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辛棄疾的題詠詞

摘 要：辛棄疾題詠詞大多產生于其賦閑退居時期，詞中題詠對象可分為三類：自然之景、人文景觀及書畫作品。辛棄疾對題詠對象外在因素傳神的描摹和內在物性準確的把握使其詞在藝術上達到了一種物我、賓主交融的境界。這一境界與詞人不涉雜欲的自由心態和自解自慰的特定心態分不開。題詠詞浸潤的情感內涵凸顯出詞人鮮明的個性和精神風貌，折射出南宋鮮明的時代特色。

關鍵詞：辛棄疾 題詠詞 創作心境 情感內涵

題詠是中國文化史特有的一種表現形式，也是古代文人雅士非常喜愛的詠嘆方式。他們常常在景色秀麗的名山大川、在尋常適意的酒肆樓館、在聲名鵲起的古剎古寺、在名園遺址、在古畫法帖、甚至于一柄小扇、一方手帕上揮灑出自己的一片纏綿或激情。這些自然和人文景觀在那時那地撥動了目歷者的心弦，引起了他們心理上的共鳴后，他們又以優美的文辭、超邁睿智的感嘆，形諸于文。多少山川風物因題詠而名震八方、盡展風流。反過來，題詠又因風景名勝知名度的不斷提高而愈加文播四海。

唐代詩人李商隱說：“人秉五行之氣，秀備七情之動，必有詠嘆以通性靈?！雹僖簿褪钦f，藝術（如詩詞）的出現，既與常言之“七情”相關，與人的心理和精神相關，也與構成人的生命體的“五行”相關。它能將“感蕩心靈”的種種人生境遇，能將內心獨特的人生體驗和審美體驗盡“展其義”、盡“騁其情”。我們即依此論，深入探討辛棄疾題詠詞中所呈現的自然、人文景致，所包容的主觀鑒賞情趣以及所折射的時代色彩。

一、題詠內容

鄧廣銘先生《稼軒詞編年箋注》一書中對各詞詞牌后“題某某”或“書某某”出現的次數進行統計，可知辛棄疾六百多首詞作中，大概有13首題詠詞。②稼軒題詠的對象大抵有三：其一，山巖小泉等自然之景：詠山巖2首，瓢泉2首。其二，亭臺樓閣等人文景觀：此類數量居冠，凡7首，高居一半。其三，人物畫或自然風光畫等藝術作品，2首。其中作于退居帶湖時期（宋孝宗淳熙九年至宋光宗紹熙二年）的有5首，作于退居瓢泉時期（宋光宗紹熙五年至宋寧宗嘉泰二年）的有3首，作于江、淮、兩湖時期（宋孝宗乾道三年至宋孝宗淳熙八年）的有2首，還有2首年代未考。

（一）題詠自然之景

從淳熙九年（1182）起，辛棄疾的退居生活真正開始了。作于此時期的5首題詠詞中，以題詠自然風光而著稱的有《水龍吟·題雨巖》：

補陀大士虛空，翠巖誰記飛來路？蜂房萬點，似穿如礙，玲瓏窗戶。石髓千年，已垂未落，嶙峋冰柱，有怒濤聲遠，落花香在，人疑是，桃源路。

又說春雷鼻息，是臥龍彎環如許。不然應是洞庭張樂，湘靈來去。我意長松，倒生陰壑，細吟風雨。意茫茫未曉，只應白發是開山祖。

上片聚焦于雨巖之外形及洞內景象。雖是靜態摹畫，然菩薩凌空之喻，自有飛動之勢。洞內景象更加奇麗神幻，這是一個與喀斯特地形地貌極其相似的所在，它更像是一個童話世界：奇石拔地而起，中空如洞，懸石高垂，冰柱崢嶸，遠遠還能聽到瀑布的流瀉聲，聞到落蕊的淡淡幽香。這種奇特景觀和獨特感受，使詞人恍如置身于世外桃源。下片擬飛泉之聲，或臥龍鼻息，或洞庭仙樂，或松吟風雨?；虺鲆韵胂?，或出以神話，不僅關合地形，神似其境，自然貼切，也可見飛泉之聲繁富多變，渾茫一片。這一派幽情秘趣，特別引人入勝。

