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析一副黎錦“千言書”中的民族憂患意識

摘 要：本文在簡要分析黎錦藝術的歷史價值和藝術特色后，對一副黎錦千字文中深刻的民族憂患意識進行了剖析，指出了其中深蘊的民族憂患意識主要體現在三方面：一是深刻的民族危機意識，二是堅定的教育救國思想，三是初步的啟蒙精神，同時還對其中“教育救國”、“男女平等”等先進思想進行了評述，強調了其中蘊含的愛國主義思想和民族團結的思想，充分肯定了這幅作品的藝術史和思想史料價值。

關鍵詞：黎錦千字文；民族憂患意識；教育救國

2009年10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四次政府間委員會常規會議正式批準海南省“黎族傳統紡染織繡技藝”——即傳統黎錦藝術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首批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對于入選的遺產項目，締約國要承諾制定專門的保護計劃，并將可獲得專門為此設立的基金的資助。

對于傳統黎錦藝術，聯合國評審專家給予了高度評價。他們認為，這些紡織技藝源遠流長，以口傳身授的方法代代相傳，從先秦一直延續至今，當前仍然在黎族人民的社會和文化生活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專家還認為，黎族文化的獨有特征似乎與他們的紡織品以及紡織過程緊密相連。因為黎族人民沒有文字，紡織活動成為記錄他們歷史的主要方式。難能可貴的是，專家沒有僅僅把傳統黎錦藝術作為一種工藝手段來定義的，而是充分認識到了傳統黎錦中深蘊的歷史與文化價值。

傳統黎錦藝術的歷史與文化價值，不僅體現在其哺育了一代紡織大師黃道婆，向中原地區推廣了先進的紡織技術而“衣被蒼生”，更重要的是傳統黎錦藝術是黎族人民生活和審美的載體，在重大節日和婚喪嫁娶時，黎錦服飾是不可缺少的——在這里，黎錦就承載著一種重要的文化符號的作用，暗含著黎族人民對祖先的崇拜和對本民族價值觀、審美觀的一種堅持和固守。

但是，體現在傳統黎錦藝術中的這種民族精神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黎錦圖案生動體現了黎族婦女的審美意識、生活風貌、文化習俗、宗教信仰等，其內容主要是反映黎族社會生產、生活、愛情婚姻、宗教活動以及傳說中吉祥或美好形象物等。據不完全統計，織錦圖案有100多種，大體可分為人形紋、動物紋、植物紋、幾何紋、以及反映日常生活生產用具、自然界現象和漢字符號等紋樣。其中人形紋、動物紋和植物紋是最常用的織錦圖案。而漢字紋有喜字、福字、祿字、壽字、萬字等。黎族只有語言，沒有文字。織錦圖案因受漢文化的影響，有些圖案逐漸采用漢字符號。這些漢文字體現在服飾上，反映了人們對幸福生活的追求和希望能夠健康長壽的美好愿望。

歷史上，漢字紋黎錦因為文化的原因較為少見，因此也彌顯珍貴。2007 年 7 月， 海南省民族博物館收藏了一件有百年歷史的黎錦——編織有“黎族千言錦書”的筒裙。這是東方市黎族婦女符翁球家的傳家寶。是其曾祖外婆織造的，相傳， 符氏曾祖外公與曾祖外婆談戀愛時， 曾祖外公把他自己周游世界所見所聞寫在紙上， 送給曾祖外婆。由于曾祖外婆不識字， 便“照葫蘆畫瓢”把字繡在筒裙上。就這樣， 一件富于歷史意義的的“黎族千言錦書”筒裙便誕生了。

千言錦書可分為兩個部分，前一部分記錄了主人公游歷亞洲、北美洲、歐洲、非洲等諸多國家的所見所聞所感，第二部分講述了梁山伯和祝英臺上學堂求學讀書的過程。第一部分是錦書的重心所在，其深蘊的民族憂患意識可以說是近代黎族愛國主義思想的一個物化符號。

