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殷璠《丹陽集》是盛唐文學原生態的重要載體。殷氏的選詩側重選擇具有詩名的潤州下層文人,且在選詩標準上追求詩歌具有清奇之風、清雅之致和清逸之氣。獨特的選詩取向不僅奠定了《丹陽集》在唐人選唐詩選本中的獨特地位,也昭示著盛唐詩歌與地域文學之間融合互動的關系。
關鍵詞:殷璠 《丹陽集》 選詩風格
殷璠,潤州丹陽人,主要活動于盛唐時期。作為唐代最有意義的詩選家,其可考可知的詩選本有《河岳英靈集》《荊揚挺秀集》和《丹陽集》三部。其中《荊揚挺秀集》二卷早佚,保存最完整的《河岳英靈集》可為唐人選唐詩數十種中最有價值的選本,是我們研究盛唐詩歌和盛唐詩歌觀念的重要渠道。《丹陽集》一卷亦早散佚,現存可見其規模的《丹陽集》是陳尚君先生依據宋人《吟窗雜錄》和明人《唐詩紀》所摘引《丹陽集》詩句編撰而成,共存詩二十首,殘句十二則,今收入傅璇琮先生《唐人選唐詩新編》內{1}。《河岳英靈集》整體反映了盛唐詩歌在開元天寶時期的基本狀態,“止錄吳人”(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序》)的《丹陽集》卻從地域文學的角度來闡發盛唐氣象的生成渠道。
據根據陳尚君等學者的考證文章,《丹陽集》成編時間在開元二十三年(735)后,天寶元年(742)前。其基本情況可以從《新唐書·藝文志》四《包融詩》下之注可知:“融與儲光羲皆延陵人,曲阿有馀杭尉丁仙芝、緱氏主簿蔡隱丘、監察御史蔡希周、渭南尉蔡希寂、處士張彥雄張潮、校書郎張暈、吏部常選周■、長洲尉談■,句容有忠王府倉曹參軍殷遙、硤石主簿樊光、橫陽主簿沈如筠,江寧有右拾遺孫處玄、處士徐延壽(延壽之姓,陳尚君先生認為當為‘余’,應是),丹徒有江都主簿馬挺、武進尉申堂構,十八人皆有詩名。殷璠匯次其詩,為《丹楊集》者。”{2}《丹陽集》收錄的詩人中,除了儲光羲現存詩作較多外,張彥雄僅存《丹陽集》殷璠評語所引之“云壑凝寒陰,巖泉激幽響”殘句,而馬挺更無一句存世。而其他十五詩人存詩,亦僅共四十九首,二十二殘句。
從《丹陽集》所殘存的序言和評語來看,殷璠論詩推崇詩歌之“氣骨”,認為“建安末,氣骨彌高”,而“元嘉觔骨仍在”。所謂“氣骨”,當同于殷璠《河岳英靈集序》中所言之“風骨”,即詩歌既有堅實的事義,亦有深沉濃郁的情感。這是從劉勰《文心雕龍》到初唐四杰、陳子昂等文人一直提倡的詩歌典范。從此意義上來說,《丹陽集》也是實踐了初唐以來唐代文人建設唐音而尋找詩歌風骨的復古理論。《丹陽集》不僅體現了殷璠論詩在內容層面倡導風骨的思想,同時也能看到殷璠對詩歌形式的認識。傅璇琮《唐人選唐詩·〈丹陽集〉前記》認為殷璠“此時論詩尚是以氣骨為主,不甚重聲律,與《河岳英靈集》稍有出入”,其觀點引出的材料是殷璠對丁仙芝所評之“文多質少”。從殷璠“仙芝詩婉麗清新,迥出凡俗,恨其文多質少”的評語看,確實可以看到殷璠對其詩歌氣骨略少而過于強調詩歌形式之風的遺憾,但我們看殷璠對其他詩人的評語,卻也能看到殷璠對詩歌語言、聲律的強調。如論張暈“巧用文字,務在規矩”。“巧用文字”正指向對于詩歌語言的精心刻畫和經營,只是殷璠認為這種語言上的努力必須以“規矩”為服務對象。所謂“規矩”,《丹陽集序》中言:“建安末,氣骨彌高,太康中體調尤峻,元嘉■骨仍在,永明規矩已失,梁陳周隋,厥道全喪。”從語脈來看,殷璠所說的“規矩”或許正是建安、太康、元嘉時一以貫之的“氣骨”。也就是說,張暈文字的工巧正是為了追求詩歌氣骨的規矩。從這一點來看,殷璠并沒有貶低詩歌聲律、文字等語言層面的藝術性,而只是認為一切語言形式的追求當以詩歌內容、情感為依歸。