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之旅

一

事至今日，徐無影仍然相信他的母親還活著。但也只是相信罷了，無事實為證。

現(xiàn)在說起來我們誰都知道，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們尚在穿開襠褲的年齡，徐無影他美麗的母親就離開我們集義鎮(zhèn)了。隨同她離開的是剛剛刑滿釋放的宋莊人魏冰。在我們那里，魏冰的名氣和徐無影的母親不相上下。憎恨他們的人都說這兩人狼狽為奸——也好，這下子，集義和宋莊都太平了。魏冰遭到人們的普遍仇恨是因為他無所不偷，這話聽起來大可懷疑，好像他具有無所不在的神通。而徐無影的母親卻只因為長得美，集義的男人，無論年長年少，都稱她為西施。

西施走了，集義鎮(zhèn)的女人們額手稱慶。

她本姓李，叫美麗，因西施名叫得久了，本來的姓名漸至被多數(shù)人忘卻，連同她的來歷。知道她的底細的人在整個集義鎮(zhèn)屈指可數(shù)。這些年來一直愛慕她的光棍老六是其中之一。老六是徐無影的本家叔叔，好像連五服都沒有出。當(dāng)年，徐老六親手埋葬了因車禍身亡的本家哥，后來便夜夜惦記嫂子的花容月貌卻久不可得，終于犯了強奸罪被一紙告發(fā)。把他投監(jiān)的是宋莊的支書，徐老六犯事在宋莊。

說來話長。

李美麗有一個妹妹，在父母亡故后從太行山區(qū)跑來投靠姐姐，隨后嫁給了宋莊人，宋莊支書的叔伯兄弟。姐妹二人長相酷肖，妹妹又有小西施之稱，小李美麗十歲。徐老六便是在她身上栽了跟頭。

至于這其中原委，似乎不足與外人道。許多年過去了，徐老六一直不肯談?wù)撈渲星郏皇怯幸淮危蝗斯嘧砹耍艑v扶他回家的徐無影說了句：你小姨真不是東西，那一回，我壓根兒沒沾上她的身。

那一年徐無影十八歲，個子比徐老六還高，聽了這話，他立馬翻臉不認人了，酒醉無力的徐老六挨了侄子兩記拳頭，一個嘴啃泥便栽倒在地。他哇哇大吐，把酸水都吐完后，便好一場大哭。

這故事是徐無影后來轉(zhuǎn)述的，當(dāng)然，他也是酒后失言。其時，他已二十四歲。六年過去，徐老六早已衰老不堪，走路搖搖晃晃像個老頭。徐無影不屑地看著他的背影，給我們講了六年前的一幕。時光退轉(zhuǎn)，我們想象著徐老六在陽光下大哭的場景，會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之后，徐無影便神秘地談起他的母親。

她還活著，是真的。他把腦袋湊到我的眼睛下面，雙目上翻，仿佛要確認我的看法似的。我識趣地點頭，然后鄭重地補充一句：我信。

你當(dāng)然得信，狗娘養(yǎng)的，徐無影喃喃地說著，我媽她老人家隱居在恒山上，用不了多久，她就要回來了。說完這話，他大張嘴巴，眼神茫然地盯著一處虛空，然后就抓起酒杯，猛灌了一口酒。濃烈的酒液使他的臉色憋得通紅。

狗娘養(yǎng)的宋莊人。

后來，徐無影便當(dāng)著我們的面哭起來。他的淚珠很大，轉(zhuǎn)眼就布滿了整個臉龐，他哭得肆無忌憚。這是我們頭一次聽到他哭，那聲音跟狼嚎似的。

我們誰都沒有當(dāng)面指出他話語中的漏洞。徐無影的脾氣很怪，又好像犯著一種病，如果被我們駁倒了，他要么動粗，要么就全身抽搐，口吐白沫。這事大家都解釋不清，也擔(dān)當(dāng)不起，所以對他常是曲意逢迎。

