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楊青青還是決定把婆婆請來。
已經見血了,若再不在床上安臥,后果可是能預料的。大夫只是看了一眼化驗單,就不冷不熱地甩出一句話,要不住院,要不就在家臥床,吃喝拉撒都必須在床上,黃體酮可以讓你們社區小診所上門來打。
大夫雖職業化的不熱情,但也算是仁至義盡說得體貼而詳盡了。也虧得找了莫慧,不然哪個大夫還在醫患關系這樣緊張的時候擔著風險提什么讓小診所打針的事。
楊青青看了一眼陳中,陳中思想斗爭了片刻,說,我們還是回家養著吧。末了,又擔心楊青青多想,畢竟還是住院穩妥保險,可是住院那得牽扯多少時間和精力,陳中最近在申報高級職稱,精力哪就顧得過來。但這些哪能說出口?評職稱重要,難道媳婦就不重要,難道孩子就不重要?這可不是陳中的本意。陳中的本意是,不一定非得舍彼取此,有些事情也可以兩全嘛。再說大夫也沒把話說死,沒說死也就說明問題也不是太嚴重嘛,不是太嚴重就沒必要住院嘛。這三個“嘛”在心里走了一遭后,陳中心里就有了決定了。
陳中沖楊青青半點磕巴不打語氣堅定地說,把我媽接來照顧你。
楊青青躺在床上給莫慧打電話。莫慧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臭罵,莫慧說,楊青青這可是你自找的,真要保不住你可別哭著喊著來找我。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小孩的哭鬧聲,莫慧大概是被鬧煩了,也不避開話筒,直吼吼一句就直沖楊青青的耳膜而來——滾,再鬧老子劈了你。電話那端火速傳來一個孩子的嚎啕聲。
楊青青明白這是莫慧在對賈肅肅吼呢,自己的親生兒子,她也天天劈來劈去惡狠狠的。片刻,莫慧火急火燎的聲音傳來,楊青青,我忙著呢,這個小祖宗是要我命呢,你好自為之吧。直到電話聽筒那端傳來一陣忙音,楊青青才明白莫慧把電話掛了。
在床上熬了一下午,看書,瞇覺,醒來,再看書,這保胎不定要保多長時間呢,這才半天吶,以后的日子還長著,這么多半天加起來,不得熬煞人?楊青青眼望了天花板,那上面除了一盞月牙形的吸頂燈,再無他物。要把那個小半個月亮熬圓了,得多久呢?楊青青心里一片發飄的無望。
晚上,陳中煮了紅棗粥。憑心而論,絕對是用心煮熬的,棗是一粒粒精心挑選的,個大而飽滿,粥是淡紅的,粘稠的,還有一層如蟬翼般的粥衣靜靜地附在粥面上,看著滋潤而溫暖。陳中端來,說,老婆,吃飯。陳中邊說邊舀起一勺送到楊青青嘴邊,那份貼心和討好的舉動和表情倒也讓楊青青心軟下來。
快七年了,談戀愛三年多,結婚三年多,自己的老公是什么樣的人,心里在琢磨些什么,楊青青能不清楚嗎?上午檢查完跟陳中回家,陳中當時還伸手準備扶楊青青,卻被楊青青一把打開了。陳中小心翼翼緊跟在后面卻沒說話,楊青青在前面走了兩步,猛然想起自己現在的狀況,便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這邊自己剛慢下來,那邊陳中早眼尖腳快地攔下了一輛出租車。陳中拉開車門,對了楊青青懇切地喊——老婆。楊青青鼻子一酸,心里卻暖了一下,這一暖,楊青青人也坐進了車里。
二
第二天中午,婆婆也就進了家門。
到底還是晚了,做中午飯肯定是來不及了。陳中便在食堂打了幾個菜,陳中還要做樣子喂楊青青,楊青青看婆婆端坐在客廳,也不依陳中的樣子,自己端了飯菜吃。陳中便和自己的媽在客廳里吃一口說一句。
楊青青知道婆婆不愿意來自己家。陳中有一姐一弟一妹,家里男男女女全乎,陳中的姐姐陳上是老師,也嫁了一個老師,兩個人都是重點中學帶畢業班的班主任,這年頭什么職業最吃香,一是醫生,二是老師。陳上一沒時間帶孩子,二也是孝順心疼自己的媽,時不時接老太太過去大住或者小住,就看老太太的心情了。再說家里陳上當家,陳上的老公幼年喪母,自然也跟丈母娘親,家里有這樣一個老太太做個飯守個家,自己回家都是現成的有什么不好?如若老太太不是一心記掛著小女陳多,老太太倒是情愿后半生就跟著陳上了,不受氣這是關鍵的,倘若老太太不高興了,還可以訓兩句女兒女婿,要是換成兒子媳婦家,哪有這等事?
陳多真是頂讓老太太操心的主兒,高中沒畢業就跑出去跟人家打工,攔都攔不住。當時陳上、陳中還去火車站、汽車站堵過陳多,可硬是讓陳多跑掉了。后來在廣州打工認識了一個小癟三,懷了孕,小癟三卻人間蒸發了。最后還是陳中暗地去了廣州,帶陳多做了人流,然后連拖帶拽給搞回了家。這一切都做得瞞天過海,連楊青青都不知情。后來,陳多在一家超市打工認識了一個還算厚道的搬貨工,陳多又哭著喊著要跟搬貨工結婚,一哭二鬧三上吊,大家也被折騰透頂了,便也隨了她去。好在,陳多長了歲數,也收了些性子,也或者是搬貨工的厚道讓她消了躁,倒也踏踏實實過起了小日子。
關于陳多做人流的事,如果不是陳中一次喝多說漏了嘴,楊青青還蒙在鼓里。等陳中酒醒后,楊青青還問過一句,但陳中死不認賬,再逼再問,陳中就說,你怎么這么八卦,哪有的事?再說,真要有,那也是過去的事了,再提它干嗎?楊青青細想也是,都是過去的事,陳多的日子總是要朝前過的,可是再一細想,心里卻又多少感覺不舒服,這一家,甚至包括陳中,都當她楊青青是外人呢。
陳中的弟弟陳下也沒讓老太太省過心,書讀不好,托了N個人情,最后好歹在棉紡廠里有了一份工作。后來跟棉紡廠的一個叫劉梅的女工結了婚,沒房子,死活鬧著要分家產,老太太沒敢松口,倘若只有一個兒子倒也罷了,老頭子留下的那點錢給兒子也就給了,可是,老太太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沒房子,她手里那點錢哪里夠分。再說,老太太也是存了私心的,大兒子工作還可以,又是雙職工,小兒子雖說單位不好,可是好歹也是每月拿錢的工人,小女兒就不一樣了,小女兒兩口子,那是東家打一天工,西家混一天飯的,老頭子生前一直在自掏腰包給小女兒買養老和醫療保險,雖說小女兒兩口子現在跟老太太一起住,不用火急火燎的買房。可是小兩口將來也是要生孩子的,生孩子也是需要吃喝拉撒的,這哪一塊少了錢都不成。所以,在心底,老太太把錢捂得緊緊的,既不給大兒子,也不給小兒子,那是要留給小女兒的。當然,老太太從不這么說,老太太總是委屈地說,你爸哪就留過什么錢,他才幾個錢的工資,養活大你們就不錯了。
楊青青心里門兒清,知道老頭子生前是開大貨車的,那年頭,干什么掙錢,其中之一就是開大貨車,那外撈的油水都是讓老職工眼紅的。可是楊青青懶得說,她也不要那錢,當然,要也要不到。素質,素質,別跟街頭婦女似的為兩個錢搞得跟個潑婦一般,沒得叫人笑掉牙的。
陳下結婚沒一年就生了個兒子,老太太高興是高興,卻并不想給兒子帶孩子,帶孩子累呢,老太太生養了四個孩子,個中辛苦全都在心里。但劉梅在棉紡廠三班倒,平時可沒指望過婆婆,想買房子從婆婆那兒要不到一個子也就罷了,現在生孩子坐月子,你婆婆再不來伺候就說不過去了。而且,劉梅人家也不想累自己的媽,給你們陳家添孫子,憑啥讓老劉家的人伺候?
