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方石英的詩歌具有強烈的自敘傳色彩。他的作品清晰飽滿地呈現出方石英的精神肖像,并且實現了對詩人自我靈魂故鄉的探察以及詩學精神的還鄉。
關鍵詞:方石英 自敘傳 精神肖像
郁達夫說過:“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句話最適合做方石英詩歌的注腳。方石英的詩歌具有強烈的自敘傳色彩。他的作品清晰飽滿地呈現出方石英的精神肖像,并且實現了對詩人自我靈魂故鄉的探察以及詩學精神的還鄉。我們從他的詩集《獨自搖滾》①中擷取三首短詩《獨自搖滾》(2004)、《父親的大興安嶺》(2003)、《稻草人》(2008),便可窺視一斑。
《獨自搖滾》是一幅搖滾詩人自畫像:“大雁進入小學課本/天空一下子變得湛藍/風吹動白云/風吹動菊花/同時被吹動的還有我瘋長的頭發//一切似乎都是預先設定/我帶著自己的影子/游學四方/碰到一些好人/碰到一些壞人//我的名字/隱現在火焰邊緣/我是如此熱愛睡覺/石頭把我的夢墊得很高很高”。方石英非常偏愛這首詩,把它作為自己詩集的名字。在很大程度上,這首詩可以看做方石英的自畫像,一幅搖滾詩人的素描。方石英無論為文為人,都一直呈現出儒雅、低調、內斂、安寧的品質,而這首詩卻呈現了一個更加內在的方石英。我不知道方石英是否喜歡搖滾,或者做過搖滾歌手。但是,詩歌確確實實呈現了一個搖滾詩人的形象——情感如長發飄逸,詩思如牛仔褲飽滿,充盈著獨立不倚的搖滾精神。
方石英多年做電視紀錄片編導工作,因此,他深諳鏡頭的秘密。在他的詩歌作品里面,鏡頭感非常強。第一節由五個鏡頭構成:“大雁進入小學課本”;“天空一下子變得湛藍”;“風吹動白云”;“風吹動菊花”;“瘋長的頭發”,這組鏡頭視野開闊,富有層次感。在這高遠境界的背景下,抒情主人公出場了:“我帶著自己的影子/游學四方/碰到一些好人/碰到一些壞人”。這些貌似輕描淡寫的句子,恰恰在深處流溢出獨立傲岸的游吟詩人的品性。他的靈魂在本質上永遠處于“獨自”狀態,在“游學”的過程中,“碰”到的無論好人還是壞人,似乎都無法觸及到他深層的靈魂,“碰”一詞,傳遞出人與人之間的“偶然性”,誰也無法改變他自身的“必然”狀態。所以說“一切似乎都是預先設定”。這種說法并不是所謂的“宿命”意識,而是基于自我認知的確認以及無法更易的個體本性。
最后一段最能體現詩歌的自敘傳色彩。他的名字“方石英”是一種十分特殊的石頭。他的祖父為之起名的時候,就寄予了剛柔相濟品性的期望。方石英是一種冶金原料,極難產生化學變化或誘導反應發生,即使在極高溫度或惡劣的環境也不會裂解變質,這種材料本真即隱喻著一種人格。一方面,我們在生活中看到了詩人方石英的溫和與安寧,另一方面,我們在詩中看到的是他的內心的堅硬、激烈與尖銳。最后一句“石頭把我的夢墊得很高很高”,可謂整首詩的“點睛之筆”。“石頭”在方石英的《石頭》《往石頭的方向看》《石頭之歌》等很多詩中都是一個具有母題意味的意象。這些詩歌都可以與此詩進行互文解讀?!妒^》一詩中寫道:“石頭!內向的心隱居在深處/孤獨的、純潔的、絕望的/石頭,喜歡把耳朵貼著泥土/傾聽樹木緩慢地生長/還有風,源源不斷地運來遠方的寂靜與荒涼”,“石頭!早已習慣在大地上獨自流浪/不管以何種姿態現身/都會保持必要的堅硬”。這是“隱現在火焰邊緣”而淬煉出來的精神人格。他的內心無論多么桀驁不馴、多么激烈與尖銳,最終的形態卻是堅固而安定的——換句話說——風暴的內心是平靜。
不得不提及這首詩內在的力的結構圖示。詩歌首段展示的是境界闊大高遠的天空系列意象,按照常規寫法,尾段往往安排大地意象與之協調起來。而方石英以“石頭”作為結尾意象。畫面支點是石頭,而不是大地形象。這樣,首尾所構成的結構圖示,恰恰是一個“倒三角形”。不過,從閱讀效果上講,這個“倒三角形”并沒有給我們帶來不穩定感,其原因在于畫面的支點“石頭”自身所涵有的內力支撐。于是,矗立于天地之間的一個真正具有定力的獨自搖滾的靈魂歌手形象,以獨特的藝術方式,得以塑造完成。