每次大醉過，隔不了幾日，他又邀我們喝酒，說我媽托夢給我了。

我們喝酒，常在鎮(zhèn)東的打麥場上。那里有個小賣鋪，還有個小飯店。店主人跟我們的關(guān)系很好。徐無影對著我們所有人說：

她在那里過得不錯，你們信不信，她現(xiàn)在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

我們這些人，除了徐無影自己，大概誰都想不起當(dāng)年的李美麗長什么樣子了。聽上了年紀的人說，那時鎮(zhèn)上的年輕夫婦常常為她打架，有時打完架后還找李美麗評理。那女人好脾氣，勸完了這個勸那個，等把所有的人都勸走了，她便一個人在屋子里嚎啕大哭。那時候，集義鎮(zhèn)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大，李美麗家所在的東南坊不足百戶人家，她在那邊廂一哭，數(shù)百號人都聽得分明。男人們在家中借酒澆愁，喝多了又開始滋事。于是雞飛狗跳，眨眼間又是杯盤狼藉。

如果李美麗不離開，你猜猜看，集義鎮(zhèn)會發(fā)生什么事?這是一道永遠無解的算術(shù)題，因為事實已經(jīng)朝相反的方向去了。不僅僅如此，事隔幾年，我們總能聽到李美麗不幸身故的消息。紅顏薄命，在這上面，所有的老年人都異口同聲地嘆氣，但年輕人不這樣看。他們總是及時地駁斥謠言，并尋找傳消息者措辭中的種種疏漏。因此，歲月盡管流轉(zhuǎn)，但李美麗依然頑強地活在他們固有的想象中。

十年、二十年過去，那些年輕人都老了。他們的記憶力再旺盛，也無法把一個遠行多年的人固定在原位。他們終于開始遺忘。只有徐無影一個人，仍然生活在過去的世界里。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真是形成他今生痛苦的最大根由。

徐無影結(jié)婚的時候去了好多人。他小姨、徐老六，還有宋莊支書。集義鎮(zhèn)的人都看不起徐老六，覺得他在宋莊人面前丟了丑。由此之故，也對宋莊支書懷恨在心。這話明面上說不出來，但喝多了酒就無所謂了。幾個曾經(jīng)迷戀過李美麗的人聯(lián)合起來向宋莊支書敬酒，卻被李美麗的妹妹擋駕了。這個女人叫李美花。從她的身上人們依稀可辨李美麗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

李美花的表現(xiàn)，令集義人大覺不快。他們很快將矛頭對準了她。這個女人真是海量，她幾乎來者不拒，每次喝完，還將酒杯倒扣過來。這說明什么問題?她過于尊重他們?不，她真是太蔑視集義人了。

于是男人們輪番上陣。

后來的情形，連我們都看不下去了。順帶說一句，徐無影的婚禮，其實是我們這幫年輕人代為張羅的。因為我們都是過來人，深知婚事的繁瑣就是世事的繁瑣，無父無母的徐無影絕對應(yīng)付不來。開席不久，我已經(jīng)向

他示意要少喝點酒，他點點頭又搖搖頭，半小時后，他就大搖大擺地走路了。當(dāng)他敬酒到他小姨這一桌的時候，同樣飲酒過量的李美花女士站起身來，親昵地拍著外甥的肩說：

好了，你媽媽該放心了。

說出這句話后，她就氣力不支地坐下去了。徐無影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俯身向前：

你知道我媽的消息?你應(yīng)該告訴我，我媽的消息。

不，李美花的臉部在陽光下開始扭曲了，不，她說，你媽她，她在九泉之下也該安息了。你不要再惦記她了。

已經(jīng)是午后兩點，集義鎮(zhèn)的上空突然飄蕩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媽。

