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根二題

補 門

興子家和端家住在東門里同一個胡同里，興子家住南街這頭，端家住北街這頭，兩家往南街、北街行走都挺方便。

一到黑天，興子躲過娘的貓眼，飛也似穿過胡同跑去北街上，與端他們一幫同齡孩們盡興瘋耍，一直耍到明光光月盤又小又白了，大人們喊叫無數遍，額上冒了水氣，衣衫濕了水透才回家轉。多數時候，興子娘還沒喊興子回家，端娘早已先出來喊端回家了。有時候，端娘早早給孩們帶來紅棗、花生之類好吃的，讓孩們手捧饞物兒往回走，一個個有著說不盡的歡悅，興子也在其中。

或許因為端是女孩，端娘喊端回家時，喊得又輕又慢，遠遠傳來，似聽非聽見一樣溫柔如水：“端——回家 ——”不用看，聽著就是柔情的弱女，讓人有一種親了又親的感覺。其實，端娘并不柔弱，細高嫩白，黑眉大眼，往哪一站都有一種美美的氣息招人愛見。男人們看到她又粗又黑的大辮子隨細腰擺動，心底早已躍了火苗，迎面遇上，沒有一個不回頭再看。

黑夜捉迷藏，興子藏進小海爺爺的棺材里不出來，害得小海他們著急找他小半宿。興子出來后，小海他們對他一通圍攻，趕巧端娘出來喊端回家，她見興子受委屈，把小海他們吆喝跑，蹲下身來一邊為興子擦淚一邊說：“好孩子，咱不和他們執氣。我送你回家。”說過，手牽興子送他到胡同南頭。

端娘是從南鄉嫁來的城里，聽說她娘家那村子早先被日本人殺絕過多戶人家，村上她家也是獨戶。端娘的娘家沒了親人，她是從舅舅家那邊嫁來的。端爹叫破柜，窩窩囊囊在全世界都能排上名號，不光塌塌鼻子凹兜臉叫人堵心，就連同一排門牙都大小不一，說話鼻腔里像堵了棉團子，吭吭吭吭，三腳踹不出個響屁來。端娘嫁給他，完全是為了嫁來城里。時候不長，端娘就像人們猜測的那樣，嫁過來就攤上了干不完的擦屁股差事。

破柜在棉花地里打農藥，歇工時候坐在陰樹涼里向人們吹呼：“我就不信它能毒死人。”說著，手指蹭一下農藥瓶口，伸舌頭舔過之后向四周笑模樣示強，“這有嘛呢？”搖頭晃腦嘻笑著繼續示出一個強漢模樣，伸手又蹭一下瓶口，又伸舌頭又舔。第三下，手指尚未伸向瓶口，他口吐白沫倒在一邊躬腰頭拱地皮了，像冬天里的冷狗一樣抖身篩糠翻白眼，回來端娘就得圍上他忙活三、五天。那天也是湊巧，興子娘去端家借細眼篩子，進到院里還沒喊人，就瞅見破柜在他家門扇上不分章法地雙腳亂彈，喊來人們把他救下來，問他為嘛要上吊？他說：“我想試試。”氣得興子娘說：“你這不識好歹的破貨，上哪找這樣個好媳婦持家呀！放著安生日子不過，還有拿上吊試找死的嗎？”照他腦門子上狠厾了一手指。自那，端娘就不再有生養，傳說是農藥害她絕了后頭。

端家街門緊挨著老增家，一條胡同里端家離北街稍遠，老增家離北街最近，端要回家，老增家街門口是必經之路。

那天，天很黑，端娘喊過了端回家沒幾聲就不喊了。端說回家心里怕，叫興子一同往回走。興子向來對小黑妹很照顧，聽說叫他送回家，二話沒說就隨端往胡同里走，剛入胡同沒走幾步，就聽見老增家門洞里“咕咕咚咚”有人在來回拉拽。聽得出，那是端娘在急促喘氣。她被一大黑影摟抱著在來回扭身，長辮子似動非動地被胳膊壓纏在后背上，臉和臉對挨在一起，嘴里還在“別，別”地喘出小聲來。端就怯怯地沖黑影喊了一聲：“是我娘不？”亂聲頓時停下了。興子被嚇得目瞪口呆，見端娘頭亂衣亂過來拉端往回走，眼里像含了淚花一樣一閃一閃的比往日發明。興子驚慌不安地往回跑，路上想叫哥哥快來接他。