辛棄疾退居上饒帶湖期間，曾游至鉛山縣東（今江西鉛山縣西南）期思村，見一泉，名周氏泉。據《鉛山縣志》載：“瓢泉在縣東二十五里，其一規圓如臼，其一規如瓢，周圍皆石徑。廣四尺許，水從半山噴下，流入臼中，而后入瓢。其水澄■可鑒?！毙翖壖惨灰姳闶窒矏?，為之賦《洞仙歌·訪泉于奇師村得周氏泉為賦》，其詞曰：

飛流萬壑，共千巖爭秀。孤負平生弄泉手。嘆輕衫短帽，幾許紅塵；還自喜，濯發滄浪依舊。

人生行樂耳，身后虛名，何似生前一杯酒。便此地結吾廬，待學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且歸去父老約重來；問如此青山，定重來否？

這里風景奇麗：“飛流萬壑，共千巖爭秀”，“一水西來，千丈睛虹，十里翠屏”。又有如此一泓碧泉，詞人此時已有卜居此地之意。其后辛棄疾時常往來于帶湖、期思之間，又據泉水形狀，將周氏泉改名為瓢泉。當時得泉的心情及命名泉的意蘊皆表露在 《水龍吟·題瓢泉》一詞中：

稼軒何必長貧，放泉檐外瓊珠瀉。樂天之命，古來誰會，行藏用舍？人不堪憂，一瓢自樂，賢哉回也。料當年曾問：“飯蔬飲水，何為是、棲棲者？”且對浮云山上，莫匆匆、去流山下。

蒼顏照影，故應零落，輕裘肥馬?！鳊X冰霜，滿懷芳乳，先生飲罷。笑掛瓢風樹，一鳴渠碎，問何如啞。

慶元二年（1196），帶湖舊居適毀于火，辛棄疾也就正式遷居瓢泉。詞人再度用“些”語再題瓢泉，贊其聲如“清■瓊瑤”，其水明如“鏡秋毫”，其味如“■云膏”“其外芳芬”，身處其間是“嗟予之樂，樂簞瓢些”。③從以上三首詞作可以看出，辛棄疾是異常鐘愛瓢泉的。

退居瓢泉后，鉛山一帶秀麗的山水景物自然也進入了辛棄疾的審美視野?！稓w朝歡·題趙晉臣敷文積翠巖》曰：“我笑共工緣底怒，觸斷峨峨天一柱。補天又笑女媧亡，卻將此石投閑處。”此句極寫翠巖這一奇異美景來歷的顯赫與遭遇的落寞。到底翠巖奇異在何處？原來，“霍然千丈翠巖屏，鏘然一滴甘泉乳。結亭三四五?！边@千丈翠巖屏釋放的是雄渾奔放的美，青翠欲滴的美，古樸蒼涼的美……這種美令詞人驚嘆、惋惜和深思。

（二）題詠人文景觀

辛棄疾的題詠詞除了詠嘆自然景觀之外，更多的是對亭臺樓榭等滲入了人文色彩的家居或游賞建筑的吟詠。如翠微樓、一枝堂、冷泉亭、高風堂、巢經樓、悠然閣，等等。亭是一種有頂無墻的小型建筑物。有圓形、方形、六角形、八角形、梅花形和扇形等多種形狀。亭子常常建在山上、水旁、花間、橋上，可以供人們遮陽避雨、休息觀景，也可使園中的風景更加美麗。樓閣是兩層以上的高大建筑。在園林中一般用作臥室、書房或用來觀賞風景。由于樓高，也常常成為園中的一景，尤其在臨水背山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堂，則泛稱正房，高大的房子。對這些家居或游賞建筑，辛棄疾的鑒賞角度是各不相同的。

