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楊顯惠的《定西孤兒院紀事》《夾邊溝記事》《甘南紀事》都是以“紀實”為主的系列小說,都采用了與“當事人”“訪談”的結構形式,對特殊時代背景下的人生不幸及其原因進行了揭示,進而對“人性之惡”的浮現和“人生抗爭力”的消退進行了審視,從而在社會批判視域中,在“歷史總體性”中反思了國家“主人”的“人性”與“權力”。
關鍵詞:紀實小說 人性之惡 人生抗爭 主人 權力
楊顯惠在2007年至2011年出版了《定西孤兒院紀事》《夾邊溝記事》《甘南紀事》三部“紀事”系列小說,均以“紀實”為特質,順應了當下學人所重視的從學術角度對“抗日戰爭”、“文化大革命”、“社會主義思想改造運動”等重大“事件”的重估與審視,是對中國文明進程的一種爬梳,如懷特海說:“文明通過擴展我們不假思索就能采取的重要行為的數量而進步。”①楊顯惠的三部小說把人放在“特定時代”來審視“人性”、“文化”、“文明”,我們可以“雙向”地看待這三部作品的特質:一方面,楊顯惠是抓住“人性”來投射“時代文學”,通過“文學”來觀照“國家文化”,通過“文化”來體察“社會文明”;另一方面是,楊顯惠把“社會文明”具體到“國家文化”來考察,把“國家文化”集中于“時代文學”來表現,把“時代文學”專注于“人性”來創造。錢谷融在論及文學與人性的關系時說:“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不同階級所產生的偉大作品之所以為全人類所愛好,其原因就是由于有普通人性作為共同的表現的,但盡管如此,仍不排除縱的方面的繼承性,橫的方面的普遍性。沒有這種繼承性和普遍性,人類的一切交往便都不可能存在,也就不可能組合社會,不可能有歷史。而這種繼承性與普遍性的基礎就是共同的人性。”②楊顯惠的“紀事”系列小說本著“用事實說話”、“讓當事人講述”的宗旨,以“人性解析”與“社會批判”為基點,開掘著小說反映生活的維度,可謂匠心獨具,將當代文學的“紀事文學”和“‘紀實性’批判”向前推進了一大步,誠如雷達先生所說:“楊顯惠的創作是懷抱著深刻揭示歷史之謎和人性之謎的激情寫作。”③
《定西孤兒院紀事》《夾邊溝記事》是以中國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中國社會生活為大背景,都采用了讓“當事人”回憶、自述的結構方式。《定西孤兒院紀事》主要采訪了當年在災害中沒被餓死、在孤兒院幸存下來的“遺孤”,講述了當年“農業合作化運動”中這些孤兒“死里逃生”的驚險經歷。《夾邊溝記事》也采用了與當年的經歷者“訪談”的方式,講述了在“社會主義思想改造運動”中,在政治制度和自然災害的雙重壓力下,“右派”在甘肅酒泉接受“勞教”和“勞改”的殘酷生活與精神狀況。《甘南紀事》是作者到甘南采訪時,聽到、看到了現代藏族人民的生活實況,講述了許多凄厲故事。三部小說都表現了中國某些制度的不健全、不成熟帶給人的壓制,表現了特殊時代背景下暴露出來的貪財好利、欺軟怕硬、營私舞弊、乘人之危、狹隘自私、武斷偏執、猥瑣求全、卑鄙黑暗等人性之惡。
