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經一天半了,藍英仍然陶醉在無比的興奮狀態中難以自拔。
自從昨天凌晨兩點她在電腦里查到了自己通過了加州注冊護士執照考試的那一刻開始,她完全沉浸在精神亢奮之中,仿佛整個人都懸浮在空中,翱翔在歡樂的海洋里。她高興地唱著,跳著,摟著丈夫的脖子親著,這些都不足以讓她平靜下來。
蕭東看著妻子的那股高興勁喜在心里,卻又不免生出幾分擔憂,他擔心她樂極生悲啊。
“瞧你現在這股勁,別忘了考試前一天晚上的那副緊張樣,還哭鼻子呢!”
“人家是緊張得睡不著覺,怕第二天考不好才哭的,有什么丟人?”藍英似嗔似怨地答著。
經過六個月的緊張復習,總算通過了考試。蕭東的心里明白,妻子第一次上考場就拿到了注冊護士執照,這對任何一個外國護士來說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蕭東也被妻子的興奮情緒所感染,不由得深情地望著藍英。藍英有一雙黑亮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自然地向上翹著,為她那張小巧的臉平添了幾分生動。當年蕭東就是被這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給迷住了,使他對藍英一見鐘情。經過了一年的戀愛,他們便結成夫妻。后來蕭東先到美國留學,兩年后,藍英把一歲多的兒子暫時交給了公婆,來到洛杉磯與蕭東團聚。
來到美國以后,藍英先是陪讀,蕭東工作后,她又當了家屬。盡管蕭東對她備加疼愛,藍英卻想,自己年紀輕輕的整天呆在家里無所事事,總不是個事兒。剛到美國的時候,她時常想孩子,想得落淚。為了分散想孩子的注意力,她曾當過會計師助理,每天和表格打交道,后來又在大學實驗室里做過技術員,這些工作都和她的專業相距甚遠。她有國內大學本科護理學學士學位,畢業后在北京的一家大醫院當護士師,還有兩年在重癥監護病房的經驗。
一想到有了注冊護士執照,馬上就能干上自己的本行了,她怎能不興奮呢?能和蕭東一塊兒在美國奮斗,可以早一天把兒子也接過來,這些都讓她興奮不已。
“咱們去買你的護士服吧。”蕭東提議道。藍英覺得這個主意好,她早就幻想過自己有一天穿上美國的護士服,像消防員,警員和醫生那樣受到人們的尊敬。
美國的護士上班時不戴工作帽,不穿白色工作服,穿的都是五顏六色的制服。制服多是雞心領的短袖上衣,配有相同色彩的褲子。而鞋要求是白的或黑的,不允許是彩色的。制服店里品種齊全,藍英真不敢相信,美國這么發達的國家,這么先進的醫院,護士的工作服要自己買,聽診器要自己備,而且上班換下來的臟工作服要自己洗,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在蕭東的陪同下,她興致勃勃地買了五套制服。有灰藍色、橄欖綠、玫瑰紅和天藍色,全是做工精細的小喇叭褲;質地最好的牌子。盡管一套就要40多美元,但是穿上顯得很精神。她還買了個名牌的聽診器,一共花了好幾百美元。蕭東說:“要買就買好的,咱中國來的護士得講究儀表。”
回到家,藍英反反復復地試穿著這些彩色的衣服,看著鏡子里不斷變換著色彩的自己,漸漸地心中升起了一種難言的滋味。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許多天使向她飛來了,他們不是白色的,而是穿著色彩斑斕的花衣服,赤橙黃綠青藍紫,彩虹般絢麗的天使們圍著藍英,他們飛啊飛啊……從夢中醒來,藍英忽然想到,美國的護士不是“白衣天使”;他們分明是“七彩天使”啊。不知為什么,她的心不再清爽開闊,好像預感到前面會有不測風云,這場夢竟把藍英從如癡如醉的飄飄然中拉回到了現實。
