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葉曲家司馬章及其劇作發微

摘 要：南京人司馬章為北宋政治家、史學家司馬光之后裔，由附貢生捐納縣丞，嘉慶后期為薊州知府，其生活時代約為乾隆后期至嘉慶、道光之交，工于詞章，頗有政績，年少多才。司馬章創作了《種石山房二種曲》，其《雙星會》傳奇作于乾隆五十五年，《花間樂》傳奇應在《雙星會》前不久完成。其劇作內容集中在追求自由的男女至情真愛、批判揭露社會的黑暗與丑惡、透露士人的悲情哀緒等方面。

關鍵詞：司馬章 生平行實 《種石山房二種曲》 劇作時代 劇作內容

目前國內外關于司馬章及其劇作的研究基本處于起步與停滯狀態，甚至關于其劇作的內容提要都少見，已有的成果多屬于目錄性質的，且頗多訛誤，理論探討處于空白狀態。

筆者有幸閱讀《綏中吳氏藏抄本稿本戲曲叢刊. 15》所收之司馬章兩種劇作①，對兩種劇作的基本情況有了一個初步了解和感受。

一、司馬章生平行實考略

司馬章，字石圃、實甫，號石坡，南京人，諸生。朝鮮趙寅永（1782—1850）《云石遺稿》卷二《讀隨園詩話有感并序丁丑》云：“直廬無寐，偶閱袁枚《隨園詩話補遺》第三卷有云：‘白下司馬章，字石圃，風神瀟灑，年少多情。’而仍記其詞曲數闋。此人今現任薊州知府，余燕路相遇，與之酬唱者也。驚喜如對，以詩志之。”接著錄其贈司馬章詩云：“忽忽車笠薊門城，萬里東還尚系情。誰料小倉詩話里，白門司馬是君名（此即溫公后裔，而工于詩云）。”②其中丁丑為嘉慶二十二年（1817）。查《薊州志》卷六《官秩志·知州》知司馬章由附貢生捐納縣丞，薦升薊州，嘉慶二十一年正月任，二十二年十二月去任。③另據《光緒順天府志·經政志》載：“義倉一，在城內張大明王廟旁，嘉慶二十一年，知州司馬章建。歷任倡勸，存谷八百四十石三斗八升六合七勺。”④袁枚《隨園詩話補遺》于乾隆五十七年開雕⑤，而袁枚稱司馬章“年少”，可知此時司馬章不超過二十歲，其生年最早為乾隆三十八年（1773）。

綜上可知：南京人司馬章為北宋政治家、史學家司馬光（字君實，死后追封溫國公）之后裔，由附貢生捐納縣丞，嘉慶后期為薊州知府，其生活時代約為乾隆后期至嘉慶、道光之交，工于詞章，頗有政績，年少多才。

二、劇作年代推考

上元邢昆《雙星會》題詞云：“昨宵風雨太滂沱，注云：新詞成日正在庚戍七夕日。……蔣鵝湖太史（筆者注：蔣士銓）有七種曲膾炙人口。”由上可知《雙星會》作于乾隆五十五年。

據《花間樂》卷首題簽可知，司馬章的二劇編為《石圃外集》，存乾隆五十七年七月新鐫種石山房藏版本。《花間樂》后有曲家顧椿年有署“壬子（筆者注：五十七年，1792）花朝上元顧椿年東山跋”之跋，但這不是該書的寫作時間，其實《花間樂》的成書年代也可推知：《雙星會》第四出《宦閑》云淮揚安撫使秦正收到好友來文，并寄上兩本書，一部江寧人編著的《花間樂》傳奇，一部是評點淮揚名妓的花譜《群芳小譜》，后書中記載秦娟娟善唱《花間樂》新曲。第九出《顧曲》秣陵尉蔣子龍死后奉為神君，其妹小姑神將投水之秦娟娟魂魄送至其處，一日蔣子龍知秦善唱《花間樂》新曲，便讓其表演，蔣子龍的評價中提及的《移花》《怨別》《春飲》《重會》等出，正是《花間樂》中的出目。故可知《花間樂》傳奇應在《雙星會》前不久完成。