楊顯惠的小說除了批判歷史、反思文化,批判人的某種帶有盲目性的優越感,審視人的精神支柱的脆弱與黑暗,還指涉了環境意識和生態批判理念,給我們展示了一種人存在的“異度空間”,也為中國當代文學獻上了一面“人性鏡子”。所以說《定西孤兒院紀事》《夾邊溝記事》《甘南紀事》是當代作家“采訪”真人真事進行“藝術加工”的成功之作,也是作家以“獨立人格”審視“人格之獨立”的成功之作,正如鳳群所說:“楊顯惠是一個有著獨立藝術人格卓爾不群的作家,獨立的人格,無論在任何時代,都是衡量作家藝術良知和成就的標尺。”④楊顯惠通過“紀實”性敘事,闡釋了“人性危機”就是“社會危機”,是我們必須深思和警醒的。可以說,“人性”是楊顯惠作品中解剖社會文化、解析社會制度的“解碼”,也是我們解讀其作品內涵的“解碼”。下面著重從兩個方面進行闡釋:
一、人性之惡是什么情況下浮現的
自孟子與荀子的“人性善”與“人性惡”爭論開始,如何協調人性的兩面性,就成了知識人共同探究的一個社會命題。雖說人性之惡常常被“道德理性”和“詩性訴求”束縛著、壓制著,但當人長時間困在黑暗中,或者長久地經受抑郁和傷痛,非要通過破壞才能超越困境時;抑或生命遭到了威脅而又不放棄生命時,詩性訴求就消失了,道德也會掉下來,人性的“惡濁面”就會上升,人就有可能以“惡”抗“惡”進行本能的自衛——《定西孤兒院紀事》和《夾邊溝記事》反映的正是這樣的人生狀況。這兩部小說訴說了眾多生命在饑餓困頓中無聲地殞歿,一些“卑微”的“幸存者”經歷了決痛的“茍活”堅持到了今天,才小心翼翼地道出當年的掙扎與磨礪。事實上,《夾邊溝記事》中的“反右”和“勞教”與《定西孤兒院紀事》中的“農業合作化運動”并非孤立的場景,都關聯著如下幾重社會背景:一是為鞏固中國革命的勝利成果,緊抓政權建設,搞了一系列政治運動。二是大力發展經濟以提升國力,從1953年開始,一百五十多項蘇聯援建大型工業項目同時上馬,一時間集中了大規模的物力和人力投資。三是搞經濟建設把許多農民都抽調到工程項目上去了,長時間回不了家,家中沒了勞動力,誤了春種秋收,農業收入失去了保證。四是國家按章征收“公糧”,還大量征購“余糧”。這場手忙腳亂的“激進運動”將“專政”抬升到大于一切、壓倒一切的程度。但是,這“權力”由于“高于一切”也就淹沒了一切,導致人們將人性中的自私與狹隘也被混溶在“權力”中,對“生命之失”處之漠然。
在《夾邊溝記事》中,“集體奔向共產主義”的狂熱說明在當時社會制度尚不完善、人們過度偏信“人的主觀能動性”的時候,在“個人權力”被演繹成“國家權力”的時候,單方面強調主觀愿望勢必會違背自然規律、違背社會發展規律,甚至違背人性。當時一些設想以“國家意志”的形式出現在農民面前時,來不及甄別、顧不上選擇的人們只有奉行,致其結果是:農民的庫房空了,鐵鍋、鐵器沒了,農民從事勞動的自由和主動性被“沒收”了,積極性和創造性沒了,打亂了農民自給自足的節律。加之搞工程項目砍伐樹木嚴重,遭遇了天旱等自然災害,各種極端因素疊合在一起,像從天而降的利鑿,把農民的生存基礎給“鑿空”了,農民困入“空巢”,發生了吃草籽、剝樹皮、磨棉籽、煮谷衣、搗干柴等現象,甚至在垃圾、糞便中找吃的,進而發生了偷盜、賣人、殺人、人吃人、狗吃人等現象。
人性之惡的浮現,不僅是制度的問題,也是文化的問題。《甘南紀事》就典型地揭示了一種現象:注解和呵護甘南人民生命的,不是法律,而是固有的觀念,法律就像“貼上的春聯”,只是附貼在他們的生活表面,而沒有滲入到骨血中形成一把標尺,因此說,《定西孤兒院紀事》《夾邊溝記事》和《甘南紀事》都揭示了“文化缺氧”的生存狀態。當文化還未完善到足以保障每個人的理性時,政權危機就會強化權力危機,被忽視的“缺氧文化”就會加劇社會危機;強勢文化一旦缺失了歷史理性和人文理性,便會催生極端維護眼前利益、片面強調“權力”的思維慣性,滋生單向度的思維邏輯,導致審美價值失范、人格失衡、人性泛惡。這是人的悲劇更是社會的不幸。文明在于社會合力提升人的生存質量,而不是膨脹一部分人的意志、泯滅另一部分人的理想。當代文學雖不乏這種理性,但是楊顯惠通過連續的小說創作強調了這種思辨,將其提升到文明的理性高度,是值得肯定和深思的。