老太太臨去陳下家時,陳上就有言在先了,陳上說,媽,咱是高高興興去哄孫子的,要是誰給你氣受,你就回來,咱不伺候了。記得當時老太太眼眶就紅了,人還沒去呢,倒像是先受了多大的委屈。這老太太也是掉進有女兒的福堆里了,如若生四個兒子,她就是受了大大的委屈不也得咽進嗓子爛在肚子里,哪里還給她這閑心拿腔做勢。楊青青見不得,別過臉去全當沒看見。
老太太在陳下家伺候劉梅還不到一個星期,就抹著眼淚給大女兒陳上打電話了。起初楊青青以為出了多大的事,后來一打聽才知道,人家劉梅不過就是因為老太太沒盡心及時給孫子換尿不濕。劉梅先是提醒,老太太可能一是累二是嫌麻煩,總之一天也難得換一次。劉梅忍了幾天終于忍不住了,當面鑼對面鼓就跟老太太說道起來。婆媳么,就是母女之間爭個嘴也是常有的。但是老太太能容下陳多上蹦下跳地跟自己吵架,卻不能容兒媳婦說自己一句,老太太有退路,老太太自然也有底氣,老太太說,你要是覺得我伺候的不好讓你媽來好了。劉梅本來就在棉紡車間嗡隆聲中練就了一副大嗓門,劉梅臥在床上,氣勢也是上揚的,劉梅說,我生的是你們陳家的種,又不是偷人偷來的,憑什么累我媽便宜了你?
話說粗了,老太太接受不了了,老太太惶急地看著兒媳婦在床上叉腰手指亂戳亂罵的架勢,胸口一陣緊似一陣地喘不過氣來,憋了好半天,老太太才哭出聲來,說,不伺候了,不伺候了,我回我閨女家去。后來真一氣搬進陳上家,連陳多都不管不顧了。
三
陳中在客廳跟老太太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陳中說,大夫說了,青青見血是流產的前兆,要臥床呢。
老太太嘴里嚼著菜,卻沒說話。
陳中又說,就是一日三餐,我在家我做,我這些天去總部評職稱,媽你就多操心了。
老太太依舊不接話。
陳中想了想,又說,青青臥床吃喝拉撒都得在床上,我跟門口藥房的小杜說了,她每天按時來給青青打黃體酮。陳中明顯沒了底氣,話聲也弱了下去。果然,這句話惹老太太開腔了,老太太說,你當時可是跟你姐說只讓我做個飯,可沒說讓我來給人端屎倒尿伺候人吶。
老太太的話聲不小,楊青青一口米飯生生哽在嗓子眼。
陳中壓低了聲,有些討好地哄道,媽,這也是一時的,等青青身體穩住了,就好了。媽,你看我也快三十的人了,你總是希望我有兒有女吧。
好久沒聽到老太太的聲音,楊青青不禁暗暗嘆了口氣,到底是心疼自己的兒子,老太太也是肯讓步的,雖然老太太退一步做了大大的犧牲只是為了她兒子,可是,到底楊青青也是受益的,老太太肯留下,總比自己一個人躺著自己照顧自己強吧。
楊青青知道老太太打一開始就不喜歡自己,沒和陳中調到一起時,老太太就給陳中物色好了一個對象,后來調到一起了,老太太又為陳多的事求過楊青青一次,算是求過吧,楊青青哪里有那等通天的本事,事情最終沒辦成。但是,老太太卻固執地認為是楊青青不肯盡心,自此,對楊青青心存芥蒂。
楊青青也極少去招惹老太太,招了她,把她惹不高興了,那無疑就是捅了馬蜂窩。陳上陳多甚至陳中都會來蜇她。劉梅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嗎?現在三班倒,還得伺候老公和孩子。陳下還被陳上像訓小學生一樣狠狠訓了一通,有本事請保姆去,就是以后媽同意伺候你媳婦,我也不同意。陳下灰溜溜全接受了,后來還是把丈母娘請來幫忙,結果還真是便宜了老太太累了自個兒的娘,而且這孩子還是老陳家的種。
楊青青是真沒本事請保姆,貸款買的房子,每月還貸都讓人喘不過氣來,哪還有閑錢請保姆?
這邊楊青青正走著神,卻不想老太太沉默片刻卻又說話了,老太太說,你早聽我的,現在孩子都滿地跑了。
這話追起由頭可就早了,楊青青一聽,不由惱火起來,手里捏了筷子很想狠狠摔在地上,可忍了又忍,到底沒摔。這一摔下去還得了,老太太不是肯受氣的人,肯定一拍屁股,走人。她要是走了,你楊青青指望誰去?
好在,陳中肯為媳婦說句話,陳中說,媽你別扯那些,青青這是保胎呢。
楊青青后來跟莫慧說起陳中母子的對話,心里也還是忿忿的。
莫慧說,你過得好就行,管他媽做什么?別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楊青青說,我不管能行嗎?他媽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杵著呢。還有他姐,一個人民教師,盡喜歡攙和人家家的事,人家家雞飛狗跳她才高興呢。她覺得世上只有她最孝順,她是沒婆婆,有婆婆她還這么得瑟?什么素質!
