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向六朝詩歌學習,是湯顯祖對抗明代中期以來“詩必盛唐”文風的策略之一,但湯氏本人的詩歌卻并未完全為六朝詩風所籠罩,《春游即事》和《江館》分別體現了湯顯祖早期和晚期對六朝詩風的兩種不同形式的超越。
關鍵詞:湯顯祖 六朝詩風 《春游即事》 《江館》
湯顯祖(1550—1616)字義仍,號若士,是我國明代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除以戲曲聞名,被譽為“東方的莎士比亞”之外,湯顯祖的詩文在當時亦享有盛譽。他的詩根基六朝,設色綺麗,用典精熟,在當時“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主流文壇之外形成一道特別的風景。
雖然取法六朝是湯顯祖反對“詩必盛唐”的一種主要策略,但他的詩歌創作卻并未完全為六朝傳統所籠罩。早期的湯詩在主學六朝詩風的同時,兼引入初唐格調,晚期的湯詩則在融會六朝和兩宋的基礎上一變而為老成渾然。學六朝而兼取初唐,對于六朝詩歌而言,總體上代表的是一種技術路線上的超越,而變風格為老成渾然,則意味著使詩歌重新歸附于其抒情主體,這是一種更深層次上的超越。下面所選的兩首詩分別是湯顯祖早期和晚期的作品,通過對這兩首詩的鑒賞和解讀,我們將勾勒出湯顯祖一生詩歌創作轉變的一個小小的側面。
第一首詩是《春游即事》:
緩帶履蘭唐,橫橋春草芳。三條明廣陌,萬戶拱開陽。翠氣樓臺結,紅光歌吹揚。林啼白鸚鵡,門列紫鴛鴦。玉桂霄云正,金壺晝日長。郎池烽火樹,靈館郁金香。學士歸鸞閣,將軍散象廊。太平惟踏賞,無德助春光。
此詩原載于《問棘郵草》,具體的寫作時間不詳,徐朔方先生的《湯顯祖全集》定其作年為約1577年至1580年(湯顯祖二十八歲至三十一歲)。這三四年間,正是湯顯祖在科舉上遭受重大挫折的時候。①以湯氏之高才而屢不能中,其心中之郁悶不平可想而知。而根據詩中所提到的“三條”、“玉桂”等推斷,這首詩的寫作地點很可能是南京。
既是春游,詩之起首便給人制造出一種慵懶自由之態。緩帶,即放松衣帶,象征著一種向著自我的回歸。蘭唐,即長滿蘭花的池塘,它和橫橋、芳草共同構成了一幅春天的自然圖畫。
接下來便是寫人世間的景物。三條,指都城中的大路。《周禮》曰:“國方九里,旁三門。”每門有大路,故稱三條。②開陽,即城門。東漢時洛陽有開陽門。又按《景定建康志》③卷二十《門闕》所引之《宮苑記》:“凡十有二門,南面最西曰陵陽門,后改為廣陽門,正門曰宣陽門,次東曰開陽門,后改為建陽門。”則南京在宋時亦有開陽門。湯詩這里所說的“開陽”,當只是泛指帝都的城門而已。寬闊的大路,千家萬戶拱繞著城門,足可見出城市之雄大,而樓臺歌吹,更是渲染出帝都的富麗堂皇。白鸚鵡、紫鴛鴦,都是珍貴的禽鳥。《西京雜記》④卷三:“茂陵富人袁廣漢,藏鏹巨萬,家僮八九百人。于北邙山下筑園,東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內。構石為山,高十余丈,連延數里。養白鸚鵡、紫鴛鴦、牦牛、青兕,奇獸怪禽,委積其間。……廣漢后有罪誅,沒入為官園,鳥獸草木,皆移植上林苑中。”可見白鸚鵡和紫鴛鴦不僅與巨富豪門緊密關聯,而且和所謂的“皇家氣象”亦有著關系。
下面則由街市、房屋寫到宮廷之內。金壺,是古時的一種計時工具。在古典文學作品中,它常常和宮廷政治生活相關,所謂“朝臣待漏”是也。而“玉桂”則對確定本詩的寫作地點有著重要的意義。如此“玉桂”指的是戶外種植、自然生長的桂花,則此詩多半寫于南京,因北京寒冷,桂花未必能在戶外存活。而倘若此“玉桂”本是盆栽或是靠人工特意養護,則本詩之寫作地點恐將難以確證矣。“霄云正”、“晝日長”,一個“正”字、一個“長”字,同樣渲染出一種慵懶平和之態。郎池,按《三輔黃圖》⑤卷四:“上林苑有初池、糜池、牛首池、蒯池、積草池、東陂池、西陂池、當路池、大臺池、郎池、牛首池……”則其本為漢代池名,而這里當但取其“池”意而已,或解作“郎署之內的池塘”,其意亦可通。烽火樹,古人常用其指珊瑚,這里則是指樹之狀若燃燒的烽火。靈館,是供奉神靈或祖先之所。《三輔黃圖》卷三:“漢武帝元封元年封禪后,夢高祖坐明堂,朝群臣,于是祀高祖于明堂,以配天。還作首山宮,以為高靈館。”供奉祖先,也是封建朝廷不可或少的一項禮制。
上面既寫到一系列的宮廷景物,下面也寫到在其中活動的人。象廊,指用象牙裝飾的廊殿,它和鸞閣一樣,都是高官大臣們活動的場所。文臣武將們不在朝中計議爭論,而紛紛散去,足知天下之太平無事了。唉,在這樣的一個太平盛世里,我除了以一個閑人的身份游春踏賞,又能做些什么呢?只可惜我的才學淺薄,不能被國家所簡拔,也就無法用我的德行使得這無限春光顯得更加美好了!在這最末的一句牢騷浩嘆里,我們看出了湯顯祖心中深深的不平。