首先，民族憂患意體現在深刻的民族危機意識里。近代中國面臨帝國主義的侵略，面臨亡國被瓜分的危機，無數志士仁人都產生了急迫的民族憂患意識，這種民族憂患意識除了包括傳統的憂患意識如愛國愛民的內容外，又有它的時代特征和時代內涵——它表現為將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整體放進世界大局中去進行現實的和理性的思考之后而產生的憂慮，其中最大的憂慮是面對“船堅炮利”的帝國主義國家，中國在各方面都呈現出的極為落后的現狀，覺醒者憂慮重重，不是對自身得失的在意，而是一種對亡國滅種的家國之憂。總之，是世界性的變局和中國鴉片戰爭以來的被侵略、被逐步滅亡的命運，賦予了近代中國人憂患意識以新的特征和內涵。這種被稱為近代的民族憂患意識，也正是近代仁人志士救亡圖存的思想動力。

在來自黎族的千言錦書中，這種憂患意識的呈現是別具價值和意義的，它充分表明了屬于祖國大家庭一員的黎族人民對祖國命運的深深擔憂，體現了祖國兒女對母親的刻骨眷戀，也體現了各民族兒女發憤圖強、不屈不撓的偉大精神。

千言書首段就是對西方先進科學的贊揚：

凡為工藝， 能造新器;

有益于人， 名留萬世。

黃帝造屋，又造衣服;

神農造鐵， 教人種谷。

有哥倫布， 系做水手，

尋出新地， 開辟美洲。

有克虜伯， 系做打鐵，

制出大炮，地球無敵1。

同時，作者還寫出了中國科技落后的深深惋惜：

機剪界尺， 畫圖用之。

多看新聞，方知時事。

總要通今， 乃為有志。

世人所重， 作對吟詩。

……

外國工廠， 皇家兵勵。

貨入中國， 中國失利。

作者對“世人所重， 作對吟詩”的古老傳統進行了質疑，希望國人重視“工藝”、“新器”等，也就是科技創新和發明，因為這些實用的實業、科技發明可以極大促進生產力和國家的強盛。由于中國人有“尊古”的傳統，作者不可避免地拉上黃帝、神農來作為中國工藝創新的鼻祖。近代中國的思想啟蒙運動，正是在帝國主義的侵略之下，覺醒的知識分子產生的強烈的憂患意識，與那種“事事不如人”的自卑自慚不同，符氏曾祖外公立足自強，不乏自信，用黃帝和神農的光輝業績來鼓勵同胞。同時還深刻認識到“學堂”——即教育在世界各國生產力高速發展時代的重大作用：

總而論之， 士農工商。

不拘那樣， 都要學堂。

如果有日，學堂大開。

看我中國， 多多人才。

這種自信是尤為難能可貴的，也正是這些百折不撓的愛國志士的不懈奮斗，才使中華民族逐步走向了民主和富強。

其次，這種民族憂患意識還體現在堅定的教育救國思想上。在“放眼望世界”之后，作者認識到了落后的祖國與歐美的巨大差距，并且進一步尋找造成差距的原因，那就是中國的學堂太少，教育落后，所以在這個千字文中，大力介紹各國的“學堂”情況，以期學習和借鑒。

作者首先介紹了日本的學堂情況：

日本變法，許多學堂。

男大讀書， 國所以強。

謂幼兒園， 專教孩子。

玩耍物件， 皆是開智。

養護學堂， 專教盲啞，

雖是廢人， 亦有教化，

教盲人書， 全用凸字。

教啞人講， 全用手勢。

在這里，作者鄭重地提出“男大讀書，國所以強”的先進觀點，在當時是具有強烈的進步精神的，雖然沒有關注女性的同等權利，但是千字文中對男女平等的國家也是非常推崇的，在介紹英國時，文中寫道：

