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江雪》是柳宗元的代表作之一。作品借茫茫大雪中寒江獨釣的老翁形象, 寄托作者清高孤傲的思想情感, 隱然見出詩人高懷絕世的人格風貌。詩作表現出韻律、意象、社會實踐的互文性特征,從中可以進一步揭示作者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和創新以及作品對社會的影響,從而調動讀者的經驗、情感、思想等審美積淀的前理解,去填補審美的意義空間。
關鍵詞:《江雪》;意象;互文性
《江雪》是柳宗元的代表作之一。作品借茫茫大雪中寒江獨釣的老翁形象, 寄托作者清高孤傲的思想情感, 隱然見出詩人高懷絕世的人格風貌。作者把佛理與自身的主體精神合而為一,以儒融佛。在他孤寂的一生中,抑郁、寂寥均需空靈、神定作精神的支持和安慰。儒理佛義融合為一體,成為柳宗元藝術思想的核心。《江雪》的寂清世界的蓬勃生氣,正是儒佛交融的藝術境界。詩人有感于現實生活的啟發, 創造了壯闊高遠的藝術境界,傳達對社會、人生的洞見與察悟。詩作表現出韻律、意象、傳統精神、社會實踐的互文性特征,從中可以進一步揭示作者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和創新以及作品對社會的影響。
一、韻律意蘊
格律詩講究平仄,是指中國近體詩中所用字的聲調。古人四聲是指“平、上、去、入”。平調分兩種,陰平和陽平,陰平較小聲;陽平較大聲而且聲尾上揚。平調基本上是平緩輕柔的聲調。仄調分三種:上聲高昂明亮;去聲尖細哀柔;入聲短促。明朝文人釋真空在“玉鑰匙歌訣”提到:“平聲平道莫低昂,上聲高呼猛烈強,去聲分明哀遠道,入聲短促急收藏。”清朝文學家顧炎武在《音論》認為:“平聲輕遲,上、去、入之聲重疾。”“平仄”在詩和韻文中構成一種節奏,按照漢語聲調的特點,安排一種高低長短互相交替的節奏,這就是“聲律”。 由于平聲高揚、開朗、綿長,仄聲低沉、收斂、短促,音的性質各有特點,因而產生的情調各異。按照音樂的特點要求——和諧、變化、抑揚頓挫等,詩詞之中出現平仄互相配合,交錯出現,吟誦起來,必會產生鮮明的節奏和音樂美。《江雪》的平仄如下:
千山鳥飛絕 平平仄平仄
萬徑人蹤滅 仄仄平平仄
孤舟蓑笠翁 平平平仄平
獨釣寒江雪 仄仄平平仄
平仄交替形成音樂的節奏旋律的回環、互文產生一種與作者心情相對應的音律美。第一句:平起,高遠清淡。仄收,急煞,與起頭平聲形成強烈對比,平中見奇,險峰突起。情:淡遠。第二句:仄起,仄收。短促、急速。情:沉郁。第三句:平起,平收,聲音高揚悠長。情:驟變。第四句:仄起,仄收,聲音:短促、急速。情:凄清,空靈。起句與偶數句韻腳一致,形成回環,使讀者讀之朗朗上口,體味作品之音樂美。
押入聲韻是《江雪》中的一個最大的特色,利用入聲的急促驟變來表達感情。唐釋處忠《元和韻譜》:“入聲直而促。”明釋直空《玉鑰匙歌訣》:“入聲短促急收藏。”顧炎武《音論》:“入之聲重疾。”第一、二、四句后面急促緊收,蕭殺之氣躍然紙上,詩人懷才不遇、憤恨的心情也躍然紙上。詩歌的音樂節奏感,維妙維肖地表現出詩人的悲憤的、昂揚的情感。
二、飛鳥意象
現代意象理論認為,意象是觀念的具體呈現,是觀念的物象化。
鳥是自然的表征,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自然的節拍相俯仰。它的無為表明循天趣的自然之理。鳥上天入地,又是自由的象征。中國文人入情于鳥,是基于對宇宙人生的思考,是滿足人們了解未知的渴望,寄之以關于生命的意義、關于瞬間與永值、理想與現實的思考。
從遠古神話《精衛填海》中,表現人們對飛鳥的深深崇拜,縱覽《詩經》,可以發現其中相當一部分與鳥有關,如《周南·關雎》中的“雎鳩”、《邶風·燕燕》中的“燕子”、《邶風·雄雉》中的“雄雉”、《鄘風·鶉之奔奔》中的“鶉”、《臣工之什·振鷺》中的“白鷺”、《商頌·玄鳥》的“玄鳥”等等。但是《詩經》中的飛鳥意象比較原始,只大多只作為作者某種心跡符號存在;在楚辭里,飛鳥意象成為作者經歷的象征;在漢代被打上了時代的烙印;陶淵明將前代詩歌中散亂、零碎的飛鳥意象整理成面,以隱喻其遠大的理想和情懷。在陶淵明心中,鳥的高飛遠舉象征對理想的追求;鳥是自由人格的化身但同時表征了士人們的迷茫與彷徨。這些鳥不論何種意象,在詩中都是稍縱即逝的意象,在這里化作佛家緣起生滅的佛理。這是作者對鳥意象的佛化。
