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的文心清遠

摘 要：姜白石是一個沒落階級的文人，他大半生生活在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向敵人委曲求全的時代。因此，姜夔身上必灌注著宋人的氣質。而宋代是中國封建社會很特殊的一個時代，政治上的積貧積弱，經濟、文化的高度繁榮，使得有宋一代呈現一種文、政的倒置。

關鍵詞：姜白石；鏡中之遠；心中之遠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道，為去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1]是有宋一代文士所秉持的箴言。宋代文士不但是話語權力的建構者，而且是國家政權的參與者，其主體意識的強烈，使之在政治或學術領域都表現出積極干預現實或以道義自任的精神。然而，作為一介文士，恐怕唯一、也是最合理的表達主體意識的途徑便是文學。借助于詞章的力量，訴說心曲，摹寫現實，即使非仕非隱，也可有意識地扮演一種并不完美的隱逸藝術家的角色。對于姜夔而言，這種形而上的藝術心靈的復歸，無疑為其提供了可以生存的歷史空間。也許，這種回歸過于強烈，依賴過于執著，使他對文藝的捍衛格外謹慎。小心翼翼的將之代入遠離世情的、純粹的個人體驗之中，表現出獨特的藝術風貌。

一、境中之遠

填詞惟有造境難。因之，意境深遠或獨特之詞在詞史上地位頗高。歷史上對姜夔評價最恰當的便是張炎的“清空”說：“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斷。此清空、質實之說?！?[2]可謂一語道破姜夔詞境之妙。然而，用“野云孤飛，去留無跡”注解“清空”一語，本身就凸現了漂泊無依的江湖落魄者形象。與無所作為不同，這是一種寂寞無人問的高潔，更是一種有意識的與社會的疏遠精神在詞章上的表露。因之，姜夔的一生似乎格外無法接近其所處的時代，其詞中說心事只有月知、玉闌知、夜寒知，而難以見諒與人。于是乎，姜夔總以清高孤潔之情懷關照外物，企希于蕭散簡遠中自饒悲壯高渾，更見寧靜多于紛擾的心境，下筆“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遠水無波” [3]，鐘情于清波松雨，云雪孤月，水葒搖煙，沙際落帆。姜夔詞現存八十余首，多詠梅、荷等高潔清幽的物象，多記吳越、沔鄂、湘中山水之勝，多寫豪杰、圣友等不從流俗之人。依此可分為，感慨實事、書寫身世之感的有十四、五首，山水游記、結序詠懷、交游酬贈等詞各十三、四首，懷念合肥十七、八首，其余二、三十首為詠物寄托之作。筆下的物象常常呈現出香冷、寒碧、寒素、幽冷、寒香、暗香、寒瘦、寒峭、疏雅、疏淡的形象。粗略統計，白石詞中使用頻率極高的詞分別為：“冷”字12 次，“寒”字32 次，“清”字15 次，“空”字19 次，“幽”字9 次，“愁”字25 次，“仙”字14 次，“亂”13 次，其它如“苦”、“悲”、“寂寞”、“凄涼”等亦多次反復出現，足見姜夔對這些略顯冷意、有距離感的意象的鐘愛，甚至有意識的賦予其高雅、素淡、狷潔、雋峭、清冷、空寂、超逸、幽獨的“清”“冷”調子。從而有意拉開與讀者的距離，甚至遠離作者自己的生活狀態，多訴心曲于冷月寒夜等遠觀意象。詞境清冷幽遠而又玄密空靈，令人有高處不勝寒之感。如《翠樓吟》 [4]（本文征引詞作均出自《姜白石詞編年箋?！?，下文不具注）：

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礄懬M紅，檐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是來還卷，一簾秋霽。

