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小說的復型敘事結構

摘 要:作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之一，英國作家康拉德在文學觀念、審美意識、價值觀及藝術表現手法等方面都顯示出與傳統的現實主義截然不同的特點。復型敘事結構就是康拉德對傳統小說敘事形式的一大革新。本文主要圍繞康拉德小說中復型敘事結構的運用，分析其在營造悲劇氛圍、深化悲劇主題等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

關鍵詞:康拉德;悲劇;復型敘事結構

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是波蘭裔英國小說家，被公認為英國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在近二十九年的創作生涯中，康拉德共發表了十三部長篇小說，二十八部中短篇小說，兩卷回憶錄以及一系列政論、書信等。他的主要作品“為最杰出的維多利亞小說家與最出色的現代派作家提供了一個過渡”[1](P133)?？道碌男≌f創作，根據題材大致可以分為海洋小說、叢林小說和政治小說三類。其代表作有《水仙花號上的黑水手》(1897)、《黑暗的心臟》(1899)、《吉姆爺》(1900)、《諾斯托羅莫》(1904)、《間諜》(1907)、《在西方的注視下》(1911)、《陰影線》(1917)等。

作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之一，康拉德的小說較早地體現了西方現代悲劇發展的某些最初征兆。康拉德關注和探討的是現代文明的危機以及在現代社會背景下人性的完整、人的存在價值和終極意義等問題。他對文明，對人性本質，對人類的前途及人類的生存境遇所作的憂郁、悲觀的認識，使他的小說具有深刻的悲劇意蘊。通過對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批判，康拉德對西方文明和人類社會歷史的無限進步的可能性發出了懷疑和否定;他善于在人的心靈深處善與惡的永恒悲劇沖突中，揭示人的理性能力的脆弱和人性本質的復雜陰暗;他在小說中描繪了一個荒謬、異化和失去了同一性的世界，而這些都預示了二十世紀西方文學中將要反復出現的最重要的悲劇主題。

與其他的現代主義作家一樣，康拉德在文學觀念、審美意識、價值觀及藝術表現手法等方面都顯示出了與傳統的現實主義截然不同的特點。復型敘事結構就是康拉德對傳統小說敘事形式的一大革新。他在小說創作中打破了傳統的全知全能的直線型敘事，而采用了多線并行的復型敘事結構。這種多層次情節的敘述結構使康拉德作品的表現形式產生了不確定性，有助于營造小說的悲劇氛圍，進一步深化悲劇主題。

所謂復型敘事結構是指在一個敘事環境中，故事中有兩條或兩條以上的情節線索交織在一起，這樣作者就可以多角度、多側面、多方位地去揭示主題或剖析潛藏在事物中的矛盾和沖突。這種復雜的敘事結構使人們很難洞曉客體的全貌，從而在心理上產生一種迷惘、困惑以及身在其中而無所適從之感。因此，復型敘事結構本身就能呈現出一種無序和混亂的特征，從而有助于營造出作品濃厚的悲劇氛圍。