和湯顯祖早期主要學習六朝的詩歌不同,這首詩在整體風格上更傾向于初唐。唐人喜歡用漢典、喜歡將本朝和漢朝作比較,在描寫上雖注重色彩之調配卻大大摒棄了南朝詩歌的那種綺靡浮麗,從這些特點來看,湯顯祖的這首詩是近于“唐調”的。只不過,他的這種初唐格調和前后七子鼓吹的“盛唐格調”又有所不同。在六朝和盛唐之間,湯顯祖顯然找到了一條不同的超越門徑。
第二首詩是《江館》:
林中高館筑須成,水外閑庭■欲平。身世河山多白首,子孫天地一蒼生。鉤簾語燕驚風起,檻舸眠鷗■浪明。是好花朝誰到賞,淥波如酒泛新晴。
此詩作于萬歷二十七年(1599)二月,作者時年五十歲。在歸鄉后的幾年間,湯顯祖一面讀書嘯詠,一面也忙著擴建新家,相繼修建了玉茗堂、清遠樓、芙蓉館等一系列建筑。本詩大約就是某個建筑竣工之后的作品。
“林中高館筑須成,水外閑庭■欲平。”■,即以磚瓦等砌成的井欄。“林中”二字點明了新館所處的位置,而新館之高挺又與井欄之頹敗傾倒形成對比,世事的滄桑輪換暗寓其中,制造出一種時空上的錯落之感。
處新館而覽舊跡,心中自然地生發出一種感慨:“身世河山多白首”,此時此刻的作者雖然結束了那種漂泊河山的仕宦生涯,重新投入家庭生活的懷抱,但可悲的是,無論是自己,還是身邊的親朋,多數已是鬢發斑白,老之將至了。人入老年,就會常常念及子孫,同時也常常會想起前生后世。“子孫天地一蒼生。”《顏氏家訓·歸心篇》⑥:“形體雖死,精神猶存。人生在世,望于后身,似不相屬。及其歿后,則與前身似猶老少朝夕耳。……夫有子孫,自是天地間一蒼生耳,何預身事?而乃愛護,遺其基址,況于己之神爽,頓欲棄之哉?”將子孫稱作蒼生,恐怕只是故作灑脫。但湯氏一生對佛教多有研究,在老年之際想起后世今生,卻是再自然不過了。他著名的“至情論”在某種角度看來,正也是對于生命本身的一種思索。
雖是想到今生后世的輪回,但湯詩卻并未流入《顏氏家訓》“當兼修戒行,留心誦讀,以為來世津梁”式的陳腐說教。“鉤簾語燕驚風起,檻舸眠鷗■浪明。”語燕眠鷗,微風細浪,登時將畫面變得“活潑潑地”,全詩也由此染上了一種積極熱烈的色彩。
“是好花朝誰到賞,淥波如酒泛新晴。”前一句既帶著一種孤高自賞,又暗含著一種期待。后一句倒讓我們想起了李白的《襄陽歌》:“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醅。此江若變作春酒,壘曲便筑糟丘臺。”面對如此醉人的春光,其實是酒是水已完全無關緊要,在一個開心且浪漫的人的眼里,酒與水又有什么區別呢?
湯顯祖晚年的這首詩,體現的乃是他在詩學道路上的另一次飛躍。湯氏早期的詩,設色多學六朝,同時又喜歡用典,故在別成一格的同時,常常又有晦澀難懂之病。步入老年,湯顯祖的詩風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在洞徹人生之后,湯詩中多了一種灑脫和老成。對于晚期的湯詩而言,最能打動人的已經不再是絢麗的辭彩和純熟的藝術技巧,而是那蘊藏在詩歌之中的精神和情感。閱讀湯顯祖晚年的詩歌,常常需要讀者進行更多的情感介入,需要讀者站在生命的立場上與作者進行更深層次的精神交流,晚年的湯詩也因此成為一個更具“召喚性”的開放的文本結構。這種“召喚”使得湯顯祖的詩超越了技術主義的詩學路線,完成了向著詩歌抒情本質的回歸。
這首《江館》詩借景抒情,而情則隨句迭漲,一發不收,其情感之快樂高昂,其抒發方式之率性自然,即使在湯顯祖年輕時所創作的詩中亦不多見。年輕的詩人喜歡言愁,喜歡雕琢堆砌,及到老年時,不講求詩歌的技巧,作品卻渾然天成,自有風味。湯顯祖的這首詩,也算是一個明證吧!
① 徐朔方:《湯顯祖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② 按李賢《漢書》注。
③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④ 葛洪:《西京雜記》,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7頁。
⑤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⑥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作 者:劉競飛,博士,長春師范學院漢語言文學學院教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中國文學批評史。
編 輯: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