英國皇帝， 乃系女人。男女平等， 西人不分。

作者在介紹歐洲時對德國的教育也非常推崇：

若游德國， 人物都好， 學生最多， 學校無數。

這些介紹與前文的論點“如果有日，學堂大開， 看我中國， 多多人才”前后呼應，互為因果，對振興中國教育抱有殷切之期望，同時也是黎族早期教育思想的珍貴記錄，體現了當時黎族覺醒了的先進知識分子們的真實思想狀況。

有趣的是這幅筒裙錦書的第二部分說的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

祝家無男獨一女， 顏容美貌十分強，

也能繡花能繡□（衣）， 也能把筆寫文章，

甲子年登三年月， 人傳尼山開學堂，

人傳尼山開大學， 我今要去習文章，

爹娘便對英臺說: “英臺聽我說言章，

男人讀書求官做， 女人讀書有何求? ”

英臺告稟爹娘聽， “爹娘聽我說言章，

男人讀書求官做， 女人讀書官田□（多）。”

爹娘聽得如此說， 便許我女去學堂，

辭別爹娘來入學， 爹娘縫得好衣裳，

跪下年衣□（繡）龍低， 女身改做丈夫裝，

手執一把清楊扇， □（足）踏□（塵）無難（疑作鞋）一口（雙），

不用爹娘送我去， 自去尼山□（上）學堂２。

這里僅僅敘述了“英臺赴學”部分的故事，而后面可以稱為故事核心內容的的“同學三載”和“十八相送”以及“化蝶”等部分卻缺失了，這個缺失其實是意味深長的——第一部分說了西方各國男女平等，女性有上學堂的權利和自由，在第二部分作者馬上敘述了中國傳說中的祝英臺“女扮男裝”求學的故事——而這篇“千言書”是一位熱戀中的黎族男青年送給心上人的——這不正體現了作者希望情人像祝英臺一樣，像西方女性一樣，去努力求學，充實自我，為民族和社會做貢獻的美好愿望嗎？但同時，也可以看作是希望與意中人比翼齊飛、共同奮斗的一種潛意識，或者是一種淡淡的遺憾吧。

很可惜，由于時代的原因，作者的意中人甚至不認識漢字，只能憑借高超的黎錦編織技術，把漢字詩歌的字形織在自己心愛的筒裙上。雖然這位黎族女孩不懂甚至很少懂世界大事，很少懂自己那位曾經周游世界、憂國憂民的愛人的豐富內心，但是她的愛又是那么純潔和偉大，心靈手巧的她把愛織進了自己的筒裙里，也把一位黎族青年愛國之心織進了永恒的歷史，織就了偉大而豐厚的的黎錦藝術史。

第三，作者的民族憂患意識還體現在初步的啟蒙精神里。從文體上講，“千字文”和“三字經”一樣，都是一種淺顯易懂、瑯瑯上口便于記誦的文體，傳統的“千字文”多用作兒童啟蒙教材，南北朝周興嗣編著的《千字文》，一直到清末的一千四百多年以來，都被認為是一本最好的識字啟蒙教材，可以說是世界上出版最早、使用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識字課本。其內容包括天地、歷史、人事、修身、讀書、飲食、居住、農藝、園林、以及祭祀等各種社會文化活動。“千字文”也因此成為一種啟蒙文體，后人多有仿作，其特點是淺顯性、較高的可閱讀性及趣味性。宋代的侍其良器曾作《續千字文》。明代的徐青藤曾作《集千字文》。清代的吳省蘭題有《恭慶皇上七旬萬壽千字文》。太平天國時期也出版有《御制千字詔》等，雖然這些《千字文》內容各各不同，但都是以《千字文》為名，淺顯易懂，以啟蒙教育和教育大眾為主要目的。

