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由知識分子的“分子”二字談起
關于“知識分子”的源頭,《中國鏡像》有比較簡略的說明。作者所說的源起,是“知識分子”的外文起始,是“intellectual”的源起。但“知識分子”這個詞是何時傳入中國,被誰翻譯,卻沒有說明。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由于受西學的影響,朦朧地把知識分子和知識階層區別開來,如稱知識分子為“學界分子”,稱知識階層為“知識界”等。直至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在黨章上才正式用“知識分子”和“知識階層”兩詞。
知識兩個字容易理解,我感興趣的是為什么是“分子”,而不是知識個體,知識人,知識者這些譯法。因為分子表示“成員”的意思,表示具有某種性質的人。
分子(份子):屬于一定階級階層集團或具有某種特征的人。(《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商務印書館,2005年6月第5版)
顧名思義,所謂知識分子,就是知識界或知識階層的一分子,身上具有這個階層的屬性。可是在中國詞語中,與分子相聯系的都是如“恐怖分子”“投機分子”等詞,還有就是文革中給人劃分成分時使用,均帶有某種不好的意味。“入黨積極分子”不帶貶義,它是與一般群眾相對而言的,含有在某一群體中的特例的含義。雖然我們不能據此判定“知識分子”從被翻譯時就被預設帶有某種群體性,而喪失了如“知識個體”這樣的獨立意識,但后來我在《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第六版彩圖本 4,第2934頁)中查到:
知識分子:有一定文化科學知識的腦力勞動者。如科技工作者、文藝工作者、教師、醫生、編輯、記者等。在社會出現剩余產品和階級劃分的基礎上產生。知識分子不是一個獨立的階級,而分屬于不同的階級。在現代社會,隨著生產的社會化,科學技術成為巨大的生產力,眾多知識分子以其腦力勞動直接參與生產過程,知識分子在社會生產和歷史進程中所起的作用日益重要,其人數也有極大的發展。在革命運動中,他們往往起著先鋒和橋梁的作用。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知識分子在總體上已成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是中國共產黨的依靠力量。
最后一句點出,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是中共的依靠力量。也就是說,知識分子必須要與工人階級的傾向保持一致。意即,知識分子要和黨保持一致。如果一個知識分子堅持自己的獨立思考,而與黨發生沖突,怎么辦?而且這種沖突幾乎是必然的,據余英時的觀點:
從社會秩序中游離出去的自由分子無論如何總是一股離心的力量,這個代表“法律與秩序”的政治權威多少是處在相對立的位置。(《士與中國文化》 ,余英時著,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 第53頁)
知識個體的價值就在于游離在體制外進行自己的判斷,這看起來似乎會對政治權威造成損害,但實際上有利于正確決策和民主政治。但一旦把知識個體看成“某個階層的一部分”,則會使一個自由思想的人在與階級利益相沖突的時候不能說話,似乎使政治局面和社會穩定,但長遠來看必定會扼殺獨立思考。
我曾讀到一篇談“分子”的文章,可惜已忘了作者和出處。據作者的精到分析,把“人”變成“分子”會有意想不到的災難性后果。所以我進來極力避免“知識分子”,而一律改用“知識人”。(《士與中國文化》,余英時著 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新版續第2頁)
如果按百度的定義,“知識分子”一詞是中共寫進黨章而首次出現,中共對于知識分子的定義和政策,其實深刻地改變了知識分子的自我認知和責任定位。
在《革命年代》( 高華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1月第一版)中,高華得出這樣的論斷:
