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任這個省級文學期刊的詩歌編輯有些年頭了。
多年來,老木看稿子有個習慣,看稿不看人。老木的這雙眼睛不說是練就了火眼金睛嘛,也練得夠上了水平。一首好詩如果遇到了老木就等于一朵荷花遇到了知音,老木先是反復品味,反復欣賞,下載留用,而后再看作者是誰。在老木的眼里,好稿子就如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婷婷玉立,裊裊娜娜,別具風骨。
業余時間,老木最喜歡的事就是收集形態各異的荷花圖。老木的這點兒愛好,只有老伴兒一個人最清楚。老木多次告誡老伴兒:我這口兒你要守口如瓶,不許給別人說。老伴兒自然是應允,只是默默地幫老木珍藏著他偶爾到各地買到手的荷圖。
在收藏的荷圖中,老木最喜歡的是潘天壽的《秋荷》。這是那年他去一個偏遠的縣城采風,在地攤上得到的。初見這幅荷圖,老木的目光停留在圖的左上部那句詩上,“妙香清入髓,涼月澹成秋”,再由上而下觀之,圖中的荷更加儀態萬方了。那一刻,他突然記起潘天壽談荷花布局時說的話:“荷葉上部的空處,好像有晨霧的感覺,這是虛中求實;而荷葉底下的空處,則為空間了。并以題款布之,使其空中有物。把款題得斜一點可以幫助荷花梗子增加氣勢?!蹦菚r,老木對著這句稍斜一點的題款頻頻點頭。而后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下了這幅《秋荷》。
回到家里,老木鋪展開畫對著老伴兒顯擺,嘴里喋喋不休:真乃畫風如文風啊,不錯不錯。詩文的布局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老頭子,你嘀咕個啥呀?老伴兒不解地問。
你不懂,這回我可是花小錢得到寶物了。老木有節奏地晃著頭,一副得意。
花小錢?虧你說得出口。真的假的還不知道呢,小樣兒!老伴兒撇嘴嘟囔著,隨手把《秋荷》掛在客廳里。
聽了老伴兒的嘟囔,第二天,老木找到一個專搞鑒定的朋友,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秋荷》乃真跡,市場價已過萬元。自此,老木每每得到好的詩稿,都會面對這幅畫獨語一番。
今年夏天,省城熱得坐臥難安時,老木攜老伴兒回了一趟老家。那個偏遠的縣城,雖然經濟文化相對落后,但那兒是他老木出生的地方,是他的根兒,他的七大姑八大姨全在那兒。恰逢老家的父母官是個能文能武的全才,全縣人民都知道。他不但縣官當得游刃有余,還寫得一手好詩文。一個縣里的主要領導重視文學創作,這就形成一種氣勢了,氣場大得很,文友之多可想而知了。老木這個省級重點文學刊物的編輯也水漲船高般地被寵了上去。父母官專門宴請了老木和老伴兒。席間,文友們推杯換盞,大談文學。父母官在頻繁的敬酒間,三下五除二就把老木給定格了。老木成了縣里文學創作走向全省乃至全國的重要交通樞紐。要求簽名的,要求留下郵箱的,要求留下手機號的,要求合影的,老木都一一照辦。老木本就不勝酒力,這會兒更是燥熱難安,他為自己的責任大得沒了譜而恐慌。臨散場時,有文友隆重介紹父母官,說他在全國各大報刊發詩稿近千首,老木連連祝賀。有文友把早已準備好的原創作品交給老木,煩請他指導云云。出了飯店,門口早就有車子等著送老木和老伴兒回家,這是父母官早就安排好了的。坐在奧迪A6里的老木被家鄉人的熱情徹底醉透。
回到省城的家,老木打開郵箱,家鄉的稿子雪片兒一樣飛舞。老木一口氣看了一大半,感覺家鄉的文友是很有激情的,也很熱愛文學,只是水平還很有限,離省級主刊的距離不是一星半點兒。老木又反復看了看父母官的詩稿,輕輕搖了幾下頭,關掉了微機。一個上午了,他從家鄉的“雪片兒”里走出,到客廳透透氣。站在《秋荷》面前,荷的韻致讓老木重新神清氣爽起來。
隔了段時間,老木家的父母官突然造訪。奧迪A6的后尾巴上卸了一箱箱的土特產,司機搬到第五箱時,老木和老伴兒堅決地堵在門口,死活沒讓司機進門。客廳里,老木對著父母官說了很多客氣話。談到父母官的詩稿時老木開頭先是夸了一大段,而后,又不失時機不露聲色地向他推薦了幾個可投的報刊。只是,老木壓根兒就沒提在他編的省刊上稿的話。
父母官稍坐片刻,禮貌地告辭。老木送走客人,沉沉地坐在沙發上,凝眉深思。過了大半天,老伴兒走近他的身旁,把一杯茶水遞在老木的手上。
老木抬起頭,眼睛瞅著客廳里的《秋荷》,長時間沒說一句話。沉默快變成壓抑時,老木才輕輕地吐出了一句話:老婆子,摘下這幅《秋荷》。
老伴兒吃驚地瞅著老木,愣怔片刻還是按照他的意思做了。
過了幾天,老木一個人又回了一趟老家。他把《秋荷》恭恭敬敬地呈給了父母官。
半年后,老木收到了父母官捎來的第24本新詩集。令老木欣慰的是,在新書的作者簡介一欄里,沒有曾在他主編的刊物上稿的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