徐無影喊完這一聲就倒地了，雙腳抽搐，口吐白沫，像是生命垂危的樣子。酒席上的人都慌了神。膽小的女人們竟然哭出了聲。這時一直未吭聲的宋莊支書發(fā)話說：

趕緊送縣醫(yī)院，用我的車。哭什么哭，一幫蠢貨。

這一年，徐無影二十五歲，他的妻子二十二歲。

十天后，徐無影出了院。他的病癥看起來加深了，因為他和我們見面時總在喃喃自語，當(dāng)我們湊近聽時，方可知道他是在喊他媽的名字。李美麗，他在喊他媽的名字。

他的情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什么都明白，不好的時候會把我當(dāng)成他媽。對于他這種病，徐無影年輕的妻子只覺得惶恐和無助。每次見她，這種感受就加深一次。二十天后，她似乎也要崩潰了。

一個月后，她向我們坦白，說準備離婚了。

醫(yī)生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作了粗略的解釋：可能是急火攻心。

再問，只說：心病還得心藥醫(yī)。現(xiàn)代醫(yī)學(xué)上有許多盲點，我們正在慢慢攻克。

自認為是徐無影的朋友，我們一直在盡最大的努力挽救他的婚姻、幸福，甚至他的生命，但是很不幸，我們最終功敗垂成。

他的妻子離開了他，在一個陰雨霏霏的黃昏時分。她竭力掩飾著，但還是哭了出來：

我治不好他，只能這樣了。

她匆匆地說著，從我們的身邊越過去了。

徐無影被送到了小姨身邊生活，但僅僅過去半個月，他就出事了。

我們趕到宋莊的時候，李美花一家剛剛吃罷早飯。看到我們，她顯然覺得無須解釋，只是感嘆了一句：這可憐的孩子。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昨天夜里徐無影突然清醒過來了，和小姨認真談了談以后的生活，準備次日即搬回集義去住。她隱約談到了他的妻子，怕他一時想不開，沒有往深里談。徐無影果然想不開了，睡至半夜，突然出門，她聽到動靜后尾隨他出去了。看到他爬梯子到了窯頂，她輕輕喊了他一聲。或許是她喊錯了。他聽到聲音，一個失足，掉了下來。

他的雙腿摔壞了，接骨的醫(yī)生已經(jīng)來看過，幸好沒有生命危險。

我看了看他的雙腿，都腫起來了，像發(fā)酵的饅頭似的。我無力安慰他，只說：

好好治療，會好起來的。

徐無影抬起頭來，聲音無比逼真地說：我看見我媽了，她在天上，是真的。

走到戶外的冷風(fēng)下，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

秋深了。

二

這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鎮(zhèn)里時，整個集義鎮(zhèn)的人都在沉睡。只有聽覺靈敏的狗叫了起來，剎那間，全鎮(zhèn)上的狗都叫成一片。是狗叫聲把睡眠淺的人都吵醒了。徐老六摸黑下地拉開了燈繩。燈光亮起的片刻，他突然福至心靈，是嫂子回來了。

西施回來了。

他披衣下地，出了臥房的門，急三火四地跑到院子里。月上中庭。

好圓的月亮。

這是一所三進院，由外到內(nèi)，先是徐老六家，再是徐無影家，最里面還住著他們的一位族兄。這一家子人丁寥落，偌大的院子，空曠得像一座深宮。

是夜中秋。

街道上空空如也，只有樹葉落在腳前，踩上去會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狗吠依然沒有止歇。人呢?嫂子——他試著喊了一聲。

沒有人應(yīng)。

月光映射下的街道蒼白得嚇人，他忽然恐懼起來。李美麗——他又喊了一聲。這下有人應(yīng)了。是鄰居張順友。

徐老六，你半夜喊鬼嗎?操你娘的。

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心懷不甘地轉(zhuǎn)身回來。突然腳下像是有什么東西似的，他慌得跳了起來。喵——是一只野貓，臥在他的腳前。

后半夜，徐老六失眠了。

睡不著，他起夜好幾回。幽深逼仄的門廊，還是曾祖父那一輩子的產(chǎn)物，地面上是墁鋪的青磚。徐老六像一只貓一樣蜷縮在一團黑漆里。街道上的亮光，只是照亮夜行人的。