如果說《獨自搖滾》是詩人自我精神鏡像的呈現,那么,《父親的大興安嶺》則是他在深情回眸中的一次靈魂尋根與精神還鄉。
方石英的精神世界是一個立體多面體,兼具南方文化的溫和性情與北方文化的堅硬品質,或曰:剛柔相濟。這或許與其父親二十出頭就遠赴大興安嶺的經歷與人格淘染有關?!陡赣H的大興安嶺》寫到他的父親在大興安嶺地區的人生磨難。這里有一個深情的家族敘事。據方石英講,他的父親與舅舅從小認識,所以他的父親與母親認識很早。后來,父親作為知青遠赴大興安嶺,一待就是十年,而母親在南方為愛守候。期間他們鴻雁傳書,直到父親返城回鄉。這首詩于是也就在南方與北方的空間中展開了父母二人的情感世界。
《父親的大興安嶺》塑造了兩大意象群落。一是南方意象群落,性質是母性的,與其母親生活的環境有關,包括“故鄉的海”、“南方的夢”、“南方的雨”、“母親的淚”等,指涉的是生命感受的敏銳細膩與情感的豐富充沛。二是北方意象群落,性質是父性的,包括“大興安嶺”、“塔河”、“斧頭”、“雪地”、“土炕”等,指涉的是父性文化的遼闊、堅硬、樸質。在方石英的生活世界里,南方意象本來是作為主體生存的,但在此詩中卻退居背景地位,而將北方意象置于到核心地位。兩大意象群落,南北時空交織,構成了極大的空間張力、文化張力與情感張力,也造就了方石英精神空間的豐富性:在表面的溫和下面,潛藏著堅硬的內質,如山上的石頭,棱角分明,不華麗、不淫靡,樸實,深沉。
他在寫給父親的另一首詩《幸福,那是我出世》寫道:“我每天都看到你走在路上/手里緊攥一塊石頭,有棱有角”。大興安嶺不僅是父親“命中注定的第二故鄉”,也是方石英的精神故鄉。方石英的生命中一直凝結著一顆尖銳、堅硬而內質安寧的石頭。在很大程度上,大山和石頭,已經成為方石英父子的精神圖騰和堅實的生命形態的外化。
我特別留意到,這首詩寫于2003年。三十多年以前,他父親乘列車北上大興安嶺,正處于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時期,而詩人方石英卻完全淡化了時代背景,只有“手風琴”意象隱喻著父親的知青身份,只有“青春在手風琴上一次次回蕩”一句,便讓命運的痕跡迅速閃過。他對詩思進行最大限度的簡化,使之盡量簡單,回到原初的樸素,在最原初的樸素的大自然的神啟中,昭示出純粹的人性狀態。方石英從未到過大興安嶺,雖然那里也是方石英心靈的重要維度,就在這種時空的距離中,詩歌的味道輻射出來。
方石英的詩歌雖然具有強烈的自敘傳色彩,但并未走向自戀抒情。在非個性時代里,他追求的是個性化的抒情體驗,彰顯鋼鐵與水泥時代的精神力量與人性力量。在很大程度上,方石英的努力,也正是為了詩歌精神的還鄉。
《稻草人》是其代表作:“起風的時候,我開始幻想/在麥浪上練習書法/或者嘆息,在水做的夜晚/往事的鱗片以落葉的軌跡下沉/失眠的魚拒絕長大//我看見天真無邪的臉上/有委屈的淚水/卻無法上前安慰/我看見最美的風景里/生長著貧窮/但永遠不能開口說出//我只能站著傾聽/風的傾訴,是一張舊唱片/在季節的輪回里一遍遍播放/我的心啊,空空蕩蕩/像一座年久失修的教堂”。
步入了現代工業文明社會以后,方石英《稻草人》的出現無疑會具有獨特的象征意義。因為“稻草人”意象是一個時代的象征。這首詩讓我想起了T·S·艾略特的詩歌《空心人》, “空心人”意象也是一個時代的隱喻。不過,無論抒情形態還是抒情內質,二者都有很大分野。方石英所要表達的是,農業文明時代轉型為工業文明時代以后“抒情個體”的質樸的人性力量。而T·S·艾略特所表達的是“群體主體性”的潰散。方石英的力量來自個體生命的確證;T·S·艾略特的力量來自時代語境的瓦解。