莫慧一手扯著肅肅,一手給肅肅遞了一個桔子,莫慧說,給你干媽剝個桔子吃。
誰知肅肅沖楊青青一笑,卻連皮帶瓤一起塞進了自己嘴里。莫慧惱火得不行,一伸手奪過桔子,氣恨恨道,吃,吃,你他媽的就是一個吃貨。
楊青青趕緊攔下,說,你這是干什么。又轉了身給肅肅剝了一個桔子,說,我們肅肅最乖,吃桔子是要剝皮的。
看著肅肅狼吞虎咽不分瓣地亂吃一氣,楊青青和莫慧無奈地對看了一眼,卻沒再說話。
楊青青看著莫慧低垂著頭坐在床邊,楊青青知道這些年,莫慧讓這個孩子折磨得夠嗆,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莫慧都要到極限了。楊青青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就打發了莫慧,說,你幫我倒杯水吧,現在正渴得厲害呢。
莫慧端了水來,楊青青喝了幾口,放下杯子,卻又轉不出自己的圈子,楊青青說,今天多虧你來了,要不我這一上午可是一口水都喝不著的。
莫慧張嘴剛想說什么,楊青青這邊眼圈倒也自個先紅了,他媽是一早吃完飯就跟院里的老太太們去打牌了,不到中午做飯時間是不會回來的,我朝誰要水喝去,再說真喝了水上廁所我還指著他媽端尿壺來?他媽也得干啊!你說我這像是在家保胎養身體的嗎?到底比不得自己的媽,人家也不是把我當女兒的。莫慧問,那你去廁所?我自己爬起來自己去。楊青青說著說著悲從心中來,眼淚也就落了下來。
莫慧說算了算了,這算什么事,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婆媳哪就比得了母女。你自己心要大,要想開,保胎也是要好心情的,你可別氣壞了身體影響到孩子……
莫慧話說一半就此打住,楊青青看了一眼五歲的肅肅,這個孩子正伸了手指頭在楊青青剛喝過的水杯里一攪三晃呢,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多余的人全然沒有。楊青青嘆了口氣,真就不說了。
楊青青在家保了一星期的胎,先前是出污血,后來血色見紅,陳中從總部趕回來再送醫院時,就已經來不及了。還是莫慧托了人給楊青青做了清宮手術。莫慧看著楊青青紅著眼眶,就勸,說,不是我說,沒了還好,倘若硬保下來,弄不好反倒像我這樣,生生是要磨死人,真不如沒有的好。
楊青青知道,這話一半是莫慧安慰自己,一半也是莫慧的心里話。楊青青幾次嚅了嘴,卻什么話也不想說了。
等陳中接了楊青青回家,老太太也收拾行李回自己家去了。老太太臨走時滿面喜色地告訴陳中,老太太說,小多懷孕了,剛查出來,你這邊沒什么事了,我這可就回了。
陳多懷孕也是喜事一件,陳中聽了也高興,然而看了一眼楊青青,也就悄然把這喜色掩了。晚上陳中倒了滾燙的洗腳水給楊青青泡腳,楊青青翻了個身背對了陳中。陳中伸手去拉楊青青,卻被楊青青打掉了。陳中就木然坐在床邊候著,楊青青就恨他這種不解釋的無話。楊青青恨恨地說,到底比不得她自己的女兒,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自然是心疼的,人家的孩子都該死。
陳中愣了半晌,再張嘴卻說,哪管她什么事,你是我媳婦,我沒照顧好你,是我的錯。
楊青青這才想起來陳中評職稱的事,翻過身子對了陳中,問,結果怎么樣?陳中無奈地一笑,說,意料之中。
呵,果真是意料之中。走之前,楊青青和陳中還認真分析了一下,分析來分析去得出一個結果,這次去肯定是陪太子讀書。今年評高級職稱總共只報了兩個人,一個陳中,一個是副總的小舅子,人家心知肚明,報陳中不過是讓事情看著像公平公正那么回事,陳中就是公平公正下的一個陪襯。陳中自己也清楚,但是他覺得自己的成果過硬,起碼比副總的小舅子過硬,就沖這一點,陳中也想搏一把。可是搏的結果是,陳中過硬的成果抵不上人家一個電話打招呼。
楊青青伸手握住陳中的手,眼望了陳中,說,老公,沒事,咱還年輕,以后還有機會。
陳中嘆出一口氣,又一笑,說,真是大道理你都怪會講,怎么到你自己就鉆牛角尖。末了,刮了一下楊青青的鼻子,說,洗腳吧。
楊青青還有些耿耿于懷,邊泡著腳邊對了陳中說,下回再懷孕一定讓我媽來。她見陳中只是蹲著給她按摩腳卻不接話,便也覺得這是自說自話呢。
四
真是不可能的,楊青青的父母都是獨生子,快六十歲的人了還要贍養楊青青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前年楊青青的父親又得了老年癡呆,還走丟過,后來楊青青的母親發瘋一樣的找到快成垃圾老頭又干又瘦的老伴后,就再不敢讓他一個人出門了。楊青青的母親這邊照顧四個體弱多病的父母,那邊還要時刻盯著像孩子一樣不安分的老伴,種種辛苦哪是一句兩句可以說清楚的。她一個退休的銀行主任,一個曾經氣質得讓人生妒的女人,生生被四個老人,一個老小孩子給拖累得精疲力竭,臉上的皺紋就像被風吹皺的湖面,大有無止境擴散開去的架勢。
去年過年,楊青青和陳中回娘家,滿屋子的尿臊味沖了楊青青一跟頭。當時父親就賴坐在地上,哭著喊著要吃粽子,奶奶手拿了一塊蛋糕,喘著氣說,是粽子,是粽子,你嘗嘗就知道了,媽還能騙你?外婆則坐在沙發上哪兒也不看,她眼神不好,耳朵也背得厲害,楊青青在她耳邊吼了三聲,她才轉了頭問,小欣,這就吃飯了?小欣是楊青青母親的小名呢。
楊青青的母親正在廁所沖洗老伴剛拉了屎的褲子。老伴回歸孩童了,吃喝拉撒一概歸于原始,大小便失禁都成家常便飯了。楊青青的外公爺爺正在陽臺坐著曬太陽,冬日的太陽哪里有暖和氣兒呢,可是再不暖和,老頭們兒也清楚陽臺可是好過屋里一屋的屎尿味一千倍。楊青青的外公前兩年肺做過手術,再經不得什么刺激。爺爺即使身體還算健康,他也是不肯動手做事的。他年輕時就閑散慣了,娶了奶奶后更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他是被人伺候的,而不是伺候人的,老是老了,可是派端得足,自然不肯為這一家費半點神。
楊青青腳剛踏進家里半步,就沖自己的母親嚷嚷,你這是自己找累呢,不是說讓你請保姆嗎?不是說讓你請保姆嗎?
