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賽金花題材的作品在20世紀不同時期承載著有差異的被解讀。抗日戰(zhàn)爭時期,賽金花題材在巴人的《彩云曲》、夏衍的話劇《賽金花》中得到了再一次的解讀,一時間在文學評論界掀起了浪潮。面對夏衍、魯迅、茅盾對此提出的說明與質(zhì)疑,阿英在堅持無產(chǎn)階級唯物史觀革命理論的同時,對賽金花主題做出了自己的理解:不是作為封建階級的沒落人物,也不是作為英雄,而只是一位有血有肉的小人物,在回歸人物真實的前提下,以賽金花為線串聯(lián)起歷史、時事,表達對歷史的諷喻。
關(guān)鍵詞:《彩云曲》 《賽金花》 諷喻
在20世紀中國文學百余年的歷史中,賽金花題材作品主要集中于清朝末年、抗日戰(zhàn)爭時期及20世紀末。其中,清末名士樊增祥古體詩《前后彩云曲》是最早以賽金花人生經(jīng)歷為創(chuàng)作素材的作品,此外還有詹塏《花史·賽金花傳》、吳趼人《賽金花傳》、高樹《金鑾瑣記》等作品。這些作家立足于封建道德和社會秩序,“都將她寫成一個逾越常規(guī)的淫娃蕩婦和‘一泓禍水’”。①而后曾樸的《孽海花》雖然將過去居主位的賽金花放在小說中的賓位——按作家本人的話來說就是“借用她為女主人公,做全書的線索,盡量容納近三十年來的歷史,避去正面,專把些有趣的瑣聞逸事來烘托出大事的背景”(《孽海花》改訂本序),但《孽海花》的暢銷②卻讓賽金花的傳奇經(jīng)歷一時間傳遍大街小巷,成為大眾茶余飯后的娛樂談資。③
1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fā)后,賽金花人物再次大規(guī)模地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里。由于國民黨政府在事變中堅持奉行“不抵抗”政策,上海民眾在陷入亡國危機的同時更激起了強烈的憤慨之情。與此同時,“誰來拯救亡國之危”一時間成為人們最大的焦慮。在這種形勢下,曾經(jīng)以“身”勸諭瓦德西并使百姓受惠的風塵女子賽金花重新又引起了民眾的關(guān)注。一時間,多家報紙、雜志爭相采訪報道賽金花的近況;以賽金花經(jīng)歷為題材的文學作品也蜂擁發(fā)表。然而,這些將她寫成庚子國難時的大功臣的文字實質(zhì)上只是一種借題發(fā)揮,“或則藉以諷刺,或則憾如此人物何以不再生”④。
此時身在上海的阿英面對“一·二八”事變不僅編輯了我國第一部署名為報告文學集的《上海事變與報告文學》,而且在“檢閱完了二月一日至五月六日的天津《大公報》以后”寫下了《上海事變中的北方作家——讀〈大公報〉隨筆》。阿英在文中針對同樣“歌詠”賽金花的《彩云曲》(巴人)做出這樣的評價:
封建階級沒落的悲哀,在這里是充分的反映了。尤其是末段,把他們的不堪的情懷,是如怨如訴地寫了出來。“彩云”是不飛了,“將軍”是退兵了,自己的階級完全是沒落的,怎么辦呢?“驚傳塞北倭寇深,遠望江南陣云黑”,在無可奈何之中,只有悲歌當哭啊,何必再問什么“國將不國君如何”呢?
在這里,阿英先是將巴人類歸于“封建階級”,再以“‘彩云’是不飛了”比擬封建階級的完全沒落。基于此,巴人對賽金花式人物的訴求也就成了殘喘茍活封建階級的垂死掙扎。
不可否認,“太陽社”時期的阿英在創(chuàng)作與文學批評中總是秉持戰(zhàn)士的思維,在鼓吹文學階級性的同時也以階級斗爭的方法進行著文學斗爭。因此,他的不少評論文章(如影響頗大的《死去了的阿Q時代》《從東京回到武漢》)確實存在立論過于偏激的毛病。但是,當左聯(lián)時期的阿英意識到自身文藝理論的不足時,即刻投入古今中外文學名著、馬列文藝理論原著的閱讀。從此后出版發(fā)行的《夜航集》中可以看出,這個時期的阿英不再一味強調(diào)作品的政治、宣傳價值,作品的審美藝術(shù)性表達也開始成為他分析的著力點之一,但這并不表示阿英至此放棄了無產(chǎn)階級唯物史觀的革命理論。或許只能說阿英通過提高自身文化理論、藝術(shù)修養(yǎng),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太陽社”時期的教條主義傾向,在文學批評上能較合理地按照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規(guī)律分析作品的得失。如果將左聯(lián)作為評論家阿英的分界點,那么發(fā)表于1932年的對上海事變中的北方作家的評價是不是表示阿英退回到了“太陽社”時期呢?