在延安時期,毛澤東創造了一個新的宏大的革命話語系統,它的最重要的特點就是將民族主義、愛國主義和共產主義結合了起來。毛澤東的有關農民階級和知識分子的新論述改變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角色和自我認知,中國傳統讀書人的自我定位是相信自己是社會的中心。(第166頁)
經過延安整風運動,根據地的知識分子獲得了新的身份認同:一方面,他們是革命者,是戰士,是毛澤東的新話語的宣傳者,在革命的隊伍中,他們擔負著鼓動群眾的重要責任;另一方面,他們又是帶有舊階級和舊意識的烙印,思想需要不斷改造的群體。(第166頁)
從這種改造可以看出,知識分子不再具有獨立尋找“道”的責任和自由,因為“道”,偉大領袖已經明確定義了,即:共產主義。所以知識分子自延安整風起開始逐步喪失獨立性,之后愈演愈烈。這過程當然不是一氣呵成也非毫無抵觸的,但經過長期“高強度的政治文化運動”,知識分子已經被“改造”地差不多了,也就造成了余英時所謂“災難性后果”。
從之后的歷史看,文革結束后長期意識形態的宏大話語許諾的烏托邦的崩塌,知識分子一下子失去了自己慣于依賴的終極價值,趙毅衡曾經精辟地論述到:
什么是我們這代人的經歷特征?那就是,我們曾長期擁有全知全能全善的,具有充分神性品格的道德化意識形態。我們的成長,一直在這種精神的呵護和威勢中。它具有充分的壓迫我們的父性權威,但它的美好許諾,也讓我們免除自己尋找人生目的之苦。”(《意不盡言——文學的形式—文化論》 趙毅衡著,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35頁)
身為那段歷史的經歷者,趙毅衡的話應該是可信的。而在《中國鏡像》中,王岳川也說到:
我們從知識分子的價值選擇中,可以看到,長期以來以來整體性、集體性、理想烏托邦而生存的知識分子,其心理鏡像中的自我形象相當嚴重地被扭曲了。他們在政治高壓或政治誘惑中改變著自己的人格和話語方式,他們不可能從自己個體存在的當下性問題和精神的迷誤中,對現實問題的虛無加以批判,……(第98頁)
知識者不再去苦苦追尋政治話語之外的人生意義,可見作為某一階層“分子”,他們確實曾經喪失了獨立性,而消失在政治話語之下。
當然,我們不能說所有的知識分子都放棄了自我思考的能力。事實上,即使在文革最黑暗的時期,也有隱遁在民間的知識個體,保持了心智的冷靜。陳思和云:
如豐子愷在文革中,身受嚴酷的批斗與迫害,但時代的瘋狂與喧囂可以傷害他的身體卻無法觸及他的靈魂。在靈魂深處,他守住了自己心靈的一方凈土,寫下了《緣緣堂續筆》中的幾十篇散文。這些作品在對舊人舊事的瑣憶中,老作家對人生、對生命的親和而又達觀的態度和過去一脈相承,……”(《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陳思和主編,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9月第二版,第169頁)。
但是這種知識個體是少數,王岳川講到,思想者顧準還具有兩面性,更可見獨立思想之難。這種對于自由和獨立思想的扼殺,也許不全部是因為“分子”之故,“分子”二字卻足以反映知識者不被看成完全自由的、擁有批判精神的個體。
二、鐵肩擔道義
從知識的角度講,在這個定義中,所謂知識分子,是有“一定文化科學知識的腦力勞動者”。在《知識分子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薩義德著,2002年4月北京第一版,單德興譯)中,薩義德這樣描述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眾以及“為(for)”公眾來代表、具現、表明訊息、觀點、態度、哲學或意見的個人。(第16頁)
知識分子是以代表藝術(the art of representing)為業的個人,不管那是演說、寫作、教學或上電視。而那個行業之重要在于那是大眾認可的,而且涉及奉獻與冒險,勇敢與易遭攻擊。(第17頁)
可見,有知識的并不就是知識分子,或者并不是薩義德心目中所定義的知識分子,他認為,知識分子是社會中具有特定公共角色的個人,而不是只從事自己所在行業的事物,而對公共事務漠不關心的人。
《中國鏡像》中對知識分子進行了思想分類,有四種之多,而“人文知識分子”下又分為諸多層面,在我看來不免有些繁瑣,且分類的各項中有很多重合部分。