楊青青的母親窩在廁所里,對著吼扎扎的女兒也是一臉歉意,請了呢,請了呢,這不過年放假讓她回老家過年了嗎。
那你請兩個不就得了,一個放假一個留著倒騰著幫你。楊青青倒是大方,自己不出錢,卻替母親過起了闊綽日子。
楊青青的母親還是笑,說,現在請保姆沒有兩千人家不來呢,況且咱家還是這種情況,咱家請的大魏也算能吃苦能干活不挑剔了,就這臨走時還撂下一句話說加不到三千年后就不來了,再說真要請兩個,這么多人住哪兒呢?
這些日子里的縫縫隙隙都是楊青青料想不及的,楊青青看了一眼陳中,陳卻沒敢接楊青青的目光,陳中一沒大房子,二也沒有多余的錢,房貸,是的,一想到房貸,陳中心里就如壓了一塊巨石,搬走它的日子遙遠得讓人絕望。
楊青青本想替母親給父親洗沾屎帶尿的褲子,可是站在廁所門口沒三秒鐘,楊青青就調頭去廚房了。那黃澄澄臭烘烘的一盆子污水,讓楊青青那點盡孝的心如潮水般迅速退去。楊青青在心里安慰自己,沒事,別內疚,給爸媽盡孝的方式多著呢,你可以給他們做一桌豐盛的飯菜,他們吃得高興,心情好比什么都強。
可是和陳中一起在廚房忙乎的楊青青,才切了兩片香腸,心里卻沒來由的一陣悲傷,她想起第一次來例假時,母親出差不在身邊,驚慌失措的她丟了褲子躲在屋里不肯出來,是父親悄無聲息替她洗干凈了。和同事喝酒喝過了頭,吐了一身,也是父親把衣服收了洗干凈的。這都是朝大了回憶了,再往小了想,自己嗷嗷待哺時,拉了尿了,不都是父親給洗給換的嗎?自己是不記得了,可是不記得不等于事情沒發生過。
正想著,母親端著一大盆洗凈的衣物,對著陽臺兩個曬太陽的老頭說,爸,爸,讓一下,就讓一下,我晾好衣服就好了。兩個老頭兒都沒抬眼看楊青青的母親,只是動作遲緩地抬了抬腿,又抬了抬腿。
好不容易哄了這個叫了那個,一家人剛在桌邊聚齊,楊青青的父親卻一伸胳膊一扒拉,把一個湯鍋打翻了,都來不及看老小孩有沒有受傷,那邊卻傳來楊青青母親氣餒的聲音,又拉了,又拉了。很快,一股屎臭味就直沖人撲來。楊青青放下筷子,看著母親急手忙腳的忙碌,心里真是無可奈何的心酸,人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無力地坐著,不想動,真的不想動了,這個世界都靜止吧。
坐完小月子,楊青青就正常上班了,都快近兩個月不上班,工作都堆成山了,只等楊青青回來愚公移山呢。楊青青一上午連上報了三份報表,上級主管部門就批了兩個字,滯后。楊青青趕緊打電話過去解釋,人家也是鼻子哼哼兩聲。后來楊青青就閉了嘴,別學祥林嫂,你身體不適你請假管別人屁事,干活!
中午和陳中一起在食堂吃飯,上級有一項頂人文的規定,叫最好的一餐在食堂,就是想把員工的午飯做成一項福利,一項民心工程,讓員工吃得科學,吃得舒心。源頭肯定是好的,可是落實到基層就完全走了樣,說是自助餐,可那餐盆里盛的都是水煮的白菜,紅燒牛腩也是土豆打敗牛腩勝利的果實遍布餐盆。楊青青以前在總部待過,也見識過總部所謂的中餐,那真是最好的一餐在食堂,領導與民共樂,都在一個食堂吃飯,那食堂干凈得似五星級餐廳,二百多樣餐點,跟這基層兩葷兩素是一個檔次嗎?
可這哪能比,你是基層人家是總部,總部是什么地方,是領導云集的要地,有領導云集的地方自然有最好的一餐。領導倘若吃不好睡不好,哪有精力決策企業改革發展問題?企業沒有未來,你一介小員工何談出路,何談工資,更何談生存?有飯吃就行了,要知足,別比,要比也別比上,比下吧,這樣日子才有法過。
楊青青正坐在餐桌邊發著呆,這邊陳中也把飯菜打好端來了。陳中邊朝楊青青走,邊跟身邊一個女人有說有笑著什么。那個女人本想和陳中一起,但一眼瞥見了楊青青,便沖楊青青一笑,腳卻利落地走向了另一桌。
那個女人就是齊莉,楊青青全當沒看見,扒拉了兩口飯卻還是沒忍住,說,我沒上班那些日子,你們天天在一起吧?
陳中沒聽明白,嗯了一聲,可是很快就懂了,說,吃你的飯胡說什么呢?
楊青青不依,說,讓我說中了吧。
陳中放下筷子,說,這是在單位不是在家,有情緒回家鬧去。
楊青青瞪一眼陳中,用筷子憤憤杵了兩杵碗里的米飯,卻也沒再接著鬧下去。
下午主任拿了一摞賬單讓楊青青簽經辦,楊青青心里一萬個不樂意,這將近一萬塊錢的所謂辦公費用都是楊青青買拖把買打印紙造的嗎?你哪次買東西跟楊青青說過?哪一次你不是打著買辦公用品的幌子中飽私囊了?可是楊青青連賬單都沒看就毫不猶疑地痛痛快快把字給簽了。主任就喜歡楊青青這樣,楊青青若不識相,又怎么能安心在家保胎做小月子呢,還工資獎金照發,不就憑楊青青這點小乖巧嗎。
主任一走,楊青青就從抽屜底層拿出一個小賬本來,把自己每次經辦的每一筆錢都記在賬本上,不為害人,將來主任要是在賬目上翻了船,一推二干凈全賴給楊青青的話,楊青青也要給自己留條后路呢。
晚上下班,陳中用電動車載著楊青青回家,電動車好啊,環保而且靈便,在下班的高峰期可以繞過擁堵的車河安然抵家,讓有私家車的人都堵著去吧。
楊青青抱了陳中的腰,說,咱們去看咱們的房子吧。
陳中頭也不回,說,看啥,年底才能交工呢。
那我也想去看看,那是咱的家。楊青青不依。
陳中哄道,說,這都下班了,人家也收工了,啥也看不到。等周六周日吧,我帶你去。
楊青青把臉貼在陳中后背上,說,好,我租房受夠了,住來住去都住在別人家,跟咱們有什么關系呢?
可是,還沒來得及回家,陳中就接到陳上的電話,只聽陳中手機里陳上一聲蓋過一聲地嚷著什么。陳中一直在聽,陳上的語速根本容不得陳中插嘴,陳上平時就容不得弟弟妹妹們插嘴。
陳中聽到最后,才說了一句,我馬上過去。
楊青青問,怎么了?
