天很快過去,秋天來了,丁盛荒了象棋俱樂部的事,兩家親如一家。冬天來了,下過幾場大雪,天變得奇寒,可暖氣供應得足,房間里溫暖如春,兩家在周末就常膩在一個家里,到了深夜另一家才離去。春節丁盛和梅姐兩家走得更勤,兩家幾乎就沒分開過盤子碗筷。兩家在外上大學的孩子也樂得他們在一起打麻將,喝酒,聊天,逛商場。兩個孩子吃飽了就泡在網上,白天不起晚上不睡,像嬰兒似的睡顛倒了。
開春的人代會上,局長把“市長助理”變成了真的副市長。局里又換了新局長,而剛入夏,丁盛就被組織考察公示為副局長,梅姐成了副局級調研員,并繼續擔任計財科科長。兩人擦身而過的時候,相視一笑。
丁盛從頂樓搬到了二樓,換了辦公室,就是現在副市長的辦公室。丁盛看著里面豪華的裝修與寬大的辦公桌,舒適的座椅,微笑著讓轉椅轉了一圈,再轉一圈。
休息室不大但很精致,靠墻的櫥柜很隱蔽,把手做成了“藝術品”。丁盛在把玩欣賞的時候,發現了那是櫥柜。辦公室與休息室都被副市長指示著收拾干凈,而丁盛卻在櫥柜最下面的抽屜里發現了一個大信封,嶄新而平整,上面沒有書寫的痕跡。信封是局里平常用的,丁盛熟悉著呢。
這個怎么沒帶走?他說著拿起來掂了掂,里面仿佛沒有東西似的。他把信封平放在辦公桌上,用手碾壓了一遍,牛皮信封上就起了“棱”。應該是照片?私人東西不要看。他心里嘀咕著隨手放進了桌旁的垃圾袋里。信封口沒有封,信封進了垃圾袋,可從信封里面滑落下來一張照片,一對男女在床上赤身裸體。丁盛來了興趣,副市長不可能那么大意,一定是他接到舉報誰的?
丁盛拿起來,一眼看下去他就笑了。男人是副校長大人,雖拍的是側臉,但從頭上那點可憐的頭發,不用仔細辨別,丁盛也認出就是副校長同學。副校長的頭發脫落得很個性,頭頂光滑得蠅子上去都劈叉,但腦后耳后依然濃密,與大學沒有什么兩樣。女人?女人的臉被遮掩得嚴實,丁盛笑罵著,狗日的,我說梅姐靠了大樹。丁盛彎腰撿起信封,捏著邊緣哆嗦幾下,沒有照片掉出來。丁盛用手撐開信封口,伸手把里面摸遍了,也沒有摸到什么。信封里已經空了,就這一張?
副市長為什么把信封留在這里?真是耐人琢磨。丁盛想著,讓我來收拾殘局?丁盛的象棋功力就在殘局,他有別人比不了的——耐心。耐心就是一種智慧,安靜的智慧,心平如水的智慧。丁盛有的是耐心,死纏爛磨中尋找破綻,一擊致命。而現在丁盛沉思著,有沒有必要下“殘局”。這不是下象棋,這是下命。
女人到底是誰?他橫豎拿著照片看著,個子不高,白皙而清瘦。咦——身段這么熟悉,他甚至聞到身子上傳出的溫暖的氣息。他把照片拉到眼前仔細看著,女人緊摟住男人脊背的左手虎口處有兩粒痣,星星般遙遠的痣瞬間放大,刺眼起來。
丁盛眼就直了,像垮塌的泥塑,癱坐在轉椅上。轉椅搖擺了幾下,停住。丁盛的身子好像被粉碎,耳朵塞滿碎片落地的巨大聲響。巨大響聲過后,就是心跳被放大萬倍的聲音,丁盛被裹挾著飄到聲音的高處,瞬間又被甩落到聲音的低處。丁盛整個人被夯著。
一片黑暗。丁盛又聞到那股很毒的酒臊味。咝咝咝咝,丁盛嘴里冒出一串泡,他的牙瞬間疼起來。
丁盛開始變得沉默,同事們議論著當了領導就是不一樣,要裝深沉嚴肅,有同事說得更難聽,裝什么逼。沒過幾天,丁盛和梅姐被安排參加在省黨校舉辦的副縣級培訓班。梅姐說開車去吧,走高速公路兩個小時多一點。丁盛搖著頭,中午他們被單位的車送到省城。丁盛說自己要訪師問友,讓司機師傅伺候一下午。二十多年前丁盛從坐落在省城的師范大學畢業。梅姐被送到黨校,丁盛就看望師友去了。晚上丁盛回來和梅姐一起用過餐,陪著梅姐在黨校的校園里散步。曾經有一段,梅姐因為回短信,被丁盛落下很遠。
半夜,丁盛來到自家門口,掏出鑰匙可怎么也打不開。他擂響了防盜門,像過了一個世紀,妻子才披著毛巾被給他打開了房門,嘴里喊著怎么回來了,發什么神經?
丁盛一把推開妻子,反身把房門鎖死,一聲不吭來到臥室……可他把所有房間都看遍了,也沒有發現什么。他掀開沙發墊,扯開床圍,跪下看著床底,最后他木頭人般的戳在客廳中間。妻子像個影子被拖來拖去,生氣地說你找魂?丁盛砸出一句,我找死。妻子說你就是找死,這算什么。
丁盛轉身來到窗前,打開紗窗,窗下有一個平臺,是放空調的地方。他剛把上身探出窗外,兩腳瞬間就離開了地面。他來不及高喊,整個身子就在半空中了。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