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汪曾祺新時期的小說創作中,散文化的語言與純美的意境珠聯璧合;健康本真的人情人性與柔美如水的情境相得益彰;人物塑造與情節構設貼近和諧的生活真實,營造出恬淡而和美的藝術境界。這些藝術特質的形成,與其“創作沉潛期”的獨特人生體驗和藝術積累是密不可分的。
關鍵詞:汪曾祺 散文化 和諧 小說文體 “創作沉潛期” 成因
在新時期伊始,汪曾祺重操小說之筆,胸懷高拔的人文理想與文化尋根意識,以散文化筆法寫短篇小說。他在創作中秉承了20世紀40年代京派小說的文化精神,并在其中注入了嶄新的時代活力,呈現出恬淡風雅,且富有和諧之美的小說藝術世界——在其中,散文化的語言與純美的意境珠聯璧合;健康本真的人情人性與柔美如水的情境相得益彰;人物塑造與小說情節的構設貼近和諧自然的生活“現場”。本文擬從汪曾祺那恬淡而和美的藝術境界入手,論述其新時期小說的創作特質,并從其“創作沉潛期”(“反右運動”至“文革”結束)的生命體驗和人生感悟的角度簡要剖析這些特質的成因。
一、散文化、日常化的語言風格
汪曾祺為數眾多小說作品的語言均呈現出顯著的散文化、日常化特征,宛如一條極富鮮明生活氣息的小河,靜謐地流淌著,將一切帶著矯情與造作氣味的“塵埃”沖刷干凈;又仿佛一支節奏輕快明朗、田園牧歌式的曲子,歌唱著質樸、安詳的村人及坊間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
汪曾祺小說那帶有鮮明散文化特征的語言十分自然質樸,富有詩意,與作品的意境渾融一體,含蘊深遠。他的作品《天鵝之死》可以說是他語言散文化的典型之作,甚至可視為一首格調哀婉凄美的抒情散文詩。以下文字尤其體現其散文化的美學特征:
天鵝在天上飛翔,去尋找溫暖的地方。飛過了呼倫貝爾草原,草原一片白茫茫。圈兒河依戀著家鄉,它流去又回頭。在雪白的草原上,畫出了一個又一個鐵青色的圓圈。
這一段文字以極為質樸簡潔的散文化語言,勾勒出一幅草原上色彩對比分明,意境開闊的圖畫。而作品中“天鵝”這一主體抒情意象的具體形象也鮮活地躍然紙上,給讀者留下“言已盡而意無窮”的審美體驗。而篇末人們對“天鵝之死”的議論與孩子們含淚呼喚天鵝回歸的情景,亦由散文式的細節白描手法寫就。全文的語言是如此清新、自然,未經雕琢卻又煥發出天然的美之神采。主人公白蕤善良聰慧、德藝雙馨的人性魅力,以及人們對“文革”遺毒的痛楚控訴就在這詩化的純美意境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在汪曾祺的其他代表作中,《受戒》末段中那宛若地域民俗風情畫的景物描寫,以及《大淖記事》中月夜下十一子與巧云在大淖東邊幽會的一段描寫等,均運用了散文式的筆法寫成。這些描寫看似信筆偶得之,實則意境十分深遠。作者在其中寄寓了含蓄蘊藉的意味,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審美想象空間。
汪曾祺還善于通過日常化、生活化的語言描寫,展現廣大鄉村百姓或普通市民那真實而鮮活的日常生活。這些契合了人物性格特征以及地域風貌的語言不僅表現了說話者的個性特點,也使作品更具有地域特色與生活真實感。如《八月驕陽》中,張百順與劉寶利等人沉痛地為老舍先生之死鳴不平。他們那帶著純正京味的哀傷話語所道出的,是“文革”期間文藝界骨干慘遭人身迫害的血淋淋的事實。另外,《陳小手》一文末尾處寫到團長的粗魯話語:“我的女人,怎么能讓他摸來摸去!……這小子,太欺負人了!日他奶奶!”入木三分地刻畫出了團長過河拆橋的丑惡嘴臉以及對產科醫生陳小手恩將仇報的心態,也從側面展示出陳小手這樣的小人物的悲慘命運是無法逃避的。其他作品如《橋邊小說三篇·詹大胖子》中對詹大胖子的語言描摹,以及《仁慧》中對仁慧的思想和話語的刻畫等均十分妥帖、簡潔而精當。汪曾祺正是這樣一位長于刻畫人物語言的出色的小說家。