傳統小說通常采用直線型敘述模式，即用平鋪直敘的方法，在小說開始先對人物的家境、社會關系、事情發生的來龍去脈以及環境背景作一一交代，然后再由全知全能的敘述者按照事情發生的先后順序有條不紊地展開敘事。這種敘事方法是建立在傳統理性的基礎上的，作者作為一個全知的人對其筆下的客觀外部世界以及人物內心作全面的描述并作出評價。這種清楚明晰的敘述使得讀者始終與作者保持觀點上的一致。但是，康拉德生活在維多利亞晚期和現代文化早期的交界點上，新涌現的非理性主義哲學思潮以及心理學的發展已經動搖了傳統的現實觀。叔本華的唯意志論、柏格森的直覺主義以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等大力宣揚以本能、意志、直覺、潛意識等的存在來取代傳統的對世界的理性把握?！笆澜绲摹Ⅲw性’很難使我們掌握‘共時’的全貌，哪怕是一瞬間。因為攝入視野的永遠只是一個方面?！盵2](P24)“現實必不可免地浸染著主觀色彩，因而也呈現出了不確定的狀態?！盵3](P9)因此，在現代主義作家眼里，傳統的以全知視角直線型敘事結構來反映生活的方式是虛假的、不可能的。作為新舊交替時期的作家，康拉德的創作也受到了當時的哲學思潮的影響，他對傳統敘事方式的懷疑促使他轉而尋求一種新的、更為主觀的敘事方式。在他看來，小說是表現生活的，它對讀者造成的印象也應像生活本身對人們造成的印象一樣?，F實生活中，人們對客觀對象的了解多半是通過許多偶然的印象來實現的，這些印象并非是井然有序而是雜亂無章地涌入人的大腦中的，因此小說要真實地反映生活，就不應按傳統的邏輯順序來敘述，而應當是大量片斷的、毫不連貫的細節的自然串聯。因此，康拉德的小說不按傳統的時間順序展開情節，而呈現出一種縹緲的敘述風格。其小說的主體部分幾乎被囊括在無數的雙引號和單引號之內，以層層間隔的敘述模式造成時空的間隔，拉開語言與現實的距離，且敘述語氣也不確定，通篇充滿“大概”、“可能”、“好像”、“也許”之類的詞語，從而在心理上給讀者以暗示:敘述是不可靠的、不確定的和非終結性的?！都窢敗肪褪且环N“反敘述”的文本，整部作品呈現出一種支離破碎的敘述結構。小說在結構上完全打亂時間順序。后發生的事(吉姆當港口職員)被放在最先敘述;而最先發生的事(吉姆棄船逃生)卻一直到第七章才有所交代。小說共分為三部分，第一章至第四章采用的是傳統的全知敘述方式，展示主人公吉姆的思想、感情和性格;第五章至第三十五章是馬洛的第一人稱敘述，第三十六章至第四十五章的敘述方式較為復雜，是馬洛致無名氏的信件和手稿，其中也包括海盜布朗等人的敘述?！罢麄€敘述并不是沿著單一的線性格局展開，而是在時間倒錯和空間破碎之中蔓延、散播……故事的終局和人物的命運，敘述的蘊涵和作品的意義永遠被放逐在偉大的流亡中。”[4](P50)作為遙遠的敘述者，馬洛拉開了作者與故事的距離，也拉開了讀者與敘述的距離，使一個看似簡單的故事變得撲朔迷離，也使一個有實感的形象變得異常縹緲。

與傳統的直線型敘事結構相比，復型敘事結構中的第一人稱敘述者(在康拉德的小說中，這個第一人稱敘述者通常是“馬洛”)已失去了傳統小說中對客體的全知全能的地位，因而他對客體的認識也就變得模糊和不確定。

在《吉姆爺》中，康拉德并沒有把吉姆作為一個復雜而又明確的人物展示出來，而是通過第一人稱敘述者馬洛給他的形象罩上了一層模糊的色彩。在馬洛的敘述中，作者有意使他在許多情況下作出互相矛盾的主觀性判斷，如“帕特納號”事件的有關真相等。在這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自相矛盾的認識過程中，馬洛的判斷經歷了由主觀到客觀的轉變。時間的轉換、敘事角度的不斷改變，以及敘述節奏的快慢變化等也使整個認知過程對于讀者來說成了一個捉摸不定的謎。除了馬洛以外，小說中的其他一些次要人物，如法國少尉、英國船長布萊爾利、西澳大利亞人徹斯特、北歐人埃格斯特朗以及羅賓遜和斯坦因等，他們各不相同的敘述和觀點也使得讀者能夠從更廣泛的角度去了解吉姆及其生活環境。每個人物對吉姆的判斷都有著一定的正確性，但同時又都無法界定或概括吉姆的全部人格特征，因此，小說本身的內在結構也證實了現代主義的重要觀點——人對世界不可能有絕對客觀的認識。

