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主要以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和敘事語法學分析《雷雨》戲劇中錯綜復雜的家庭內部“情愛”表現。摒棄原有從階級、社會的角度剖析,以求用結構主義的矩陣圖例和語法分析重新闡釋這一悲劇藝術,進一步了解《雷雨》對“命運”與“宇宙”的悲憫追問,探求人性中“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①
關鍵詞:《雷雨》 結構主義 情愛
《雷雨》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作品描寫了現代社會的一個封建家庭悲劇,是一部杰出的現實主義力作。本文將用結構主義原理分析《雷雨》中的人物關系,從人物內心的情感訴求出發解釋文本,以求情感訴求的明朗化、條理化。
一、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結構主義學說
立陶宛裔的法國著名結構主義語言學家格雷馬斯受索緒爾與雅各布森關于語言二元對立基本結構研究的影響,“認為人們所接受的‘意義’,產生于‘語義素’單位之間的對立。這種對立分兩組:實體與實體的對立面,實體與對實體的否定。他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擴充,提出了解釋文學作品的矩陣模式,既設立一項為X,它的對立面一方是反X,在此之外,還有與X矛盾但并不一定對立的非X,又有反X的矛盾方即非反X,即:
在格雷馬斯看來,故事起源于X與反X之間的對立,但在故事進程中又引入新的因素,從而又有了非X和非反X。當這些方面因素得以展開,故事也就完成”②。
根據這個原理,分析《雷雨》中長輩的情愛糾葛。設周宅的核心人物周樸園為X,反X則是他的現任妻子周繁漪。在《雷雨·序》中,曹禺曾說繁漪是一個最“雷雨的”性格③,她在劇中一系列動作的目的,雖然是想留住周萍,但其結果卻是對周樸園赤裸裸的揭露。作品刻畫了四次繁漪反抗周樸園的正面沖突,第一次是周樸園逼繁漪喝藥(第一幕);第二次是周樸園催繁漪去看病(第二幕);第三次是繁漪從魯家回來后遇到周樸園(第四幕);第四次是繁漪在周萍與四鳳要一同出走的時候把周樸園叫來(第四幕末)。
還有與X矛盾但并非一定對立的非X,這里非X設為魯侍萍。原因是:魯侍萍是周樸園年輕時喜歡的女子,但只因侍萍門第低下、身份卑微,無法配得上有錢、有門第的周家,所以在與周樸園生了第二個孩子三天后被迫趕出家門,走投無路的侍萍抱著孩子跳河自盡,卻被人幸運地救起。在忍辱負重地生活了三十年后,“命”又指使她來到周家,因為她與后夫的女兒四鳳在周家做工。她不知道這個周家就是當初把她逼出家門的周家,更無法接受的是她的女兒四鳳又走上了一條與她同樣的道路。作為舊社會沒有上過學的女子,她只能理解為這是上天的一種捉弄、懲罰。說她與周樸園矛盾但不一定對立是因為她對周樸園有的只是無限的恨與對自己的悔,在內心深處,她還是愛著周樸園的,這種情感通過她與周樸園的對話表現出來。當周樸園對她說:“好了,你先下去吧!”她竟有些不忍心,她不但不像以前急于想避開周樸園,反而更想靠近周樸園,說道:“老爺,沒事了嗎?”而且“望著周樸園,淚要涌出”。所以侍萍對周樸園有的只是恨,而并沒有根本的對立和反抗。如果她有反抗的話,當初就不會抱著孩子離開周家,即使是被趕也不會離開,因為他們已經是夫妻。與繁漪的反抗、揭露周樸園相比,侍萍有的只是委屈和對周樸園無情的恨。
反X的矛盾方即非反X則是魯貴。魯貴是周家的仆人,但在周家卻混得相當好,用他的話說:“除了老頭,我誰也看不上眼。”這表明對于周樸園的太太繁漪,魯貴也是無所畏懼的。因為繁漪有把柄被他抓在手中,而繁漪“又是個機靈人,她不會不懂的”,所以魯貴也對繁漪構成了一種威脅,彼此制約著、牽扯著,因此,周樸園、周繁漪、魯侍萍、魯貴構成了一個符號矩陣,即:
在這個符號矩陣中,重點討論周樸園對魯侍萍到底有無愛?
