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古代文學中“以石比德”的文化內涵

摘 要：“以石比德”是中國古代文學中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文人們有意識地將“石”的品行與人的品行加以比附，以突顯人的某種精神品質之美。本文就此入手，分析了“石”（審美對象）與人（審美主體）在若干品性上具有異質同構的特點，將石文化與人的精神、品質緊密相聯，進而揭示出中國古代文學中以石抒寫人格之美的文化內涵。

關鍵詞：石；比德； 文化內涵

“比德”說，是先秦時期出現的人們對于自然景物的審美觀點，注重強調把自然景物的特征與人的某些品德加以“比附”，認為自然景物之所以美，就在于它體現了人的某種精神品質之美，即人格之美。先秦時期的人們欣賞自然景物時，多把自然景物作為人的品德美或精神美的一種象征。

“比德”說的顯例是孔子、荀子、董仲舒的“以水比德”（見《荀子·宥坐》、董仲舒《山川頌》）和管仲、孔子、荀子的“以玉比德”。

《管子·水地》中說：

夫玉之所貴者，九德出焉：夫玉溫潤以澤，仁也；鄰以理者，知也；堅而不蹙，義也；廉而不劌，行也；鮮而不垢，潔也；折而不撓，勇也；瑕適皆見，精也；茂華光澤，并通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音清搏徹遠，純而不殺，辭也。是以人主貴之，藏以為寶，剖以符瑞，九德出焉。

古人對玉石的欣賞，不僅是因為玉石質地堅硬、手感溫潤、色澤美好等外觀美，更重要的是因為玉石體現了仁、知、義、行、潔、勇、精、容、辭這些倫理觀念、道德規范和人的某些品性，玉石身上盛載著人的道德和品性之美。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夏商周三代），玉石具有崇高的地位。玉石制成的六器（蒼璧、黃琮、青圭、赤璋、白琥、玄璜）禮天地四方；制成的六端（鎮圭、桓圭、信圭、弓圭、谷璧、蒲璧）代表身份地位，此外玉石還用于祭祀和陪葬。大到天地，小到個人，濃縮于玉石之中的道德準則規范著社會的方方面面，所以孔子說“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禮記·玉藻》）。自然美和社會美（包括人格美）融合，構成了中國玉石的主要品格，也是中國玉石文化的主要品格。玉是石的一類，“玉，石之美具五德者”（東漢許慎《說文解字》），玉蘊藏于石中，是石中精品，玉石所象征的精神也是石的精神，直到漢以后，玉的材質價值越來越高，成為珠寶類而不再屬于石文化的范疇之內。“以玉比德”，當然是屬于“以石比德”的一種。“以玉比德”確立了一種審美觀照模式，即把審美對象與審美主體擺在可比的同一限度之內，將雙方分解為若干品性要素，使之一一對應，形成映射、同構關系。如上引《管子》，將審美觀照主體的品性分解為仁、知、義、行、潔、勇、精、容、辭九項要素，使之與玉的九項物理要素一一對應。“以石比德”模式亦如此，不過不像《管子》、《荀子》、《山川頌》那么集中，它往往是某項要素分別作比。

