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中,何偉寫到的最后一場沖突發生在他離開涪陵之前。他和同事亞當想拍一些片子,作為他們曾經在這個小城生活過見證。他們想拍下一切關于涪陵的記憶,他們走過的街道,生活過的校園,交往的學生,結交的朋友,還有那些依然生活在這里的普通人。
何偉原本以為,普通人很難拍,只是因為他們發現你正在拍攝,就會放下手頭的正在做的事情,充滿好奇地圍觀和追問。他沒有想到還有另外一種“好奇”,一種政治敏感性的“好奇”。在拍攝的間隙,一個自稱“市民”的人很突兀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呵斥他“禁止拍攝”,“這是違法的”。
這次沖突發生的緣由不是因為這位“市民”的敏感性,把他們誤讀為記者,而是因為那些不明真相的群眾圍觀。暴民也好,烏合之眾也好,一旦成為某種隱秘權力的誘因,很容易陷入失控的邊緣。
何偉說到了他匆匆逃離暴民的圍觀時的一個印象,“我所能見得的只是一群模糊的臉”。還有他從這次拍攝中領悟出的經驗:“它所展示的,只是直白的,關于涪陵生活的無用的真相:在兩年后,我們依然是外國人,既在我們的行為方式中,也在人們看我們的方式中。”
最讓人感覺到悲哀的莫過于此。他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兩年,極力融入當地的生活語境,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當地人,說著蹩腳的中文,吃著抄手,呼吸著污濁的空氣,奔跑在崎嶇濕漉漉的山道上。但最終的真相還是“我們依然是外國人”。
這個城市最初留給他的印象如此丑陋:高亢,忙碌,擁擠,臟亂;交通是一團糟,行人們互相推撞;商店總是冗員,擺滿商品,街上到處掛著宣傳標語;沒有信號燈;司機們一刻不停撳著喇叭;電視機的屏幕在狂閃,人們討價還價;沿著主街有一排模樣可怕的樹,灰色葉子上布滿了煤灰,整個城市都覆蓋著煤灰。
《江城》里的涪陵是中國城鎮生活的一個真實縮影。
以何偉在涪陵時對“個人”這種觀念的觀察為例。他說在涪陵住的時間越長,就越是對“個人”這一概念的看法所驚訝。在涪陵的人們,他們自我的意識都是別人對你的看法所定義的,“那總是儒教的目標,定義個人的位置,乃是嚴格按照她與別人的關系來進行:她是某人的女兒,另一個人的妻子,又另一個人的母親;而每一個角色都有其特定的責任。這是一個很好的保持社會和諧的方式,然而,一旦和諧打破了,缺乏自我定義這一點,會使得重建變得困難?!?/p>
也正是這種對外在價值的投射定位,使我們很少能做到獨立思考。出現問題時,我們的第一反應不是積極應對,考慮方方面面的因素,權衡利弊,反而喪失了最佳解決問題的時機。我們習慣于集體和社會這樣的宏大概念,反而忽略自我價值的清晰定位。這個國家對犧牲精神的過度闡釋和宣傳,對志愿者精神的誤讀背后,都是這種“個人”概念的歪曲所致。
何偉通過《江城》提供給了我們一種觀察自我的方式,即通過一種異質經驗的閱讀完成自我的審視和反??;通過一種對熟悉生活的重新敘述察覺出其中的文化沖突——不是緣于中西方文明的差異,而是覺醒的個體與模糊的群體像之間日益分明的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