實際是,阿英在分析巴人的《彩云曲》時確實堅持了一貫主張的馬列主義階級斗爭理論,然而在對作品人物、作家進行階級分析的同時更包含著阿英對歷史人物創(chuàng)作的深入思考。就在眾人對賽金花頂禮膜拜時,阿英卻站在文學批評家的高度反思這樣一種失真的歷史人物描述,“她不過是大時代中一個作為骨干的小人物,她不是‘尤物’,不是‘英雄’,而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活生生的人類!”賽金花題材的文學作品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可以激起眾人抵抗外族侵略的革命雄心,但如果阿英僅從這個政治宣傳角度考慮而充分肯定賽金花題材的寫作,那么這樣的阿英才真是退回到了“太陽社”時期。縱使“一·二八”殘酷現(xiàn)實讓阿英對國家的前途命運、生死存亡心存焦慮,但此時的阿英還是堅持認為引導民眾投入社會革命的文學作品雖然允許構(gòu)造充滿誘惑的政治想象,但這樣的想象必須以人物的真實性為前提。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1936年夏衍創(chuàng)作的話劇《賽金花》才得到了阿英的贊賞。
1936年,夏衍為了響應“國防文學”的號召而做的話劇《賽金花》影響較為廣泛。對于夏衍筆下的賽金花,阿英做出了這樣的評價:
賽金花這人物到了在夏衍的劇本里出現(xiàn)時,她已經(jīng)不是前此四十年作品的賽金花了。過去文學作品里的賽金花,若干部分是被損害的,因為作者的封建意識,不能完全正確地理解她。夏衍則不然,他是以新的觀點說明了這個人物,她的時代是怎樣,她的性格有些怎樣的優(yōu)點,她在庚子國難間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另用當時的其他人物,來和她做了一回比論。⑤
夏衍在《歷史與諷喻》一文中明確談到創(chuàng)作《賽金花》劇本的目的是“為著要使讀者能夠在歷史的人物里面發(fā)現(xiàn)今活躍著的人們的姿態(tài),也可以說是為著要完成諷喻(Allegory)的作用”⑥。與之前的賽金花題材作品相比,雖然同樣出于嘲諷的意圖,但是阿英看到了夏衍筆下的賽金花回歸了歷史的真實,正是這份真實性描述得到了阿英的極大肯定。可以說,在對賽金花人物的理解上,對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歷史人物處理上,阿英與夏衍不謀而合。因為關(guān)于賽金花這個人物,夏衍也曾經(jīng)這樣說道:“我一點也不想將女主人公寫成一個‘民族英雄’,而只想將她寫成一個當時乃至現(xiàn)在中國習見的包藏著一切女性所通有的弱點的平凡的女性。”⑦
但是,同時期的魯迅似乎卻在《這也是生活》一文中對夏衍筆下的賽金花提出了質(zhì)疑,他寫道:“連義和拳時代和德國統(tǒng)帥瓦德西睡了一些時候的賽金花,也早已封為九天護國娘娘了。”⑧難道魯迅覺得夏衍在劇本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賽金花過于贊譽?