陳中皺了眉頭沒說話。楊青青見了,嘴一撇說,你姐就是多事,不過一個教師,還當自己是女皇。
到了陳上家,楊青青才知道陳上真遇事了。
當時楊青青和陳中上樓時,在樓道里碰到了一男一女,都陰沉著臉,楊青青和他們擦肩而過時,他們還看了陳中一眼,陳中也扭頭瞥了他們一眼,那氣氛甚是怪異。
一進陳上家,陳上正耷拉著頭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擺著兩杯還未動的茶水,楊青青清楚這兩杯茶絕對不是為她和陳中準備的,他們倆沒這待遇,顯然有人來過。陳上一見陳中,一躍而起牢牢抓住陳中,壓抑了半天的眼淚就嘩地流了下來。陳上說,桑得亮他媽的還是個人嗎?他媽的整個一個畜生,居然跟一個學生搞上了,他媽的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干出這等爛事來,我竟然沒發現,沒發現啊。
陳中扶了陳上重坐回沙發里,陳上還是止不住地哭。陳上抹了把眼淚,抬了頭剛想接著控訴,誰知一抬眼瞥見了楊青青,陳上張開的嘴咧了咧又閉上了。楊青青見此起身說,我去洗個手。楊青青把自己關在廁所里,心里一陣陰涼,到底他們一家人把她楊青青當外人的,真是可笑得很,再當她是外人,她躲在廁所里不也什么都能聽得到。
果然,一扇廁所的門真是不隔音的,陳上哭哭啼啼的話還是傳來了。陳上帶著哭腔說,那個小妖精的父母都來了,說要告桑得亮,你說人家只比小玥玥大七歲,桑得亮這個畜生怎么就下得了手。末了,又恨恨地說,那個小妖精也不是什么好貨,一個學生成天打扮得跟一只雞似的,她不勾引我們桑得亮,我們老桑這一輩子也是清白的。這下好了,這傳出去,我可怎么做人,我這老臉以后還怎么去教學生?
陳上真是讓老桑的事氣糊涂了,語速快而凌亂,甚至聲帶還帶著顫音。
接下來,客廳里又是一陣哭泣聲,過了好久,才聽陳中的勸解聲。陳中說,學生家長說告,我分析了一下,倒也不見得當真,他們要想告怕早就告了,犯不著跑到家里來鬧一場。再說就算是告,對他們的孩子又有什么好處呢?鬧得全世界都知道了他們哪就是那么有臉的?
楊青青才想起在樓道口遇上的那一男一女,原來是學生的家長呢,人家可真是打上門來了。
陳上一聽,人也有了些精神,說,那咱們該怎么辦?陳中說,咱們把那個學生家長約出來談談,先摸清他們的想法再說。陳中環視了一下四周,原本想問姐夫呢,但轉念一想,還是問了一句,桑得亮呢?
這話就像是電插頭插上了插座,立馬讓陳上通了電一般,陳上猛一抬嗓門,說,這個老X還有臉回來?
晚上躺在床上,楊青青心里卻感覺一片爽心。真不該是這種心態,怎么著陳上遭了這一通鬧心事,她這個做弟媳婦的不說近前勸解想辦法,最起碼也該陪著悲憤一番才得,畢竟是一家人呢。
可是誰把她楊青青當一家人了?楊青青第一次懷孕流產時,在醫院躺了將近一個星期,陳上陳下陳多,沒一個人來看過。其間陳上倒是打過一個電話,安慰性質的說了一句,流產不過一個小手術,我這邊帶畢業班走不開,你讓陳中好好照顧你。
真是仁至義盡。不接這個電話還好,接了楊青青火就直往外竄。什么叫小手術,你陳上的女兒桑玥玥崴了腳,我不是天天跑去看,她那恐怕連手術都不算吧,你陳上不是請了一星期假天天陪著?你那時不也帶畢業班嗎?
陳中就說,你也別多想,現在畢業班可不好帶,競爭激烈得很,再說當時我姐也是擔心玥玥骨折了嘛。
陳中不解釋倒罷,一解釋更讓楊青青悲從心頭起。就算是摔骨折了,也只是傷了一條腿而已,她楊青青快四個月的身孕就這樣流掉了,可是一條人命呢。
楊青青想,到底是家里的老大,到底是人民教師,做事還算是熨帖一點人心,還知道打個電話。陳多則是電話都不打一個,全當沒她這個嫂子。倒是陳下的媳婦劉梅,按情理跟自己不搭界的人,卻在三班倒的間隙拎了一籃子雞蛋來看楊青青了,這真讓楊青青感動卻又感慨不已。
說到底陳多是不肯原諒自己的,楊青青心里門清,甚至楊青青的婆婆、陳上為那件事都是不肯原諒自己。
五
楊青青剛調回來不到半年,單位里就有一批招工的名額,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楊青青和陳中所在的國企效益還不錯,多少人都想進來,工資雖不高但是旱澇保收,且工作量不大沒壓力,都快趕上公務員的境況了,多好。但這招工,也不是什么人都招的,條件必須是員工子弟,大專及以上文憑者。員工子弟陳多符合,要不是招工有年齡限制,陳下還得插一腳呢。但是陳多高中沒畢業就跑去打工了,哪來什么大專及以上文憑?所以,聽說這事后,楊青青也沒太放在心上,因為家里沒人符合條件啊。
可是當天晚上婆婆和陳多就上門了。老太太一個青來一個青去,還貼心地給楊青青帶了一大壺的酸梅湯。繞了半天彎,楊青青總算明白老太太和陳多大晚上來的目的了。陳多沒大專文憑,但是可以現辦一個啊,莫慧的老公不就在文學院嗎?他一個大學老師,辦一個大專文憑不是輕松的事?
楊青青當時心里一動,想想這樣也未嘗不可。現在買賣文憑的事還少嗎?再看陳中,也是一臉的期待和鼓勵。在這期待和鼓勵下,楊青青當場就給莫慧打了個電話。莫慧接了就笑,說,你當是在菜市場買菜呢,給錢就給菜啊。實話跟你說,買賣文憑的事是有,但最快辦下來也得半年多,而且也不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能辦得下的。下周二就開始招錄了,你這是考驗我的能耐是不是能通天是吧。
楊青青說你說的我都懂,但不管怎么樣也得給我想想辦法,這又不是別人,這是陳多呢。莫慧在電話那頭可能正在跟她老公說什么,過了一會兒,莫慧在話筒里對了楊青青說,賈軒說盡量跟他們院長說,但是你要有心理準備,現在文憑都上網的,一上網透明度就高,哪就那么容易暗箱操作?一個星期不到就想辦一個真文憑,你當我家賈軒是神仙?除非辦個假的,但是假的有什么用呢?
