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末清初,隨著進步思潮的沖擊和商品經濟的發展,人們的思想觀念得到很大的解放,“逐利”、“求富”、“崇富”成為民眾公開追求的目標,這一變化引起了小說家們的關注。李漁在小說中,將“商人”的概念擴大化,認為生活當中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商業個體,每做一件事都可能是商業行為。李漁一改儒家傳統中只是關注道德上的高評價而恥于言利的思想,指出儒家文化一貫倡導的行孝、施“仁政”、做善事等行為,除了應在精神上受到褒獎以外,還能換來財富。李漁的觀點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進步性,并彰顯出鮮明的時代特質。
關鍵詞:李漁 小說 儒家觀念 商業意識 崇富思想
李漁(1611—1680),浙江蘭溪人。一生未曾入仕,在當時卻名滿天下。平生著作等身,小說方面有《無聲戲》《十二樓》《合錦回文傳》等。尤其是他的兩個短篇小說集《無聲戲》《十二樓》,使其成為擬話本小說繼馮夢龍、凌■初二人之后的又一座里程碑。著有戲曲理論《閑情偶寄》,戲曲有《笠翁十種曲》,人評“北里南曲中,無不知有李十郎”。李漁還開辦了書鋪“芥子園”,刊刻售賣書籍,從事商業活動。
李漁生活在明末清初,他所處的社會環境和其自身時常被不法商販侵權盜版的境遇使他這樣一位多才多思的文人在創作時關注和敘寫商人以及日常生活中民眾的商業活動和商業意識。明朝時期,商業有了空前的繁榮和發展,出現了市場經濟的萌芽。①其時商路更加廣闊寬泛,商業流通更為頻繁密集,大都會、大碼頭、大村名鎮,無不商貨輳集、店鋪鱗次,生意興隆,出現了“多以貨殖為急”的局面。②商品經濟的繁榮、思想解放的高漲、社會風氣的變化,對這一時期人們的倫理道德和價值觀念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并由此導致了社會行為取向和個人生存方式的變化。特別是明中葉以后,人們的商業意識極為活躍,開始摒棄鄙視言利、視經商為末業、賤業的傳統觀念,趨利、逐富成為人們生活中的常態,甚至有人明確提出“治生尤切于讀書”的觀點。尤其是在杭州等大城市,體現得更為明顯。李漁話本小說《十二樓》《無聲戲》的創作主要是在杭州。當時的杭州商業發達,據史載,“入錢塘境,城內外列肆幾四十里,無咫尺甌脫,若窮天罄地無不有也。”③在明末清初小說家的筆下,杭州城內“上下經商,過往仕客,捱擠滿路,實是氣色。兩邊鋪面做買賣的,亦捱肩疊背”④。受此影響,探討和反思錢財與人們生活的關系,表達對商人精神、商業倫理的獨特見解,是李漁小說創作的一個重要內容,其中深含著他對商人精神的認識及對商業倫理的構建,也是明清之際商品經濟的發展及民眾的商業意識在小說創作中的映現。
在李漁的小說中,所謂的“商人”并非只是指傳統意義上的商人,他將“商人”的概念擴大化和泛化,認為生活當中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商業”個體,每一個行動都可能是“商業”行為,都會產生效益,或受惠于此,即所謂的“做好事的原不折本”;或因自身行為不遵守儒家的倫理綱常而受到報應。在李漁看來,經商是一種“雅事”,而非俗事。他還指出得之于正道、正途并非通過坑蒙拐騙或強取豪奪而來的“利”,便是作為對做好事者的一種酬答的禮金,即“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李漁認為并非經商才能獲得經濟上的收益,即使不是商人,但只要做好事、行善事,也會收獲除道義之外的經濟上的回報,也可以算作是一種商業行為。
第一,李漁認為商人在做生意時不能僅僅為賺取錢財,也應存“雅道”。
李漁所說的經商的“雅道”表現在《失千金福因禍至》(《無聲戲》)一篇中。小說講了生活在明代弘治年間,一位名叫楊百萬的財主異乎尋常的放債行為,和他獨特的識人能力。小說中的楊百萬以漂洋起家后,只以放債為事,卻與當鋪之放債規矩不同。