二、人的抗爭力為何會消退
《定西孤兒院紀事》《夾邊溝記事》表面上說的是“利益受損群體”與“底層”的吃飯問題,實質上是從“生死問題”來探究人的“良知”問題,“良知作為近期作家急需的精神支柱被提示出來,是平衡我們文學對社會失去的感覺,讓作家從不關心和漠視人轉而重新審視人激奮人。只有擁有良知,作家方能對抗世俗的濁流,在人道主義高度恪守人文主義精神,在社會拋棄某種正義的理性時作出必要的糾偏。”⑤在夾邊溝系列小說里,把種種復雜的社會問題累加到了一些弱勢群體的頭上,不僅沒有及時解決矛盾,反而加劇了矛盾、滋生了新的矛盾。小說寫到了一些官員謊報災情、虛報產量,浮夸“硬指標”。實際上,在這些官員看來,不做“表面工作”、“形象工程”,不“浮夸”,就無“政績”,就會“政權不保”;不“好大喜功”就迎合不了新中國的召喚和希望,正如有人總結道:“不虛報,就不能鼓足群眾的干勁;不虛報,就不能促進大躍進的形勢;不虛報,就于群眾臉上無光……”不同立場和不同地位的人相互較勁時,就會借助“權力”來平衡和協調,就會“犧牲”“良知”。
干部挨戶搜糧,強行足額完成“公糧”和“征購糧”,致使農民家中無糧、成了“空巢”。供應糧只能充饑,無從談飽,而且標準每每下降。許多人起身扶墻、走路搖晃、渾身浮腫、時不時“暈眩”,導致餓殍遍野。楊顯惠調查到:“1958年秋天,定西餓死人的現象就出現了。1959年的11至12月份最嚴重,人員大規模死亡……定西‘搶救人命’時,通渭是重點,全縣28萬人,餓死7萬多,逃亡2萬多,占三分之一。1961年,通渭的人口下降到18萬。”⑥
《夾邊溝記事》中大多數“右派”有受教育的背景,而且來自不同的地方,家屬們有的不知他們被“勞動教養”和“勞動改造”的詳情。有的家屬本身也是“右派”,身不由己。還有的距離太遠,無法及時探望提供一點生活補給。所以陷入“孤立無援”中的“右派”最終的結局是比拼誰的抗爭力更強一些。生命抗爭是與思想“同化”絞在一起的,“右派”們堅信自己是無辜的,默認了“勞教”和“勞改”是“暫時的”,希望政府能給他們摘帽,還他們以“清白”,有一天成為自由的人,所以就在期盼中等待,忍受降臨到頭上的各種“待遇”。《李祥年的愛情故事》中“右派”李祥年的實心話很有代表性:“右派們初到夾邊溝的時候沒有人逃跑,大都對黨很虔誠,都想經過勞動改造摘掉帽子解除教養回家去,爭取個好的出路。”(《夾邊溝記事》63頁)但事實是,即便“勞教”期滿,也不讓回家,而是就地在勞改農場就業,“所有的人實質上都判了無期徒刑,勞動改造遙遙無期。”(《夾邊溝記事》63頁)
由于這種忍耐和等待累積了更多的無望,當他們的所有欲念變為“活下來”時,當饑餓使他們覺得“生活的全部意義就是活著”時,就不得不茍延殘喘、為活著而活著。如《一號病房》中,病房里接二連三地往外抬死人,又接二連三地往里塞病危病重之人。同來夾邊溝的趙庭基死了,張永偉為之哭泣,張繼信開導他要想活下去就不要傷心,不要想死的問題,他告誡張永偉:“精神跨了人就活不成了!”(《夾邊溝記事》297頁)正是這種相互之間的寬慰與鼓勵,才使一部分人堅持活了下來,可活下來仍需忍受艱難無助地抗爭,作者要讓讀者看到這種無望中掙扎的殘酷。《定西孤兒院紀事》和《夾邊溝記事》說明,人的希望和抗爭力是無法對接的。我們知道:抗爭力是人面對壓力和阻力、面對挑戰時的一種超越自我、與外界對抗競爭的心理力量,生命力的強與弱不在于吃什么,而在于有多大希望。當人失去抗爭力的時候,生命就成了燭端的殘光,隨時都可能歸于黑暗。