第一，著意周邊風物。題詠冷泉亭即是如此，《咸淳臨安志》卷二十三載曰：“冷泉亭在飛來峰下，唐朝刺史河南元■建，刺史白居易記，刻石亭上。”對這一歷史久遠的名亭，辛棄疾卻將重點放在描寫亭周圍的自然景物上。朱德才在《辛棄疾詞選》中評說道：“此詞詠景頗具特色。詞人并不是按題所示，直賦冷泉亭本身，而是撇開筆觸，著意渲染周圍環境。并沿著詞人的游蹤，夾道古杉，翠谷泉聲，千丈青壁，蔥蘢山木，瑯■綠竹，瓊珠碧潭……依次寫來，給人以曲徑通幽，勝境沓來之感。最后點出的“危亭”，也是旋到旋收，不著一個頌詞，而“危亭”之美自在其中。④

第二，闡說題額寓意。南宋的園林藝術已達到相當精美的程度，園中各處細部景觀的題額命名，都有一定出處，寄寓著園主的生活志趣。棄疾題詠亭堂的詞，往往就其題額寓意加以闡說。如楊少游的“一枝堂”取義《莊子·逍遙游》“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并兼有以小觀大，所謂“芥子納須彌”的寓意。辛棄疾題詠此堂的《水調歌頭》就從“一枝”上作文章。上闋感慨人在宇宙中顯得十分渺小，意在說明“一枝”足以棲身，下闋融化《莊子·逍遙游》的典故，贊許園主有如鯤鵬無法棲身于“芥子”天地，而命其堂為“一枝”是從莊子齊物論的角度取義的。全詞純是議論，有正說，有反說，闡明“一枝堂”的寓意，又表達了園主知足自適的情趣，很有特色。

第三，即興吟發意趣。如辛棄疾因喜愛朋友傅巖叟的“悠然閣”恰能表現陶淵明的詩意，曾多次作詞題詠。最典型的莫過于《新荷葉·再題傅巖悠然閣》：

種豆南山，零落一頃萁。歲晚淵明，也吟草盛苗稀。風流劃地，向尊前、采菊題詩。悠然忽見，此山正澆東籬。

千載襟期，高情想象當時。小閣橫空，朝來翠撲人衣。是中真趣，問騁懷、游目誰知。無心出岫，白云一片孤飛。

在詞中，辛棄疾將陶淵明在歸隱后荷杖田間、寄情山水、觀菊品酒的日子詩意化。而即興吟發的幾乎全是陶詩成句，但傳達的悠然、超邁意趣卻全是經過詞人過濾的辛氏化心緒，流布的亦是詞人對陶淵明的一片仰慕之情。

（三）題詠書畫作品

辛棄疾還有一類針對特定的繪畫作品而作的吟詠賞贊之詞。這類題詠繪畫作品的詞是用文學文本喚起讀者和表現自己的繪畫想象?！段鹘隆ゎ}阿卿影像》即是一闋題詠人物畫的詞作：

人道偏宜歌舞，天教只入丹青。喧天畫鼓要他聽，把著花枝不應。何處嬌魂瘦影，向來軟語柔情。有時醉里喚卿卿，卻被傍人笑問。

詞中畫面之人處于妙曼的花枝叢中，人花相襯的構圖，已使人物之美隱約可感。然后再用“嬌魂瘦影”繪其情態，“軟語柔情”描其性情，使人物之美由可感進一步走向清晰。詞人著筆不多，僅用寥寥幾筆，把“把著花枝不應”的畫面人物就凸顯在讀者的眼前。但詞人的高明之處還不在于傳神地描寫人物，而在于強化自己對畫面人物的情感，在其自身與畫面中的人物之間建立起一種深情款款而又彌足有趣的張力，創造了一種更完滿更綜合的審美經驗。從審美維度來品味，這也是兩種藝術美的再創造，令人回味無窮。⑤