那只貓一直陪伴著他，他用手摸著它的毛發(fā)。它同他熟識了，毫無防范地睡著了。徐老六聽到貓腔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那個人的腳面觸到徐老六的時候，后者正沉浸在無限的遐想中難以自拔。他在想著那些年。本家哥還活著的時候，他是可以夜夜在他們的臥房里逗留到很晚的。他蹲在炕前看電視，他們在談?wù)摰乩锏氖粘桑f說孩子的學(xué)業(yè)。有時本家哥會出去，她就當(dāng)著徐老六的面脫掉外衣，露出飽滿的胸脯。但如果他稍有異動，她會毫不客氣地拒絕，甚至態(tài)度激烈地驅(qū)趕他出門。只有一次，她容許他摸了她的手，但也僅此而已。本家哥很快回來了，他身高馬大，一進門便上炕躺下，她爬到炕上去為他揉腰。

說起來，他們之間是如此復(fù)雜的一種關(guān)系。他是他們家里的一分子，比親兄弟還要親。他們一家人，包括孩子，都不惱他。他為此付出終生未娶的代價。他所有的收入都貼補了他們。他在她身上下了最大的本錢。然而她跟著別人消失了，像一縷輕煙。

徐老六曾經(jīng)試圖和侄子談起那段生活，每次一開腔，徐無影的怒火就升騰起來。徐老六一點點地看著侄子長大了，變成了他父親的樣子，他越來越茁壯了，脾氣日日見漲，自己卻一天天老去，像一棵枯樹落在了爛泥潭里。到了徐無影二十歲的時候，徐老六看見他就不敢說話了。因言致禍的事他見得太多了。

你為什么會和一只貓睡在這里?

這個人像搬動一堆重物似的把徐老六從前進的道路上挪開。

事實上徐老六聽到了他的話，也聽到了他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他像是被人追趕似的闖到了徐家的領(lǐng)地，像是對這里無比熟悉的樣子。徐老六氣得要命，但臨到發(fā)火的一刻，他還是膽怯了。

你是誰?

不管你的事。這個人一邊說話一邊走向門廊的盡頭。二十米長的甬道上，都是他粗重的呼吸聲。徐老六突然想起這個人來了。

你把她弄哪里去了?

他本來已經(jīng)走到院子里了，聽到這話又折回來。

你說什么?

我是在問西施的事。這二十年來，誰都知道她是跟著你出去的。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目光，只有粗重的呼吸聲。他們默默地對峙了片刻，這個人就得意地笑了。他笑得很急促，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徐老六你這個軟蛋，我知道你對李美麗念念不忘，但是——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說：你別再做你娘的千秋大夢了。

徐老六沒有吭聲，他等著這個人把話說下去。

你真的知道我是誰?

有那么一刻，徐老六簡直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了，因為即使在二十年前，他與這個人也只是相見寥寥，他只是風(fēng)聞許多關(guān)于此人的逸事。他也斷然沒有想到有一天西施會因他而離開。如果自己還有一把力氣，應(yīng)該把眼前這個人送到地獄里去，否則難解心頭之恨。

徐老六覺得自己比這世上的所有人都恨他。

我這次回來是傳遞消息的，不過，我要找的人不是你。

這個人慢慢平靜下來，他在自己的褲兜里摸索半天，終于掏了一支煙出來。借著打火機的光線，徐老六看到他左臉上有一塊核桃大的傷疤。我來找李美麗的孩子。

他夾著香煙的手在徐老六的眼前晃來晃去。這種牌子的香煙味道很好聞，暗含一種讓人心醉神迷的香氣。徐老六平生頭一次聞到這種香味，不過他沒有福分消受。只過了一小會兒，他就醉倒了。

蠢貨。

這個人對著徐老六瘦弱的身子踢了一腳，然后嘆了口氣：

我們二十年沒見面了。

當(dāng)天夜里，徐老六的屋子被洗劫一空。

次日一早，圍聚在院子里的女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揣測了昨夜的情形。凌晨五時，一聲聲凄厲的狗吠在集義鎮(zhèn)的東部響起，一個小時后，起早的人們看見了打麥場上的幾攤鮮血。恐懼和悲傷重疊著出現(xiàn)在人們的臉上，連續(xù)多年的安逸生活使這一突兀而來的事件被人為地夸大了。人們交口訴說著天災(zāi)漸至的消息。那十幾條殞命的狗早已蹤跡全無。