當鋪里面當一兩二兩,是三分起息,若當到十兩二十兩,就是二分多些起息了。他卻翻一個案道,借得少的畢竟是個窮人,哪里納得重利錢起;借得多的定是有家事的人,況且本大利亦大,拿我的本去趁出利來,便多取他些也不為虐。所以他的利錢論十的是一分,論百的是二分,論千的是三分。人都說他不是生財,分明是行仁政,所以再沒有一個賴他的……
放債人本應以謀取利益甚至暴利為目的,但從上段文字可以看出,李漁小說中的楊百萬雖然是放債人,卻有菩薩般的心腸,他認為窮人做事情很不容易,借點本錢,不應該多收利息,而富人多要點利息也不為過。作者李漁為他的行為叫好,認為他的行為是“行仁政”,而不像一個貪婪的商人。正如余英時所言,在明清商業倫理中“誠信”、“不欺”也是占有中心位置的德目。⑤
再如,在《萃雅樓》(《十二樓》)的描寫中,李漁在這篇小說里提出了“貨真價實”的經商理念。小說中的三個少年商人金仲雨、劉敏叔、權汝修分別開著書鋪、香鋪、花鋪。
他們做生意之法,又與別個不同。雖然為著錢財,卻處處存些雅道。收販的時節有三不買;出脫的時節有三不賣。哪三不買?低貨不買;假貨不買;來歷不明之貨不買……哪三不賣?太賤不賣;太貴不賣;買主信不過不賣。“貨真價實”四個字,原是開店的虛文,他們竟當了實事做。
他們遵守信奉的是“貨真價實”四個字,因而生意興隆。他們三人將“重義輕利”的“虛文”當實事來做。因了他們的“雅道”而生意興隆,小說寫道:
初開店的時節,也覺得生意寥寥,及至做到后來,三間鋪面的人都挨擠不去。由平民以至仕宦,由仕宦以至官僚,沒有一種人不來下顧。就是皇帝身邊的宮女,要買名花異香,都分付太監叫到萃雅樓上去。其馳名一至于此。
表明金仲雨、劉敏叔、權汝修三人受到傳統文化的影響,講究“以義取利”和誠信、不欺。李漁認為經商的“雅道”就是文明經商,以“義”取利。在李漁的筆下做生意之人要“義”字當頭,要靠誠信來牟利,如此方能心安理得地坐享收獲。
李漁認為商人在看重“利”的同時也需講“義”。《大學》“釋治國平天下”中有言:“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⑥可以說義利觀在先儒孔子那里就已有了標尺。他抨擊見利忘義,“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⑦,為后人的價值取向畫下了坐標。雖然明末清初人們的義利觀有了很大的轉變,但他們仍然信奉只有講“義”、講“雅道”,才能得到更多更長久的“利”。如有人便言:“家有仁義道德,則其富不驟,其貧不促,自然氣象悠長;若無仁義道德,則其富也勃焉,其貧也忽焉,不佞蓋屢有驗之矣。”
第二,李漁在小說里將儒家傳統的文化觀念和政治觀念移用到對商人的考量,以之作為商人經商的指導原則。
在小說中李漁塑造了幾個本不為錢財卻贏得巨“富”的人物形象。
《十二樓》中《生我樓》的主題是宣揚孝道,卻又將孝道與經商結合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孝”也有經濟價值,“孝”也可以利益無窮,可以“潤身”、“潤富”,獲得無窮的利息。儒家慣常只講究社會輿論的評價,在明清之際特定的背景下,李漁在小說中認為“孝”除了能換來聲譽,也能將道德價值、倫理價值轉換為經濟價值,從“孝”的角度來看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除了精神上的獎勵,也有物質上的收益,很好地闡釋了孟子的“仁愛”觀點。
《生我樓》說的是財主尹小樓的孩子走失多年,尹小樓以為孩子落入了虎口,老來無所依傍,便欲尋找一位對自己真正孝敬的人作孩兒,以承繼萬貫家私。尹小樓想出了賣為人父的主意,雖然遭到不少人的譏嘲,卻真有一個叫姚繼的小伙子買了他。當時姚繼并不富足,只是一個小商人,但他認為人們應該遵循先儒“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愛”思想,他說:
鰥寡孤獨之輩,乃窮民之無靠者,皇帝也要憐憫他,官府也要周恤他,我輩后生,只該崇以禮貌,豈有擅加侮■之理?