藍英拿到加州注冊護士執照的那年是2005年,而那個月,九月正是她滿二十八周歲。2005年是美國緊缺護士的年代,只要有注冊護士執照,不是你找工作而是工作找你。
進入藍英腦海的第一個想法是:去美國的大醫院和醫療中心。大醫院綜合實力強,是最鍛煉人的地方,也是觀察美國護理界的最新面貌,學習新技術,了解新的治療方法的前沿陣地。
求職函發出去不久,藍英很快就接到了五個醫療中心的面試通知。藍英個個赴約,有三個要求新護士簽兩年的合同,干滿兩年才可以離開,并發給7000美元的獎勵金。藍英不愿意簽合同,她不想讓任何形式的文字來限制自己。剩下兩個不簽合同也有獎勵金的醫療中心,一個只有夜班的位置,藍英不喜歡上夜班,盡管夜班比白班的工作量少了很多,每小時多四美元的薪水。另一個醫療中心離家有三十六英里的路程,但是可以上白班,而且在設備先進的心電圖監視病房,這里的病人的病情比ICU(重癥監護病房)要輕一些;而比內外科病房的病人的病情要重。藍英最后選擇了這家名叫“愛心”的天主教教會醫院和醫療中心。
去面試的那天,藍英進了一座十五層的大樓,心電圖監視病房在八樓,護士主任的辦公室在一個角落里。真是一寸土地一寸金,凡能放下床位的地方通通用來接收住院的病人。護士主任瑪麗是50來歲有著淺黃色頭發的白人女士,她手里拿著藍英的簡歷,面帶笑容地說:
“有護理學學士學位(BSN)的護士還不多,你是我們科室的財富!”
她告訴藍英幾年前她和丈夫曾去中國旅游,中國給他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藍英感受最深的是她在為藍英計算工資的那股認真勁。瑪麗用手中的小計算器,邊算邊認真地向藍英解釋她每小時的工資,月薪,年薪和各種福利。末了算下來是一周工作36小時(三天,每天十二小時)每小時34.78美元;年薪約六萬五千美元;每年有二十天帶工資的休假和十天帶工資的病假,全家的醫療保險免費。外加分三次給的7000美元的獎勵費。
算完了,瑪麗用探尋的眼光看著藍英,她問: “你滿意嗎?”藍英來美國的時間不長,對這種赤裸裸地算錢還真有點不習慣,她對主任說:“按醫院的規定,我沒有意見。”
于是藍英的上班日子就定在下個禮拜一,白班一律是早上七點到晚上七點半,午飯時間半小時,上下午各有15分鐘的工休時間。藍英已離開護理界兩年多了,便問主任關于新護士的培訓問題,瑪麗說:
“你問得好,我們醫院對每個新護士都有三個月的培訓時間,培訓期間有人帶你,不要緊張。”
在駕車回家的路上,藍英感到心里很爽,有了注冊護士執照,就仿佛拿到了打開賺錢之門的金鑰匙;掙的錢比醫學院里搞科研的博士(PhD)只多不少!這回她真的要同蕭東比翼雙飛了!
2
上班的第一天藍英早上四點三刻就起床了。蕭東也跟著妻子同睡同起,趕緊忙著給藍英準備早餐,中午飯的飯盒給她裝進了午餐包里,還塞進去了兩瓶水和幾個水果。藍英穿著護士服,脖子上橫挎著聽診器,只喝了點兒牛奶,提著午餐包就匆匆地上車了。蕭東為她關上了車門,好像有千言萬語想囑咐妻子,但是這些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他望著藍英的車離去了,心還是懸著的。
