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張愛玲的女性觀

摘 要：本文以張愛玲的《談女人》為出發點，分析張愛玲在小說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展示女性人物的生存命運與精神世界，挖掘出張愛玲隱現于其中的女性意識，以女性立場探討女性只有通過自審才能找到出路。

關鍵詞：張愛玲；《談女人》；小說；女性

作為一位女性作家，張愛玲結合自己的性別體驗，以敏銳的眼光和獨立分析的大腦，把自己的女性身份和細膩感受全部帶進了創作當中。這位天性內傾、性格孤傲、不善與人交流的才女，以結構的都市民間意識方式顛覆了五四傳統的知識啟蒙立場，創立了一個屬于女性文學的空間。當讀完張愛玲的小說和散文后，驚訝于她的華美文體與才情，驚訝于她對人性的透徹理解，驚訝于她的傳奇人生經歷。我嘗試以張愛玲的散文《談女人》為導線，討論張愛玲是如何闡釋“女人”，又是如何呈現她的女性觀。

張愛玲的散文呈現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女性世界，她的話題總是跟女人生活中的一些特別愛好有關，例如打扮、逛街、購物、看戲等等。她表述的永遠是女性的天性，如物質帶來的快樂，對異性的依賴，心里念叨的永遠是男人等等，她的字里行間總是反射出女性對生活的感受與體驗。《談女人》中的第一句“西方人稱陰險刻薄的女人為‘貓’”，就對女性的性格特征進行了定位，而張愛玲像懸浮于世間一般，以一雙冷眼旁觀，道出了女人這一大眾群體的缺陷，“女人的確是小性兒，矯情，作偽，眼光如豆，狐媚子，（正經女人雖然痛恨蕩婦，其實若有機會扮個妖婦的角色的話，沒有一個不躍躍欲試的）”。

在男權話語書寫中，女性要么是貞女烈婦，要么是紅顏禍水，就像西蒙·波伏娃的觀點：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成的，但只有女性自己抒寫自己才能真正的表達心聲。同樣，瑪麗·雅各布斯也表明了她的態度，她認為作家的生命與作品的生命匯合一處，消除了主體與客體，寫作女性與被寫的女性，閱讀的女性與被讀的女性之間的種種界限，生命才得到最充分的展現。在張愛玲的小說創作中，主角都是女性，而這些女性又都是性格古怪，詭異多變的，忘恩負義，自私絕頂，嘮叨，小心眼，虛榮，不可理喻，狹隘，多疑等等詞匯成為女性的專用隱語或代名詞。《金鎖記》里的曹七巧、《沉香屑第一爐香》里葛薇龍的姑媽、《花凋》鄭川嫦的母親、《半生緣》的曼璐等等女性形象，神經質、自私、歇斯底里、小心眼等是她們的標簽，在她們的思維定勢里，“同行”的女人都是敵人或情敵，迫害的人也都是自己原本應至愛的女性親屬。《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就這樣說過：“人家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準得找著我欺侮！”①耍心眼到成了天經地義的事，類似標簽也早已滲入骨髓，根深蒂固。“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極普遍的婦女職業，為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就認為“她跟他的目的究竟上是經濟的安全”，同樣《半生緣》里的曼璐也是如此，這種經濟上的不獨立又造成了女性人格的缺陷。也許正是張愛玲熟讀《紅樓夢》與《金瓶梅》這兩部最擅長描寫女性和情欲的偉大著作，給予她無限的語匯，無限的遐想空間，促使她時刻保持著清醒的理性，用俯瞰的眼光對女性自身弱點的洞察極深，關于女性的把握與抒寫也更為準確細致。