買尹小樓為父后,姚繼待尹小樓極為孝順。后來姚繼又買了兩個被軍隊當眾買賣的人。一個是老嫗,他認作了母親,另一個是年輕女子,不料這個女子卻是他失散的未婚妻。回到尹小樓家中,一切事情都真相大白,姚繼所買的兩個老人竟是自己嫡親的父母,他也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并繼承了豐厚的家業。
因為姚繼的“仁愛”,他不僅找回了親生父母,而且擁有了萬貫錢財,真是“十兩奉嚴親本錢有限,萬金酬孝子利息無窮”。
“孝”不但能生息,李漁還用對比的手法在《兒孫棄骸骨僮仆奔喪》(《無聲戲》)中將單龍溪家的義仆單百順的“忠”、“孝”與單龍溪家的兩個孩子的“不孝”對舉,演繹了重義和貪財兩者截然不同的結果。小說講的是商人單龍溪家中的義男單百順雖然是家仆,表面上看好像主人是商家老板,其實單百順才是真正的經營者,因為“龍溪脫不去的貨,他脫得去,龍溪討不起的賬,他討得起”。單百順有過人的經商之才,卻對主人忠心耿耿,并不另起爐灶。而單龍溪的兩個兒子,為了占有錢財,連生病的父親都棄之他鄉,單百順卻一心一意照顧病危的主人,其忠義感動了主人,臨終主人將家財全部贈予他。單百順對主人的贈予堅辭,并且無怨無悔地替主人發喪,把忠義看得比錢財高出無數倍,最后獲得了無窮的財富,而單龍溪的兩個不孝之子卻人亡財空。李漁在小說中向人們展示這樣一個道理:財心太重則不孝,應該“激發孝心,冷淡財心”。但他并不是把“孝心”、“財心”對立起來,其中又隱含著“財心”與“孝心”辯證關系的探討:“凡為子孫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激發孝心”,“凡為父祖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冷淡財心”,只要有孝心就可以獲得好處,為奴仆也可以成為巨富;“冷淡財心”可以獲得孝子。而這對當今市場倫理的建構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第三,李漁指出,做好事者也不會折本。
在李漁看來,行孝、行“仁政”是一種“商業活動”,能獲利,那些做好事、行善者也不會折本。如在《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無聲戲》)里的丫鬟碧蓮因做好事、守節育孤而有好報。該小說寫的是明朝靖、歷之間,江西的一個秀才馬麟如,娶了一妻一妾,并收了丫鬟碧蓮作通房,一日患病,馬麟如以為自己將不久于人世,遂將妻妾及通房丫頭都喚至面前,問他們三人在自己百年之后,作何打算,妻妾信誓旦旦,言必守節育孤,通房丫頭碧蓮卻說出一些薄情之語。而馬麟如卻大病不死,竟活了過來,對碧蓮的“絕情”之言憤憤不已,日漸疏遠她。不久,馬麟如遠赴他鄉行醫。后來家人接到誤報,以為主人客死異鄉,馬麟如的妻妾先后拋下子女改嫁,只有碧蓮不僅籌資運回主人的假尸骨(誤認為這就是主人的尸骨),而且堅守馬家,替兩位妻妾養孤育孤。馬麟如歸來,見碧蓮對自己極為忠貞,深為感動,而碧蓮卻無一絲驕色,反而勸馬麟如將妻妾贖回,共享富貴。碧蓮對馬麟如感情之真摯令馬麟如極為感動,他不但未贖妻妾,而且扶碧蓮為妻,再不他娶。碧蓮也因做好事而有了后來的一系列回報:
碧蓮向不生育,忽到三十之外,連舉二子,與莫氏所生,共成三鳳。后來麟如物故,碧蓮二子尚小,教誨扶持,俱賴長兄之力。長兄即莫氏所生,碧蓮當初撫養孤兒,后來亦得孤兒之報。可見做好事的原不折本,這叫做皇天不負苦心人也。