在《詩經》中已經開始以石之品性比擬人之品性。《小雅·節南山》：“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以高山峻石象征師尹的威嚴。《小雅·鶴鳴》：“他山之石，可以為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此言他山之石可以作雕琢玉的工具，可以完成雕琢玉的工作，以喻別國的賢能人才，可以招致來為本國所用。《衛風·淇奧》：“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邶風·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詩中婦女自傷不得于夫，表現堅定不移的性格。用的是反比，此處之石，是那種圓溜可轉之石，喻不堅定。這里須交代，所謂人的品性，不都是好品性，也有不好的品性，也能在某種石中找到其對應者。如《晉書·鐘雅傳》：“匪石為心，寒松比操。”此言為心不是可轉之心，為石不是可轉之石。又如陶淵明《擬古九首》其三：“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石的最主要品性是堅硬。《淮南子·說林訓》：“石生而堅，蘭生而芳，少有其質，長而愈明。”王充《論衡·本性篇》：“石生而堅，蘭生而香，稟善氣長大就成……稟蘭石之性，故有堅香之驗。”《呂氏春秋·誠廉》云：“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丹可磨也，而不可奪赤。豪士之自好者，其不可漫以汙也，亦猶此也。”堅硬是石的質性，不管遇到什么樣的破壞力量，它都能保持其本性，寧可破碎，而不改其堅硬。豪杰之士也有這種品性，他保持自己的堅貞，寧折不彎，寧死不屈，品性不受漫汙，其人格精神雖遭縲紲猶在，雖死猶存。士可殺而不可辱。《韓非子·守道》篇：“守道者常懷金石之心，以死子胥之節。”“金石”聯用，以金銀玉石之屬喻堅固堅貞。守道者即堅守自己的思想、信念、主張、氣節，如果外力強制他改變或放棄，他寧愿像伍子胥那樣去死。這就是一種高尚的石性人格。陶淵明《戊申歲六月中遇火》詩：“貞剛自有質，玉石乃非堅。”淵明之貞剛與玉和石同堅，而猶勝之。《宋史·金安節傳》載：金安節封還龍大淵、曾覿除知閤門事錄黃，又奏罷李珂編修官，張浚聞之，語人曰：“金給事，真金石人也。”“金石人”，即是堅貞人格精神的贊詞。也以“金石”形容人際間交情的堅固。謂之“石交”或“金石交”。阮籍《詠懷詩》其二：“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癡情女子自以為與男子是金石交，但男子負心后便只有離傷了。情誼真能堅如金石者謂之石友。晉·潘岳《金谷集作詩》：“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杜牧詩：“同心真石友，寫恨蔑河梁。”

石之可貴本性又在于天然、自然、本然，而非人工矯厲。石頭具有天賦的質地形體品性，無須人工雕磨，既或雕磨，也決不會增色，反而遭到破壞。柳宗元《永州韋使君新堂記》：

將為穹谷山甚巖淵池于郊邑之中，則必輦山石，溝澗壑，凌絕險阻，疲極人力，乃可以有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狀，咸無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難，今于是乎在。

永州實惟九疑之麓，……有石焉，翳于奧草；有泉焉，伏于土塗。……韋公之來既踰月……始命芟其蕪，行其塗，積之丘如，蠲之瀏如……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竅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棟宇，以為觀游。凡其物類，無不合形輔勢，效伎于堂廡之下。……

人力造園，雖造成，卻無“天作地生之狀”，莫如“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在天然原生泉石之地上因地制宜順其自然加工而成，使成有突出石文化特色的自然園林。作者又將原生泉石之地及其“逸人、因地、全天”營建之術的諸要素，與韋使君的施政諸要素對應，形成同構，也是一種系統的以石比德，從而贊美韋使君的善政。所比之德，主要是儒家用世的價值取向，但他崇尚自然，重天輕人的造園觀，基本上是道家的；用在政務上，有順應自然無為而治的一面，這是黃老道家的思想。柳氏的造園觀，崇尚自然，反對人力造作，其深刻思想就是道家（尤其莊子）的反異化。