第一幕舞臺說明就點出了周宅的陳設里有一張醒目的照片,那是侍萍年輕時的留影,一直被周樸園保留在顯赫的位置。據他自己向侍萍表白,他三十年來一直沒有忘記過她,每年的四月十八日,都會給她做生日,一切都照著她是正式嫁過周家人的看待。他屋子里的家具都還是從前侍萍所喜歡的舊物,陳設布置也是按照三十年前侍萍在的時候的樣子,甚至因為侍萍在生周萍時受了病,總要關窗戶,因此他到現在,即使在夏天,這個房間的窗戶還是不許人打開。他一聽到侍萍的無錫口音,就很深情地打聽起來所謂“梅小姐”的事來,說想把她的墳修一修……這些似乎都證明著他三十年來一直沒有忘記侍萍,并且還是無限深情的懷念。
周樸園對侍萍的懷念之情,不能說全是假的,也不能說是絕對真實的,說它半真半假比較吻合周樸園的本來面目。
周樸園對侍萍是可以有某種程度的真正懷念的,因為他曾喜歡過她,并且她還是周萍的生母,更何況他還做了一件傷天害理的事:為了娶一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逼著剛生了孩子三天的侍萍在年三十冒著風雪跳河自盡。現在,侍萍已死去(他一直認為她死了),對自己不再有什么威脅,就更容易懷念起來。這種懷念,又因他靈魂的內疚和補過贖罪之心而加重,以至于他自己都為這種“真誠的”懷念所感動,覺得自己雖然“荒唐”于前,卻能“補過”于后,仿佛也是個“道德高尚”的人了。這樣,他對侍萍的懷念就越來越“認真”,并且引以為豪,借此教育周萍,樹立其在家中的地位。
把周樸園對侍萍的懷念之情,認定是絕對真實的,必須具備以下兩條才能成立:要么侍萍被周家驅趕不是周樸園的本意,他沒有一點責任;要么,周樸園雖有責任,但后來“良心”發現,有強烈的懺悔。仔細讀作品,以上兩條都不成立。關于第一條,侍萍控訴道:“你大概已經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過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個兒子才三天,你要趕娶那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你們逼著我冒著大雪出去,要我離開你們周家的門。”④ 這些話清楚地表明了侍萍被遺棄周樸園是有罪的。無論他是迫于家長的壓力,還是畏懼上層社會的輿論,他都是此事件的當事人。周樸園與侍萍初戀時,可能不無真情,但這種“真情”一旦碰到了配偶的門第地位時,它便停步、改變方向了。
再看第二條,侍萍被趕走后,時過境遷,周樸園的地位發生了變化:在家是威嚴的家長,在外是公司的董事長。撫今追昔,回憶一下過去的青春年華,生出些感慨,甚而表示廉價的懺悔。對于他的懺悔不能說他全部在做戲,但更大程度上是給孩子們做榜樣,從而樹立自己的權威。等真的有一天把侍萍“懷念”來了,他卻“怕了”。他怕的原因與三十年前相同,怕侍萍毀了周家的名聲。他給支票、現金絕非如他所說的那樣彌補自己的一點罪過,而是一種讓侍萍永遠離開不再回來的手段,所以他的懺悔完全就是一場現金交易。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周樸園對魯侍萍是沒有愛的,有的只是闊家少爺對丫鬟的一種膚淺喜歡。隨著日后經濟地位、社會地位的上升,這段年輕時的戀情插曲早已被他追求的金錢利益最大化所掩蓋。在他的眼里只有錢,有他家長的威嚴與家庭的“圓滿”“平靜”“有秩序”。日漸虛偽的人格掩蓋了其最真的情感,使他成為一個“機器人”,僵硬、古板地生活著,沒有了可以給人溫暖的親情、愛情。至于他對侍萍的懷念如家具的擺設,侍萍不開窗的習慣,也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復雜和良心的存在。但仔細思考,他所謂的“良心”也是自私、虛偽的一種表現,他很有“人情味”的長輩一面,是做給他現任妻子、孩子看的,而不是出于真正懺悔。因此周樸園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無論他表現出多么懷念都是為了維護、樹立自己的名譽,地位,而不是真正從感情的訴求出發去懺悔。他對侍萍的感情也是一時沖動以及日后怕影響自己地位、聲譽而偽裝出的虛假懷念。所以作品中人物的符號矩陣如下:
二、格雷馬斯的敘事語法
“格雷馬斯認為文學敘述與語言學的句子一樣,可以加以語法分析,一個敘事文本可以被看成是一個被擴展的句子。雖然敘事作品千差萬別,但就結構而言,它們有著共同性,或稱共同的‘語法’。句子包含主、謂、賓,小說說到底不就是人物(主語)及其經歷和行為(謂語)嗎?因此,文學是,而且僅僅是某些語言屬性的擴展和應用。在總結了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家普洛普為俄國民間故事總結出的三十一種‘功能’基礎上,格雷馬斯把行動模態劃分為四個,即產生欲望、具備能力、實現目標和得到獎賞,從而建立了敘事語法。這四個階段不是孤立的,它們之間是具有邏輯關系的,其中實現目標是它們的核心。”⑤
據此原理分析《雷雨》中最具有“雷雨的”性格周繁漪的愛情。根據格雷馬斯的原理,實現目標是敘事語法中的核心,那么,繁漪情愛的目標是什么呢?那就是想方設法留住周萍,不讓周萍離開她。為此她讓喜歡四鳳的周沖挽留四鳳,但失敗了。天真的周沖只說了一句:“我(疑惑的,思考的)不,不,我忽然發現——我覺得——,我好像并不是真正愛四鳳(渺渺茫茫的)以