從此之后，端在黑天再也沒出來過。那是夏天的事。當年秋后，地里莊稼正往回收，人們家家都很忙。興子爹在大忙中叫了幾個壯漢一起去了端家。回來他對興子娘說：“那半布袋黃豆果真從破柜家廚房大甕里搜出來了。這不是沒影兒的事嗎？咋成了真事兒？端娘還哭哭咽咽說冤枉。那贓物明擺著，咋能算冤枉呢？有俺們仨活人作證！”興子娘說：“你是治保主任，可不敢隨便侮人，誰不曉街上最恨手短，你得查牢靠了再作說法。”興子爹說：“有啥不牢靠？那黃豆早都還到老增家了，還能有假？老增要是不言語，事兒還能壓下來往輕里說，老增非要有個說法不可！”興子娘說：“野狼沒安好心，狗嘴饞著嫩肉哩！”興子爹說：“破柜就一破貨，不整他，長不下記性！”第二天前半晌，破柜脖里掛了牌子，低頭站在北街胡同口上向人們示罪。滿街人像看耍猴一樣圍著破柜看熱鬧，好多孩們在街上大喊端的外號，“黑盔兒！黑盔兒！”端握著拳頭想打架，被興子拉開了。

破柜在街上站了兩天就不站了。興子娘就說興子爹：“你也太心狠了，說說也就罷了。誰也沒逮住，誰也沒瞅見，咋就認準就是人家呢？那要是老增給人栽贓呢？你能說清誰是誰非？”興子爹說：“臟娘們，少插嘴。人證物證，怎么賴賬？”興子娘說：“誰是人證？誰是人證！老增算人證嗎？他咋能猜那么準？野狼賊眼一年年盯著端娘胸窩，你沒瞅見過呀？你就不能有個街坊情分，叫破柜張嘴說說情況！”興子爹急了：“叫你說，你偷了，你肯承認嗎？閉你臭嘴！”

為此，興子爹和興子娘沒有少吵。

過了三、五天工夫，端娘往興子家一趟趟找，興子爹說：“找嘛呢？又沒罰你家錢物。過了也就算了，沒人再整你家！”

又過了兩三天，人們就聽見了端娘在自家房上罵街的聲音，罵聲傳得賊遠，半個東城里都能聽出來她在罵誰，沒有指名道姓，聲調格外瘆人。一連多天黑晌里，端娘在房頂上一陣陣大罵，嗓門兒大得比喇叭里的廣播還響亮，連興子家這邊都能聽真，嚇得興子心驚肉跳，黑夜不敢再去出門。

過了沒幾天，興子爹又找了一幫壯漢跑去了端家，這回興子和哥哥一起跑去看熱鬧。端娘光著上身被五花大綁捆在門板上，嘴上勒了一條臟繩，嘴角上還在不停地往外擠吐白沫。端娘瞪眼甩頭拼命掙扎，幾個大漢都很緊張。興子遠遠站在門外看見門里一個胖娘們正在給端娘扎針，那針足有半尺來長，像細香那么粗，扎進端娘身上無數，扎進肚上的好像穿到了門板上一樣，也不見流血。大冷的天，端娘上身雪白的嫩肉比剛剝開的蔥段兒還耀眼，連個布衣也沒遮蓋。

端娘瘋了，逢人就罵，見人就打，模樣比西街的老瘋子還瘆人。

端娘瘋了之后，街上不見有人再喚她端娘，而是喊她傻米鳳。她叫蔡敏鳳，沒瘋之前，人們從來不直呼她姓名。嫁來城里的頭兩年里，女人們喚她鳳嫂，男人們見了只會嘿嘿笑。生了端之后，女人們呼喚她端娘，男人們更是不好意思直眼看她。端娘瘋了日子不長，街上壞小們遠遠呼喊她：“敏鳳！敏鳳！”咬不清字眼，把“敏”字咬成了“米”字，傻米鳳的名號就在東門里傳響了。

興子不隨壞小們亂喊，他最怕上學路上碰見瘋子。

興子上學必過傻米鳳家門口去北街，自北街往西拐出幾百米遠才到學校門口。興子隔三差五碰見傻米鳳在家門口或胡同口站著，那駭人的目光會盯得人像渾身扎了小刺一樣難受。她不光怒目罵人，還會冷不丁拾起來磚頭向你砸去，或突然伸手一指：“你——！”咬牙跺腳，拉出沖鋒架勢，身邊路人誰見誰躲。可是，誰躲，傻米鳳會必追無疑，追上就打，如果不躲，說不清哪一會兒她會突然給你一爪，抓得你臉破衣破。所以，每逢興子上學遇見傻米鳳，老遠就開始躲閃。胡同里遇見就另當別論了，既不敢慌忙跑開，也不敢抬頭目視，戰戰兢兢硬著頭皮小心慢行，生怕踢個磚頭擾了瘋人，如果惹上瘋子注意起來，跑不掉的后果不堪設想。正當興子心跳加快大氣不出地走著時，瘋人會高喊一聲：“ ！皇協軍！”嚇得興子七魂出殼。興子終于挪身移向臨遠，頭也不回地慌張跑開了。那樣的心驚，不但遇見時魂飛魄散，想起來都誠惶誠恐。

