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丁玲小說以其獨特的女性意識為人稱頌,但很少有學者注意到她第一本小說集《在黑暗中》的女性主義視角具有一種內在連貫性。小說集中的四篇小說呈現一種“互文”關系,在表達主題上相互闡發,形成統一整體,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反映出作者對啟蒙運動后女性命運的敏銳感受與深入思考。
關鍵詞:丁玲 《在黑暗中》 女性主義 啟蒙
一、女性啟蒙的謊言與愛情游戲
《在黑暗中》{1}的主題是愛情(戀愛與婚姻)——夢珂發現追求者的虛偽后憤然離去(《夢珂》);莎菲拒絕葦弟的追求與凌吉士的美貌,傷心離去(《莎菲女士的日記》);年輕女性堅持獨身主義,卻飽嘗同性間的愛恨糾葛(《暑假中》);阿毛以傳統婚姻改變命運,卻因欲望膨脹而毀滅(《阿毛姑娘》)。只有解讀了愛情主題才能透徹理解這部作品。
如此集中描寫的愛情與“五四”時代風潮密切相關。“五四”啟蒙呼喚“人的覺醒”,尤其提倡個性解放、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易卜生話劇《娜拉》和胡適《易卜生主義》在社會上產生了極大的影響,青年男女競相效仿。然而,“婦女解放”也引發了一些負面效應,魯迅的《傷逝》《娜拉走后怎樣》就是對其的冷靜思考,另一些女性作家則敏銳地感受到婦女解放的失落——所謂啟蒙,仍然是一種男性對女性居高而下的姿態。“婦女本身所受的苦痛,為什么婦女本身反不覺得呢?婦女也有頭腦也有四肢五官,為什么沒有感覺?樣樣事情都要男子主使提攜,這真不可思議了!”②男性啟蒙者與女性被啟蒙者的不平等關系,注定了女性不可能真正獨立。丁玲以愛情為主題正是要表達她對這場社會風潮的獨特見解——所謂“戀愛自由”不過是男權話語包裝下的一場愛情騙局!
《夢珂》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夢珂所在學校的一名半裸體模特被教員欺辱,夢珂憤然退學,而其他同學卻冷漠旁觀,小說的開場就點出了婦女解放的尷尬境地——既受到守舊思想的抵制,又未在青年中深入人心。夢珂寄住到姑母家,澹明與曉淞開始追求她,但二人似乎只是蠢動的肉欲與輕浮的挑逗。夢珂成了二人欣賞玩味的對象,澹明“放肆的望著她,還大膽說了一些平日不敢說的俏皮話”,曉淞看到夢珂“短短的黑稠襯裙下露出一雙圓圓的小腿,從薄絲襪里透出那細白的肉……好像另外還看見了一些別的東西”。當澹明揭發曉淞偷情后,夢珂終于看清曉淞的虛偽,二人對自己的爭奪也讓她驚駭,“那局促的,動火的態度,和一些含糊的表白舉動,都使她覺得可怕,尤其是那一雙常常追趕著女性的眼睛”。男女情愛變成一場虛偽的游戲,所謂“自由戀愛”不過是自由濫愛,被“解放”了的女性成了男性的獵物。