三、劇作意旨縷述

《花間樂》傳奇，不分卷，21出。出目依次為：提綱、降花、花慶、驚美、會玉、春飲、俗賞、怨別、移花、會雪、謀雪、赴官、風劣、開府、幽訴、歸隱、復降、重會、討風、燈宴、召圓。封面橫批題：“乾隆五十七年七月新鐫”；右欄題：“石圃外集”；中欄題：“花間樂”；左欄題：“種石山房藏版”；卷端題：“秣陵龐淦虹溪評、白門司馬章實甫編。”綴“曉鈴藏書”印一方。卷前有袁枚、龐淦題詞，卷后有顧椿年題跋。

劇演上界菊花仙史秋英、牡丹仙史香玉、奈冬仙史絳雪因一笑之緣，歷經塵緣，重登仙班之事。西天佛會時菊花仙史秋英與牡丹仙史香玉回眸一笑，造化小兒已將秋英降落凡間托為黃澹如，今已二十年，現命上界蕊珠宮花王將香玉降生雨花山前花叢，了其一笑姻緣，并受種種折磨以償微愆，然后度取升仙。花王恐香玉昧卻前因，永墮輪回，得佛祖準許，將奈冬仙史絳雪一同降世隨事指示，復于降生之時將大凡指點一番。黃澹如表字松圃，江寧人，早登黃甲，進士及第，滿腹珠璣，風流年少。前在兵部任職三年，現已乞假在家一載。父母早逝，姻緣未完，家兄打理一切家務，得以悠游自在。時當花朝佳節，雨花山下花神廟舉行盛會，黃澹如扮作書生模樣前往游覽，于花叢中偶遇香玉，兩情眷戀。后前任膠州刺史卜成仁之子卜知事前來賞花，將香玉幻化之白牡丹移栽卜家，香玉遂夭亡。為慰藉孤懷，絳雪復與黃澹如情諧魚水，后復遭卜知事調戲誹謗。黃澹如被任命為本省巡按，因與絳雪分別。一日升堂，見江寧府卜知事伙同花神廟道士倚勢欺辱良民一案，想起春日移花、奪絳雪等事，嚴加究治，二人各重責四十大板，發配遠方，為香玉、絳雪一伸宿恨。黃澹如進京面圣，準許棄官歸隱鄉里，命家童先回鄉里結廬作終養之所，在花神廟中與絳雪重逢，悲喜交集，互訴衷腸。暮春時節，封姨飛揚成性，忌妒為懷，興風吹落百花。花王令香玉重生故土，與黃澹如、絳雪重會，封黃澹如為花里元帥，命其速擬進剿檄文，領群芳行事。黃澹如會同各路花神擊敗封姨。為表彰黃之功績，三人重登仙界。花王奉上帝命封黃澹如為雨花臺總領百花仙史，與香玉、絳雪永住雨花山，長享花間之樂。

《雙星會》傳奇，不分卷，13出。出目依次為：提綱、神游、友聚、廟遇、宦閑、訪嬌、題扇、投江、釋妓、顧曲、送歸、夢訛、愿遂。卷首署：“□□□正譜、江寧司馬章實甫填詞、舒城任康二田評點。”卷前有王芾、白銘、任康題序，馬光祖、任康、嚴觀、邢昆、金增、朱鴻、嚴長庚題詞。

劇演德、慧二星離合了悟之事。上界德、慧二星偶以小過暫謫塵寰，德星托生為書生文相如，字慕卿，江寧人，出身世家，現還未得功名。奉母親從江西卜居南京已七載，父在京中官拜尚書。彗星托生為蘇州歌妓秦娟娟，寄居南京，雖身落煙花，但常閉門謝客，欲脫離風塵，往日曾在文相如府中走動。上巳佳節，文相如與摯友元畸士同赴雞鳴山蔣廟勝會，偶遇秦娟娟一班歌妓姊妹，文相如、秦娟娟互吐愛慕衷腸，于小姑神像前約定終身。兵部侍郎秦正子嗣艱難，夫人任氏勸其買數名歌妓成一小班，一來解悶，二來延嗣，被秦正拒絕。蘇州按院派人送來薦舉元畸士文書及一部《花間樂》傳奇、一部《群芳小譜》野史，知秦娟娟等人善唱《花間樂》院本，便發書江寧提刑院將秦娟娟數人羅致前來以為家樂。秦娟娟為不負與文相如之盟約，于燕子磯投江自沉，后為江神救起，由云機娘娘化身送回。同時秦正在元畸士的勸說下將歌妓全部放回。相如和娟娟經歷此番窮厄，已醒悟情緣命定，看淡世事，有求仙訪道之興，眾人同入席把酒言歡而結。