電話楊青青是按了免提鍵的,莫慧說什么,一家人都能聽真切。
莫慧的話讓一家人原本興奮的、滿懷希望的心瞬間冷卻下來,楊青青甚至能聽到陳多內心結冰的嗞楞聲。然而不等這冰結磁實了,陳多突然說了一句,實在不行,就辦張假的。
楊青青原本想說假文憑在網上一查一個準,有什么用呢?
誰想,陳多一步步都是想仔細的,陳多說,假的有什么?嫂子,在網上審查文憑這一關不就是你在負責嗎?到時你睜只眼閉只眼誰知道呢?
是啊,是啊,青,誰知道呢?老太太回過味來,趕緊附和道。
可是為了防止人作弊,每一關單位都安排了七個人負責,就拿網上審查文憑這一關來說,我審完簽字蓋章,到第二個人人家二審發現有假,根本就通不過。你還想過三審四審?而且現場還有紀檢的人在,這能開玩笑嗎?
陳多一聽,臉上就掛不住了,說,你一審過了,二審三審之類的不都是你同事嗎,面子上抹不開,哪會為難你?
真是可笑,我又不是觀音菩薩,哪來那么大面子,七審人人都給我臉?楊青青不看陳多的臉,說,我沒那么好的人緣,我保證不了七個人人人都向著我,就算都向著我,報到總部也是要復查的。
陳多緊趕了一句,說,那不正好,嫂子你在總部好歹也呆了那么些年,跟總部人打個招呼不就行了。
這真幼稚得可笑,楊青青也真就笑出了聲,楊青青說,我在總部不過是一個小員工,又不是總經理,一手遮天的本事我沒有,只怕到時查出來,我就得下崗。
這話讓陳多徹底拉下了臉,陳多說,你不試怎么就知道辦不成?不幫就不幫,先倒說起了下崗的事,說給誰聽呢?
楊青青也火了,這是什么話,我這忙一大晚上,哪一刻不在為你陳多忙,我忙了還不落好,既然不落好,我就直說了,這忙我幫不了,只怕是幫了,我下了崗你也上不了崗。
行了,行了,知道求不上你,什么了不起,當初往回調,我們家哪個沒為你操過心、出過力,現在求到你了,你還拿派,真是良心讓狗吃了。媽,咱們走,咱別高攀著求人家沒得讓人家臊的。陳多邊說邊先自從沙發上彈跳起來,老太太卻還有些不甘,說,青,真沒個法了嗎?楊青青看了一眼婆婆,強壓住心里的火氣,說,明天莫慧給我回話,看他們院長肯不肯幫忙。
陳多聽了立在門口,沒馬上下樓,但也沒有回頭。婆婆拉了楊青青的手說,那有信就趕緊給小多回個話啊,你知道小多能回她爸的單位上班也能讓老頭子在天瞑目了,老頭子最疼的就是小多,活著時就希望小多能進單位來呢。
送走婆婆和陳多,楊青青只覺得渾身發酸發軟,整個人就像沒發好的面團一樣松垮無力。
陳中上來給楊青青按摩,楊青青從心里吁出一口氣,說,你媽你妹這是保護你呢。
陳中手沒停,但也沒說話。楊青青只得兀自說下去,你也是這個單位的人,她們不找你而找我,不是因為我有本事,而是怕你擔風險呢,我有什么?說到底,我不過是個外人。
陳中聽了,這才說,老婆,你這是說什么呢?
楊青青以為陳中還會說什么,可是等了半天也沒見下句。
算了,楊青青在心里對自己說。
第二天楊青青給陳多打電話,陳多很堅持問了一句,你真是不想幫?楊青青說,我都跟你說過了,不是不想幫,賈軒他們院長……然而話還沒說完,那邊陳多早已把電話扣了。楊青青望著手機上顯示的通話結束,愣了片刻,手突然一用力,把手機關機了。
這一次招工不過是曇花一現,后來再沒招工一說。陳多錯過了,也再沒了進單位工作的可能。自此陳多也在心里不肯原諒楊青青,楊青青心里不是沒內疚過,當初為了調動沒少花錢,陳中還開口向陳多借了一萬塊錢,陳多也是二話沒說就借了,全不像婆婆溫吞吞不拿錢不說,反而隔三差五跟陳中說,齊伯伯家的齊莉怎么怎么好。
楊青青不是不記陳多的好,只是鋌而走險的事自己不敢做,自己實在只是一個小員工,小老百姓,能力有限,陳多的要求楊青青無能為力。
六
晚上,楊青青給陳中打電話說不回家吃飯了,總部來人要陪。末了,還問了一句,老桑的事怎么處理的。陳中在電話里說,能怎么處理,還不是想私下解決,我姐答應托人給那個女學生轉校,但人家還獅子大開口要什么精神和青春賠償費。
楊青青說,那老桑呢?陳中說,平時瞧著老桑挺老實一男人,一個老學究的樣子,怎么倒有本事做出這種事來,現在蔫頭耷腦躲在家呢。
楊青青說,什么叫老實男人,男人都一個德性,我要是晚出兩天院,你跟齊莉還不定整出什么名堂來呢。陳中一聽,在電話那頭就不耐煩了,說,我說東你扯西,我姐家出事,你樂得看熱鬧是不是?