“千山鳥飛絕”,千山中的“飛鳥”有原型的意象,但轉瞬間不見了、絕了、滅了。這又是鳥意象的佛化。以飛鳥的高飛遠逝無蹤影來比喻佛家諸法緣起緣滅的原理。佛家認為凡有生者必然有滅,當升起的一瞬間就包含著對自身的否定,諸念頃刻消失乃是存在與生俱來的性質,故一切諸法終歸于“寂滅”。“寂滅”消滅了一切“煩惱”,從而超越時空,超越生死,超越物我,與現實世界對立的一種絕世獨立的化境。
佛家所追求的空靈之境,通過自然物體來負載。佛家認為世界萬物沒有自性,所以為“空”,世界萬物的真實性皆來自于“心”的觀照。只有進行直覺觀照,采取色即空的相對主義方法,將人的心靈與外部世界融為一體,形成一種新的表象,即“境”。此“境”不是純客觀的物象,而是經由心靈熔鑄而成的喻象。這種心象是人在生活中由心靈觀照而產生的,是人生體驗的產物。空靈之境使心靈和宇宙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味到宇宙的深境。
三、漁父意象
“自來高潔之士,每托志漁翁,訪尚父于溪,諷靈均于湘浦,沿及后賢,見于載籍者多矣。”[1] “漁父”是中國古代文人筆下常見的一種人物意象。儒家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一種對個體生命價值的追求,而道家的“上善若水”、“天人合一”更闡釋著一種終極人生理想。儒道兩家在“漁父”身上得到了兼容,“漁”不僅僅是一種生存方式,更是一種人生哲學。從《吳越春秋》所錄伍子胥由楚亡吳途中聽到的《漁父歌》以及托名屈原所作《漁父》開始,中國詩歌史上的“漁父意象”經久不衰。“漁父”意象有了多重象征意味:一是象征由姜太公磻溪垂釣所賦予的懷抱文武全才的隱士;一是象征由莊子《漁父》所賦予的輕視禮樂自由不羈之士;一是象征由屈原《漁父》所賦予的浪跡煙波不問世務之人;一是象征由范蠡駕舟浪跡五湖或嚴光七里灘垂釣所賦予的功成身退的重臣智者;一是象征由武陵漁父發現桃花源所賦予的理想社會的探險者;一是象征佛道中體道證法、修心養生的方外中人;一是漢人張騫乘槎誤入天上銀河的故事所賦予的仙道身份。[2]后代在此基礎上發展了林林總總的漁父形象。但《江雪》的漁父形象是讓后人最為景仰的形象:憤世嫉俗的“漁父”,他是歷代志士仁人精神品格的象征。
《江雪》的漁父具有漁父意象的一般特征:一是人向自然的回歸。在向自然回歸階段,漁父形象主要是把大自然作為人生的一個歸宿,撫慰心靈的一個場所,保全性命的一個避難處。二是人向自身的回歸。在向自身回歸階段,漁父形象不再只是把真實存在的大自然視作唯一歸宿,而是進一步純任天性,把心之所在視作山水自然之所在。心之自由,便是生之逍遙。
《江雪》的漁父具有獨特的人格精神。第一,孤傲不屈。詩中象征人格精神的漁翁面對著令人窒息死亡的封建專制黑暗,在沉默中積蓄力量,準備著為維護自己的獨立人格,與壓抑人性的專制勢力殊死一拼,維護人的生命價值尊嚴。第二, 遺世獨立。《江雪》中漁父形象傳達出的一種顯見思想就是“世人皆醉我獨醒”。在“千萬”與“孤獨”的對比中,可以見出在黑暗政治環境中,千千萬萬只為稻粱謀的小人為保住自身的利益都緘口沉默,只有真正的志士仁人走向漁樵而超脫流俗,反思社會的理亂。第三,心靈棲居。在詩中展現的表象世界中,漁翁占據的空間極小,但讀者在精神與情感的聚焦上,漁翁卻占據了他們的全部心靈空間。究其原因,是因為在傳統文化思想中,幾乎每一個文人都面臨著出處進退與人格修養的問題。儒家入世的偉大人格理想與道家的獨立人格精神,時時作為平衡文人心理的砝碼起著重要作用。“兼濟”與“獨善”所指示的現象世界、物質世界與情感世界、精神世界的選擇,是文人在朝與在野隨時進行的心理調節。