徐老六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滿屋子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向他陳述了他們的發(fā)現(xiàn)。徐老六的腦子仍然有些糊涂，等到徹底確認自己的全部家底被洗劫后，他不顧羞恥地大哭起來。

遭天殺的。

徐老六在絕望中度過了最后的日子。他不吃不喝，無聲無息地在土炕上躺著，直到把自己躺成了一截枯尸。我們?nèi)タ催^他幾回，勸說他振作起來，但總是于事無補。他去世后人們從他的席子底下翻到了李美麗的一張照片。由于炕火烘烤，照片的品相很差，許多部位都泛黃了，如果以此判斷，那它的歷史遠遠不只二十年了。但照片上的李美麗卻不年輕了，看上去，像在四十歲上下的樣子。這個年齡的李美麗我們都不熟悉。

隨著徐老六沉埋于地下，這件事就再也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了。

三

后來故事的發(fā)展與徐無影的妻子有關(guān)，當(dāng)然，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她為前妻了。

她叫陳靜，是鎮(zhèn)上一個老學(xué)究的女兒，他父親念過解放前的私塾。人如其名，在許多時候，她都比那些聒噪的女人更讓人憐憫。她長得不算漂亮，但也說不上有多丑。最讓人難忘的是她那白皙的皮膚，相傳在她和徐無影結(jié)婚的當(dāng)日就已經(jīng)有人在惦記她了。或許是因為水土的緣故，我們集義人的面相都黝黑，常被遠道而來的客人稱之為非洲移民部落。

陳靜和徐無影離婚不久就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作為一個年僅二十二歲的女子，她做出離婚的決定似乎過于草率，而且，為了盡快擺脫徐無影帶給她的恐懼，她甚至說服家里人把彩禮全部退還了，但也有人說，她的哥哥和嫂子一開始就不同意她愚蠢的選擇。她幼小失母，父親早已年邁，她由哥嫂撫養(yǎng)長大。這些年來，她一向都乖順，像這種悖于常理的事，她還是頭一次做。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事情有些麻煩了。她的哥嫂斟酌再三，終于還是向徐無影透露了消息。其時他神志尚清，只是事后不久就再度犯了病。同時得到消息的還有他的小姨李美花。她急匆匆地從宋莊趕到集義時恰好看到他從屋檐下高高的石階上摔了下來。

李美花通過長長的甬道時想起了剛剛?cè)ナ啦痪玫男炖狭驗槲锸侨朔堑膫校淖旖锹冻隽丝奁纳裆?/p>

徐無影的情況有些不妙。他的頭部、腕部和腿上都出血了。她看到他蜷縮著身子躺在地面上，那樣子，像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由于駭怕，她尖叫著沖出了院子。

鄰居們七手八腳地把徐無影抬了起來，但事情已經(jīng)來不及了，徐無影在被送往縣醫(yī)院的途中呼吸越來越弱。在臨終的一刻，他把小姨的手拉緊了。

她聽到他說的最后幾個字是：我，去，找，我媽，了。

她為他拭去了眼角的淚水。不知何故，她還探下身子去吻了吻他。

孕婦陳靜滿臉喪氣地出現(xiàn)在徐無影的葬禮上。現(xiàn)在她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所以直到殯儀結(jié)束，她都沒有流一滴淚水。當(dāng)人們議論紛紛地指責(zé)她時，根據(jù)我們的觀察，確認她是被嚇傻了。但是，等到賓客們陸陸續(xù)續(xù)撤出了徐家大院，她突然從懵懵懂懂中清醒過來。她伏在了他們曾經(jīng)共枕月余的炕頭嚎啕大哭，任誰都勸不住。

讓她哭一哭吧，不然，她怎么能心安?