傻米鳳沖興子大叫皇協軍，并非無中生有。興子爺爺早年給城里的皇協軍當過幾天廚子。為此，興子爹當兵三年沒能提干，回來在街上當了治保主任。興子對爺爺的污點還是從傻米鳳嘴里聽來的。他回家一問娘，娘說：“你爹當年確實吃過爺的虧呢。”興子對傻米鳳的呼喊更加驚懼，誠惶誠恐低頭走，傻米鳳咬牙切齒嘿嘿樂，一句“皇協軍！”襲來，令他想起來就毛骨悚然。

時間就這么你瘋我怕地過著。

傻米鳳再也不見了誘人的慈面，常年一身黑衣游蕩在街頭，禿短的亂發上扎滿了草團，或扔磚頭砸墻砸門，或指罵路人連追帶喊，人們對她非煩即怕。多數人遇見她，盡量繞行，也有極少數像小海爹那樣膽壯的，豪情萬丈沖上去，揪住頭發按住就打，一直打得她跪在地上直不起腰來還不住手，黑盔兒見狀，瘋了一樣撲過去，“啊——！啊——！”地亂踢亂咬，毫無畏懼，生生把小海爹趕跑了。小海爹跑走后，黑盔兒委屈地站在原地還不走開，含淚的怒火不知向哪發泄。興子看到這一幕，心如刀絞一樣不知所措。他也想像黑盔兒那樣撲上去幫黑盔兒一把，又怕傻米鳳起身轉回來打他。他想上去指罵小海爹下手太狠，等不及過去遞話或幫黑盔兒出手，人家早已擦著嘴角遠走了。讓興子最為佩服的是，黑盔兒悲憤再久，就是不哭，打散場面，站在原地好長時間不走開。

傻米鳳越發瘋沒了模樣，小海爹打她，她見了小海爹拔腿就跑，小海娘不招惹她，她見了小海娘能追打她跑半個城里。興子哥哥當兵走后，興子沒考上高中，他下地干活沒與傻米鳳家在一個生產隊，但他對傻米鳳家的日子卻有心惦著，每一次路過她家門口，每一次都對自己產生觸動。

那次是聽說傻米鳳家街門洞著火之后的時候不長，他又心神不寧地路過傻米鳳家門口，無意中穿過破敗的門洞，看到傻米鳳坐在地上敲棍子，黑盔兒蹲在一邊正在給娘擦洗手臉。興子忽然想：“黑盔兒啥時候也不上學了？咋我沒注意到呢？”他對黑盔兒加深印象的是，忽然理解到她常年不見笑容的背后肩負了那么多難處。那破爛的門洞時刻不堪入目地破爛著，常年無人修補。也許是長大了的緣故，興子設身處地為黑盔兒想：“她能讓誰修補呢？破柜又是那樣窩囊！”興子忽然悟到黑盔兒成了最苦的孩子。他一次次路過傻米鳳家破門口，一次次心里不光對傻米鳳充滿恐懼，更對黑盔兒的可憐無助感到無奈，猶如虎狼身邊還有一只小羊一樣，不知是打虎，還是去救羊。路人、街人都用看熱鬧的目光看待傻米鳳一家，笑話黑盔兒又黑又小，而興子眼里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來黑盔兒渺小在何處。他覺得黑盔兒最了不起，不光承受著街人的笑話和鄙視，還肩負著一家日子上的全部。雖然家徒四壁破敗不堪，雖然她身單力薄微不足道，但她家的日子每天都要往下過，吃住衣行總還是要有的，而透過黑盔兒家的破門洞，讓興子看到了黑盔兒無能為力的艱難處境，更讓興子感到了黑盔兒不屈不撓的內中堅強。破柜的窩囊招人可恨，老增家的若無其事和鐵心麻木更讓興子氣憤不一。本來破柜家就是單門獨戶，加上他的窩窩囊囊，他家日子上的難處可想而知！破柜既沒給傻米鳳往醫院看過病，也沒管過她的穿戴梳洗，大冬天里，傻米鳳只穿一件黑破的爛布衫，光腳穿著露著腳趾的方口單布鞋，黑腳凍得像蘑菇一樣紅腫著，走路一拐一拐，隨罵聲丟下一路骯臟。沒人聽清她在罵誰，沒人聽清她罵的內容，半個城里的大人們哄孩子時都會說：“再哭，再哭傻米鳳就來了！”孩子立馬撇嘴流淚不敢哭出聲來，而半個東門里，恐怕沒人想過黑盔兒是怎樣活著的，那一道道看熱鬧的目光和一個個熟視無睹的側身走過，又會有誰想到黑盔兒的處境和給予黑盔兒相助呢？興子發自心底為黑盔兒難受……