月照邊地，“龍沙”乃金邦之地，“虎落”指邊境地區，邊塞之處總與國仇家難互相聯系，難免包含一份凄涼的意味，且黃沙漫漫，如同荒蕪的大漠，最是蒼茫。在這一片塵沙之上，清冷的月色無言的灑落，映照出這空曠凄清的景象。此處以蕭瑟之味寫極靜之景，越發顯出一種冷幽的世界，讓人寒透血脈。生活經驗告訴我們，夜色涼如水，夜尤其是后半夜，正是氣溫驟降，倍感寒冷之時。但在姜夔筆下，夜寒還有更深的含義。姜夔一生飄零，居無定所，人生很多時候都過著形單影只的生活。對于姜夔而言，不論他白天如何與友人品詩論文，逍遙游賞，夜，無疑是孤獨和寂寞的代稱。此時，清冷的夜風、蕭條的四壁帶給他的不僅是體溫上所感到的寒冷，更是心理上所承受的巨大孤獨感。感性文人往往多愁善感，夜間難于安眠，倘若真能沉沉睡去，這份孤獨感便會有所消解?？上?，徹夜難眠的敏感讓這份擺脫不了又無從擺脫的孤獨情緒刻骨銘心。也許正因這心中無法消失的清寒，投射在實存之物上，便給人以無法承受的審美體驗，所以姜夔對冷月寒夜的描寫尤為傳神。詩意的著色使之呈現一種哀傷的美麗與“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的“在水一方”的凄然。若從審美心理上說，便是一種“清遠”意識的自然流露，這比之于“清空”之境，更見白石之心境清遠。

二、心中之遠

詞為心曲，既然白石寄情“遠處”，那么讀白石詞便只見其寄予之情，如煙似霧，不著痕跡。白石與所抒之情始終若即若離，他自己仿佛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有時態度理智得近乎冷漠；有時情不自禁，卻往往筆鋒一轉，嘎然而止。完全按照自己感情的流動提空描寫，攝取其神理，以情馭物。借想象和聯想， 超越時空界限，點染其情韻，并融情于景，不膠著于事，不凝滯于物，不對意境作質實的描寫。在處理情與景的關系上，采取遠距離觀照的手法， 詞不指涉任何特定事物，僅提供一系列孤立的意象，并省略冠詞等限制性名詞。運用暗示，句法省略，造成指稱不明，使經驗的主體從抒情情景中淡出；利用情感節奏的抑揚律動，回旋、復疊等方式，抵達情感的深層；在情感的反復沖洗中，找到根本意義上的質，達到情感的精度與張力。從而消隱主體意識的強度，讓詞作本身產生一種哲學性的普遍性效果。而這種主體心性的隱退，可以說是踐行了“句意欲深、欲遠，句調欲清、欲古、欲和” [5] 的創作原則。如《鷓鴣天》（十六夜出）：

輦路珠簾兩行垂。千枝銀燭舞僛々。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歡正好，夜何其。明朝春過小桃枝。鼓聲漸遠游人散，惆悵歸來有月知。

詞中珠簾、銀燭、紅樓、鼓聲、游人等一系列意象均無限制或修飾，因而不具有任何特定的可以提供具體言說的細節?！懊鞒币辉~將抒情主體體味到的永恒偷換為作者本人的時間意識，使之喪失了在此作中的信息作用。惟詞末“惆悵歸來”才略見作者的存在。所以，在這里詞的講述者可置換為廣義的抒情主體，以孤寂、回憶、無奈、惆悵……表達一種共通的人類情感體驗，而這種具通感性的詞所傳達的情感又在心靈層面與作者的心智是同構的。也就是說，白石利用詞題或詞序建構詞人個人化、特殊化的生活經歷的外在坐標，而詞作本身則著重表達一般的普遍的東西，作哲學上的升華。這樣在抒情功能上就表現為一種“疏遠”的態度。如《小重山令》（賦潭州紅梅）：

人繞湘皋月墜時。斜橫花樹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誰知。東風冷、香遠茜裙歸。 鷗去昔游非。遙憐花可可，夢依依。九疑云杳斷魂啼。相思血，都沁綠筠枝。