不知為什么從上班的第一天,藍英就感到和主管護士米雪不對勁。米雪四十五歲左右,胖而結實,淺皮膚且五官端正,在菲律賓護士里算氣質不俗、靚麗的那一類。她將長發盤到了腦后,顯得很精干。
米雪第一次見藍英,就帶著異樣的表情從頭到腳地打量了她一番,看樣子瑪麗主任已將藍英的學歷和經歷同她談過,她什么也沒問,帶著不耐煩的口氣說:
“新護士的培訓由臨床教員安排,我會給她打個電話,她會來找你。從今以后,帶你的老護士叫羅莎,你跟羅莎的上班時間相同,你們共同管她的病人。” 說著就把羅莎叫了過來。
羅莎看上去有三十七八歲,精力充沛,圓圓的眼睛很機警;她有菲律賓女人棕色多油的皮膚;頭發和藍英一樣在腦后扎著馬尾辮,說話的語氣很快,不冷不熱。她讓藍英今天跟著她看,觀察她的工作。
給病人發完了早上的藥,羅莎說:
“我要吃早飯了,我們去休息十五分鐘。”
他們來到早上交班的那間屋里,羅莎從冰箱里取出了她的早餐,然后放在微波爐里加熱;藍英也拿出了放在冰箱的午餐包,取出了一個蘋果和一瓶水。當她們坐下來時,羅莎的圓眼睛盯著藍英,她的表情好像眼前這位漂亮的中國護士是個怪物似的。藍英低頭啃著蘋果。羅莎看藍英挺順從便告訴她:
“明天和這個禮拜六我在這里上班,你還跟著我。”
“好啊,我看你干得挺熟練的,向你學習。” 藍英說。
“我在另一家叫凱撒的大醫院還有一份工作,一周在那邊干兩天,由于不要凱撒的福利,給的工錢很高”。羅莎邊吃著早飯邊對藍英說。
“你真能干!”聽了她的話 ,藍英心想在中國的護士還沒有開始“客串”掙錢呢。
“比我能干的人多了,我們菲律賓的醫生,律師,會計師到了美國都干護士!”羅莎自豪地說。
“都做護士?為什么?”藍英不解地問。
“好辦綠卡啊,有了注冊護士執照不到半年就有綠卡,全家人就都來了!”羅莎的興奮勁兒上來了。
“美國醫護是分家的,RN(注冊護士)是醫院的主人,醫生和病人一樣,他們是醫院的客戶。RN想掙多少錢是你說了算,你能干多少,你就能掙多少!” 她眉飛色舞起來。
藍英聽得似懂非懂,附和著直點頭;同時向羅莎投去了羨慕的目光,心想難怪今天看到的RN幾乎全是菲律賓人。
“跟著你我很高興,希望你能多教給我點兒東西。”藍英說。
“急什么,你還早著呢,我在美國都干了十年了!”
“開始我還以為你是韓國人呢,中國護士在美國真是太少了。”
聽她這么一說,藍英有點兒不自在,她回想起去各個醫院面試時,無論在走廊里還是在電梯上,總有人問她是不是韓國人。是啊,在洛杉磯六七個醫生中就有一個是中國人;而六七十個注冊護士里可能才有一個中國人。
她們走出休息室,羅莎把藍英領到了護理站旁邊的心電監護中心,這里有幾個大的監視屏幕,四個心電圖技術員坐在那里同時觀察著四十個病人的心電圖變化,如有異常,儀器會報警,同時技術員立刻向RN報告。
羅莎向技術員們介紹了藍英,她讓技術員打出了四份自己病人的心電圖,直接放到了藍英的面前說:
“請你把心電圖的結果告訴我。”
藍英猝不及防被羅莎閃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恢復了鎮靜。認真地看了圖,將每一份的診斷都告訴了羅莎,羅莎滿意地點了點頭。藍英在國內的ICU工作過兩年,這一點還難不倒她。
羅莎開始寫她的病人的病程記錄,護理站沒有坐的地方,十名RN和五名 CAN(護士助理)只有五個椅子,十二小時絕大多數時間大家都是站著。藍英將羅莎寫完的記錄拿過來看,從中學習書寫的格式和用語,而羅莎不說一句話;她的身體語言告訴藍英,你是護士,你應該知道怎么寫。她只告訴藍英每三小時寫一次,有情況隨時寫,她還說:
“看到的,做了的,都要寫,沒有寫就等于沒有做,用嘴講,不算數!”