比如韓寒,我認為他就具有某些經濟型文化人的特征,他辦刊物,如《獨唱團》;做廣告代言,如代言“凡客”;但同時在他的博客上,他又對某些社會現象進行評判,且很多時候具有強烈的挑戰意味,比如針對殺童案政府反映冷漠,而對上海世博傾注大量人力物力的態度,韓寒就發表了文章表達自己不滿的態度,言辭相當激烈。又比如針對上海11月份大火,他也發表文章,套用一句流行語,是有圖有真相。只要看過韓寒的博客,就可以看出他對現實的關注及強烈的批判態度,在此我就不再多說,所以在這一點上,他又是一個林岳川所說的“批判性知識分子”,因為他“關注社會現實,總是以更高的理想來批判現實中的不合理(第76頁)”。
如果不去細究這些定義和分類之問題,而透過各種敘述把握住知識分子的關鍵詞,則是獨立、良心、承擔、質疑、批判等等,帶有濃厚的啟蒙色彩。
王岳川在書中寫到:
“中國當代文化危機實際上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危機和價值情懷的危機。”(第83頁)
“如果知識分子無法維持自身的尊嚴和理想主義風格,而轉而成為現實利益和一心為己的信徒,并愿為商品廣告提供最具有才華的誘惑力的話語,進而為商品浸漬一切并成為拜金主義的慫恿者,那么知識分子終將淪為社會經濟的傳聲筒,成為企業集團的附庸,甚至成為心靈異化的現實精明人。當然,他們出售的不是體力,而是知識和良心。”(第84頁)
這樣態度的文字還有很多,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舉。由此可見,對知識分子,人們懷有一種重建文化體系以及價值情懷的期待,一種對于社會良知承擔的期待。這種期待,究竟是西方話語傳入中國的影響,還是中國傳統中“士”的精神的延續?
“五四”時代知識人追求“民主”與“科學”,若從行為模式上作深入觀察,仍不脫“士以天下為己任”的流風余韻。(《士與中國文化》 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新版續 第6頁)
而五四之后,戰爭紛起,由延安整風至文革結束,“士”的擔當被強行制止。那文革結束后呢?迅速興起的各種文學思潮,關于文學的“主體性”的爭論,關于人文精神的討論,不是知識人對于重建文化秩序的努力嗎?而“文化和思想的傳承與創新自始至終都是士的中心任務。”(《士與中國文化》,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引言,第1頁)關于各種現代性的思考,是否是“五四”時期的翻版呢?畢竟,“士”的傳統,是一種文化,這種文化在學院系統的教育下,在潛移默化的生活中,都會對知識人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因此也產生了對于知識分子要去“啟蒙”及承擔“道統”的期待。
三、不對自己以外的人亂負責
在《中國鏡像》中,作者在第224頁寫到了王小波,在第四章中寫到了自由主義在當代中國的出場。我不禁想到王小波曾經說過的:
實際上知識分子活在世上,除自由主義外,無他種立場可取。(《王小波全集》,第九卷,云南人民出版社, 2006年6月第1版,第181頁)
王小波贊揚理性,鼓吹自由,反對知識分子“教化”人民,也拒絕被“教化”。是一個明確表示自己是要求自由思想的的人。他說:
我認為理智是倫理的第一準則,理由是:它是一切知識分子的生命線。……知識分子最大的罪惡是建造關押自己的思想監獄。(《王小波全集》,第一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第31頁)
摩爾爵士設想了一個細節完備的烏托邦,但我像羅素先生一樣,決不肯到其中去生活。(同上 第15頁)
王小波不僅拒絕西方的烏托邦,他還曾寫過,孔孟二位老夫子學養再好,也不能構成侵犯他的理由。古人有“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之說,但在王小波看來,如此先賢把人世間一切事情都想透了之后,自己思維的樂趣從何而來呢?而能思維樂趣對于一個知識者來講,是至高的幸福。
對于一位知識分子來說,成為思維的精英,比成為道德精英更為重要。(同上 第20頁)
似乎矛盾,一個不愿意把自己的未來交給任何哲人王的人,一個并不構建崇高強調責任、堅持自由主義立場的人,身上反而體現了現代知識分子的品質。也許正因為他堅持自我,反而體現了文學的良心。他的文字,正好體現了蘇珊·桑塔格所說的作家的職責,即:
作家的職責是使人們不輕易聽信于精神搶掠者。作家的職責是讓我們看到世界本來的樣子,充滿各種不同的要求、部分和經驗。(《同時》,蘇珊·桑塔格著,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黃燦然譯,第155頁)
在這一點上,現代的知識人與傳統的“士”又有了明顯的不同。在《中國鏡像》中對此問題也有表述:
新價值訴求的價值在于:新理想不是“主義”不是“教條”,而是一種精神實踐。(第109頁)
新啟蒙的精神承諾在于,強調知識分子走出啟蒙誤區的“新覺醒”,真實地破除“去啟他人之蒙”這一教主心態后進行整體精神“自我啟蒙”。(第111頁)
現代知識人的大部分構成是學院教授與寫作者,他們受過系統的教育,甚至留學等,西方各種思潮對他們的思想難免產生影響,因此在東西方文化的的共同影響下,他們不再擁有高度統一的“道統”理想,而是有了自己的價值判斷和精神追求,對于社會公共事務及文學文化問題可能分歧更大。
而且,知識分子也是普通人,我們絕不應該將之神話。承擔某種東西是必須的,但話說回來,人生在世,即使不是知識分子而是普通人,難道就對“正義”“理想”毫無擔當嗎?就對終極價值沒有思考嗎?就對社會公共事務沒有一套自己的設想嗎?其實,知識分子并不高人一等或具備了某種使人聽從自己的權力。相反,在中國,有這種權力的是官員,但他們又不是單純的知識分子。
當代中國語境及其復雜,對此王岳川教授在《中國鏡像》中有分析:
90年代的中國正是這種“前現代性”、“現代性” 、“后現代性”共同構成了一種本土文化的內在闡釋焦慮,同時也形成對西方文化及全球文化的空前的闡釋焦慮。(第46頁)
但我想,其實選擇什么立場與追求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如何進行闡釋以緩解焦慮也并非最為重要,最重要的是由自己的判斷做出選擇,而非由“精神搶掠者”或“圣賢”來規定知識人應該追求什么。用蘇珊·桑塔格的話來說,知識分子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士兵。我想,這種士兵不需要去行軍打仗,但要勇于從大眾中走出來,對自己感興趣的話題發出自己真正的聲音。他也許是為了讓世界按自己理想的樣子去發展,試圖改造這個世界,但他尊重其他人言論和思想的自由。
總之,知識人要堅持個體思考,要有所承擔,而不必神話自己。要有自己對終極價值的思考,但不能強迫他人。至于希望,不管是個人還是民族國家的,如果有,那不在前方也不在未來,而在于每個人所行的腳下。
四、結語
最后,我想從另一個角度談談。在經歷文革之后,許多人開始寫傷痕,開始反思,對于這樣一段災難性的歷史,我也有自己的一點思考,即,對于已經發生過的被稱之為過去的事,如何真正讓它過去?僅憑幾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用自己的血肉去阻止政治的車輪嗎?想想歷史上“指鹿為馬”的故事,當堅持鹿即為鹿的人被殺害,詢問者提著帶血的屠刀站在你的面前,你有什么理由再去堅持?當然,也許有人要駁斥,說為了堅持公理正義而獻身,但這理由并不能否定他人愛生存的權力。
魯迅先生曾經說:
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著,即一天一天的墮落著,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在事實上,亡國一次,即添加幾個殉難的忠臣,后來每不想光復舊物,而只去贊美那幾個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過之后,也每每不思懲兇,自衛,卻只顧歌詠那一群烈女。(《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11月北京第1版,第254頁)
這是1925年的文章,至今狀況可改變了?王小波曾說,中國的哲學家從不推車挑擔,專門營造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理論。至今也差不多,只會要求身為知識分子要如何如何,自己卻不寒不饑。需知人是不可靠的,尤其是面對權力時,人既軟弱又渺小,必須依靠制度,才能制約權力。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