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借用雅各布森的隱喻和轉喻二元模式來闡釋中國古詩《靜夜思》,可以發現:整個文本的話語結構由四層轉喻關系和四層隱喻關系層層疊合而成,全詩因此而意蘊飽滿,極富張力與層次感;與該詩的其他版本相較而言,通行版本中音律重復的審美原則與隱喻的詩學原則相融合,使全詩的音韻、語義乃至意境更加諧和婉轉,氣息節奏更加流暢、自然、渾然一體,可以說,隱喻是詩人創造詩意和審美意蘊的首選,《靜夜思》可謂以隱喻寫轉喻的經典范例。
關鍵詞:《靜夜思》 隱喻 轉喻 相似性 鄰近性
自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修辭學》以降,隱喻和轉喻成為傳統修辭學的核心范疇,也成為語言學、詩學、哲學、認知學、文化學等研究的重要問題。現代結構主義語言學家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則另辟蹊徑,他借助對失語癥的實證研究,第一次確認了隱喻與相似性、轉喻與鄰近性之間的直接聯系,進而將隱喻(Metaphor)和轉喻(Metonymy)這兩個修辭格,與人類語言行為的兩種操作方式(選擇和組合)對應起來,以此作為語言學模型和認知學模型,應用于語言藝術(文學)以及非語言符號系統(如電影、原始巫術、精神分析等)的分析實踐中,既為索緒爾的雙軸關系(句段關系與聯想關系)和理論術語找到了根據,又激活了語言學在病理學中的應用價值,更為探討文學等各種文化符號的意義生成機制提供了認識論和方法論依據。由此,隱喻與轉喻被雅各布森修正并提升為關涉一切符號運作機制的兩種最基本的二元模式。
在雅各布森看來,隱喻和轉喻代表了語言符號兩種基本關系模式的最精煉的表達:隱喻是通過相似性將一種事物轉換為另一種與之相關的事物,所謂“相似”是指形象的相似,包括事物的語音、色彩、象征或語法位置等,如“她是一個母老虎”,以“母老虎”喻指脾氣火暴,另外,所有的對立都是相似,因為對立的兩項(互為反義詞)是建立在共同的語義素基礎上的,如“遠”和“近”構成隱喻,因為二者都是形容距離的詞;轉喻則是通過鄰近性用一個事物的名稱取代另一個事物,所謂“鄰近”是指時間、空間或因果邏輯的相近,如“三碗不過崗”,以“碗”喻指其所盛的“酒”。對失語癥者來說,隱喻和轉喻這兩種過程中的某一種受到了抑制或完全受阻;而對于正常的言說者來說,這兩種過程在言語行為中是始終發揮效用的:話語的展開可以沿著隱喻或轉喻兩條不同的語義線路來進行,也就是說,一個話題可以通過相似性或鄰近性而引向另一個話題。必須注意的是,隱喻和轉喻之間的對立區分在文學文本中不是絕對的,它們可以同時存在于一個詩歌文本或一個散文文本中,正如雅各布森在《語言學與詩學》(1958)一文中所明確指出的:“在詩歌中,相似性是添加于鄰近性之上的,任何轉喻都有輕微的隱喻性,而任何隱喻都具有一種轉喻色彩。”①也就是說,在詩語的結構過程中,相似性的選擇居于鄰近性的組合之上,占據主導地位,隱喻是詩歌主導性的結構方式,同時,鄰近性組合的詞語之間因為存在著某種對立或形象相似而具有某種隱喻性,而相似性選擇的詞語之間因為存在著時空、因果邏輯的關聯而具有某種轉喻性,正如縱向的選擇軸(共時性)與橫向的組合軸(歷時性)彼此靠攏、交錯,形成動態繁復的話語流,一如拉康所言的“迷人的隱喻的織體”。在這里,我們不妨借用此種隱喻和轉喻模式,來對大家耳熟能詳的一首中國古詩——李白的《靜夜思》進行細讀和深入闡發。
1床前明月光,2疑是地上霜。3舉頭望明月,4低頭思故鄉。
其一,這首五絕是按照空間鄰近性即轉喻的邏輯來寫的,從“床前”到“地上”,再到“明月”,最后到“故鄉”,句與句之間視覺行為的空間轉換(俯→仰→俯),交織著心理訴求的空間轉換(理[求真]→事[求善]→情[求美]):辨象體物,邏輯判定,是為真;各就其位(在床前或在地上或在天上),俯仰自得,是為善;物(月光或霜或明月)以情(思鄉之情)觀,情以物興,是為美;總體情感傾向是由近及遠、由實入虛、由淺入深、由淡漸濃的。
其二,這首詩的最大特色在于以隱喻來寫轉喻:床前的月光與地上的秋霜之間通過“白色”“清幽”“靜謐”等相似性而構成隱喻,明為隱喻,實為轉喻,而且,“床”(無論是“井臺”、“井欄”、“窗”還是“臥具”、“胡床”)之前的空間屬于個人所在,而“地上”的空間則屬于眾人所在,由此,隱喻的相似轉換蘊含著轉喻的空間擴大,喻詞“是”承擔著隱喻和轉喻連接的雙重功能,“疑”則暗示著“霜”的若有似無和詩人欲隱還現的在場;“望月思鄉”是中國文化中的傳統情懷和典型意象,“明月”成為溝通此處的詩人和遠方的“故鄉”之間的中介,最妙處在于,“舉頭”與“低頭”的動作行為既是空間的轉喻,又因彼此“對立”而構成相反相似的隱喻,同樣,“望明月”與“思故鄉”本來是轉喻的空間邏輯,但詩人以隱喻為出發點和推動力,將舉頭望月與低頭思鄉構成對立相似的隱喻游戲,于是,“明月”和“故鄉”之間空間相近的轉喻交融了某種對立的隱喻色彩,即詩人眼中之月與故鄉之月的對立,望月之孤幽與思鄉之傷悲的對立等;此外,另一重對立也凸顯出來,“明月光”與“地上霜”同為真實時空中的相似相對,而“望明月”與“思故鄉”則為一實一虛的對立,舉頭所望為有形之明月,月、光入目,低頭所思為無形之故鄉,不可捉摸,可感之“望”是詩人的個體行為,不可感之“思”已悄然轉換為思鄉游子的集體情懷,轉喻似乎將詩人的生活情境與明月、故鄉拉近,隱喻卻仿佛將詩人的內心世界與現實時空疏遠,二者不是相互抵消,而是彼此轉化和滲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整個文本來說,遠和近之間、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之間、心理空間與視覺空間之間、心(情)與身(物)之間的張力,皆來自于轉喻和隱喻之間的互動和膠著,最終形成了一種言近旨遠、質而實綺的意境。