藍英認為這句話很重要,中國的護士不寫病程記錄。寫病程記錄是醫生的事,護士只寫簡單的交班報告;這也是為什么美國的醫院是RN在管病人,管病房,而不是醫生。RN除了不開藥以外,其它的工作與中國的住院醫生很相似。
下午三點半臨床教員來了,她把藍英帶到了一個在護士主任辦公室旁邊的小會議室,坐定后,教員將手里的培訓計劃和各種表格擺在了藍英的面前。她說:
“這是你每周要達標的項目,做完一項讓帶你的護士簽字。每周一下午我們在這里碰面,看你進展得如何,有什么需要我幫助的就提出來。”
她還說:“每個月的第二周,全院新來的護士脫產集中實習訓練一周,你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說罷,她將自己的名片交給了藍英。
那天藍英到家已是晚上八點半了,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脫下工作服,洗頭洗澡。蕭東把熱了幾次的飯菜端上了桌,他一直等著藍英,心想再晚也要和妻子一塊兒吃晚飯。蕭東看著一臉疲憊的藍英問了一句:“感覺怎沒樣? ”
“還好,才一天不好說。” 藍英答著,想到明天一大早就要起床,吃完了飯她就上床睡了。
星期六一早,藍英神清氣爽地進了病房,她見羅莎顯得很疲憊。交接班會開完以后,羅莎說:
“真羨慕你休息了三天,昨天和前天我都在凱撒醫院上班,真要累死了!”
“少上一天不就輕松了很多嗎?何必把自己弄得這么累。” 藍英說道。
羅莎睜大了她的圓眼睛:“你不知道我有多少賬單要付,我要付三棟房子的貸款按揭,能歇下來嗎?”
藍英還是不太明白,她也不再多問。
“今天我只有三個病人,藍英你獨立地管32房B吧。有什么問題來問我。”
羅莎給藍英分配了任務便去干自己的事了。
當藍英寫完了自己病人的第一次病程記錄,她拿到了羅莎的面前,羅莎匆匆地看了幾眼,提高了嗓門:
“你寫的這叫什么?重寫!”
“請你給我講講吧。”藍英帶著請求的口吻。
“你是RN還要我教你?自己琢磨去。”
藍英有些困惑,她的寫法完全是照著羅莎的格式和用語,難道都錯了?她只好換了一張紙,又認真地寫了一遍。羅莎在這張紙上劃去了不少,又添上了幾句。
“就按著我改的抄到病歷上。”羅莎不耐煩地說。
藍英在往病歷上抄寫時發現,這個被羅莎改過的第三稿與自己寫的第一稿幾乎是一樣的!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沉默是金” ,她只有老老實實地聽吩咐罷。
藍英拿著藥房已配好的病人的靜脈用抗菌素輸液袋對羅莎說:“請你給我做個示范如何使用輸液泵,這種輸液泵過去我沒用過。”
羅莎接過輸液袋,一陣風似的來到了病人的床前,沒說一句話,迅速地掛上了輸液袋,將舊的管子從輸液泵里取出,熟練地裝上新的,在輸液泵上按了幾下指示鍵,液體便順利地流入病人的血管。羅莎的動作分明就是不想讓藍英看清楚。
下午來了一個新病人,由羅莎接管,病人直接從急診室推來的,在急診室已輸上了液。藍英仔細觀察著羅莎的一舉一動,她感到最難的一步就是給醫生打電話,在電話里接收帶著不同口音講英語的醫生的醫囑,每個病人起碼有十幾種藥,每一個藥名都必須正確無誤地寫下來。美國的藥物既有化學名,又有兩到三個不同的商品名,同一個藥不同的醫生喜歡用不同的名字,要記住一個藥,至少要知道它常用的兩三個名字。當醫生脫口而出,能準確地記錄下來真不是一日之功!這同中國醫院收新病人時有值班醫生來看病人并寫醫囑完全不同。藍英想,這是外國護士要過的最大關卡。
晚交班時,羅莎將新病人交待給了來接班的一個五十幾歲的菲律賓老護士,她看上去也很疲憊。