興子對傻米鳳的遭難愈是痛心，他對黑盔兒的遭遇愈是心痛，曾多次在被窩里偷偷落淚。他在路上既怕碰見傻米鳳，又在隔時間看不見傻米鳳擔心她有閃失。他總也忘不了爹帶著一幫人往傻米鳳家綁人那一幕，那兇兇的模樣和端娘美麗端莊的舉止極不相稱。他聯想著爹帶人闖進傻米鳳家搜查出那半布袋黃豆之后的情景，聯想著過后爹親自給破柜脖里掛上黑字白牌子那場面，內心有說不出來的難受。興子娘一再說老增沒安好心，一再說破柜受了冤枉，興子心里愈加認為是爹和老增害了傻米鳳一家。他對傻米鳳的憐憫和對黑盔兒的同情日益劇增。或許是興子自小喜歡端娘的緣故，他心靈深處對端娘的美好印象總也揮之不去，總在盼想有一天傻米鳳會好起來，走回來那個溫善的女人，讓她繼續回到街上給孩們遞好吃的，讓那長長的睫毛和那濃濃的黑眉與水汪汪眼睛給人以心魂上的愛憐……端娘瘋了之后，興子不但沒有過像其他孩子那樣老遠地大喊傻米鳳，用磚頭瓦塊亂投亂砸，而是心有愧疚地不敢對視瘋人的眼睛，見到黑盔兒受氣，見到有人打逗傻米鳳，興子無端沖上去為之打抱不平。后來的幾年里，黑盔兒在慢慢長大，身上依然穿著那件常年沒見換過的藍布衫，從不見笑容的臉龐更加黑瘦，興子更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越來越多想去傻米鳳家，為的是給黑盔兒搭個幫手。可是，黑盔兒從不買賬，總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把他攆走。

興子到了提親的年齡，街上一撥接一撥媒婆子往他家跑，一個個又垂頭喪氣走出門來，看得出，給興子提親再多也白搭。他時常牽掛的是傻米鳳家，那里像有磁石一樣吸得他里走外轉，他寧愿在那待一會兒又出來，也做不到就是不去。人們猜想著，這一定與黑盔兒明擺著嫁不出去有關。但是，興子的心事向誰也沒言語過，他的心事恐怕只有黑盔兒心里最明白。黑盔兒一次次劈頭蓋臉地攆著興子說：“你走，你走！我用不著誰來可憐！”興子就是不走，愿意留下來幫黑盔兒干活。可是，興子就是不想走，黑盔兒就是不給面子，時候一長，興子家的老人不干了，害怕兒子鬧出來事端。興子爹大罵興子：“她一個瘋人家，有吃有穿、有金有銀呀，招惹你鬼迷心竅！吃里扒外的混賬物件，再給老子丟人敗興，小心我棒了你雙腿！”興子低頭不言聲，多數時候無動于衷。再罵急了，興子會怒指爹說：“是你害了人家！有我哥哥伺候你們！”說過，躲到一邊干活去了。

興子往傻米鳳家跑得越勤，黑盔兒往外攆他口氣越干脆，執不過時，黑盔兒還叫她爹往回攆，弄得興子十分難堪。

時候在生產隊解散那年，各隊興起了集中養豬，北街上一連挖了兩天豬圈。有一天晌午，也不曉是被人推了，還是自己不小心，傻米鳳在眾目睽睽之下掉進了豬圈里。她在黑臭的泥湯里跋涉不開，掙扎出來的狼狽模樣觸目驚心。當時，人們都在圍看熱鬧，傻米鳳在豬圈里水身泥面地轉了好長工夫。趕巧興子路過那里，他見狀縱身跳了下去，抱起傻米鳳就往外舉，硬是把傻米鳳推在了豬圈沿上。興子爬上來后，怒氣橫天地沖看熱鬧的人群一聲大罵：“操他奶奶！”也不曉是在罵誰，好似傻米鳳是他親娘一樣，抱起來就往胡同那邊走去。興子以往的驚恐和膽寒也不曉跑到了哪，他憤怒地抱著滿身黑臭的瘋人，說不清哪來的膽氣，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步行走在大街上，令無數目光仰視，而此時的傻米鳳并沒出現猙獰面目，一反常態地任由興子抱著，一聲沒吭。