汪曾祺新時期小說的散文化、日常化的語言風格,不僅與其20世紀40年代深受西南聯大求學時風氣浸染而創作的頗具現代主義風格的小說作品(如《復仇》)分野明顯,還與其小說創作生涯的“沉潛期”僅有的收獲《羊舍的夜晚》略有差異。那么,我們不禁要問:是什么因素促成了這種語言風格的轉型?筆者認為:這種轉型與汪曾祺在“反右”運動至“文革”時期的人生閱歷和特殊的創作履歷密不可分。汪曾祺在回顧自己被打成“右派”并革職下放張家口勞動四年的經歷時曾說:“從某個角度當然是很倒霉了,不過,我真正接觸了中國的土地、農民,知道農村是怎么一回事。晚上就在一個大炕上,同蓋一個被窩,虱子很多,它們自由自在,從東邊爬到最后被窩去。農民和我無話不談,我確實覺得中國的農民,一身很沉重的負擔,他們和中國大地一樣,不管你怎么打擊,還是得靠他們,我從農人那兒學到了許多東西。”①與黃土地、農民、農村的密切接觸,使得汪曾祺開始真正地了解了從事農業勞動的普通中下層民眾的所思所想,并能發自內心地與他們溝通,體驗了真實的鄉野生活,也積累了寫作素材和靈感。這樣的人生閱歷對汪曾祺的文學創作生命來說,在某種意義上說并不是一件壞事——他的文化身份認同取向開始由西南聯大求學時期培育的學院精英文化向著民間文化的方向傾斜了。而這一趨勢在他于“文革”時期參與創作京劇樣板戲《蘆蕩火種》等劇目的經歷中,可謂表現得更加明顯。在《沙家浜》《蘆蕩火種》等作品的構思和編排中,汪曾祺吸取了地方民謠、民間戲曲唱腔等元素進行創作,使得作品在正統意識形態規約的罅隙之中,又增添了顯而可見的民間文化鮮活因子。這樣的人生履歷和特殊的創作經歷,潛移默化地使得汪曾祺的藝術創作向著貼近中下層民眾審美趣味的方向,進行著“去精英化”的“轉型”,并在新時期的小說中呈現出口語化、日常化、平民化的語言形態。
二、和諧與健康的美學標的
汪曾祺在新時期的小說創作中,始終自覺地把和諧作為他孜孜追求的美學目標。在他的心目中,和諧是小說藝術美的第一要義和最高境界:“美是什么?如果要求用最簡約的幾個字說出來,又有角度不同,說法不一。……汪曾祺的說法是兩個字:和諧。這是一個作家的追求。”②汪曾祺小說中平和雋永的和諧美,顯然與“以和為美”的中華傳統審美文化心理密切相關,同時也與20世紀三四十年代京派作家廢名、沈從文等人的小說美學特征一脈相承。此外,汪曾祺小說還顯露出了新時期所特有的時代因素。
汪曾祺作品中,人物情感的展現富有節制性和分寸感——既沒有因愉悅而發出欣喜若狂的歡呼,也沒有因不幸而產生捶胸頓足的悲號。其作品中和諧而美好的藝術境界與“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華傳統美學精神特質的契合點或許正在于此。汪曾祺秉持平和的創作心態,以一種近乎“無為”的小說藝術將大喜大悲隱忍于人物心中,因而其作品展示了克制中的和諧,靜穆中的莊嚴。在《大淖記事》中,被劉號長奸污的巧云并未悲痛欲絕,更沒有想跳到淖中自盡。她想起小時候看見的新娘緞子花鞋,想起媽媽用胭脂給她點的眉心紅,進而想起了要對得起自己心儀的小錫匠十一子……在這里,巧云美好人性和心靈的魅力超越了不幸遭際帶來的痛苦——痛苦也帶有一種健康的詩意。這也印證了汪曾祺所言,要把《大淖記事》“寫得很健康,很美,很有詩意”。此外,《受戒》中的明子沒有因小英子對他傾心而格外驚詫或狂喜;《歲寒三友》結尾處三位好友借酒澆憂的情景亦僅僅體現了三人淡淡的哀怨情懷……一切喜怒哀樂均經過“淡化”處理,體現了汪曾祺和諧至上的美學追求,還以靜美溫婉的藝術風格,為20世紀80年代初的中國小說界呈現出一種令人耳目一新的創作風貌。
汪曾祺小說中健康的人情人性煥發出的本真、和諧的藝術魅力,極大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頗值得重視的是,這迷人的人情人性美是通過作品中那如水般柔美婉麗的情境展現出來的。“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的作品的風格。”③可以說,水也間接影響了汪曾祺小說人物的人格特征——20世紀三四十年代江蘇高郵的鄉鎮遠離現代大都市文明,民風淳樸,人情健康自然。