其三,從1句“月光”到3句“明月”,是經由因果推理和空間鄰近的轉喻而來,1、3句“明月”二字的重復亦如1、3、4句韻腳(ang)的同音重復,更加強化了轉喻之上的隱喻效果,而4、2、1句之間又經由韻腳的語音重復和語義的相對相似(詩人低頭所思之故鄉與詩人低頭俯視床前之月光或霜)而形成隱喻關系,故鄉之思如月光或寒霜一般,白亮、清幽、冷寂、凝重。如此一來,我們可以獲得四層轉喻關系(1-2,2-3,3-4,1-3)和四層隱喻關系(1-2,3-4,1-3-4),交融互滲,層層疊合,構成文本話語的整體結構,從而使全詩意蘊飽滿,極富張力與層次感。
從版本學角度而言,自明代即確定下來且經過國人千余年誦讀而流傳至今的通行版本,與其他頗有爭議的五十余種版本相比,這種以隱喻寫轉喻的獨特效果表現得更加鮮明。比如《靜夜思》的另一版本為:“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②相較而言,這種版本以“看月光”替換了“明月光”,以“望山月”替換了“望明月”,其好處在于避免了“明月”二字的重復,且平添了“山”的意象,就整體形象來說,似乎更為充實,但細究而言,“山月”依然是“月光”的轉喻,“山”的出現只不過表明了詩人創作時的空間所在,在表層意思上強化了轉喻而已,除此,別無深意;而通行版本中“明月”二字的重復,直接使1、3句之間形成回環,而且,“明”字的語音(ing)與韻腳(ang)之間也形成了一種后鼻韻音節的相似,使句中與句尾也形成應和,更重要的是,這一重復在轉喻性的表層結構之上又疊加上隱喻的邏輯,從而產生了一種“套彩”的效果。這種看似無甚創新的重復,恰恰于有限的字句中制造出無限的重章疊唱的效果,在音律重復的審美原則之上,又增加了一重隱喻的詩學原則,相互融合,相得益彰,使音韻、語義乃至意境更加諧和婉轉,也使整首詩的氣息節奏更加流暢、自然、渾然一體。這種重復自《詩經》以來就成為了中國古詩最重要的美學原則,雖歷經演變愈來愈少,但只要用得恰到好處,便會使詩歌擺脫單調的轉喻設置,而增添幾分隱喻色彩,正如李清照之“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李商隱之“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等。
這種以隱喻寫轉喻的例子在中國古典詩詞中也是較為常見的,如“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等等。與之類似,以轉喻寫隱喻也屢見不鮮,比如“云想衣裳花想容”之句,由“云像衣裳花像容”通過“像”與“想”的相似替換得來,即變隱喻為轉喻,以轉喻詞“想”點石成金地創生出了“云”和“衣裳”、“花”和“容”之間的相似關系,這與把“花容月貌”轉變為“沉魚落雁”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無論哪種寫法,隱喻與轉喻都構成了詩歌語言操作的基本模式,都能創造出優秀的作品。雖然二者都是一種詞語替換,但相較而言,隱喻更成為詩人創造詩意與審美意蘊的首選,原因在于“詩性功能把對等原則從選擇軸投射到組合軸”,③而隱喻正是在選擇軸亦即空間軸上發生的,被選擇出來的字詞占據了某一特定空間,而它的存在(在場)又暗指了那些與其相似、地位對等但并未被選擇的不存在(不在場),當組合軸(轉喻關系)按選擇軸(隱喻關系)的方式建構詩語時,便大大強化了文本的縱深張力和言外之意的生成,為讀者提供更充盈的想象空間和審美意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在文學文本中,隱喻性愈強,文學性(詩性功能)也就愈強。
總之,雅各布森的隱喻和轉喻模式對中國古典詩歌的闡釋是非常有效的,《靜夜思》作為以隱喻寫轉喻的經典范例,經千年而不朽,無論現代都市的霓虹燈多么燦爛耀眼,我們依然能感受到那輪明月抒懷鄉愁、溫暖人心的迷人光芒。
①③ Roman Jakobson, Linguisitics and Poetics, Language in Literature,eds. Krystyna Pomorska and Stephen Rudy,Cambridge,Mass. :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6,p72, p68.
② 中華書局編輯部:《全唐詩》(卷一百六十五),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709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北京師范大學優秀博士學位論文培育基金項目階段成果
作 者:江飛,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0級文藝學中西比較詩學專業博士生,安徽省安慶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文學理論和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