張愛玲是一位善談女人的女作家，站在女人的一邊談女人，是其一貫的思想立場。言說女子的劣根性后，她明確提出這種劣根性形成的原因。“在上古時代，女人因為體力不濟，屈伏在男子的拳頭下，幾千年來始終受支配，因為適應環境，養成了所謂妾婦之道。女人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還抱怨些什么呢？”在波伏娃的《第二性》中同樣提到，由于男女體力的差距造就了男性的優越性，“在私有制的基礎上誕生了父權制家庭，在這樣的家庭里，女人變成被征服者”②。在傳統父權制社會的影響下，男人可以享有超越家庭利益之外的社會利益，女人則只能在狹小的家庭空間里生存，成為被父權、族權禁錮的對象。做一個男權社會認定的女人，也就成了張愛玲筆下的女性一致認為的最好歸宿。可是，男人對待女人又是多么殘酷，如《琉璃瓦》中姚先生把自己的七個女兒看成交易品，《多少恨》里的虞老先生糾纏女兒，《封鎖》里男性主宰一切，《傾城之戀》里“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③，這一句話也是當時男性對女性殘忍的最好回答。男性雖然帶來了西方的先進思想，引發社會戀愛婚姻的變革，但其實最終獲益的還是男性，女性至始至終都是變革的犧牲品。張愛玲看清了這一本質，借“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多大的區別”，一方面認可女性做妓女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就極大的諷刺了男性的偽裝面目，教會了女性自由戀愛等新思想，但卻又使她們陷入到傳統女性的生活方式中，最終仍使兩類女性殊途同歸。

張愛玲強烈地表達了她對男權社會的反抗意愿，對女性的命運悲劇極為關注。在《洋人看京戲及其他》中寫到《紅鬃烈馬》這部戲劇，認為它“無微不至地描寫了男性的自私。薛平貴致力于他的事業十八年，泰然地將他的夫人擱在寒窯里像冰箱里的一尾魚。有這么一天，他突然不放心起來，星夜趕回家去。她的一生的最美好的年光已經被貧窮與一個社會叛徒的寂寞給作踐完了，然而他以為團圓的快樂足夠抵償了以前的一切”④。張愛玲用簡單的語句直接道出了這出浪漫傳奇故事背后所隱藏的凄涼真相，站在女人的立場來評論薛平貴的男性心理，認為他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英雄，至少在對待自己的夫人這一處不算英雄，更像個壞蛋。中國傳統男權社會這一定律：男人可以有七情六欲，可以隨便找個理由休妻或停妻再娶，而女人作為男人的附屬品就必須清心寡欲，苦守寒窯，從一而終，張愛玲對其是深惡痛絕的。十六歲的張愛玲就清楚地認識到女人在男權話語中的不平等，創作的短篇歷史小說《霸王別姬》就表明了她強烈的女性意識，并把這種意識灌注在虞姬的身上，將“霸王別姬”寫成“姬別霸王”，徹底地否定了女性作為男性附庸的傳統觀念。文中寫到虞姬對個人人生的反省：“十余年來，她以他的壯志為她的壯志，她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她以他的痛苦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獨自掌了蠟燭出來巡營的時候，她開始想起她個人的事來了。她懷疑她這樣生存在世界上的目的是什么。”⑤張愛玲借用虞姬徹底否定男權統治下女性是附屬品，將虞姬的自殺寫成是對附庸命運的反抗，是女性自我覺醒的生命體驗解說與自我選擇。

張愛玲反對簡單地只是從性別差異角度來分析，而是把關注的焦點更多的放在女性身上，希望女性通過自審來延宕主體建構。張愛玲就明確地認為“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望，像她的祖母一樣地多心，鬧別扭呢”，表明近代女性雖然受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但她們仍服從于社會生存環境，寄食于男權社會，一輩子被緊緊地捆綁在男人的身邊。波伏娃就說過“女人要獲得徹底解放，就只有從家庭逃脫”⑥，“女人當初之所以被征服，成為父系宗法社會的奴隸，是因為體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豹虎，何以在物競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伏呢？可見得單怪別人是不行的。”張愛玲是清醒的，意識到女性自身存在的差距與缺陷。《有女同車》借用電車上一個女人不停嘮叨自己男人的故事，揭示了女人對男人的衣服，“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⑦《等》里奚太太就盼望：“總有一天她丈夫要回來。”⑧此時“悲愴”的張愛玲有些埋怨女人自己，何不找點其他的事來說，講的念的都是與男人有關的事，透徹出張愛玲骨子里的恨鐵不成鋼。《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自甘墮落，淪落為娼，為花心的男人留下虛幻的愛情。《紅玫瑰與白玫瑰》孟煙鸝在自己家人面前尷尬窘迫，老是怨艾地對人嘮叨，為人木訥，視佟振保為天，把自己僅僅依附在男人身上。張愛玲清楚明白女人自身改造的這項工程十分艱巨，“幾千年的積習，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只消假以時日……”，而這省略號卻又表明幾千年演習下來的女人本質難以改變，就像張愛玲自己說的“如果男女的知識程度一樣高（如果是純正的而不是清教徒的知識），女人在男人之前還是會有謙虛，因為那是女性的本質，因為女人要崇拜才快樂，男人要被崇拜才是快樂”⑨。即使如此，我想張愛玲仍想表達她的美好思想：女性人格的獨立，不僅需要社會的解放，經濟上的獨立，更需要的是對幾千年來形成的女性心理進行重建。