這一點,與后來《河岳英靈集序》中所談的“聲律風骨始備”、“文質半取,風騷兩挾”是一致的,或者,從《丹陽集》模糊的表述到《河岳英靈集》清晰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殷璠在認識盛唐詩歌的流變而成熟的過程。《丹陽集》中的潤州詩人多為下層文士,甚至是布衣處士。《唐音癸簽》卷二十八提及《丹陽集》,云其中詩人:“亦多盛唐間人,吳、楊所產也。殷氏敘其履歷,但一二稍顯。自余布衣冗秩,旁午篇中,豈此方當時遂無貴且文者耶。”{3}其實,盛唐潤州文人中亦有顯達者,如馬懷素,馬懷素顯名于中宗時期,作為中宗修文館直學士,馬懷素是中宗時期宮廷文學活動的重要參與者,其存詩十二首又一句,多是圍繞宮廷君臣活動而創作,且其詩歌風格典雅,聲律森然,是初唐七律定型的主要實踐者。馬懷素進入盛唐,亦身居高位,“開元初,為戶部侍郎,加銀青光祿大夫,累封常山縣公,三遷秘書監,兼昭文館學士”{4}。而殷璠之所以不收馬懷素入《丹陽集》,一方面是馬懷素詩歌宮廷氣象和典麗風貌與殷璠《丹陽集》選詩標準的齟齬,另一方面或與殷璠《丹陽集》所選對象多為仕途平淡者有關。在殷氏所選詩人中,即使如包融、儲光羲曾在京城守職,亦不過是以風流名士的身份成為盛世朝市的點綴。他們的詩歌往往是在江南文化和山水背景中寫成,流露出對隱逸生活和淡泊人生的向往。
殷璠《丹陽集》選詩的詩歌標準之一是追求清奇之風。所謂“清奇”,《二十四詩品·清奇》:“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竹,隔溪漁舟。可人如玉,步■尋幽。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觀其所述,大凡清泠且幽僻之意境多為清奇之風。《丹陽集》中的詩歌在取象立境上亦往往有清奇之姿。申堂構之“霜添柏樹冷,氣拂桂林寒”,詞氣幽僻且有勁峭之風;孫處玄之“殘花與露落,墮葉隨風翻”、 沈如筠之“思酸寒雁斷,淅瀝秋樹空”,寫景細屑,且意境清寒苦僻,略有后來姚賈之風。故殷璠在論其人詩時,往往側重對其“奇”的重視,如論包融則云“情幽語奇”,論蔡隱丘則云“體調高險,往往驚奇”,論張彥雄“云壑凝寒陰,巖泉激幽響”則云“非凡俗所能至”等。為何《丹陽集》詩人群具備此清奇之風,一方面與晉宋以來最求“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以追新”的景物刻畫和語言求新有關系,另一方面則與《丹陽集》詩人群的生存狀態有關,盡管這群詩人主要活動在盛唐時期,但他們在政治上并無多大的作為,大多沉淪下寮,甚至處士終身,這樣一種清寒的生存狀態也許在一定程度上激發了詩人在創作上對清奇詩風的自覺追求。
殷璠《丹陽集》選詩的第二個標準是清雅之致。如果說清奇之風更多是通過語言新奇和寫景幽細的途徑塑造而成的話,那么清雅之致主要是因江南文人不嬰世物的生存姿態和文辭言談的書卷風流而生成。所謂清雅,清指詩境清新寧靜,雅指意趣高遠、平淡中和。殷璠論談■“精典古雅”、論殷遙“遙詩閑雅”,此是從“雅”的角度正面指出二人詩風清雅。而論丁仙芝“婉麗清新”、論蔡希寂“詞句清迥”、論周■“窈窕鮮潔”則是從“清”的角度見其清雅之風。周■《潘司馬別業》:“門對青山近,汀牽綠草長。寒深包晚橘,風緊落垂楊。湖畔聞漁唱,天邊數雁行。蕭然有高士,清思滿書堂。”詩歌極其細致地描述了別業居所環境,透露出一種疏野平淡之氣,而詩亦塑造出一個生性淡泊而心靈高遠的高士形象,全詩味道沉緩,意蘊蕭爽,詞氣雅厚。又談■《清溪館作》:“指途清■里,左右唯深林。云蔽望鄉處,雨愁為客心。遇人多物役,聽鳥時幽音。何必滄浪水,庶茲浣塵襟。”雖然詩人作于客愁望鄉之際,然鳥鳴幽幽、清流潺潺中,自能洗去俗世之塵氛,自有一種灑脫曠達之氣度。其他如殷遙之《友人山亭》,《山行》莫非清雅之作。