夢珂與表嫂的一次對話尤為警醒。表嫂感嘆“舊式婚姻中的女子,嫁人也等于賣淫”,而夢珂答道:“新式戀愛,如若只為了金錢,名位,不也是一樣嗎?并且還是自己出賣自己,不好橫賴給父母了。”婦女解放帶給女性自由,也給愛情“市場”制造了混亂,成為女性“待價而沽”的招牌,諸如楊小姐、表姊等新女性都懂得許多“對待男人的秘訣”。這種男女間的虛情假意風行社會,難怪丁玲本人有感而發:“愛情是一個可笑的名詞,那是小孩的一些玩意兒,在我看來感覺得有些太陳舊了……男的終日只知道如何去媚女人,女的則終日只知道穿穿衣服,涂脂抹粉,在客廳中同一個異性玩點心靈上的小把戲。”③為愛情所傷后,夢珂選擇離開但又不愿回家,因為家中姨母要她做兒媳婦。既不愿回歸舊式婚姻的老路,又厭惡新式戀愛的虛偽,夢珂只在這個“純肉感的社會”中默默忍受“賣身賣靈魂似的”演員工作。
二、絕望反抗后的自我放逐
《莎菲女士的日記》與《夢珂》的主人公都是新女性,敘述線索都是一女二男的感情糾葛,故事結局都是女主角獨自離去,夢珂仿佛是莎菲的前生。單純的夢珂被男性“玩弄”,而莎菲如情場老手“玩弄”男性。《莎菲女士的日記》具有更加鮮明的女性意識,其中作者向男權世界發起了強烈挑釁。《莎菲女士的日記》“好似在這死寂的文壇上拋下一顆炸彈一樣”④,其獨特的女性言說震驚文壇。丁玲一反中國女性多被男性作家代言的傳統,采用日記體的形式大膽展露了新女性的內心世界,尤其是在兩性關系中復雜的情感體驗。
小說中最強烈的反抗姿態是其“性別反串”式的人物塑造。如果說夢珂是男性獵艷眼光下的獵物,那么莎菲則主動大膽地審視男性之美。男女之間看與被看的關系被顛倒,男性形象具有女性化特點。葦弟似乎是莎菲的一個“玩物”,他熱戀莎菲,單純幼稚,脆弱愛哭,總在莎菲面前“老老實實的去流不知從哪里得來的那么多的眼淚”。葦弟大莎菲四歲,而莎菲卻以“弟”相稱,且把年長于己的男性描寫得稚嫩十足,作者如此安排就是要顛覆男女的性格氣質及其愛情關系上的地位,把“癡心女子負心漢”變成“癡心漢子負心女”。莎菲眼中的愛情只是捉與被捉的游戲,“在那兩顆只望到我眼睛下面的跳動的眸子中,我準懂得那收藏在眼瞼下面,不愿給人知道的是什么東西!有這么久了,你,葦弟,你在愛我!但你捉住過我嗎?”葦弟被莎菲捉弄,因為她早已識破葦弟的心思,既不會接受他熾熱的愛意,又對他的追求感到滿足。
凌吉士則像一個“尤物”。他首次出現就披上了美的外衣,“他的頎長的身軀,白嫩的面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發,都足以閃耀人的眼睛”。莎菲一見傾心,“那個高個兒可真漂亮,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美”。莎菲稱凌吉士為“美人”,采用一種男性對女性的稱謂指代男性,正如莎菲稱年長于己的男性為弟一樣,都反映出作者有意顛覆男權話語。凌吉士雖然貌美,卻有著“卑劣靈魂”,他的愛情觀是在妓院中獲得肉感的享受。莎菲不禁感慨:“唉,可憐的男子!神既然賦予你這樣的一副美形,卻又暗暗的捉弄你,把那樣一個毫不相稱的靈魂放到你人生的頂上!”這不禁讓人想到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尤物”形象,“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痍”,女性的美麗外表常被男權話語道德評判。凌吉士外表美麗而靈魂卑劣,宛如莎菲眼里的“尤物”。莎菲以男性評判女性的眼光去反觀男性,這種“性別反串”具有巨大的顛覆力。