我們默默地退到了屋子外面，尋找著剛才說話的這個人。院子里變得陰森森的，加上冷，多數(shù)人堅持不了幾分鐘就陸續(xù)走了。年屆四十風(fēng)韻猶存的李美花在外甥出事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站著。

剛才好像是我姐的聲音。

我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不錯，就是她。李美花斬釘截鐵地說著，突然身子一個前傾，她蹲伏在地，低聲抽泣起來。

這兩個女人一高一低的哭聲像是整個葬禮意外的高潮部分。我們手足無措地聽了半天，直到每個人的心里都涌上來無可遏止的悲傷。

數(shù)天后，從外面?zhèn)鱽淼南樍宋覀円惶?/p>

話頭是一個走村串鄉(xiāng)的菜販子挑起來的。他繪聲繪色地描述了自己在游販途中所聽到的一切，包括西施在省城和鄰縣出沒的零散蹤跡。這個宋莊人一回村便大肆宣揚。更為有趣的是，他對自己道聽途說的故事充滿了一知半解的神往。在他的敘述中，業(yè)已失蹤多年的西施李美麗不僅還活著，而且過得很好。

她滿身的珠光寶氣，一看就是過上了好日子。

跟我們不一樣，人家現(xiàn)在是生活在天堂。

他連續(xù)好幾天都在我們集義鎮(zhèn)宣講西施的故事，既事無巨細又大而無當(dāng)。在那幾天里，他當(dāng)之無愧地成為我們鎮(zhèn)上最受歡迎的客人。

我們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向他提出了一個個問題。

你說說，她現(xiàn)在是不是還跟魏冰在一起?

怎么可能，她現(xiàn)在是大富婆了，十五年前他們就分開了。

她后來是不是再婚了?

沒有，但有一個相好。

是個什么人?

一個開煤礦的大老板。

又生孩子了嗎?

沒有。

如果她果然沒死，為什么這么多年都不回來看看?

那男的不許啊。

那你再說說，她怎么成富婆了?

幾天前老板得病死了，她得了一大筆錢，聽說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這下好了，西施該回到我們鎮(zhèn)上來了。

這大有可能。好戲就要開場嘍。

你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嗎?

能不知道嗎?省城火車站西南方向不足十里，農(nóng)科院旁邊，有一個別墅群，她就住在那里。那里四周都是荒地，找起來一點都不費勁。

他言之鑿鑿，看來似乎是可信的。如果不是陳靜后來的一趟省城之行，我們幾乎真的相信西施就要回到我們鎮(zhèn)上來了。那些當(dāng)年仰慕她的人都振奮精神，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有的人甚至穿上了多年前的中山裝。禿頂?shù)娜舜魃狭嗣弊樱惩鹊娜酥羯狭司碌墓照取＝?jīng)濟寬裕的幾個老家伙甚至專門跑去縣城采購了幾身新衣。曾經(jīng)大吃其醋的婦人們再度緊張起來。

陳靜從我們集義離開，是在“霜降”那天。為了阻擋她這一難以理喻的行動，老態(tài)龍鐘的父親甚至以絕食相威脅，心腸狠硬的哥嫂更是搜盡了她手邊的細軟積攢，這樣一來，她就連出門的盤纏都沒有了。但事與愿違，她還是借錢踏上了漫漫尋親之路。如果她說得沒錯，西施李美麗確實是她肚中孩子的祖母。

她會憐憫我們孤兒寡母的。

在村口，陳靜和送行的人說完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凜然的姿態(tài)讓人頓生敬畏。那一天，在村口聚集了好多人。幾乎所有的在場者在陳靜離開后都有一種曲終人散之感。

如果找不到人，就趕緊回來吧。出門在外的，可比不得在親人身邊。

老父親的諄諄囑托像晚飯后的炊煙，在空中慢慢地消散了。陳靜一去多日，消息全無。

在她離開集義的這段日子里，那個宋莊人再也不到我們鎮(zhèn)上來了。當(dāng)我們隱隱意識到這可能是個謊言時，不少人的心里都變得沉重起來。至于陳靜家里人，在她走后第三天夜里就跑到宋莊去了，他們沒有等到那個菜販子。他的妻子也不能確定他的行蹤。對于他們的提問，她都一派茫然。等到終于弄清楚他們的來意后，她表現(xiàn)出驚人的同情。