前——我,我,我——大概是胡鬧。”⑥ 之后,她又叫來了周樸園,沒有想到的是,站在她面前的這些人竟有如此的血緣關系。她覺出來“她的瘋狂”又“恢復原來平常母親的情感”“她不由自主地愧恨的望著自己的沖兒”,她成功了,因為她沒能讓周萍與四鳳走,但同時她也以另一種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瘋了,因為沖兒的死,因為周萍的死,因為四鳳的死,而這一切都是由她產生的欲望造成的,她產生了怎樣的欲望呢?這首先要看繁漪是怎樣的一個人。作品中這樣描寫繁漪“她
是一個中國舊式的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靜,她的明慧,她對詩文的愛好,但她也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在她的心里,她的膽量里,她的狂熱的思想里,在她莫名其妙的決斷時忽然來的力量。”⑦ 就是這樣一個受過“五四”新思想的女人,被命運無情地捉進了周樸園的家里,“陪著一個閻王生活了十八年”,這個多少受著“五四”思想影響、追求個性的女人,怎能忍受這樣窒息禁錮的生活。她絕望了,“漸漸磨成了石頭樣的死人”,“已經準備好棺材”,“安安靜靜等死的人”,“偏又被一個人救活了”,這就是剛從鄉下回來,比她小七八歲的周萍。這是一株蒼白無力、弱不禁風的小草,但因為出現在荒涼而陰冷的周公館里,又是剛從鄉下回來,身上多少總還留著一些年輕人應有的純樸清新之氣;而且他這個人有時也會燃燒、發光,正如作者在他的出場中所寫的,當他沖動起來的時候他的熱情、他的欲望,也會像潮水般的涌上來。就是在這種熱情奔涌的時候,他贏得了繁漪的心,而繁漪猶如一株行將枯死的花,得到了點滴雨露的滋潤,又逐漸有了些生氣。她就按照自己的性格,把她的生活、名譽整個的交給了周萍,只可惜周萍是個猶疑、怯弱的人,絕不是有“厚的胃口,鐵的手腕,巖似的恒心的男人”,他無法背負這樣一種“誰聽了都厭惡的關系”。所以他醉生夢死、企圖麻醉自己,但他做不到,這只會更加深他的痛苦,使他更恨自己、厭惡自己。“他要把自己拯救出來,他需要新的動力,無論是什么,只要能幫助他,把他由沖突的苦海中救出來,他愿意找。他見著四鳳,當時就覺得新鮮,她的‘活’。他發現他最需要的那一點東西,是充滿地流動著在四鳳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著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直覺到這才是他要的。”⑧ 于是他愛上了四鳳,他要死心塌地地愛她,想這樣忘了自己。“然而昔日的記憶如巨大的鐵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時地,尤其是在繁漪面前,他感覺一絲一絲刺心的痛,于是他要離開這個地方——這個能引起人的無邊噩夢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⑨ 但這在繁漪看來是絕對不允許
的,她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點生氣,“讓她活著”因為周萍“犯了滅倫的罪也干”的愛而恢復知覺的女人,一個敢于追求,敢于反抗的女人怎么可能讓她心愛的人離開呢?所以她想盡了一切辦法阻攔:提醒周萍她們曾有的美好回憶,讓四鳳的媽帶四鳳走,以至于最后求周萍“帶我離開這兒,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鳳接來,一塊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只要你不離開我”⑩。她已經妥協到極點了,但周萍仍然無法答應。她絕望了,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完了”。因此她用最后的掙扎與努力把周樸園叫下來,認認他們的親戚,就有了悲慘的一幕。
我始終認為周萍與周繁漪之間沒有愛情,有的只是由于共同的“恨”而激起的激情與興奮,這使兩個年齡相近的人走近了,心靈近了,身體也就不由自主地近了,年輕人內心涌動的“情欲”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但絕不像有些評論家所說的這是“根本”因素。人性中很多其他因素共同促成了這一有反倫理的悲劇。對自由、幸福的向往和追求精神的共享與分享在我看來是最重要的因素。追尋幸福沒錯,她愛周萍也沒錯,錯也許就怪她落入周樸園的家庭,從這個層面講,繁漪又會引起人的同情與憐憫,為其命運哀悼。
①③ 曹禺:《曹禺經典戲劇選集——〈雷雨·序〉》,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500頁,第499頁。
②⑤ 邱運華:《文學批評方法與案例》,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5年版,第193頁,第195頁。
④⑥⑦⑧⑨⑩ 曹禺:《曹禺經典戲劇選集——〈雷雨〉》,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62頁,第116頁,第24頁,第33頁,第33頁,第101頁。
作 者:王芳,文學碩士,廣播電影電視管理干部學院助教,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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