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珠

明珠十斛買娉婷。

——《世說新語》

街角有一家古董店。

他跌跌撞撞地跑進那家昏暗的店鋪，終于把伙伴甩得遠遠的。細嫩的軟發，一股淡淡的奶香。這是一個尚且稚嫩的幼童。

店主不動聲色地將他抱起，兩人互相打量著。他看清那是一雙皮膚已經起皺的老手，卻仍有力極了。一張細細綻開紋路的老婦人的臉，溫柔又莊重。她則仔細端詳著他還沒有輪廓的臉龐，靜默不語。

“這個，喜歡嗎？”那雙手遞將來一只美麗驚艷的金步搖。因為還是孩子，他隨意地接過。細碎鏤空，精湛的掐絲，上端鑲嵌堇色流轉的湖珠，極為溫婉。他有種說不上的熟悉感，緊緊握著這飾物。“好漂亮。”

“明珠十斛買娉婷。”老婦徑自講下去，“很久以前啊，有一名喚作綠珠的丫鬟在柳員外家做事。”

一天，她在林間采拾野味，偶遇一位男子。他舉止從容不迫，氣度不凡。但她只對他輕淺一笑，他竟亂了方寸。他自稱是員外家的客人，她便引他去。誰料一人家門，他便直言要迎娶綠珠，拿出十斛明珠作為聘禮。她是個小家女子，赧然跟了他去。那男人，竟是天下第一富賈，石崇。

“石崇么。”幼童似乎是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金步搖上的墜片，自語道。

她做妾也已是心甘情愿，誰知石崇家妻妾女眷數不下千，平日里舞樂儀仗更令人瞠目。石崇教她壓低簪環驪鳴之聲，便可先位入室。石崇雖格外醉心于她，施重金授她舞蹈音律，舞步翩躚，顧盼神飛，她在客人的嘖嘖稱贊前和他的笑意前，心中的不安卻愈發濃重。

“她不安什么？”他睜大漆黑明亮的眼睛。

不安這過于神仙眷侶的生活。真是一語成讖。那同時癡迷戀慕綠珠的客人中，有一人極善諂媚，向綠珠求愛不得惱羞成怒，向位重權傾的佞臣咬耳朵，最后逼得石崇與綠珠雙雙困于高樓。樓下是惡煞的刀槍聳立，他只操琴，淡淡語：“珠兒，我為你得罪了人，最后一曲了罷了。”

她輕顫睫毛，望向他。微笑著起身，婉轉行了一禮。羅綺旋舞，青絲拂面，淚光點點和以凜冽的琴聲。輕嘆一聲：“石郎，來生再見吧。”就這樣躍上雕欄，輕盈縱身躍下。在那個壯烈的血色年代，維護住自己和愛人最后的尊嚴，以血守貞。

“就是這樣一個故事，這支金步搖，便是那時流傳下來的東西。”老婦取過它，摩挲它致密的紋路。

幼童從她膝頭躍下，歪了歪頭道：“老奶奶，你的名字是……？”

老婦人微微頓首，輕聲說：“名字，太久不用已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姓氏還記得的，石柳氏。”她起身，點上煙管，白煙裊裊。

他似乎是知道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只靜靜地看了她一眼，退出古董店，走回那個熟悉的家去了。她倚在門口望他遠去，磕出積存的煙灰：“尋了這么多世，仍是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么。”她仰天笑：“罷了，罷了。”

她未聽見，他在路上喃喃說道：“今生，又是無果啊，珠兒。”

他只是個孩子，還只是個孩子。而她，已白發蒼蒼。

（指導教師：孫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