折扇是南宋的流行之物，在扇面上題詩作畫是宋代文人雅士的賞心樂事。辛棄疾的《清平樂·書王德田主簿扇》即是一首依畫題詠之詞?！跋厣硿\，紅杏都開遍。■■不知春水暖，猶傍垂楊春岸。片帆千里輕船，行人想見欹眠。誰似先生高舉，一行白鷺青天?！痹~中那縮小的自然畫面既生機盎然又淡遠空靈，而且表達了詞人潛藏的內心情愫，那便是如先生一樣，“白鷺上青天”般的得到朝廷的高舉和賞識。

二、創作心境

事實上，題詠的過程就是一個鑒賞者的藝術創造過程。鑒賞者通過對物質符號結構（自然或人文景觀、書畫等藝術作品）的感知、破譯、否定，而進入其蘊藏之藝術世界，鑒賞者游心馳騁，將自己內心體驗過的“意味”重又“還原”為活生生的形態而回到人們的心頭，并且生發出無數新意。⑥而不涉雜欲的自由心態是鑒賞者游心馳騁的心理前提，古人稱這種心態為“閑”，即心無弛獵之勞，身無牽臂之役。這種可以養性、可以悅心，可以怡生安壽的閑情逸致便為審美鑒賞者進入藝術境界創造了心境。

辛棄疾退居帶湖和瓢泉時期的生活是自由的。有的時候，他徘徊于帶湖新居和附近的山水之間，堂前看山，東籬賞菊，悠然得趣；有時候，他又作短期出游，尋訪山水形勝，流連于大自然的奇麗風光之中；有時候，他閉門家居，或展卷觀書，對花飲酒，或督教子女，安享天倫之樂；又有時候，他訪朋問友，詩酒唱和，談論終日。總之，此前較少留意的日?，嵓?、山川風物，現在成了辛棄疾退居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⑦正是這種心境悠閑的自由狀態，辛詞題詠詞便呈現出跳宕寬闊、了無遮礙的藝術自由氣象。具體表現為：

第一，思與境偕。辛棄疾題詠之作中所言情志來自于對景物的興感，并非外加，情景交融，意境闊大而高遠。如《木蘭花慢》：“甚拄笏悠然，朝來爽氣，正爾相關。難望使君后日，便一花一草報平安，與客攜壺且醉，雁飛秋影江寒?！痹~中情景有機無間的配合，從而構成一種不無逸放而又略帶衰颯的意境。又如《滿江紅·再用前韻題冷泉亭》中，面對著“照影梅溪，悵絕代佳人獨立”和“高欲臥，云還濕。清可漱，泉長滴?？焱盹L吹贈，滿懷空碧”的冷泉周遭美景，詞人已意醉神迷，因而，發出：“怕他年，重到路應迷，桃源客。”以此觀之，辛棄疾題詠詞中“思與境偕”的產生，是在萬慮俱消，鏡心澄清的心境下，體驗之物的物性特征與詞人心中的情感想象融匯統一、和諧一致而形成的。他的《偶作》詩（三首之一）寫道：“一氣同生夭地人，不知何者是吾身。欲依佛老心難住，卻對漁樵語益真。靜處時呼酒賢圣，病來稍認藥君臣。由來不樂金朱事，且喜長同垅畝民?！本颓∪缙浞值亟沂玖诉@一心理層面的原因。

第二，神與物游。在辛棄疾題詠之作中，詞人往往身在此而思及彼，形體囿于空間的存在，而心卻超越空間，神馳于千里之外，千載之上。像“補陀大士虛空，翠巖誰記飛來路”⑧、“誰信天峰飛墮地，傍湖千丈開青壁”⑨、“我笑共工緣底怒，觸斷峨峨天一柱。補天又笑女媧亡，卻將此石投閑處”⑩等詞句，即是向渺遠的神話和虛渺的仙話展示詞人主體精神的自由性。而“記當年，下腐鼠，嘆冥鴻”{11}、“洞庭張樂，湘靈來去”{12}、“悠然忽見，此山正澆東籬”{13}等詞句，則是詞人從前代人的詩文中自由地出入，雖未離題詠對象，卻又完全擺脫了對象的制約性與規定性。《水龍吟·作些語再題瓢泉》，則是從空間上，于蓬蒿遍地之地、虎豹猖獗之所、江海流布之處、路險山高之途馳騁想象，召喚瓢泉之魂歸來?？傊谶@類題詠詞中，辛棄疾已經進入了那種“出入六合，神游九州”的忘我之游，擁有了“控引天地，錯綜古今”的超越之感。此時期的詞人，退居一隅，移情于大自然和自己心儀的人文景致，欣欣然而樂歟，在他們的懷抱中知足寡欲、樂天知命，創造出寧靜、平和的物我交融之境。