楊青青聽出陳中惱了,便見好就收,說,行了行了,我就那么一說,沒事我掛了。
晚上是陪李有可吃飯,楊青青在總部時,跟李有可一個辦公室,說不上有多少交情,但畢竟同過事,所以只要李有可來,楊青青都必到必陪的。然后還在主任的授意下,給李有可買名牌包包、香水什么的,總之價值不菲,讓李有可滿載滿意而歸。這樣下本錢喂李有可,李有可在考核上自然對楊青青這一部門的工作不是劃優就是打良上,大家心照不宣。
有時候楊青青就想,還是總部好啊,一個辦公室小職員下來,基層的人都當爺或者奶地供著,人說官大一級壓死人,現在是職級一樣,卻是單位層級大一級壓死人吶。
當初調動時,楊青青不是沒想過讓陳中往她這里調,可是跑了一圈下來才覺出自己的幼稚和天真來。總部是什么地方,是多少人找關系擠破頭都想進的,你沒人沒關系還想進總部,那不是做夢嗎?楊青青當年之所以留在總部,也是萬倍付出的。要不是在校期幫“老板”秦教授免費做了N個項目,還見天趕去給“老板娘”掃地做飯,“老板”怎么可能這么用心推薦楊青青?楊青青原本天真地想著再順水推舟,把陳中一并留總部算了。誰知“老板”卻意味深遠地看了一眼楊青青說,這事以后再說吧。楊青青才明白了自己付出多少就只能得到多少,倘若得寸進尺,那是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的。楊青青不敢去深想這代價,便在心里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先留一個,以后有機會了,攢下人脈了再調陳中吧。
可是這機會一等就是遙遙無期。
倒是后來李有可給楊青青支了個招,李有可推心置腹地說,調不上來,你就調下去,上調難下調誰會跟你爭呢?兩個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強,兩地總是夜長夢多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楊青青就開始留心跑下調的事。楊青青不是沒懷疑過李有可熱情背后的居心,辦公室女人,那點明爭暗斗大家都懂的。倘若楊青青調走了,對她李有可來說可是少了競爭對手多了機會呢。
可是楊青青不想爭了,她被兩地戀愛折騰怕了。兩個人的工資都給鐵路做了貢獻,自己有個頭疼腦熱,陳中也不在身邊,各種冷暖自知吧。最主要的是聽和陳中一起分下去的莫慧說起,陳中的媽在四處給陳中張羅介紹對象呢。陳中的媽對她這個遠在大都市的女人不以為然,覺得陳中跟一個這么遠的女人談戀愛啥也沒得到,反而花盡了錢還熬大了歲數,老太太不高興呢。楊青青一咬牙,說,那就下調。
莫慧說,你可想好了,調下來可就再難上去了,到時別后悔。
楊青青心里明白,除了下調再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楊青青堅定地說,不后悔,不跟陳中在一起我才要后悔呢。
真是純純的愛情,真真的心。楊青青現在想來,還是感嘆,年輕真好啊,什么決心都敢下,什么決定都敢付諸實際,不計后果也不想后果。
楊青青在跑下調前給母親說起過,算是通知母親自己有這么個決定。
楊青青的母親在電話里猶疑著,然后才吞吞吐吐地說,你要不再想想,沒別的辦法嗎?
楊青青知道母親是滿意陳中的,一是因為陳中人上進且厚道,二是,這是很重要的,就是陳中不是獨子,兄弟姐妹眾多,將來楊青青嫁過去是不用兩個人贍養四位老人的。楊青青的母親被家里的四個老人折騰得夠夠的,她希望女兒千萬別像她這樣累。
楊青青不容置疑地回答,說,不用想了,這是惟一的辦法。
真到開始動手往下調時,楊青青才明白,原來上調不易,下調又豈是一件簡單的事?
問題卡在楊青青的上級老杜這里。
按說楊青青為了下調的事沒少給老杜上供。每次陳中來,楊青青都會和陳中大包小包拎一堆去老杜家聯絡感情,每次出手都不下千位數,光給老杜的女兒買條裙子都花了陳中三千多塊。老杜老婆倒也是實在人,說,來玩就來玩,買這么貴的東西干什么,她一個小孩子哪穿那么貴的裙子。
老杜老婆沒白得楊青青的貢品,也時常催老杜,說,要是能辦就給青青他們辦了吧,給人牽線搭橋是造福的事呢。
而老杜總說,這調動的事,哪就那么容易,要等機會。
楊青青就和陳中老老實實接著上供,老老實實等了快一年,也不見機會來。
有一次,楊青青送走了陳中,心情郁悶,晚上下班就憋在辦公室傷懷。楊青青的辦公室是七人一間的大辦公室,中間有隔斷隔出一間間私人空間。大辦公室頂頭有一個小單間,是老杜的辦公室,平時有事,老杜連電話都不用打,拉開門就喊,那誰誰誰你給我來一下。簡單又方便。
楊青青坐著發呆,窗外華燈初上,車一輛接一輛,都亮起了車燈,站在十七樓的辦公室往下看,淺淺有些車河的感覺了。楊青青看著眼皮子底下如螞蟻碌碌行駛的汽車,心里無盡感慨,自己再忙再累,也擠不進這蟻群的隊列中的,現在自己不奢望了,想退出,可是卻發現連個退路也沒有,自己到底在哪兒,哪兒才能容下自己,楊青青心里一片茫然。
楊青青兀自感慨著,卻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心里一驚,一回身,發現老杜就在自己身后。
楊青青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杜總,這么晚還沒走?
老杜似笑非笑了一下,說,怎么,誰欺負你了,你給我說,我給你做主。
楊青青忙說,沒,沒……
老杜突然一抬手,說,還說沒,你看這小臉都哭花了。老杜邊說,那只抬起的手就輕輕劃過楊青青的臉,帶走了那里的一滴眼淚。
這舉動真讓楊青青不適應,楊青青有些蒙。老杜卻在楊青青愣怔中又邁進一步,他手向下一劃,一把拉住楊青青的手,老杜肥厚的手指在楊青青手心里捏摸著,老杜說,看,這些天你都瘦了。
落在楊青青手心里的肥膩讓楊青青心里發緊,楊青青用力,想抽回自己手。可是老杜捏得更緊了,老杜邊使勁邊微笑著提醒楊青青,老杜說,是為調動的事煩心吶?老杜盯著楊青青,他能感覺到楊青青的手停止了掙扎,這很好,老杜又一笑說,多大的事啊,青青,你說是吧。
辦公室的窗戶誰走時忘了關了,夜晚的風擠進窗子,涼呼呼吹打在楊青青的臉上,這涼順著臉頰慢慢浸滲進楊青青的毛孔、皮膚、血液,還有內心,這涼剛在內心落下,楊青青心就透亮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楊青青想到那個在“老板”家的下午,倘若當初她肯朝前走一步,就沒今天什么事了,可是她讀懂了“老板”眼里的訊息,卻沒有放縱自己的腳。為什么呢?一半是因為陳中,還有一半是因為,是因為楊青青更愿意相信,很多事情可以不必這樣也能解決。
可是離校都快三年了,楊青青轉了一圈又轉回來了,上天真是不放過她,非要考驗她,非要看看她內心還能有多少堅守。
楊青青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這笑讓老杜的手不由自主松了一下。楊青青看著有些警惕的老杜,眉毛一挑,說,怎么,有這賊心沒這賊膽是吧。
這話就曖昧了,就帶鼓勵甚至慫恿性質了。老杜一聽,真正放心大膽了,說,我就知道你聰明,你乖得不得了。老杜邊說邊上前一把抱住楊青青。那一身肥膩透過衣服的針針線線緊貼在楊青青身上,讓楊青青心里一片難耐的油膩,但楊青青沒動,楊青青隨他抱了,卻不肯跟他走。老杜嘴貼了楊青青的耳朵,說,里面有沙發。楊青青在心里冷笑,我還不知道你辦公室里有什么?心里這樣想,楊青青嘴上卻說,今天不行。老杜一急,臉就快拉下來了,老杜問,怎么?楊青青噘了嘴說,陳中晚上十一點的火車,送走了他我才安心。末了,又眼含了流波看著老杜,說,你也才放心,不是?