《丹陽集》第三個選詩標準是清逸之氣。如果清雅之致著重于雅,那么清逸之氣著重于逸。所謂“逸”,本指馬脫韁繩奔跑,如《國語》:“馬逸不能止。”因此,逸是奔放之義,就如天馬行空,如行云流水,舒暢奔放。皎然《詩式》:“逸,體格閑放曰逸。”蔡隱丘《石橋琪樹》:“山上天將近,人間路漸遙。誰當云里見,知欲渡仙橋。”詞意通曉,然尾句卻能展現出超俗欲出的凌云之氣,倒有一種高曠之度,又其殘句“整巾千嶂聳,曳履百泉鳴”,自然之壯闊與文人之灑脫相映成趣,自成俊逸。故殷璠論其詩“雖乏綿密,殊多骨氣”。又殷璠論處士張彥雄則云:“彥雄詩但責(按,陳尚君疑“責”當作“貴”)瀟灑,不尚綺密。”即使是包融之詩,亦多清逸之風。如《阮公嘯臺》:“荒臺森荊杞,蒙籠無上路。傳是古人跡,阮公長嘯處。至今清風來,時時動林樹。逝者共已遠,升攀想遺趣。靜然荒榛間,久之若有悟。靈光未歇滅,千載知仰慕。”全詩一聯不對,全無五言詩之均衡凝重之氣,貫以清狂之才性以詠史述懷,自有一種縱橫蕭爽之風。其詩《酬忠公林亭》《登翅頭山題儼公石壁》亦是同調之詩。即使儲光羲詩歌“務在直置”,然亦有“宏瞻(按,“瞻”疑當作“贍”)縱逸”之氣。
綜觀而言,清奇之風、清雅之致和清逸之氣構成了殷璠《丹陽集》選詩的重要風格尺度,而這種獨特的風格走向無疑具有江南地域文化的鮮明特點。丹納《藝術哲學》認為藝術決定于三個因素:種族(天生、遺傳傾向)、環境(自然環境、國家政策、社會情況、藝術傳統)、時代(支配觀念)。地域與文學的關系亦是中國傳統批評的重要關目。孔穎達疏《禮記·中庸》:“南方謂荊、揚之南,其地多陽,陽氣舒散,人性寬緩和柔。北方沙漠之地,其地多陰,陰氣堅急,故人剛猛,恒好斗爭。”宋人莊綽《雞肋編》卷上:“大抵人性類其土風,西北多山,故其人重厚樸魯;荊、揚多水,故其人亦明慧文巧,而患在輕淺。”而孔尚任《古鐵齋詩序》直接云:“蓋山川風土者,詩人性情之根柢也。得其云霞則靈,得其泉脈則秀,得其風陵則厚,得其林莽煙火則健。凡人不為詩則已,若為之,必有一得焉。”潤州地處江南,山林雖無北方山岳之雄奇,然勝在幽深隱秀,生于此處,文人性情往往清逸平和,而潤州為江南水鄉澤國,如果說北方的水更多以其浩瀚蒼茫賦予北方文人雄健深厚的人格和端直駿爽的詩格的話,那么江南的水更多以其靈秀清雅賦予江南文人淡泊曠達之人格和俊秀疏達的詩格。潤州如此溫潤淡雅的山水文化,最終造就潤州詩人幽雅自然的地域人格,從而形成清新淡雅的靈動詩行。
總之,殷璠是從地域文化精神的角度出發,力圖要呈現出江南地域文化和文學與共時性異質地域文化和文學——如關隴地域文化和文學、山東地域文化與文學——之間的差異。同時,殷璠選詩原則中既標舉江南文學的獨特性和獨立性,又強調江南文學在與共時性異質地域文學之間交流互動的關系,從而確立氣骨與聲律并舉的文學史觀念,展現出殷璠對盛唐詩歌的成熟狀態的理論構架。
{1} 傅璇琮:《唐人選唐詩新編》,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77—98頁。
{2}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609—1610頁。
{3} (明)胡震亨:《唐音癸簽》,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94頁。
{4} (后晉)劉■:《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164頁。
基金項目:本文為江蘇省社科研究文化精品重點課題“地域文化視域下的初盛唐江南文人與詩歌研究”(項目號12SWA—012)階段性成果
作 者:周衡,文學碩士,江蘇大學文法學院講師。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