《諾斯托羅莫》的結構則更加復雜。薩拉科的歷史片斷并不是線性的、按時序地、有邏輯地進行交代，而是大塊拼貼式的、不均衡的、錯綜復雜但又是隨意的組合。對康拉德來說，人類歷史的現實本身就是一個難以穿透的黑幕，認識的光點只是偶然散落在某些地方，看到的只是一些不連貫的片斷。小說的前半部分采用了快鏡頭的敘事，讓故事的反映者依次登場，各抒己見，在聚焦的頻繁轉換和觀點的相互碰撞下，所謂的事實真相便不斷地被修改乃至被顛覆。小說從故事的中間部分開始敘述，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的大半部在時間上是倒置的，直到德考得在暴亂當天寫信記敘正在發生的槍戰時起，主要事件才開始。故事在開始部分先展示給讀者里比厄拉政府潰敗的場面，再從中間返回到事件開始時的權力之爭，然后才是建立里比厄拉政權所付出的努力以及人們對它的期待。整個敘事結構呈一種螺旋式的循環狀態。

《黑暗的心臟》也打破了傳統的單一敘述者直線敘述的模式，而采用多線并行的方式敘述了一個故事中的故事，構成一個多角度敘事框架。小說采用了倒置的時序和交錯的主體，呈現“敘述中的敘述”的復型敘事結構。小說中有兩個敘述人:第一敘述人“我”和第二敘述人馬洛。整部小說由“我”完成外敘述，而由馬洛完成內敘述。故事總體上是以馬洛為敘事者，記敘他去剛果腹地及返回歐洲的旅途中所遇到的各種人物:如公司的帳務總管、經理、代理人;庫爾茨的崇拜者俄國人;“文明使者”庫爾茨;庫爾茨的表兄、記者以及為庫爾茨甘愿守節的未婚妻等。在傳統的直線型敘事結構中，中心人物的性格刻畫往往通過其與其他次要人物的交往、沖突而得以動態地展現出來。但在《黑暗的心臟》中，主人公庫爾茨的性格并沒有因為與周圍人物的沖突而得以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他在小說里是靜態的，他的性格變化也并非作者敘述的重心。作者讓小說里的每個人物都從自身獨特的視角來定義庫爾茨這個中心人物。公司的賬務總管盛贊庫爾茨是個能干的優秀人物，“一流的公司代理人”，“他前途遠大……無需多久就會成為公司管理部門的一位重要人物”;總站管燒磚的代理人雖然嫉恨庫爾茨，但也承認“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是憐憫、科學和進步的使者……”;而總經理叔侄則因擔心庫爾茨的“成就”會威脅自己的官場地位，而對他恨之入骨，“如果不把那種家伙吊死他一個殺一儆百的話，我們就無法擺脫一場不公平的競爭”;在庫爾茨的崇拜者俄國人口中，庫爾茨非常兇殘、貪婪，為了奪取象牙甚至要殺死俄國人。庫爾茨對那些不服從自己的當地人進行大肆屠殺，并把他們的頭顱插在貿易站旁的細柱子上示眾。而在庫爾茨的未婚妻眼里，他顯然是一位英雄，不知情的她一直以未婚夫在非洲的“功績”而自豪?！胺彩橇私馑娜瞬豢赡懿痪磁逅?，“他的一舉一動都閃耀著美德”。在故事中的這些人物中，馬洛的地位比較特別。他既擔當了故事的敘述者，同時也作為故事中的一個角色參與到對庫爾茨的評價中。他最初也認為庫爾茨是一位不同于其他殖民者的英雄，但最終他的幻想卻破滅了。

由此，通過復型敘事結構的巧妙運用，康拉德成功地營造出了作品濃厚的悲劇氛圍，極大增強了小說主題的悲劇意蘊，表達了自己對文明、人性以及兩者間關系的悲劇性思考和悲觀主義、懷疑主義的人生觀。在充分表現小說的悲劇意蘊方面，康拉德獨特的藝術手法顯然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要的作用。他的小說所采用的復型敘事結構，不僅恰到好處地表現了、深化了其作品的悲劇意蘊，而且也同樣顯示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在藝術上的突破與創新。

參考文獻:

[1]侯維瑞.《現代英國小說史》，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5年。

[2]孟繁華.《敘事的藝術》，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9年。

[3]達米安·格蘭特.《現實主義》，周發祥譯，北京:昆侖出版社，1989年。

[4]王小晴.《西方沒落陰影的先行投射》，《外國文學》，2001年，第6期。

（作者單位:徐州工程學院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