“病人的護理計劃還沒寫,請你代勞一下吧。” 羅莎說。
老護士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但是還是應了下來。末了,她還跟羅莎開了句玩笑:“你這個丫頭,就會欺負我這個老太婆。”
僅僅三天,藍英看到了菲律賓護士很抱團,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一種默契和相互包容。他們就像似一個大家庭中的成員,難免有些磕磕碰碰,但是,無論是怨還是怒,第二天總會云消霧散,總歸是一家人嘛,還得一條心。
第二周藍英每天都獨立地管一個病人,一有時間就跟著羅莎一起干。星期一中午,藍英的病人,一位七十幾歲的老太太,突然狂躁起來,不停地喊叫,試圖從帶欄桿的床上翻下來。藍英讓CAN守著病人,自己到護理站去給醫生打電話。護理站剛好還有一個空座位,藍英坐下來和醫生通話。她向醫生匯報了病情,醫生隨口說出了給藥的藥名,為保險,藍英請醫生重復了一遍,自己又給醫生重復了一遍,然后才放心地放下了電話。
當藍英起身準備處理醫囑時,發現米雪站在她的身后已多時,她看了一眼米雪,米雪冷峻的眼光像支銳利的針,猛然間向藍英刺去;一直刺到了藍英的心里。
病人用藥后安靜下來了。當藍英返回護理站時,她驚奇地發現每個座位上都貼了個醒目的警示:“只有醫生和醫生助理可以坐在此。”
不少護士本來想坐下寫病歷也不敢坐了,嘴里叨嘮著:“大家都是人,怎么醫生就比護士高貴?”只有藍英心里明白它的來龍去脈。
下午,米雪把羅莎叫到了小會議室關上門談了十幾分鐘,羅莎出來后對藍英的態度判若兩人。她冷冷地對藍英說:
“從今以后,每天你要給我們的四個病人擦澡。”
藍英答應著,心想這不是讓她去幫CAN干活嗎,好在自己年輕,干事利索,給四個病人擦澡,用不了多少時間。
藍英看到羅莎的一個病人的靜脈針頭脫出了,需要重新靜脈穿刺。她替羅莎準備好了靜脈穿刺的用品,羅莎扎了兩針都不成功;藍英想試試,羅莎卻說:
“我都不行你就算了吧,我去叫別人來。”
藍英感到羅莎對她態度的變化和主管護士米雪有關,她也是身不由己,所以不和羅莎計較。
那天晚上交班后,藍英發現貼在護理站椅子上的警示拿掉了,據說有護士告到了主任瑪麗那里,瑪麗親手將它拿掉的。顯而易見,這張警示帶有歧視的意味。瑪麗拿掉它當然理直氣壯。
后來藍英才知道,瑪麗在八樓強大的菲律賓護士隊伍面前形同虛設,他們把她都架空了!瑪麗很聰明,病房全靠這些護士在運轉,主任也得對這個龐大的群體敬讓三分。
藍英的進程表里唯一留下的空缺是要獨立完成三個病人的靜脈穿刺,但是羅莎始終不給她這個機會,或者說米雪讓羅莎不給她這個機會。臨床教員只好把藍英安排在急診室培訓一天。到達急診室的每個病人,護士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建立靜脈通道,抽血化驗。藍英在一天里完成了十個病人的靜脈穿刺,幾乎個個一針見血。急診室的護士有美國白人,還有黑人,也有亞洲國家來的人,他們對藍英十分友善。有的護士得知藍英是八樓的新護士,做出聳肩膀伸舌頭的怪相,藍英突然明白,全院的人都知道八樓的厲害。好心的人為她捏把汗,他們覺得這位年輕的中國護士,就像似一株剛在八樓那塊地上生出的幼苗,她太弱小了,隨時都可能被一只腳踏上去,被踩得粉碎!
3
藍英參加了為期一周的新護士培訓。
回病房的第一天,羅莎對藍英的態度變本加厲,她不但讓藍英管兩個病人還讓藍英立即接收一個新病人。第一次接收新病人藍英有點手忙腳亂,羅莎則站在一邊看,不時地從她的嘴里冒出來:
“你怎么這么慢,培訓過了還這個樣子!”