那天晚上,老杜為放心,終是放走了楊青青,可是他還是火急火燎地在楊青青嘴上狠狠啄了一口,老杜說,那明天啊,明天晚上我等你。
楊青青在走廊的盡頭硬生生擦盡老杜留在自己嘴邊的氣味,覺得還不夠,又擦掉口紅,繼而又擦掉腮紅、粉底,沒了,什么都沒了,就素著一張臉在路上沒有方向地亂走。
回什么家?哪里是家?家里沒有陳中,自己疼了,痛了,酸了,苦了,只有自己扛下了,原來自己這么堅強,誰拿刀來砍自己一下,自己頂多晃三晃,人卻不會倒下的。
不能倒下,如果倒下了,之前所有的堅持都白費了。陳中,你個傻小子,你是撞大運了,撞上我這么好的女人,你是前輩子修了大福呢。
楊青青望向天,可是沒有天,頭頂只有一盞暗黃的路燈,吝吝嗇嗇照著她,讓她不覺得太過黑暗。原來,我頭上沒有天呢。楊青青努力抬起頭,就站在昏黃的路燈下,不要哭,不要哭,楊青青一遍遍對自己說。第二天的事,楊青青還是要面對的,只是包里多了兩支錄音筆,楊青青怕一支效果不好或出問題,準備兩支,保險。這事沒做過,真大起膽子做起來,也是需要做足充分準備的,不然功虧一簣再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前奏就不必說了,楊青青也不愿再去回憶,只是當老杜把楊青青壓在沙發上時,楊青青覺得差不多了,便毫不手軟地在老杜兩腿間狠狠抓了一把,趁老杜彎身嗷叫時,楊青青抓起手提包跑掉了。
楊青青一口氣跑下樓,又跑上大街,她知道自己慌急的樣子讓人生疑和好奇,可是楊青青還是要跑,卻又不知道往哪里跑,她怕老杜追出來,她覺得哪里都不安全。楊青青聽到自己心臟擂鼓一樣的跳動,哪怕在這車水馬龍的大街上,那鼓點的密集跳動聲還是清晰可聞。楊青青最終在河邊一棵柳樹下停住了腳,這里沒人,這里很安靜,這里離單位很遠很遠了。可是楊青青還是忐忑地四下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等心不慌了,手不抖了,楊青青才從包里拿出那兩支錄音筆,先打開紅色這支吧,紅色代表勝利,只能勝利,那間辦公室你回不去了。楊青青深深吸了一口氣,手猶疑了半晌,還是按下了開關鍵。當老杜的聲音伴著電流火急火燎卻異常清晰地傳來時,楊青青只感覺臉上一片冰涼,她有些愣怔,于是伸手抹了一把臉,卻抹下一手的眼淚。
這些都無須跟陳中說了,說了又何益?只要楊青青下調成功,只要楊青青囫圇個兒來到陳中身邊,結局是美好的,過程就不重要了,而且,也沒有過程。
七
這次照例,飯后,楊青青陪李有可逛華商國際,一萬塊錢以內的商品,隨李有可挑。李有可虛虛地客氣著,說,這多不好,都是工作,沒必要。楊青青心里一陣冷笑,想,什么叫沒必要,怕是少了,你不要吧。但楊青青嘴上卻很真誠地說,你這是干什么,跟我見外我可就生氣了。
李有可就笑,楊青青也笑,逛街的腳步卻一刻沒停過。
看李有可在幫她老公挑一塊手表,楊青青便坐在一旁的小轉椅上小憩。這時手機鈴響了,楊青青一看是陳中,陳中在手機里問,青青,你在哪兒?話急而慌。
楊青青說,我陪李有可逛街呢。
那你快回來,現在。陳中的話不容推拒。
為什么?我這邊忙著呢。楊青青想陳中遇什么事了,急成這樣。
你快回來,老桑死了,跳樓死了。陳中在電話里提高了嗓門,幾乎是在吼了。
楊青青心里一驚,死了?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雖然頹廢而顯蒼老,可也是活生生一個人呢。怎么就死了?就因為搞了女學生?可是女學生家不是同意私了了嗎?這死個什么勁呢?真那么要臉,當初就別做那等沒臉的事!
陳中還在手機里緊催急催,你快回來,那個女學生錄了音在學校廣播里放,你快回來,我姐這邊全亂了。
楊青青一聽,心里倒吸了一口涼氣,錄音?呵呵,原來都會這一手。看來,那個女學生是破釜沉舟了,倒是男人,圖一時快活,毫不設防不管不顧不要自己的生路了。男人自己找死,誰又救得了?
楊青青抬腳準備走,可是猛然想起李有可,趕緊又收回腳。
楊青青也不顧程序,也不要人家那點虛虛的面子了,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張卡塞給李有可,說,對不起,我不能陪你逛街了,我家出了點事我得趕回去。這卡你自己刷,回頭把發票給我就行。李有可也有些錯愕,但很快神情就正常了,問,有什么要我幫忙的嗎?
楊青青說,不用,謝謝。
楊青青一頭扎進夜幕里,好在,一伸手便也順利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剛上車,手機又響了,楊青青看也沒看就接了,說,我馬上就到。誰知卻不是陳中,只聽莫慧在手機里哭,青青,你看到肅肅沒,肅肅丟了,從早上到現在,都找不到,看到肅肅沒?看到沒?
在莫慧一聲接一聲的追問中,楊青青才算明白了,莫慧五歲的智障兒子,自己的干兒子肅肅丟了。楊青青看著手機上走動的秒數竟有些發呆。丟了?丟了?怎么就丟了?真……丟了?還是……
莫慧還在不停地哭,楊青青不敢深想,她怕自己想出什么來,也怕是自己想得齷齪了。楊青青對了手機說,莫慧,你別急,我這就去找你,我們一起找孩子。
楊青青邊說邊拍了一把出租車駕駛座靠背,說,師傅,去幸福里。
出租車司機一聽,頭也不回不耐煩地問了一句,到底去哪兒?剛才不是說去勺子巷嗎?
啊!?經這么一問,楊青青愣住了,腦子里有些遲鈍,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透過出租車的前窗,窗外是熱氣騰騰喧鬧而生動的夜生活,那是延續白天的忙碌和真實,可是,在這夜幕下,這些看起來怎么這樣恍惚呢?怎么看起來都像是一幕幕情景劇呢?自己是在劇中,還是在劇外?我這是在看戲呢,還是在演戲?
出租車司機又催問了一遍,到底去哪兒,在這兒停久了可是要罰錢的。
到底去哪兒?到底該去哪兒呢?楊青青兀自坐在車里,眼前是人間熱騰騰的煙火氣,在這熱騰騰喧鬧鬧的背景下,倒把自己的心映照得一片混亂,不知何去何從。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