近代的仁人志士為了宣傳救國救民的道理，也把啟蒙作為首要的任務，這幅珍貴的“黎錦千字文”就蘊含著可貴的的啟蒙精神。這篇“千字文”娓娓道來，就像是一位教師在學堂里向學生介紹世界各國的地理知識和風土人情，文章從中國出發，一直向東，環球一周，介紹了港澳、日本、檀香山、英國、法國、德國、俄國、埃及、印度、錫蘭、新加坡等重要的一些國家和地區，特別是關注了西方國家的繁榮與發達：

（去）檀七日， 又到美洲，唐人多多，金山大埠。

由此上岸， 即有火車。

要去鳥約， 觀其繁華。

英京倫敦， 異常之富，

屋背地底， 皆有鐵路。

英國皇帝， 乃系女人。

男女平等， 西人不分。

法國京城， 名巴黎士。

歐洲繁華， 推為第二。

同治九年， 法為德敗，

民眾日勇， 今又強大。

可以說這篇千字文具有初步的地理啟蒙書功能，介紹了世界主要國家和地區的位置、經濟、歷史、風俗等，甚至介紹了北冰洋的極晝和極夜現象：

近北冰洋，景致亦奇。

每逢夏至， 日光不收；

每逢冬至，有夜無晝。

這篇千字文淺顯易懂，平仄押韻，瑯瑯上口，非常適于兒童和大眾記誦流傳，在那個啟蒙變法的時代無疑是可以宣傳先進思想和知識，進一步促進社會進步和開啟民智的。

當時的中華民族生產力相對落后，居住于海南島的黎族同樣也是如此，特別是五指山腹地的一些居民還處于刀耕火種的原始生產狀態，所以這件黎錦千字文的作者——符氏曾祖外公應該是黎族當時最有見識的人物之一，而把自己的游歷和感想織就在黎錦上，更是體現了作者把啟蒙思想傳之后人的良苦用心。作者具有的初步的“全球意識”，在千字文的最后，作者鄭重地寫道：

幾此游歷， 由益智慧，

開人世界， 長人志氣。

這應該是一種“寫作期待”了，作者希望通過介紹世界大勢，讓人民打開眼界，向向西方先進經驗學習，進而“由益智慧”、“長人志氣”，開啟民智，推動革新變法。

究其原因，這幅在當時頗具有“時代最強音”的千字文不是出現在開發較早的沿海地區，而是出現在落后的黎族織錦筒裙上，這是非常耐人尋味的，這正是黎民族追求進步，和世界接軌的一次初步嘗試的思想史記錄。

這幅黎錦藝術品的形成，應該歸功于海南的地理位置，海南位于祖國最南端，所以此地居民華僑眾多，特別是南海自古是通商要道，所以本地居民有很多機會接觸到更多的外界事物，思想醒悟也早。符氏曾祖外公因為家庭殷實，所以才有機會讀書并到世界各地游歷，進而寫出了這飽含憂患意識和愛國主義激情的“千字文”。

“黎族千言錦書” 是傳統黎錦藝術中不可多得的珍品，它不但具備了傳統黎錦的藝術價值，而且超越了圖案設計等美術元素的價值，具有了重大的民族思想史的文物價值，是黎族在中國近代史上思想進步與發展的形象體現。其中深蘊的民族憂患意識不僅是黎族教育史的重要內容，特別是其中“教育救國”的思想，對于中國近代教育史來說，更是彌足珍貴的史料，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和民族文化價值。

注 釋：

１ 本文所引用“黎族千言錦書”內容均引自吳毓珍 王恩．《絕無僅有的“黎族千言錦書”筒裙》，《今日海南》，2007年第9期。

2本文引用的“黎族千言錦書”中，“□”均為僻字、 脫字、難辨字，括號內為本文作者推斷補字。

基金項目：1.海南省教育廳2011年高校科研項目“藝術設計特色專業建設研究”（hjsk2011-45）；2.第六批全國高等學校特色專業建設之海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藝術設計”學科研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海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