這些似乎就已說明，辛棄疾已掙脫了思想上的苦悶，全然避俗逃名，順時安處了。并不是這樣的?！案F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保ā睹献印けM心上》）這是儒家對待出處進退的一貫的思想和態度。辛棄疾自幼即受到過良好的儒家傳統思想的教育和熏陶，又素以“真儒”自期，當其真的面對落職退居的現實時，自然也會試圖努力做到寵辱不驚，處變泰然，努力保持儒家士大夫應有的理想人格及精神境界的。顏回，以其能安貧樂道和視富貴貧賤如一而為人稱贊。因此，顏回的思想與人格，便成為中國古代士人的一種理想人格，是他們每于窮愁顛沛之際用以自我精神撫慰的一劑良藥。落職退居的辛棄疾，此時便自然而然地將顏回視為景仰和效法的對象。

《水龍吟·題瓢泉》一詞中寫道：“樂天知命，古來誰會，行藏用舍？人不堪憂，一瓢自樂，賢哉回也?！本蛯︻伝匦胁赜蒙岬臉诽熘鼞B度備極推崇。這也可以看出辛棄疾在政治上受到重創之后，不但從自然中得到溫存和安慰，更從真儒賢士的身上找到了某種心靈的解脫，內心中的矛盾沖突、抑郁不平之氣暫獲釋然。為此，他需不停地自解自慰?！端堃鳌罚ㄓ眯┱Z再題瓢泉，歌以飲客，聲韻甚諧，客皆為這■）即是這一心理的呈現。此詞仿《招魂》體，屬詞中創格。詞托名招魂，亦泉亦己，借以明志抒懷，前二句頌瓢泉而自喻品格之高潔，以下仿《招魂》“何為四方些”筆法，從反面立意，備言外界種種污濁險惡，不可逗留，唯以歸山為宜，其間命意雖不能、亦無需一一指實，但無疑是數十年宦海生涯的形象概括。接著正面招魂，希瓢泉魂兮歸來，為我釀美酒，煮芳茶，同享寧靜悠閑之樂。結三句歸結自身，點明題旨，厭棄險惡的官場和污濁的現實，甘愿永居山中，與瓢泉為伴，簞食瓢飲，清貧自樂。這些都體現了他自解自慰，退而求適的一面。

另外，以辛棄疾胸襟的豪邁閎闊和性格的剛強自信，他也輕易不會因落職退居就愁思郁積、心灰意冷。當多種感情相互矛盾時，他會在內心里自行調節，不會讓某種情緒橫據心胸的?！肮沤耠[逸之宗”陶淵明的人生境界在此時便也成為他的人生范式。這使得身在田園但內心痛苦的辛棄疾拓寬了視野，在閑退中他時時向陶靠攏，與陶一樣農耕、飲酒、賞菊等等。如“東籬多種菊，待學淵明。”（《洞仙歌·開南溪初成賦》），在《新荷葉·再題傅巖悠然閣》更是全篇化用陶的詩句。他擬陶學陶的目的，只是為了自解自慰，即“我愧淵明久矣，猶借此翁湔洗，素壁寫《歸來》”（《水調歌頭·再用韻答李子永提干》）。

但是，久蓄于辛棄疾心中的恢復之愿，卻因退居而無從實現，由此帶給他的心靈痛苦和磨難，無論怎樣都是綿延無絕期和難以完全排遣的，只要這種愿望還存在。所以，辛棄疾退居的時期，既是他努力使自己去適應退居這一現實，努力排遣由被劾退居和恢復之事難成所帶來的失落和痛苦的時期，又是他不甘心于這種現實，時刻關注政局和宋、金形勢，希望東山再起、恢復有成的時期{14}。故學顏子的“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和取法陶淵明形跡表層意義上的歸隱，都反映了辛棄疾自解自慰和進退求適的特定心態。