《江雪》詩中的漁父是從官場黑暗的鬧戲中超脫出來的文人的象征,故其主觀世界的自尊與對客觀世界的藐視,放大之后使無數憤世嫉俗的文人產生情感共鳴和心靈震動。因此,千百年來,這一漁父形象讓無數文人為之謳歌,為之傾倒,其原因正在于此。這種進憂退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人格,成為后人心中的楷模。[3]《江雪》漁父所表達的是抗世精神,是這個漁父所勸誡的“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的三閭大夫屈原寧死不屈的抗爭精神。
儒家思想是詩人的政治、生活態度,也是他創作的指導思想。詩人正是在這雪境中發現并重回大地,因而將內心的幽憤慘沮的抑郁之情,通過漁翁形象如火山一般向外噴射。因此這孤舟漁翁,是詩人情感宇宙中的一輪太陽,將光芒射向四方的無限寒空,讓冷寂的境界里產生一些光亮,給人間帶來一點溫暖,為詩人那破碎痛苦的心增添一些慰藉。詩中的漁翁形象,是藝術的珍品,是詩人人格的化身,呈現多元化的心態:既孤獨寂寞,又清高倔強,既寒氣透骨,又內心熾熱,既感到失望,又充滿希望,既“性又倨野,不能摧折”,又企盼昭雪,得到援引,既是出世,又是入世……千百年來,令人贊嘆不已,令人爭論不休,顯示了藝術的魅力與不朽!
四、社會影響
作品雖然沒有對“獨釣”的結果產生影響,但對人們的精神卻留下了一座精神的豐碑。柳宗元借一曠世傲立的“漁翁”,再現了其心中儒不至、道不成的屈原式的痛苦;再現了汨羅江邊中國文人悲劇性的崇高。
《江雪》中孤傲執著的“漁父”,是一個在中國文學史上可以和《楚辭·漁父》比肩而論、并為雙璧的漁父形象,深受后人喜愛。
中國藝術史中與《江雪》互文的作品。如:宋代馬遠、明代朱端和袁尚統都有《寒江獨釣圖》。馬遠之作以虛襯實,畫面上僅見一葉扁舟,舟上一老翁俯身垂釣,船旁以淡墨寥寥數筆勾出水紋,其余皆為空白。作者利用實、虛比例的巨大差異表現詩作孤獨、寒冷的意境。朱端和袁尚統更忠實于詩作,畫中有皚皚白雪、寂靜的遠山、峭勁挺拔的大樹。這些元素占了較大的畫面,獨釣的老人卻很小。可見畫家充分展現了柳氏《江雪》的思想內涵。縱觀中國古代藝術長廊,以《江雪》為題材的作品遠非僅此三件,其表現形式也多種多樣,可見這一主題之深入人心。[6]
其次,從后代的詩詞之作亦可以看出《江雪》的互文。有宋代蘇軾、李綱、洪適、趙長卿、朱熹的作品等。如:趙長卿的《浣溪沙(賦梅)》:“雪壓前村曲徑迷。萬山寒立玉參差。孤舟獨釣一蓑歸。別塢時聽風折竹,斷橋閑看水流澌。一枝凍蕊出疏籬。”白雪覆蓋的山村小徑、銀裝素裹的綿綿山峰、獨釣的漁翁,描繪了一幅寒清的鄉村風景圖畫。整首詞表現的情緒與《江雪》迥然有別。在這首詞中,獨釣的漁父只是抒寫冬景的一個道具,作者著眼點主要在《江雪》的美學意義。從美學而非思想上接受《江雪》。深厚的藝術素養使他具有與眾不同的美學趣味,因而在接受《江雪》時就有了獨特的審美視角。
《江雪》中的獨釣者是中國文學史上曠世獨步的一個文學形象。這首詩不僅受到國人喜愛,傳誦至今,《江雪》英譯版本竟然達到13種之多,且譯者中不乏名家,受青睞程度可見一斑。
《江雪》因作者顛沛困頓的沉淪人生,激切孤直的心性才情,奧節清幽的美學追求,以及運用韻律、意象、社會實踐的互文性特征為讀者提供了一個無限的審美空間,從而調動經驗、情感、思想等審美積淀的前理解,去填補審美的意義空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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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楊玲. 智者、執者、達者———兼論古典詩文中“漁父”意象的形成[J]. 社科縱橫,2008(06)。
(作者單位:1.云南紅河學院中文系;2.江西瑞金市象湖鎮寶鋼希望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