綜觀上述二劇，其表達的內容主要集中在幾個方面：

首先，追求自由的男女至情真愛。

《雙星會·投江》出眉批云：“氣勢踏逼，真展成先生傳奇！”邢昆《雙星會》題詞更云：“新歌只合唱鶯雛，千縷柔情一串珠。除卻臨川老詞客，覽來風味似鵝湖。”已明白指出司馬章兩種劇作承續湯顯祖、尤侗、蔣士銓以來的“傳情”意旨。《花間樂》與《雙星會》中的男女主人公均是勇敢主動地愛戀，以相互的才情色藝為感情基礎，都經歷了生死的考驗，因至情而超越，與《牡丹亭》極為相似。《花間樂·提綱》隱括整部劇情為“多情種為情重圓”。《重會》出絳雪稱香玉的重生全是因：“花王感君至情，俾玉姐復生此地，還有重托相公之處。”當然處于清中葉的文化專制氛圍中，文人曲家少了幾分湯顯祖掀翻一切的器量和批判的勇氣，更多是將風情與風化融合，采取“情正”的傳情觀念。⑥王芾《雙星會傳奇序》即宣稱：“情則有正有不正，而仁則無不正，故圣人言仁不言情，所以主乎正。”《雙星會》中青樓女子秦娟娟就帶上了恪守名節的意味，但能以純正的意念，將青樓女子作為追求的婚配對象在當時已實屬激進的行為。

其次，批判揭露社會的黑暗與丑惡。

首先是揭露統治者的貪婪殘暴，奸猾惡劣。《花間樂·俗賞》無良惡少卜知事自言：“家父卜成仁，他曾做山東太爺，掙了個家私大大。”《移花》出其父卜成仁坦白：“舊日會營謀，性愛把錢收，至今紳士尚垂頭，幸能逃法網，任我自優游。[坐介]腹內詩書半點無，一生只是愛青蚨，從來事道皆如此，何必清廉學古儒。下官卜成仁，官拜膠州刺史，告老回家。一生惡俗，半世荒唐，家有銀山，門多篾片。文章詩，賦總將筆墨依人；應對趨蹌，曾說能員是我。”《謀雪》道士設計好串通官府，欺壓良民的妙計：“只消太老爺做主，送到當官，說到男人不應縱容婦女燒香，本應重責，姑寬免究，叫他把婦女領會。”卜成仁為代表的統治者在任時貪婪斂財，去職后縱容子弟作惡，奸猾無比。以至于黃澹如激憤地斥責其“一般的如毒蛇，一般的如乞丐，赤緊的昧了良心，赤緊的昧了良心，喪了廉恥，逞了奸邪！”其次批判社會風習的丑陋。由于在上者的貪腐不端，加之商品經濟畸形的發展刺激，社會上奢靡之風盛行，不少人為錢財不惜阿諛逢迎，自踐人格。《花間樂》中卜知事“會嫖會賭是長才，拉債。貪婪代父弄錢財，禍害”。依仗其父搜刮貪腐的家產，揮霍無度，奢侈放蕩。而花神廟道士則代表了一批幫閑篾片，專事逢迎阿諛，搖尾邀寵。《雙星會》中差役為謀得提取秦娟娟一隊歌女的肥差，也是“特意央人情，花銀子謀了來的”。可見賄賂公行，金錢腐蝕了人際關系。