由此可以看出，辛棄疾創作題詠詞時的心態既有表層意義上不涉雜欲的自由心態，又有深層意義上自解自慰的特定心態。前一種心態使其題詠詞不拘形式，任情感暢游，具有極大的自由度和藝術魅力。后一種心態則使其題詠詞凸顯出詞人鮮明的個性和精神風貌，那種強烈的現實責任感、使命感和憂患意識，無疑又折射出南宋鮮明的時代特色。

三、情感內涵

所以，我們可以這么認為：無論是前一次閑退帶湖，還是后一次隱居瓢泉，辛棄疾雖努力以顏回和陶淵明為榜樣，卻更多屈原的情愫，他難消內心躁動、難平心中激奮。正如清人周濟所說，是“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而已。{15}我們從其題詠詞所浸潤的情感中，便能深深體味到。

（一）“風物本吾家，今為客”的故土留戀之感

辛棄疾一生渴望收復失地、統一河山，當面對祖國雄偉的河山和追憶歷史上的英雄人物時，他滿腔的豪情壯志和對南宋茍安局面的強烈反感就會被激發。他筆下的山水多寄寓作者悲憤的心情，他眼里的神州是“南北共，正分裂”，是“吳楚地、東南坼”，是“山河舉目雖異，風景非殊”，是“追往事今不見，但山川滿目淚沾衣”，是“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而南宋小朝廷卻只思茍安一隅，抱著“剩水殘山無態度”的消極心態。辛棄疾極想有為，卻被迫退隱，志士扼腕，令人嘆息。面對著“楚天千里清秋”的美景，詞人卻只能“獻愁供恨”，流下一行行英雄淚。《滿江紅·題冷泉亭》即蘊含著這一故土留戀之感：

直節堂堂，看夾道冠纓拱立。漸翠谷、群仙東下，■環聲急。誰信天峰飛墮地，傍湖千丈開青壁。是當年，玉斧削方壺，無人識。

山水潤，瑯■濕。秋露下，瓊珠滴。向危亭橫跨，玉淵澄碧。醉舞且搖鸞鳳影，浩歌莫遣魚龍泣。恨此中，風物本吾家，今為客。{16}

由上片看，首二句擬人，次三句比喻，次五句就飛來峰傳說展開想象。然擬物為人，已露虛幻之跡；以仙人■環之聲喻泉水叮咚，漸入神話境界；“玉斧削方壺”，即成一片奇幻。終至于下片產生由亭上“橫跨玉淵”的非凡之思，并進而生出到天上與鸞鳳共舞的仙人之想。境由遠而近，景由低而高，詞人的感覺由實而虛，由虛而幻，詞境亦愈變愈奇，筆力愈來愈壯，詞人對祖國山河的熱愛之情亦愈來愈濃。{17}詞人一路勝贊此地的風光之美，為的是突出結尾處之“恨”字，是呀！風物是如此之美，可惜的是“我”只能以客人身份來欣賞！由此推之，祖國的大片河山如今卻遭異族蹂躪，宋朝之子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淪入異邦。“恨此中，風物本吾家，今為客”一句，寄托著詞人多么深沉的感慨！

（二）“卻將此石投閑處”的志士不遇之悲

“士不遇”是一個歷代士人吟詠不盡的主題?！疤撠摿柙迫f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18}便是歷代士人一生的寫照。那一首首“士不遇”的悲歌，抒發的是士人在失去了橫向選擇之自由后的群體的失所之悲與窮途之慟，抒發的是士人主觀理想與客觀形勢沖突所導致的主體意志遭受壓抑的幽郁孤寂?！稓w朝歡 ·題趙晉臣敷文積翠巖》，就是一首抒發志士不遇之悲的托物寓意之詞：