莎菲的理智戰勝了情欲,她選擇“悄悄的活下來,悄悄的死去”。莎菲向男權世界發起了絕望反抗,而其結果是自我放逐。因為莎菲明白男權話語下愛情本質上是的一種欺騙——“也許是因為我懂得了這些小動作,于‘愛’才反迷糊,才沒有勇氣鼓吹戀愛……并且懷疑到世人所謂的‘愛’,以及我所接受的‘愛’。”
三、獨身主義的失落
既然愛情只是謊言,既然女性對男權世界的反抗那樣無力,那么新女性的命運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即構筑一個“女兒國”,在這里女性們以同性間的愛撫寄托余生。真有可能存在這樣的理想王國嗎?丁玲用《暑假中》給出了回答。
五位青年女教師暑假留校,這里沒有男性涉足,儼然一方“凈土”。她們呈現三種不同的生存狀態:承淑與嘉瑛的同性關系敏感脆弱;德珍與春芝的同性關系面臨破裂;志清則抱定獨身主義。嘉瑛與承淑近似同性戀的關系既是她們相互依賴的精神力量,又伴隨忌妒與猜疑。僅僅因嘉瑛同德珍一起外出,承淑便郁郁寡歡,“她只能想到過去一些甜蜜,和失掉嘉瑛以后的可怕生涯……心想倒不如死了好,至少可以留一個深的記念在嘉瑛的心上”。德珍即將結婚,她和春芝的感情在絕境中反復無常。兩人吵架后,春芝要與德珍絕交,在給她的辭別信上赫然署名“你所親吻的第一個人!”而后又私自和解。志清則是一個“真真的獨身主義者”。在她眼中,那些曾宣誓獨身的同學們,或讓父母嫁人,或去做少奶奶,或任朋友隨便介紹給人,即使承淑等人也只是表面“擁護這面旗幟”而“摟抱住女友,相互給予一些含情的不正經的眼光,狎昵的聲音”。
在表面的相互慰藉之下,這幾位女性的生存狀態其實并不如意。與男性世界接觸后,她們的王國便轟然倒塌。在游藝會上,她們精心打扮登臺表演,在男性的眼光下感到陶醉。她們復蘇了壓抑在內心的對異性的渴望,更厭倦了同性間的曖昧關系。當承淑擁著嘉瑛叫道“愛我!我要你愛我!”的時候,嘉瑛“一聽到這愛字從承淑口中流出,忽的涌上許多模糊的辨識不清的可愛的面孔,心上也像戳進一根針似的痛了一下,并且覺得這愛字……是明明喊醒了她,讓她明白那些面孔只是一朵睡在湖中央、可望不可即的白蓮。于是她仿佛感到,使她離開那終日不期然便想到的一切,只是為了承淑”,嘉瑛對異性產生了模糊渴望,而且意識到她與承淑間的不正當關系成了她的羈絆。
參加了德珍的婚禮,幾位女性突然發現女兒國的悲涼,像“一座無人的荒廟”,她們的內心防線迅速崩潰——承淑懊悔自己曾經拒絕的愛情,渴望“能有那末一個人,來把她從悲苦中拯救出”;嘉瑛對異性產生縹緲的幻想,“她只喜歡那沒有須根的十八九歲的少年……她夢想會有一些不經意的事會到來”;即使志清也驀然醒悟:獨身主義“是她曾經用來自慰并振作過自己的,但現在她用不著振作了……那種驕矜再不能安慰她這多年所忍受的寂寞了!”為何發生如此大的轉變?一位男賓講的“老等”的故事或許能說明其中的隱秘:一片沼澤中有很多美麗的魚,許多鳥飛來把喜歡的魚銜走;而“老等”這類鳥或因其高傲或缺乏勇氣,總是幻想魚會自己獻到口中,等它要主動出擊時,卻發現魚已被搶盡,后悔不及。作者用這個幽默的故事再次表明,所謂愛情只是一場如鳥捉魚般的游戲!承淑等人幡然悔悟:自己正是這類“老等”,在這場游戲中出手太遲,待到獵物已盡,才發現自己已成“剩女”。
四、反思啟蒙:幸福何處?