無論是《受戒》中天真無邪的明子、小英子,還是《大淖記事》中美善、忠貞而純情的巧云,以及《職業》中精明強干、童趣盎然的賣糕餅小孩,均流露出不受世俗玷污的真性情。這種性情與周圍如水般柔美的環境融為一體,是一種被純凈清水濯洗過、一塵不染的本真狀態。這令讀者自然而然聯想到廢名《竹林的故事》的敘事特征,想起了沈從文《邊城》《月下小景》《蕭蕭》等作品的主人公形象……汪曾祺對樸實自然的人性美的悉心描摹,可謂是對京派作家廢名、沈從文二人藝術靈韻的接續與承傳。此外,在新時期之初的文壇,這些擁有真性情、個性不受現實世界壓抑的人物形象呼喚著藝術世界中美善人性回歸、個性解放的主題,并在一定程度上使當時人們飽受“文革”動亂紛爭摧殘的心靈世界得到了撫慰,從而重新樹立起人們對美好人性的信心。
事實上,若我們聯系汪曾祺在“創作沉潛期”的人生遭際,則或可從作家個人精神私史的向度,對其新時期小說沖淡平和、和諧而健康的美學趣味的成因加深體悟。汪曾祺在“反右運動”的后期(1958)被打成了“右派”,其緣由耐人尋味。當時他所在的北京民間文藝研究會的“右派”指標不夠,因而單位的黨支部“動員”他寫了對人事工作提出意見的黑板報稿子,于是他“中標”了。之后,“文革”期間他的才華又深得江青賞識,身為“老右派”卻得以被“解放”,成為“樣板戲”創作班子的主將之一。待到“文革”結束,“四人幫”垮臺,汪曾祺又被要求深刻檢討,在政治立場上撇清與江青的關系。④汪曾祺在政治運動的潮流中沉浮,卻始終還是一個對政治風云懵懵懂懂的“局外人”。面對大歷史對個體命運的沖擊,他所一以貫之的,是才情卓異的文筆和謙虛謹慎、樂天達觀的性格特質,這些使得他能從幾度浮沉的人生遭際中,形成了寵辱不驚、謙沖隨和、淡泊名利的精神氣度。因而,當新時期他重拾小說之筆時,作品里充溢著的美學氣韻可謂洗盡鉛華,深得其人格器識的神韻。
在今天看來,汪曾祺在小說中展現的人性美,對當今生活重擔壓迫下以及浮躁功利權勢思想影響下的人們,亦能起到靈魂上的凈化、升華作用。因此,汪曾祺新時期的小說所具有的人性力量,不僅是對20世紀40年代京派小說內在文化精神的一種挖掘與重現,還具有嶄新的時代審美意義。而這一切或許都可歸于汪曾祺將和諧與健康作為首要美學目標的努力。
三、非“典型論”、反“戲劇化”的文體構建
汪曾祺不僅在小說語言、意境及美學追求上匠心獨運,還在小說文體建設上做出了獨特貢獻。其新時期小說在人物塑造與情節構設上別出心裁,不僅挑戰了傳統小說理論中的“典型論”,還在文體層面進行“反戲劇化”的實踐。汪曾祺對新時期小說文體發展的貢獻主要集中于人物與情節兩方面。
首先,正如汪曾祺在《小說的散文化》一文中所說的那樣:“散文化的小說不過分地刻畫人物。他們不大理解,也不大理會典型論。”⑤他的小說中,并沒有像某些以“宏大敘事”見長的現代小說中辦出“驚天地,泣鬼神”大事的典型人物,有的只是普通老百姓的一系列恬淡而庸常的日常生活場景。汪曾褀是那些易為常人忽略的細小題材的偏愛者,他認為“題材無所謂大小……關注的往往是小事,生活的一角落,一片段。即使有重大題材,他們也會把它大事化小。”⑥該說法也正是汪曾祺小說創作題材觀的寫照。他的作品如《歲寒三友》中的三位好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各自短暫風光之后的悲涼際遇本乃人生一大憾事。然而作者將他們的憂傷完全“外化”進酒杯之中,并且以漫天飄雪的靜謐環境作為他們含愁對飲的背景。這種經過“微小化”處理的題材,不僅不會消解讀者對他們悲劇命運的感懷,還在一種日常化(而非典型化)的審美語境中,對這一類小人物形象的內在美學意蘊有了獨到的認識。其他人物如《寂寞和溫暖》中的沈沅、《徙》中的高北溟與高雪、《雞毛》中的文嫂等,他們各自的人生歷程均跌宕起伏,結局卻都在情理之中,并不會令讀者覺得唐突,從中足見汪曾祺小說人物塑造的平民化、日常化風格。他的小說正是顛覆并解構了傳統的“典型論”,并將一種貼近日常生活的藝術真實呈現于讀者面前。