我笑共工緣底怒，觸斷峨峨天一柱。補天又笑女媧亡，卻將此石投閑處。野煙荒草路，先生拄杖來看汝。倚蒼巖，摩挲試問，千古幾風雨？

長被兒童敲火苦，時有牛羊磨角去?；羧磺д纱鋷r屏，鏘然一滴甘泉乳。結亭三四五。會相暖熱攜歌舞。細思量：古來寒士，不遇有時遇。{19}

詞人以充滿感情的筆調，寫積翠巖山石被風雨侵蝕，被兒童敲火，被牛羊磨角的種種苦難遭遇，實際上是抒發自己受打擊、被排擠、懷才不遇的痛苦，詞中把突兀嶙峋的山石比作共工觸斷的擎天柱、被女媧棄置不用的補天石，其用意正在于此。他的命運際遇，無論是社會原因，還是個人原因，都是悲劇性的。他勇擒叛賊、招募抗金義士的軍事才華，“美芹十議”所體現的政治才華，治理州郡的從政才干，還有出眾的文學才華，無不證明他確實是那一個時代的補天石。然而，他卻飽受打擊、排擠、罷貶之苦。在實際的政治生活中，歸正人的身份，使南來欲有所作為的辛棄疾在朝中是舉步維艱。所以，在他正當盛年有為之時就被迫歸隱山林，不能盡展其用。可見，積翠巖不為人賞識的遭遇是多么強烈地觸動了詞人的內心！末尾寫積翠巖忽然放出異彩，引起了世人的重視，并發出“古來寒士，不遇有時遇”的感慨。這么寫似乎與前面情感矛盾，而實際上，這只是應景之言，因為趙晉臣字不遇，詞人在此用雙關句寬慰友人，意思是說你趙不遇和我不同，是會有施展才能的機會的。而這一勸慰，更體現了詞人內心的無奈和悲哀。

總之，辛棄疾的題詠詞，就其寫法和句式而言，用賦體而兼比興，帶有明顯的散文化痕跡。就其審美趣味而言，傳神妙肖，又不粘滯于本物，具有跳宕寬闊的藝術自由氣象和閑雅高遠的藝術審美情趣。因而，辛棄疾的題詠詞也和他其他類別的詞作一樣在古典詩詞的歷史長河中發出灼灼光輝。

① 李商隱：《獻相國京兆公啟》，轉引自《中國文學理論發展史》（二），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第233頁。

②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③ 所引詞句出自辛棄疾《水龍吟》·《用些語再題瓢泉，歌以飲客，聲韻甚諧，客皆為這■》。

④ 朱德才：《辛棄疾詞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7頁。

⑤ 苗貴松：《宋代題畫詞簡論》，《常州師范?？茖W校學報》2004年第2期，第19—23頁。

⑥ 夏昭炎：《意境概說》，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158頁。

⑦ 鞏本棟：《辛棄疾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頁。

⑧ 辛棄疾：《水龍吟·題雨巖》，出自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41頁。

⑨ 辛棄疾：《滿江紅·題冷泉亭》，出自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38—239頁。

⑩ 辛棄疾：《新荷葉·再題傅巖悠然閣》，出自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97頁。

{11} 辛棄疾：《水調歌頭·題永豐楊少游提點一枝堂》，出自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38—239頁。

{12} 辛棄疾：《水龍吟·題雨巖》，出自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41頁。

{13} 辛棄疾：《歸朝歡·題趙晉臣敷文積翠巖》，出自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75頁。

{14} 鞏本棟：《辛棄疾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9—70頁。

{15} 鄧喬彬：《宋詞與人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34—135頁。

{16}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38—239頁。

{17} 彭國忠、劉鋒杰編注：《豪放詞》，安徽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51頁。

{18} （唐）崔玨：《哭李商隱》出自（清）彭定求：《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858頁。

{19}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75頁。

作 者：黎修良，株洲職業技術學院中文教授，主要研究辛棄疾及唐宋文學；譚小琴，株洲職業技術學院中文副教授，主要研究現代文學及應用文寫作。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