進到家，興子抱著傻米鳳呼喊破柜和黑盔兒趕快打來清水，指使黑盔兒把一邊的草簾子拾過來，輕輕把傻米鳳放在了上面，然后，像打理自己親人一樣為瘋人一點一點沖洗。此時，興子根本不顧瘋人的臟臭和自己一身的水濕，聚精會神地把瘋人沖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又抱進屋里，囑咐黑盔兒快著給娘換身干凈衣裳。黑盔兒接過手里的親娘，深情地望著興子，再也抑制不住已久的委屈，十多年來，從未掉過的淚水奪眶而出，淚水濕滿了衣襟、浸透了衫袖，她終于親親地喚了一聲：“哥……”

傻米鳳在慢慢變老，興子和黑盔兒在漸漸成熟，傻米鳳的罵聲和亂扔亂打現象越來越少了，她嘴里嘟囔著，或靠墻根兒曬暖暖，或避在陰涼里滾一身泥土笑看一邊的孩們玩耍，街上，逗她打她的人也少多了。

興子在二十大幾歲才成的親，成親儀式非常簡單，成親第二天他就搬到了黑盔兒家去住。他去后的頭一件事是把傻米鳳家破爛的街門洞修補好了，修成了像旁邊老增家那樣的門洞，比老增家的高出一截，比老增家的式樣更新更美觀。

成親一年以后，黑盔兒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街人都說破柜家又續上了香火。破柜和敏鳳去世后，喪事料理全是興子一手張羅，像其他人家一樣，他給黑盔兒在街上帶來了十足的體面。日久了，人們把傻米鳳忘記了，也不再提及興子委屈自己娶了黑盔兒那樣又小又丑的黑女人，都說興子修補街門挺有手藝……

砸 手

黑晌，一家人守在院里地桌上正在吃飯，也不曉咋著，孫子不小心把手扎破了，鮮血順著手指津了出來。

兒媳見狀慌忙抓起來孫子傷手，嘴里急說著：“快別動！”趕快拿嘴把手上的血滴舐去，又急忙進屋找出來創可貼，抱住孫子胳膊，心疼地往手上包。

就這么一個小小過程，就這么一個轉眼工夫，改堂額頭上暴起來青筋，臉上肌肉抽搐，隨即端起右手的飯碗，連碗帶湯砸在了自己左手上，疼得他當即坐倒在地上，面相痛苦地不能動窩了。

改堂兒子愣也沒愣，轉身慌忙扶住了爹，改堂媳婦驚慌失措地跑去廚房拿來毛巾忙擦改堂手上、身上的飯渣。只見，改堂虛靠在兒子的肩頭一臉苦相，牙關緊咬，額上立刻浸出了豆大的汗瓣來，連同涌出的淚水一起順臉頰流了下來。

眼見一家之主淚水和汗水流向下巴，又滴向衣衫，一家人全慌了，好像改堂一下子神經錯亂了一樣，災難突然自天而降，一切都讓人猝不及防。

孫子捂手不哭了。

改堂媳婦見改堂如此痛苦，慌忙讓兒子扶爹進屋歇歇。改堂順從地慢慢站起來，被兒架著緩步進了屋里。

秋的傍晚還沒黑天，遠方的天星并沒顯現，麻麻暮色籠罩來街上、院里一片靜寂。

兒媳不曉自己犯了啥錯，莫名其妙地喂孫子吃飯。她小心不安地瞅了婆婆，沒從婆婆臉上尋見答案。靜靜暮色里，兒媳思前想后弄不清公公突發的火氣從哪來，瞅瞅男人，已扶公公進了屋，想問問婆婆原委，婆婆還在慌忙擦洗桌上的飯渣。

在兒媳心目中，公公向來寬宏大量，幾年也沒見過向誰發脾氣。嫁來婆家當天，兒媳看出了公公是個左撇子，無論干活和吃飯，都是左手在先，且左手比右手還靈巧。她曾多次心里嘀咕：“都說左撇子腦子好使，難怪公公左手拿筷子吃飯夾得又快又準呢。”但公公是右手拿起碗來砸的左手，那手并沒砸破，估計傷得不輕，所幸飯已不燙，青紫的手背很快腫了起來。