其次,汪曾祺小說人物之間沒有劍拔弩張的劇烈沖突。當人物之間發生矛盾時,像《小姨娘》中章老頭那樣怒不可遏的情緒畢竟是鳳毛麟角的。然而即便是《小姨娘》中也未出現人與人之間的激烈摩擦。此外,通常的人際關系中也并不像同樣以“文化尋根”姿態活躍于文壇的馮驥才的《鋪花的歧路》《啊!》等作品中那令人驚奇的巧合因素。譬如《小姨娘》及《辜家豆腐店的女兒》這類描寫年輕女子命運的作品中,圍繞著她們的遭際,原本有可能出現的激烈沖突并不存在。二者相異之處僅僅是:前者寫章叔芳“很浪漫主義”地通過與心愛的宗毓琳私奔來反抗章老頭;而后者寫辜家女兒迫于生計不得不屈從于類似出賣自己肉體的命運。從以上所列作品中,我們不難覺察汪曾祺小說“反戲劇化”的特征。早在20世紀40年代周作人、沈從文、廢名等人就對“戲劇化”小說美學提出了質疑,認為這類小說與真實的生活場景距離太遠了一些,并力倡“隨筆風”的小說。汪曾祺傳承了他們的主張并使其在新時期得以繼續,對文壇產生了深遠影響。
汪曾祺在小說文體上的獨到貢獻,既彰顯出他的人文關懷,又暗中契合了新時期民眾的審美文化心理。其一,汪曾祺以清新自由的筆風書寫了廣大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小到油鹽醬醋,大到生老病死都成為作者悉心體悟的對象。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文藝界,他通過這種以普通民眾為抒情主體的小說藝術,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呼喚社會中喪失已久的人文精神重新覺醒的作用。其二,在中國內地新時期伊始,呼喚啟蒙理性回歸的社會思潮方興未艾,廣大讀者普遍渴望自身的視野不再被蒙蔽,心智得到啟迪。而汪曾祺反“戲劇化”的小說中那令人耳目一新的日常化藝術真實,積極地引領著審美大眾關注自我、關懷常人生活,以獲得新穎的藝術體驗,進而開啟心扉放眼大千世界。因此,汪曾祺小說文體的文化內涵,與新時期之初呼喚人文精神回歸和重視文化啟蒙的社會語境是恰切地契合的。
四、結語
對小說語言問題、文體問題的悉心關注與獨到實踐,對人文關懷文化指向和中華傳統美學精神的不懈追求,是汪曾祺新時期小說藝術特質的核心質素。而這些藝術特質的形成,除了作家藝術創作發展的普遍規律之外,還與汪曾祺本人在“創作沉潛期”特殊的人生遭際和藝術創作體驗息息相關。汪曾祺小說恬淡而和美的獨特藝術境界,業已成為新時期文學藝術殿堂中熠熠閃光的瑰寶。
① 汪曾祺、施叔青:《作為抒情詩的散文化小說——與大陸作家對談之四》,《上海文學》1988年第4期。
②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一)·出版前言》,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1頁。
③ 汪曾祺:《我的家鄉》,見陸建華選編:《汪曾祺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93頁。
④ 關于汪曾祺在“文革”期間相關史實的敘述,可參見陳徒手:《汪曾祺的文革十年》,《讀書》1998年第11期。
⑤⑥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四)》,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9頁,第79頁。
作 者:倪思然,廈門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在讀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思潮;常瀚文,廈門大學中文系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生,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與性別理論。
編 輯: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