這可怎么辦?姑娘出過遠門嗎?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難掩心中的慌亂：等他回來，看我不撕爛他的嘴巴子。

一家人無心聽她啰嗦，怏怏地返回了家中。不出兩日，老父親就病倒了。在暖炕上躺了多日，病情不見減輕，飯量也越來越小。拖到第十天，請了個老中醫(yī)過來一看，說老人壽數(shù)盡了，趕緊準備后事吧。

那一夜，陳靜躺在火車站附近的小旅館里，被樓上一陣激烈的動靜吵醒了。她凝神傾聽了一小會兒，確定有人在做那件事后，忽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迅速地穿上衣服出了門。

走在省城的夜空下，她被凍得瑟瑟發(fā)抖。由于事出倉促，她沒有來得及穿上一件厚衣服，再加上感冒，走了不到五分鐘她就支持不住了。

她想返回去，可是已經(jīng)遲了。

她剛剛拐到一條巷子里，有一個鬼魅般的身影突然撲上來，她的嘴巴被捂住了，想喊卻喊不出來。匆忙中她狠狠地跺了一下腳，后面的人被踩疼了，松開了手。她扭頭一看，吃驚不小。

這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小伙子，聽他說話，似乎比她還小。這反而讓她暫時性地丟掉了恐懼。

你不用這樣。

她聲音低低地說。

但他根本沒聽明白她的意思。

你轉(zhuǎn)過身去。

他給她下了命令。

她乖覺地轉(zhuǎn)過去了，心中有些哀傷。

他們一前一后往一個更偏僻的地方走。他的步子很急，好幾次她都想對他說，慢點兒。可是他不容許她多言。他粗暴地抓著她的手。她感到他的手其實一直在抖。他狂躁的情緒讓她想起了一個人。一想起這個人，她的整個身體就再也忍不住地顫抖起來。這時，他反倒鎮(zhèn)定下來了。

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說完這句話，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了。接下來，他就緘口無語。

陳靜其實不太害怕他了。她甚至問了他一句：你多大了?沒想到這句話惹惱了他。

閉嘴。你想做什么?

看來他誤會自己了。陳靜想。

她果然好半天沒有吭聲。

可是她的肚子突然疼起來了，她想阻止他，可是連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無奈之下，她只好說：我的肚子里還有個孩子。

他似乎被這句話嚇壞了。

為什么不早說?

陳靜搖搖頭，她早已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她的下身很快流了一攤血出來。

你去給我找個醫(yī)生吧，快，你給我找個醫(yī)生去吧。

看男孩子手足無措地站著，陳靜難受地閉上了雙眼。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后來發(fā)生的一切，是醫(yī)院里的護士慢慢講給她聽的。

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最終把她送到了醫(yī)院，不過，他并沒有勇氣堅持到最后就逃脫了。

我去省城辦事，受陳靜哥嫂之托，順便去醫(yī)院里看望了她。電話是打到我的手機上的，當(dāng)時我正在公交車上，電話里說的地名只聽了個大概，為找到這個地方，我花去了三個小時。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亮堂堂的病房里時，陳靜正躺在雪白的床上若有所思，輸液瓶里的液體只剩下小半瓶了。我猶豫再三，還是沒有把她父親去世的消息告訴她，而只說了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

你知道魏冰這個人嗎?聽說又被抓起來了。

病床上的陳靜對著我茫然地搖頭，繼而又使勁點頭：這么說，你們也知道她的消息了?

我想了想，猜想她說的是李美麗，但由于難以確定，并沒有急著回答。又怕她失望，只好帶著試探性的語氣說道：她與魏冰的事也只是個猜測，她應(yīng)該有另外更好的歸宿。這次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我們沉默了片刻，我就起身告辭了。站起身的一瞬，我無意瞥了一眼桌邊的醫(yī)療手冊，只見上面的姓名一欄里，赫然填著：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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