當時，飯桌上并沒出現任何反常，改堂砸手前，并沒和誰發生爭執或說提及什么不愉快的話頭。孫子手破完全是意外，傷痛并不大，包扎也麻利，不會由此引來爺爺大怒或大悲。可改堂就是在不動聲色中砸了自己的左手，且淚水也隨之流了出來，帶了極度傷心，好像內心裝了許久痛恨一下子蹦冒出來，根本無法自制。至于在恨誰，說不清，好像在恨他自己，并讓人覺得發自于內心深處。

見公公走開，兒媳憋不住想問婆婆原委。婆婆說：“我也鬧不清。剛才還好好兒的。你給孩子包傷也許是個由頭，莫非你為孩子包手那動作引起他想到了什么事上？”

改堂坐在炕沿上手捂淚臉。兒子坐在一邊陪著沒走。屋里沒開燈，四周黑靜得讓人想事想得深遠。改堂砸手的內心導火索對誰也沒法講出來，要說是因為兒媳給孫子包手時嘴含手指引起了他的心痛，那也純屬偶然。

那時候，改堂已經懂事。夏里，女人們帶著孩子時常在城東壕坑邊上的大柳樹下使針線活兒。俊山娘也在其中。

俊山娘看上去40多歲，額上有個小疤，眉宇間有一顆比黑豆還大的黑痣。因為常年操勞，極少見與人們說笑，好像她天生就是那種干活的女人，不是圍著鍋臺轉，就是操持手里的家務活，那身早已發白了的青布衫，像是清朝年間婆婆們穿剩下的舊物兒，常年沒見換穿過，身上又臟又舊，讓人看到很不惹眼。

改堂家住在城外南邊，俊山家住在城外東邊，改堂從城南往城東北河灘那邊玩水、割草或拾柴火，必過俊山家門口。

改堂自打記事，只要背著柴火路過俊山家街門口，俊山大哥哥一準會跑出來為他幫忙，或替他背一程，或在身后為他抬著柴火讓他輕松一會兒。

這天，改堂又是背著一大捆柴火從俊山家門口過，俊山大哥哥又是從后邊幫他抬了肩上的物件跟他走，這時，一人忽然從城東南墻角那邊走出來，俊山大哥哥立刻放開手，佯作無事一樣，轉身就往回走。

后來改堂發現，俊山大哥哥只在城東這邊路上接送，絕不往城南那邊路上多邁一步，這讓他感激的同時，內心總有說不出來的納悶兒。

多年里，改堂內心還有一個疑問，只要他從城東壕坑邊上大柳樹下路過，俊山娘一準會慢慢放下手里的針線，有心無心地拿手劃拉頭上的發海兒，從粗糙的巴掌縫里擋著眼神覷視手外，那發自內心的想看又不敢多看，想說又不能去說的神情，讓改堂路過時感到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寧。回到家改堂還在想，她是羨慕我家日子好過呢，還是端詳我那齊整衣裳呢，咋那樣看我呢？瞬時間的場景里，只有改堂能夠對視到那個愛憐的眼神。俊山娘恨不得一眼看過，幾十年也挪不開的眼神一閃而過，轉瞬間又出現了害怕旁邊女人看出什么的神色，戀戀不舍地有意把臉扭開，在與旁邊女人悄聲說過什么之后，像做了丟人的錯事一樣低頭反思剛才的舉動，情不自禁地再覷一眼，又把視線挪開，好像又在低頭聽著改堂慢慢臨遠的腳步，不看，也不干活了。可想而知，她呆閑下來的痛苦無以言表，而改堂卻在內心閃過一絲他的母親和三個姐姐從未給過的幸福，就覺得身后總有視線送著自己一樣，與俊山他們玩耍時，增加了許多興奮和力量。

改堂很愿意往城東壕坑邊上玩耍。當孩們跑得滿頭是汗還在相互追趕時，不曉啥時候，俊山不小心把改堂的上衣兜扯破了，改堂靠在大柳樹下嗚嗚泣哭起來。

俊山娘很是眼尖，瞅見改堂不悅，二話不說，放下手里的針線就去追趕俊山，追上就是一通拾掇，好像只有打得自家孩子讓改堂高興起來她才住手。

改堂不哭了，俊山娘氣急不已地坐回到原地上，好像還在咽不下那口氣，接著，手里的針線活就干不下去了，手也不聽使喚，還在微微顫抖。

過了一會兒，俊山娘拾上手里的針線，也不看改堂，也不去上前安慰誰，內心平靜下來之后，抬抬下巴，微笑著示意旁邊的小菊娘給改堂把衣兜縫好。她偷偷掃一眼正在貼身給改堂縫衣兜的小菊娘，恨不得趕到近前親自去縫才好，害怕旁邊女人看出破綻，慌忙低頭吮吸被針扎破的手指，像受傷的母鹿舔舐自己的傷口。