楊顯惠小說雖然與“傷痕文學”中揭露和批判的對象不同,但在情節、基調、主題上頗為相似,都有對政治、制度和文化的批判,關鍵是對“制定制度者”的批判——“權力階層”是“權力的主人”,雖說和老百姓同是權力的享有者,但會恣意將權力凌駕于“國家主人”之上,使得普通民眾形式上有權力、實質上無權力。在歷史的總體性上,廣大人民群眾是歷史的主人——這是中國革命掙來的“權力”,“被損害者”和“底層”是“國家主人”——這是新中國建國之初就擬定的宗旨。然而,楊顯惠小說給我們揭示了一種真實: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普通民眾卻沒能充分享受到“主人”的“權力”。楊顯惠表現這些,是因為五六十年代的這種狀況和今天的社會狀況“形異神似”,甚至說直到今天還沒有得到真正的改變。楊顯惠批判五六十年代的社會狀況,其實也是針對今天國家“主人”的“權力”感發的哀怨與擔憂。
很顯然,楊顯惠通過采訪得來的真實性,就是要在當下時代語境中還原和重申“歷史的主體”和“主體的歷史”。在當下這個沒有英雄、沒有理想、沒有信仰的世俗時代里,楊顯惠深切感受到每一個“個體的人”在沒有真正享有人的“權力”時是孤獨的、渺小的,小說提醒人們:發展經濟、發展國力是重要的,但人是“生產力”,人是發展一切的關鍵;發展文化、發展國力的關鍵是要提升人的生命品質。楊顯惠小說中的苦難訴求和生命展示本質在于呼告社會體制停止“綁架”人的生命,呼喚生命的光亮在歷史主流中獲得認同,獲得主導文化的同情和赦免,進而在人性健康、珍視生命的基調中建構新的主導文化,使每個普通人的生命在歷史的總體中得到庇護,張揚人存在的志趣和意義。
① [英]弗里德里希·哈耶克:《科學的反革命》,譯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頁。
② 錢谷融:《論“文學是人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71頁。
③ 雷達:《雷達專欄:長篇小說筆記之十六》,《小說評論》2003年2期。
④ 鳳群:《歷史的還原與超越——讀楊顯惠“夾邊溝”系列小說》,《文藝爭鳴》2004年6期。
⑤ 洪治綱:《沉淪與超越》,《整合與闡釋》,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第30頁。
⑥ 石破:《這時的災,那時的難》,《南風窗》2008年14期。
基金項目:本文為2011年度甘肅省高等學校研究生導師科研項目“河西當代文學研究”(編號:1109-10)的成果之一
作 者:哈建軍,河西學院文學院副教授,蘭州大學2010級博士生,主要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
編者手記:杜碧媛
如果“權力”是政治社會的語碼,“人性”便是文學內在的關鍵詞,從“人性”角度切入,對政治、經濟、文化、制度等進行“解碼”,無疑是文學向宏大思考滲入的一條路徑,但由社會而人,尤其是走入歷史中微小地存著的個體,才是文學的旨歸。哈建軍博士的文章帶著歷史的傷痛感分解著楊顯惠小說“紀實”背后所彰顯的人性沉浮、所思考的政治文化對人的擠壓以及所隱藏于文本中的作家的良知,其實,這樣的解碼同樣也是一種“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