所以，張愛玲談到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女性，她欣賞的女人，是奧尼爾創造的“地母娘娘”，強壯、安靜、肉感、皮膚鮮潔健康、乳房豐滿、胯骨寬大、動作遲慢踏實，像獸，卻有深沉的天性的騷動，像牛，有它自己的永生的目的。張愛玲把“地母娘娘”當作“女神”，而對洛神、觀音、希臘石像、金發圣母等女性形象持不喜歡態度，認為她們身上沒有張愛玲所推崇的生命，她們僅僅只是在裝美女、女運動家、俏奶媽。張愛玲認同的女人，是那種具有原始性的女性，更能夠充分地代表土地，愛，生命的孕育與創造，生存，她對“地母”的欣賞是從文化的探究這一方面來切入的，所以她言說“在任何文化階段中，女人還是女人”，“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繁殖，女人把人類飛躍太空的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樁上。”張愛玲寄希望于女性自身的改造與解放，女性不應在摻雜了強烈的男性話語的改造中被動地依附。

“女人縱有千般不足”，“也還是可原恕”。張愛玲對女性的期望與文明再造的期望是相輔相成的，喊出了女性主義之聲：“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訓練與壓抑，的確足以斫傷元氣。女人常常被斥為野蠻，原始性。人類馴服了飛禽走獸，獨獨不能徹底馴服女人。幾千年來女人始終處于教化之外，焉知她們不在那里培養元氣，徐圖大舉？”我們看到當今的社會活動領域，女人日漸掙脫男權統治的束縛，日益匯集成一種力量，立于現實生活的舞臺上，但我們警覺到女性自身仍攜帶傳承下來的諸多弱點與性格缺陷，精神極為空虛寂寞，道德倫理喪失，淪為金錢名譽的奴隸，自私、小心眼、虛榮、狹隘等種種嘴臉又浮于世間。那么理想的女人又該如何呢？也許就是張愛玲眼里的蘇青。蘇青身上散發的是那種普普通通的市民情趣，既為柴米油鹽操心，又不放棄更高的人生追求，女人就應該像個女人，置身于“小市民”世界的同時又能夠與其保持一定距離的疏離，構建自己的夢想空間。

注 釋：

①傅光明主編．《傾城之戀》，第209頁，京華出版社，，2005年7月第1版。

②[法]西蒙·波伏娃著、李強選譯．《第二性》，第20頁，西苑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

③傅光明主編.《傾城之戀》，第89頁，京華出版社，2005年7月第1版。

④金宏達、于青編.《張愛玲文集》第4卷，第23頁，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7月版。

⑤金宏達、于青編.《張愛玲文集》第1卷，第6頁，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7月版。

⑥[法]西蒙·波伏娃著、李強選譯.《第二性》，第43頁，西苑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

⑦金宏達、于青編.《張愛玲文集》第4卷，第79頁，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7月版。

⑧金宏達、于青編.《張愛玲文集》第1卷，第137頁，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7月版。

⑨金宏達、于青編.《張愛玲文集》第4卷，第410頁，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7月版。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