其實魯迅的《這也是生活》寫于1936年8月23日,而夏衍的《賽金花》發(fā)表于1936年《文學》雜志第6卷第4期,同年11月才由上海生活書店出版,第一次公演則是在11月19日的上海金城大戲院。⑨而同年10月19日魯迅因病去世,所以他是絕不可能看到這出話劇演出的。那么魯迅是否仔細閱讀過發(fā)表于《文學》雜志的劇本呢?翻閱魯迅1936年寫作的文章及日記,除了《這也是生活》中的這一句,他并沒有提及夏衍的作品。而之所以會在《這也是生活》中提及夏衍筆下的賽金花,也是因為久在病中的魯迅在偶然翻閱許廣平所讀刊物時意外閱讀到了當時報刊對此劇的贊揚。那么,是否存在這樣的可能:魯迅只是根據(jù)當時所看報刊對《賽金花》劇本的評論而質(zhì)疑夏衍筆下的賽金花呢?更何況夏衍確實在這個劇本中表現(xiàn)出了對女主人公的同情,他說:“我不想掩飾對于這女主人公的同情,我同情她,因為在當時形形色色的奴隸里面,將她和那些能在廟堂上講話的人們比較起來,她多少的還保留著一點人性!”⑩如果魯迅確實閱讀了《賽金花》劇本,以他的犀利眼光,不可能看不到夏衍葆有的這份同情。考慮到這兩個因素,也就不難理解魯迅對《賽金花》的批評了。
同樣提出批評,魯迅關(guān)涉的是對作品人物的過于贊譽,而茅盾則將微詞指向了“歷史諷喻”的“微妙”作用。茅盾在話劇公演現(xiàn)場看到大多數(shù)觀眾根本無法領會劇作家的“歷史諷喻”之圖,因此他在《談〈賽金花〉》中這樣寫道:
觀眾那兩次哄笑,顯然因為秀才搖頭擺尾背文章和俘官磕響頭是近于“低級趣味”的所謂“噱頭”。從笑聲中,我感到劇作者所自居的“諷喻”到了這邊卻完全變了質(zhì)。至于那兩次鼓掌,我聽了簡直有點駭然。但是我也能夠了解觀眾的鼓掌的心理:他們是來看“賽金花”的。{11}
雖然茅盾在文中也提及這變質(zhì)的原因或許“因為觀眾的程度太低”,但實際上他將根本原因歸咎于“劇作者寫作之前對于這劇的主題自己也未把握到中心”。茅盾以為,“要在‘國防文學’的旗幟下以賽金花為題材,終于會捉襟露肘。如果一定舍不得‘賽金花’,那么,我們應當以寫庚子事件為主而以賽金花作為點綴。”然而,茅盾指出的不足卻是阿英眼中巨大的成功。阿英不但充分肯定《賽金花》劇本的“諷喻”功能,更將此劇奉為“國防戲劇的一塊奠基石”。他認為夏衍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把重心落在整個時代的描寫上,只用主人公作為一個干線”,“貫串起許多要表白的事實”。{12}為什么阿英與茅盾的觀點竟至于完全相反呢?
如果單看《〈賽金花〉公演小評》這個標題,勢必以為阿英和茅盾一樣,僅著眼于話劇的公演,實則阿英在寫作中非常清晰地寫到了《賽金花》劇本的兩個方面,“在寫作方法上,《賽金花》也有著新的開展。”“從公演方面說……”而阿英與茅盾的觀點之所以不同,就在于他是從劇本的寫作方法上肯定夏衍的創(chuàng)作,茅盾卻是基于話劇取得的演出效果對該劇提出了諸多質(zhì)疑。
阿英認為的英雄“只是群眾的一個骨干,只是群眾的一個領導者,他是在一切方面與群眾合流而根據(jù)客觀的情勢推動他們的”,顯然賽金花不可能成為阿英筆下的英雄人物,她只是歷史長流中的“一個作為骨干的小人物”。因此,不僅將賽金花作為封建階級的代表人物是不恰當?shù)模乙赃@樣一位非“英雄”的人物作為創(chuàng)作的核心也是不合適的。如果非要涉及賽金花,可取的當是以她為線串聯(lián)起歷史、時事的表達。這才是阿英對賽金花主題的意見!
①⑦⑩ 夏衍:《〈賽金花〉余談》,見李子云、林縵選編:《夏衍書話》,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4頁,第4頁,第4頁。
② 據(jù)阿英考證,曾樸的《孽海花》在清末初刊時就銷至五萬部以上。見《阿英全集(第七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49頁。
③ 有關(guān)這個時期賽金花的作品介紹可參見阿英《庚辛之際的賽金花》,見《電影·戲劇》1936年11月10日第1卷第2期。
④⑤ 阿英:《從各種詩詞雜記說到夏衍的〈賽金花〉》,見《阿英全集(第五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16頁,第517頁。
⑥ 夏衍:《歷史與諷喻》,見會林、陳堅、紹武編:《夏衍資料研究》,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0年版,第126頁。
⑧ 魯迅:《這也是生活》,見陳漱渝、肖振鳴主編:《編年體魯迅著作全集.1935—1936》,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30頁。
⑨ 陳鳴樹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典(1930—1965)》,上海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41頁。
{11} 茅盾:《談〈賽金花〉》,見《茅盾全集(第2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25頁。
{12} 阿英:《〈賽金花〉公演小評》,見《阿英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798頁。
作 者:陳雁玲,廈門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專業(yè)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思潮。
編 輯: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