詞中的幾個意象所牽涉的浸愁、誰知、冷歸、昔游、遙憐、夢疑、相思等一系列最終派生出一組意義相近的感情特征，如纏綿、憂郁、悲愁、神秘、寒冷、孤獨、斷腸、悲啼、血淚，都不是孤立的存在。它們以其相近的意義構成復雜的情感結構。然而詞中感情的排列，不是按照行為主體的看法定其先后次序，而是圍繞紅梅，以多重比喻的方式層層渲染形成一個復合的心靈的語意。應該說，相思成疾的深情是詞作的主旨，然而作者僅停留于感覺經驗的表面，把自己變為單純的觀察者，詞人的抒情主體不再是作品的抒情中心。在審美觀照中，用外部世界直接喚起內心的情感。在抒情這種獨特的以自我為中心的靈感活動中，以物代人，將抒情結構物化。遠離詞人的主觀感受，有意疏遠詞人與外界的聯系，走向心靈的深處作更深的探尋。白石在格律化，對稱的小令結構中，描述了無聲的愛情世界中一個具體的幻想，將痛苦與摯愛寄托于物，主體意識小隱，含蓄而深遠。再如《疏影》一詞上闕對物的客觀描寫，孤獨之于梅花正如相聚之于翠禽，將主體的“幽獨”體現于梅花所象征的具物經驗上，作者只是淡淡地純粹觀察，遠離一切抒情范式。所以，姜夔在文學創作時抒情主體的有意退卻、疏遠，正是一種生命活動的自我超越，渴望以虔誠的遠觀達到對執著主體的自救。

這種心靈的高遠使他的文學創作透露出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文心之遠。因此，對于姜夔而言，他的“清遠”意識多源于個體生命體驗的主動性選擇，其主體意識對世情的疏遠從一開始就是強烈的主體精神使然。然而，終究客觀現實的無奈與壓抑讓他無法如士大夫一樣把玩山水，其主體心靈在藝術的創作過程中及所創造的“清空”之境中得以凈化與升華，卻無法消除生命的困頓，忘卻塵世的煩囂，超越現實進入永恒。于是轉而走向內心，用洗練的語言，低沉的聲調陶寫冷僻幽獨的心情?！案邩渫硐s，說西風消息”，向靈魂深處作更深的開掘，形成一種心靈的“慕遠”傾向。

三、結束語

不論是文心之清遠、哲思之靜遠、深情之苦遠，還是人生之高遠，都是姜夔“慕遠”之心的真實表露。白石深情而執著，面對外在壓力，其詩文所描繪的意象、意境對現實生活或通行的價值觀的超越與背離，導向了精神對物質、靈魂對肉體、無對有、無為對有為、超驗之物對經驗之物的超越與背離。同時也是山河破碎卻孤高自恃的一代士人對社會的主動疏離。也許，姜夔并未直言“遠”意，然而在其人生哲學、處世方式、個性修養、審美理想、文藝創作的實踐中都可見其“慕遠”之態。所以，盡管“遠”這個概念雖在六朝時代意指精神超越的審美境界。然而，無疑是在宋代，尤其是到姜夔才真正豐富起來。在“遠”跡的超脫背后，更隱藏了巨大的人生苦味與難解的悲愁。因之，這時的審美境界才更見深致。透過姜夔對“遠”的執著追求，我們看到了一顆孤獨倨傲的心因終極價值的無法憑附而在天地精神間作悲壯的巡游，終而幻化為沉潛于清氣的一縷香魂在與這沉重的現實作無謂的抗爭。

參考文獻：

[1][宋]張載. 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8。

[2][宋]張炎(撰)、夏承燾(注).詞源，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20。

[3]趙曉嵐.姜夔與南宋文化，學苑出版社，2001:290。

[4]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中華書局，1958。

[5]趙曉嵐.姜夔與南宋文化，學苑出版社，2001:36。

（作者單位：廣州科技貿易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