T·S·艾略特倡導“非個性化”理論,認為:“詩不是放縱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不是表現個性,而是逃避個性?!雹诎蕴仄鋵嵤轻槍寺髁x過度宣泄激情的弊端,而著力于普世意義的傳達。他的抒情視角是群體視角,更多的運用“他們”、“他們”,力圖表達宏觀的時代語境?!犊招娜恕繁磉_的是高度物質化的現代文明瀕臨危機、希望渺茫、精神空虛的時代語境里人的主體性潰散的悲劇。開頭的“我們是空心人/我們是填塞起來的人/彼此倚靠/頭顱裝滿稻草。唉!/我們被弄干的嗓音,在/我們竊竊私語時/寂靜而毫無意義/像干草中的風”,為我們勾畫的“空心人”,便是失去靈魂的一代人的象征。
如果說艾略特的《空心人》是公共情感和社會狀況的整體隱喻,象征著群體主體性的瓦解與死亡,那么,方石英的《稻草人》則是對于生命尊嚴的呼喚與個體生命價值的確認。
《稻草人》共十六行,卻頻繁地出現了五個第一人稱“我”:“起風的時候,我開始幻想”;“我看見天真無邪的臉上/有委屈的淚水”;“我看見最美的風景里/生長著貧窮”;“我只能站著傾聽”;“我的心啊,空空蕩蕩”,個體抒情的視角貫穿得非常明確而堅決,傳遞的是個體的樸質的情感。但是,方石英詩中的情感,并不是簡單化的確認,否則就是一首膚淺的平庸之作。方石英的將個體主體的抒情力量置于受阻狀態,于反彈之中激發對于正面情感的認知。
第一行“起風”,隱喻著生命的吹拂,生命揚起之后,“稻草人”的積極力量并未立即實現,而是在“幻想”這一“擬態”層面打開。接下來的都是負值情感:“嘆息”、“往事的鱗片以落葉的軌跡下沉/失眠的魚拒絕長大”,“風的傾訴,是一張舊唱片”,而且充滿了大量的轉折:“卻無法上前安慰”;“但永遠不能開口說出”;“我只能站著傾聽”。詩中處處流溢著個體生命的無能感(powerlessness),而這種無能感,恰恰是工業社會文明對于傳統農業文明侵蝕帶來的情感負面效應,是純棉時代向鋼鐵時代轉型帶來的價值危機。詩歌的表層結構是否定式、受阻式的,而深層結構卻是對于靈魂失重時代的價值反思,這種價值重建就像對“一座年久失修的教堂”的重新安排。
艾略特在《空心人》的結尾寫道:“世界就是這樣告終的/世界就是這樣告終的/世界就是這樣告終的/不是砰的一聲而是一聲抽泣”。方石英的《稻草人》則是一個時代“告終”、另一個時代強行“插入”的巨變之下發出的“一聲抽泣”。在鋼鐵與水泥的聒噪聲中,究竟誰能傾聽這“一聲抽泣”呢?答案是:只有詩人自身而已。他說:“一直以來,我希望自己的詩是質樸的、堅定的,并且是感人的,像一塊宿命的石頭,呈現作為個體的人在時代與命運的迷局里所應該持存的生命的尊嚴。”③但愿這“希望”不會成為這個時代的“奢望”。
① 方石英:《獨自搖滾》,浙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1月版。
② T·S·艾略特《艾略特文學論文集》,李賦寧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1頁。
③ 方石英《自序》,見《獨自搖滾》,浙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1月版。
作 者:趙思運,文學博士,藝術學博士后,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教授、文化創意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百年文論史案研究、現代漢詩傳播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