《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暑假中》的女主角都是新女性,她們接受了婦女解放的思想新潮,更識破了愛情的騙局,對男權世界發起反抗,卻以徒勞告終,新女性的前途似乎走入絕境。于是,在《阿毛姑娘》中丁玲開始了新的思考,她質疑這些新女性之所以為“新”的根本因素——啟蒙。獨身主義者志清一語道破女性啟蒙的內幕——“本來是好好的人,只要進了武陵女子師范兩個月,便學會了許多在家庭、在別的學校三年也學不到的一些課本以外的知識……一天到晚只顛倒于接吻呀,擁抱呀,寫一封信悄悄丟在別人的床上呀,還有那些怨恨,眼淚,以至于那些不雅的動手動腳都全學會了”。假如沒有接受這場由男性操控的女性啟蒙,女性的命運能否改變?丁玲用阿毛的命運作了回答。
阿毛是一位鄉下少女,生長在偏僻鄉村的貧苦家庭,父女兩人辛苦過活。為了不讓阿毛吃苦,父親為她找到一戶好人家,期望借助婚姻使女兒擺脫艱難生活,而阿毛卻單純無知,甚至不了解嫁人的意義,“以為是暫時做一個長久的客”。婆家是一戶住在西湖邊“帶點城市氣的鄉下人”,這里接近城市,夫家雖不十分富裕,卻遠比阿毛從前的生活優越。然而,到城里的一次旅行激活了阿毛心中潛藏的物欲,“阿毛所見的種種繁華,富麗,給予她一種夢想的根據,每一個聯想都是緊接在事物上的;而由聯想所延伸的那生活,那一切,又都變成仙似的美境”。阿毛的悲劇命運從此開始,她羨慕家門前走過的“那裹著皮大氅,露著肉紅的小腿”的時髦女性,心中升起了一個縹緲而遙遠的夢,內心沉睡的女性意識悄然蘇醒。
然而,阿毛的女性意識與新女性們相反,不是愛情自由、婚姻自主,而是女性對男性根本的依附性——“譬如三姐近來很享福,不就是因為她丈夫有錢嗎?再譬如那些來逛山的太太們,不也是因為她們丈夫或者爸爸有錢,才能打扮的那么美嗎?那末,自己之所以丑陋,之所以吃苦,自然是因為自己爸爸自己丈夫沒有錢的緣故了……”阿毛開始將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甚至幻想能遇到一個“逛山的男人”,而他“愛了她,把她從她丈夫那里,公婆那里搶走”。從此,阿毛便在欲海中沉淪,郁郁寡歡以致走向毀滅。
丁玲通過阿毛的悲劇命運給出她反思啟蒙的結果——即使女性沒有感染這場由男性掌握話語權的思想啟蒙,她們的生活依然不幸,因為既然婚姻是她們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那么婚姻本身就潛藏著某種欲望的動機(如阿毛為了“不吃苦”,三姐為了“享福”),一旦這種欲望被點燃便會熊熊燃燒,她們只有在欲火中期待男性拯救者出現。
綜上所述,《在黑暗中》的四篇小說呈現了一種“互文”結構,它們共同表達了丁玲作為一名啟蒙女性對女性啟蒙的獨特感受與深刻思考:接受啟蒙洗禮的女性無路可走,沒有受到啟蒙熏陶的女性更加不幸。在這個男權世界中,無論是新女性還是舊女性,似乎都沒有出路。那么,女性的幸福在哪里?或許正如阿毛最終悟到的“定理”——“幸福只在別人看去或羨慕或忌妒,而自身始終也不能嘗著這甘味”。
① 《在黑暗中》收錄《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暑假中》《阿毛姑娘》,四篇小說先后發表于1927年冬至1928年春的《小說月報》,1928年秋開明書店將其結集出版。
② 黃廬隱:《廬隱選集》(上冊),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頁。
③ 沈從文:《記丁玲》,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26頁。
④ 楊桂欣編:《觀察丁玲》,大眾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95頁。
作 者:李卓,暨南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文藝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