碧蓮本來只不過是馬家的一個丫鬟,但因為她守節、撫養孤兒,“做好事的原不折本”,她的善行換來的是貴為夫人,而且她的后代也受益無窮。李漁在小說中認為這種好結果也是一種“利”,而且是一本萬利!李漁提出“做好事不折本”,賦予了做好事者以商業色彩。
又如,《老星家戲改八字,窮皂隸陡發萬金》中的蔣成在刑廳手里不曾做一件壞法的事,不曾得一文昧心的錢,不上三年,也做了數千金家事。后來還當上了官,娶上了美妻。李漁在小說中寫道:“要曉得蔣成的命原是不好的,只為他在衙門里做了許多好事,感動了天心,所以神差鬼使,教那華陽山人替他改了八字,湊著這段機緣。這就是《孟子》上‘修身所以立命’的道理。”李漁在小說中并未對蔣成步步高升,由吏至官進行贊美,而是對“陡發千金”、“陡發萬金”大力渲染,甚至標題中也出現了“陡發萬金”的字樣。可見當時人們更看重經濟效益。
在《失千金福因禍至》(《無聲戲》)小說的結尾李漁寫道:
照秦世良看起來,相貌生得好的,只要不作歹事,后來畢竟發積,糞土也會變做黃金;照秦世芳看起來,就是相貌生得不好,只要肯做好事,一般也會發積,餓莩可以做得財主。
在小說中李漁表達了只要人們做好事,做善事,都會獲得加倍補償的觀點。一改儒家傳統中,只是關注道德上的高評價,而恥于言利的思想,表現出新的、進步的一面。
李漁在小說中認為無論民眾是否經商,都應該在生活當中遵守儒家“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思想,同時他指出,遵守古訓是會有回報的,不僅有道德上的良好評價,而且會有經濟上的補償,改變了儒家倡導的重義而恥于言利的觀念。這體現了明末清初大的時代背景,也契合當時民眾的心態。李漁在內心深處是確認和尊崇儒家價值觀念的,但又賦予其新的特質,他在小說創作中有意無意地將儒家的價值觀和政治觀、道德觀移用到商業領域和日常生活之中,并以之作為一種評判標準,體現出鮮明的時代特色和進步色彩。
① 白壽彝總主編,王毓銓分冊主編:《中國通史》(第九卷:中古時代·明時期),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43頁。
② 謝國楨:《明代社會經濟史料選編》(中冊),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3頁。
③ 佚名:《錢塘縣志·紀疆·物產》,明萬歷三十七年修,清光緒十九年刊本,第98—99頁。
④ 江木點校,西泠狂者:《載花船》(卷之二:第五回《謀營運三姓聯盟》見《珍珠舶等四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8頁。
⑤ 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50頁。
⑥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頁。
⑦ 孔子:《論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6頁。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0BZW060);咸陽師范學院專項科研基金資助項目(項目編號:10XSYK105)
作 者:趙海霞,文學博士,咸陽師范學院學報副編審,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文獻及傳播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