石有穩固牢靠的品性。如《管子·小匡》中說：“桓公曰：‘定民之居，成民之事，奈何？’管子對曰：‘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管子把從事士農工商的民眾比喻成國家的柱石，國家由這些堅如柱石的人民支撐，才會興盛強大，所謂“石民”即作為國家柱石、根基的人民。長江中有座砥柱山，任憑激流風濤搏擊，始終巍然不動，故有中流砥柱之譽，轉用于人才人事。元曲《東坡夢》有個情節，王安石與蘇軾陪皇帝游園，見太湖石崩其一角，帝問其故，王安石說：“酥石（諧音蘇軾）不堅。”蘇軾說：“安石不牢。”二人用對方姓名進行調侃，從中可見石之堅、牢之性為人們所公認。《弘明集·駁夷夏論》：“夫正道難毀，邪理易退。譬若輕羽在高，遇風則飛；細石在谷，逢流則轉，唯泰山不為飄風所動，盤石不為疾流所迴。是以梅李見霜而落葉，松柏歲寒而不凋，信矣。”“盤石不為疾流所迴”，亦形同中流砥柱，就因為盤石具有牢靠穩重的品性。這是用盤石堅牢之性比附“正道”和“正理”的顛撲不破。

石有永久不朽的品性。常言海枯石爛不變心，即言忠貞之恒心堪與石比，心不變，石亦不爛。漢樂府《上邪》：“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忠貞之心如山陵之石，永不消減。《焦仲卿妻》云：“盤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亦云忠貞之心與盤石一樣永久不變。又云：“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以石比壽，祝其永長。《元陽妙經》卷五：“譬如畫石，其文恒在，畫水易滅，勢不可住。”欲使文字線條恒在，最好刻在金石上。凡有保留價值令其傳之久遠的東西，均可以石為載體，永垂不朽。如山水游記，本身往往就是石文化與人格精神的結晶，再把它就地刻于石上，它便與石同久遠。唐·元結《右溪記》落句云：“刻銘石上，彰示來者。”柳宗元《愚溪詩序》末句云：“于是作《八愚詩》，紀于溪石上。”《鈷 潭西小丘記》末句云：“書于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此種形式，近于狀景紀勝的山川銘。銘類，頌、贊、亭臺樓閣記類，有的要勒金刻石，為了不朽。至于碑志文，“以石代金，同乎不朽”（《文心雕龍·誄碑》）。紀功碑如頌秦始皇的《會稽刻石》，結句是：“請刻此石，永垂休銘。”墓碑文刻石，主旨在于死者同石不朽。石之不朽品性，投合了人們精神永存的心愿。

石具有遠離塵囂的品性，因此自古那些厭惡塵囂、塵網、塵寰、塵喧、塵濁的人便去此就彼、去塵就石，到石家那里找同調。陶淵明自知“誤落塵網中”，于是重新喚起“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去了。李群玉《送隱者歸羅浮》詩：“自此塵寰音信斷，山川風月永相思”是去塵囂就巖谷的模式。招人隱居的招隱詩，多以泉石、山水為吸引隱居的條件，晉·左思《招隱詩》：“石家漱瓊瑤，纖鱗或浮沈。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晉書·孫楚傳》載：“楚少時欲隱居，謂濟曰：‘當欲枕石漱流’，誤云‘漱石枕流’ 。濟曰‘流非可枕，石非可漱。’楚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歷其齒。’”隱者以石為枕，尤其親密。《舊唐書》一九二《田遊巖傳》：“高宗幸嵩山……謂曰：‘先生養道山中，比得佳否？’遊巖曰：‘臣泉石膏盲，煙霞痼疾。’”隱者愛石成病，樂在其中。石是山之骨，石是“山之體”（劉熙《釋名》）。清·曹寅《楝亭集·詩抄》卷四《舟中望惠山舉酒調培山》詩：“望山不見石，不知山骨清。宿山不飲水，不知山氣靈。”石為山骨，骨氣存焉。以石喻人，往往就體現了士人的骨氣。骨頭硬、有骨氣，乃是人格精神的核心。從政、處世、為人、治學，不管哪樣，均能保持獨立精神、自然質性、純真心靈、自由意志，寧折不屈，那就是人格精神的極致。

“以石比德”不僅確立了石（審美對象）與人（審美主體）在若干品性上異質同構的審美觀照方式，將石文化與人的精神、品質緊密相聯，而且也形成了中國古代文學中以石抒寫人格精神的優良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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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沈陽大學文化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