改堂一年年從俊山家門前路過，無論是玩水、割草，還是拾柴火，就像事先有人給俊山娘傳過了口信，她總能在遠處瞅見改堂回來。每當回來路過俊山家門口時，改堂會看到那女人似乎在留意等誰，只有他平安無恙走過去，她才釋然地收回目光扭頭走開。

這年秋里剛到，改堂放學后去河邊割草，去時天還好好著，回來已是烏雷閃電。當改堂扛著幾十斤青草躲到大柳樹下時，大雨已經瓢潑下來。也就在他站下的同時，俊山娘不知從哪快步趕來。

俊山娘見改堂落湯雞一樣冷得發抖，順勢撩起自己水濕的大襟擋在了改堂頭上，那白白的大奶清晰映入改堂眼簾，嚇得改堂低頭縮腦，渾身僵在了原地。

俊山娘被大水潑澆著，頭發貼在臉上，滿身是水，她驚警地四處張望，見四下里無人，一手撩著衣襟為改堂擋雨，一手撫摸著改堂的肩頭驚奇地小聲問：“咋肩上壓出血了？疼不？”遂抱怨說，“你爹臨雨天還叫你出來割草，也不說個心疼孩子！”她小心翼翼擇掉改堂肩上的草段兒，抱怨的同時又拿手輕輕劃了劃改堂水濕的頭發，唉嘆一口氣，好像站在改堂身邊有一種無尚的滿足，而此刻的改堂，猶如母雞翅下的初雛，溫暖和幸福直襲心頭。

也就是片刻工夫，俊山娘不知為啥問了一句：“你娘親你不？”

改堂說：“親。”

“打過你不？”

“沒打過。”

“你姐們哩？”

“也親。”

“你爹打過你不？”

“打過，打不狠。”

俊山娘長嘆一口氣，撩起衣角為改堂擦擦臉，又仔細打量他的全身。

忽然，俊山娘抓住改堂的右手抬起來，著急問：“咋割破了？你使左手割草呢！咋不使右手？”抓起來改堂割破的手指，一下子含在了嘴里。嚇得改堂慌忙縮手，恨自己左手惹了禍。 ·

“唾沫濕濕就不發（腫脹）了。”俊山娘說著，把那只撩襟的手放下，改堂就暖在了俊山娘的熱懷里。女人雙手麻利地從布衫襯里撕下一塊布，又順手擰了擰，緊張地往改堂手上包。

改堂從女人懷下鉆出來，看到俊山娘滿臉是水，眼圈鮮紅，說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往下流得很快很多。

俊山娘劃一把臉上的水，慈愛地望著改堂的面龐，恨不得把他緊緊摟在懷心熱熱地親上一口，讓孩的身心像腳下湍急的流水匯入壕坑那樣，溶進自己的心坎里。

改堂在俊山娘身旁感覺到了女人加快的心跳和暖暖的氣息。

猶豫片刻，俊山娘又緊張地把裹好的布條解下來，心神不寧地說：“回去叫你娘綁吧。小心別沾上臟物件。”慌亂中，她又想起了什么，扭頭從側衣兜里掏出一塊拳大的熟山芋，在奶上蹭蹭水，遞給改堂說：“吃吧。還沒涼。”似乎此刻，改堂才頭一回看見了那女人從未有過的一絲笑容。

俊山娘低頭看著改堂大口吃，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同時，又在張望四下里是否有人。

俊山娘就這么幸福地看了改堂一會兒。

改堂此時此刻竟十分清晰地看清了女人眉宇間那顆比黑豆還大的黑痣和從內心涌向臉上的難以言表的幸福。

突然間，俊山娘轉身撇開改堂，慌慌張張往自家門口跑。

改堂扭身望去，俊山爹已經揪住了俊山娘的衣衫，死命往回拉拽，那雨中的瘋狂和烏雷閃電交織在一起展現出一幕狼狽場面，讓人看得十分難受。

俊山娘彎腰趔趄著向前走了好幾步才跟上了撕拽的腳步，她彎腰雙手舉過頭，緊抓住男人的大手，像是要拼命掙脫開來。

改堂恍惚聽到俊山爹在罵罵咧咧小聲呵斥：“你是看人家日子好過，還是往后要找個靠山！”大雨遮住了視線，改堂沒聽清，也沒看清后來……

改堂回去對娘說：“俊山爹打俊山娘。”

改堂娘聽后一怔，邊給改堂包手邊問：“你咋曉？”

改堂說：“剛才親眼瞅見了。”