再次，透露士人的悲情哀緒。

一方面，科舉制度發展到明清時期走向爛熟，嚴重束縛了文人士子的個性發展，同時成為醞釀腐敗的溫床。《雙星會》中文相如乃河南舊族，江右世家。其父拜尚書于省下，雖年方弱冠，但尚著青衿，學富三冬，猶未登黃甲。其好友元畸士也是飽學之士，但只落得寄居他人幕府維持生計。文士才不見用很重要的原因是試官們“老目蒙■”，不具慧眼。雖然如此，尚要防他人譏諷其捉刀代筆或造謠中傷，《友聚》出二人的談話道便盡了秀才家滿腔的悲情痛苦。一方面，盛極而衰，封建制度大廈將傾，不可避免地走向毀滅的歷史悲劇，帶來普遍的世紀末的哀思愁緒。《雙星會》最后的結尾明顯是無奈的，全劇的劇情在倒數第二出，即《夢訛》出結束，男主角文相如夢中探得揚州巡按欲拿他抵投水的秦娟娟之罪，因為有此前文贈題給秦的詩扇為證物，秦娟娟院落凄凄冷淡，門戶蕭條，人去樓空，又加之上司的無理強加之罪，文相如氣極郁悶但又十分無奈，以有朝一日拾取功名從而報復世道的黑暗和流氓行徑為虛無的慰藉，給受眾綿綿不盡的遺恨和哀思。一方面，文士的經世濟民之愿，被主流社會、正統文化所冷落、邊緣化后，他們產生了濃重的出離心與疏離意。《花間樂》中黃澹如中了進士，照樣被紈绔和無賴欺負，在赴官后整日無事可斷，不能一展抱負，最后居然受花王號令，剿滅封姨，這明顯是劇作家為人物做的補償性無奈選擇。所以黃澹如的唱詞中充斥濃重的出世意味，“整日里悶懨懨，愁緒似云斜，說什么拜顯爵著朝靴，抵多少曉行眷食費周遮，紛紛鬧者隱隱愁耶，倒不如解朝■，倒不如解朝■，黃冠野服終茅舍，清清朗朗洗除煩也。俺豈是慕神仙，俺豈是慕神仙，端的把功名卸，不為那塵寰擾擾動人嗟。”《雙星會》結尾文相如決意遨游十洲三島，遠離俗世紛擾，求仙慕道任逍遙。世事已如日暮西山、風雨飄搖，盛世光環正在褪去，這個世界無可再留念。乾隆朝后期，詩壇上黃仲則、王曇、舒位等一批失意、草野之詩人，匯唱了一曲盛世哀音。如乾隆三十五年二十二歲的黃仲則赴湖南按察使王太岳幕，途經耒陽，作《寄洪對巖》，其二云：“江山慘淡埋騷客，身世凄涼變楚音。”其《雜感》亦悲歌道：“仙佛茫茫兩未成，只知獨夜不平鳴。風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⑦黃三十五歲便含恨離開人世，不可謂不慘傷無倫。《紅樓夢》《儒林外史》等小說更是籠罩著霧遍華林、窮愁無路的悲涼與迷失。這是文人的末世，也是封建時代的末世，世紀末的虛無和無奈、頹廢，這正是包括司馬章在內的乾隆朝后期劇作家的普遍感知和訴說。

① 吳書蔭主編：《綏中吳氏藏抄本稿本戲曲叢刊.15》影印本，學苑出版社2004年版，第349—546頁。

② 杜宏剛等主編：《韓國文集中的清代史料15》，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98頁。

③ （清）沈悅、章過、金天瑞等增修：《薊州志》，十一卷，道光十一年刻本。

④ （清）周家楣、繆荃孫等編纂：《光緒順天府志》，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017頁。

⑤ 包云志：《從袁枚佚札佚文看〈隨園詩話〉版本及刻書時間》，《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4年第1期。

⑥ 參考郭英德《明清傳奇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29—536頁。

{7} （清）黃景仁：《兩當軒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20—521頁，第15—16頁。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乾隆朝文人劇作研究》”（12BZW052）階段性成果、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全清戲曲》整理編纂及文獻研究”（11ZD107）階段性成果、2012年度安徽省社會科學院青年課題《司馬章及其劇作研究》成果

作 者：黃勝江，文學博士，安徽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小說與戲劇文化。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