改堂娘說：“她找你來？”

改堂見娘的臉色陰得難看，謊說沒有。

“那是個窮瘋子。該打她，打出來個記性才好！”改堂娘鄭重其事囑咐道，“你看他家窮得連件整衣裳都穿不上，往后你可不能跟那一家窮瘋子來往。記住嘍不？”

改堂嘴里說著記住了，心里對娘的不近情理有些不滿。

俊山娘病倒是在改堂有了孩子之后。

改堂手扯孩子在街門口站著，俊山爹手牽小驢車從城南邊的縣醫院出來往城東南角走，車上坐著一臉蠟黃的俊山娘。

俊山爹一臉木然不言語，俊山娘看到改堂帶著孩子，雙眸頓時一亮，一下子揮去滿臉的病態，有氣無力地望著手扯孩子的改堂，想說什么，又不敢言語。

俊山娘從裹頭的大巾里向改堂露出一絲苦笑，苦笑里又似乎帶滿了難以言表的苦衷……小驢車很快臨遠了。

不久，俊山娘死了，聽說在炕上呻吟了多天之后才斷的氣。

俊山家日子一直很苦，病人住院住不起，每次都是俊山爹用小驢車拉去，回來抓上些草藥。每每路過改堂家街門口，俊山娘總要絕望地往門里望上幾眼，好像只有巴望上改堂才會歇心，偶爾瞅見一回，慈愛的目光盯住對方不錯眼珠，生怕離舍之后再也見不到一樣，那眼神，幾十年如一，依然像改堂小時候遇見的那樣，發自內心的想看又不敢多看，想說又不能去說的神情，總會讓改堂感到心魂不安。瞬時間，只有改堂能夠對視到那個愛憐的眼神，那個恨不得一眼看過，幾十年也挪不開的眼神閃過之后，瞬息間又出現了害怕旁人看出什么的神態，緊張地張望過四周，戀戀不舍地把臉和絕望一起丟開，讓改堂的心靈無限震撼。

出殯這天，改堂也去幫忙了。

改堂一進俊山家院里，好像那里的空氣頓然凝固下來，鴉雀無聲過后，就覺得滿院里出現了異樣氣氛，似乎人們忘了喪事料理，都在觀望他的舉止。

改堂就覺得周邊有說不出來的不自在。

改堂自然是對俊山娘感情至深，覺得老人對自己疼愛了大半生，連口熱粥也沒叫老人喝過，連句親近話也沒向老人遞過，心里十分悲痛。

改堂的悲痛是街坊鄰居式的悲痛，心酸含淚，無聲無泣，他和其他街坊鄰居一樣，不穿喪，不戴孝，心情低沉地埋頭干活，干完活，也和其他不沾親故的幫忙的一樣，抄起來大碗，裝一碗肉菜，有說有笑地蹲在墻角陽坡處，就著大饅頭熱熱地吃，吃過，擦擦嘴，接著干活。

頭兩天，改堂也和外人一樣，愿來就來，愿走就走。改堂爹說：“往俊山家多守兩天，該幫的忙都幫上。”

改堂娘也說：“甭怕耽誤這兩天工夫，家里的事有俺們盯著哩。”

改堂爹一再催改堂多去，改堂娘也不再說那老婆子是窮瘋子了，也叫改堂多去，這讓改堂很受安慰。

第三天出殯，改堂見俊山大哥哥舉著幡，二哥哥和三哥哥被旁邊的侄子們架著給娘叩頭迎殯出門，改堂再也抑不住內心的悲痛，一起也跟著落下淚來。他見人們不看俊山一家人，都看他，難為情地轉身抹去淚水，佯作任事兒沒有一樣躲去一邊，抑著淚水不讓旁人看出來自己傷心，若無其事地往遠處再撤撤，不再往跟前擠看，等出殯隊伍走遠了，他才回到院里接著和街坊們一起幫著拾掇善后。

自那之后，改堂覺得爹娘對他突然有了異樣的態度，說話做事放開多了，直到爹娘去世后，俊山大哥哥才向改堂道出了兩家老人相好的實情。

兒媳手捧一碗熱飯進屋來了。

兒子拉著了電燈。

飯碗還沒遞到改堂手上，改堂淚流滿面地突然說：“你們父輩之間相好，約定一輩子不讓說給我。可我呢？她家日子再窮，那也是我親娘啊！村上所有人都知道端底，惟獨叫我一人蒙在鼓里。我一輩子守在身邊就沒去認！一輩子就沒去認的親娘呀！呵哈哈……”說過，山呼海嘯地失聲痛哭……

兒子和兒媳一直莫名其妙。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