她的圓眼睛不時地向藍英遞去挑戰的神情;弄得藍英心里直發毛。
當藍英給醫生打電話,記錄新病人的醫囑時,她記得很仔細,才記了一半,羅莎上來一把搶過電話,對醫生說:“對不起醫生,耽誤您的時間了,她是個新護士, 還是我來寫吧,請您繼續說。”
藍英驚詫地望著羅莎,羅莎對她的魯莽和無禮使她很氣憤,她臉漲得通紅,但一句話也沒說。
“你還愣著干什么,還不趕快處理新病人的醫囑!” 當羅莎放下電話,沖著藍英說。
藍英轉過身,又撞見了米雪,她站在她的身后,蔑視地看著她。藍英覺得自己就像在電影里看到的中國舊社會學手藝的小學徒,處處看師傅的臉色,時時都受著氣。
一次藍英和羅莎在護理站寫病程記錄,米雪也在護理站,她和當班秘書坐在那里,其他的人站著。羅莎突然問米雪一個藥名的拼寫,于是米雪順手將護理站公用的藥物手冊遞到了羅莎的手里,接著她轉過頭卻對藍英說:
“你去買一本藥物手冊,用處很大。”
“我買了,在家里我常常看。”
“我是說你應該買一本帶到病房來。”米雪的口氣逼人。
“米雪說得對,你應該帶你自己的來。” 羅莎也不客氣地對藍英說。
“我不能用公用的藥物手冊嗎?”
“你比別人差得遠呢,你必須把自己的帶來!”米雪盛氣凌人。
“對,你是新護士,就得帶自己的!”羅莎也步步緊逼。
藍英突然感到一股熱血沖到了頭上,她被激怒了。
“我和你們一樣,我也是通過了RN執照考試,并且通過了本院對新護士的藥物考試才來上班的,為什么我和別人不一樣,非要我帶自己的藥物手冊?” 藍英憤怒地說,語氣很堅決。
“哦,是呀,你也通過了藥物考試。”羅莎見勢不妙,悻悻地說。
“對啊,你還是護理學士呢,我差點兒忘了。”米雪嘲諷地加了一句。
藍英不想再說什么,立即離開了護理站。
經過幾周的觀察,藍英發現,八樓并不是對新護士不好,而是只對中國來的護士不好,和藍英一起進病房的菲律賓新護士都受到帶他們的老護士的關照,他們看上去很輕松。漸漸地藍英的心里明白了,以米雪為首的菲律賓護士表面上對中國護士盛氣凌人,其實很心虛,心虛中還有恐懼。按照菲律賓人的思維:中國有十三億人口,如果大批的中國人都來美國當護士,菲律賓護士在美國東西海岸諸多的大城市里護理界霸主的地位可就保不住了!中國人要是搶了他們的飯碗那還得了!
藍英在醫院里迎來了到美國后的第三個感恩節,醫院發給員工免費的餐劵去餐廳享用火雞大餐,凡是節日上班的人有一倍半的工資,羅莎自然被米雪排在節日上班,但是,她告訴藍英節日那天不要來,第二天跟另一個護士上班。很明顯,米雪不想讓藍英得到節日的工錢,便把她的班次推后了一天;這正好,藍英和蕭東可以去拉斯維加斯玩兒兩天。
這回去拉斯維加斯,藍英不如前兩次那樣興趣盎然了。她身在燈紅酒綠的游樂場,心卻快活不起來,就好像有一塊大石頭壓在胸口,心里沉甸甸的。望著絢麗多彩,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她感到很刺眼,就像病房里曾刺痛過她的眼光又向她射過來;賭場的喧囂就猶如她在病房里聽到的肆無忌憚地呵斥聲,不斷地灌入她的耳朵;她仿佛置身于窗外呼嘯的寒風中,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站在藍英身邊的蕭東感受到了她的那一下顫動,看著往日活潑靈俏的妻子,她那雙黑亮的大眼睛里閃露著憂郁的神情,他憐惜地撫摸著她的長發,將藍英的頭靠在了自己的胸前;妻子的變化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感恩節后,藍英經常聽到有人在議論主任瑪麗要去一個護理學院當副院長了。她還聽到米雪當眾煞有介事地說:“我也在找工作,明天就去面試。”
藍英好像預感到什么,這種潛意識的感覺自己也說不清楚,她只管做好工作。自從那次藍英關于藥物手冊的事同米雪和羅莎發生了口角,藍英的自衛反擊把她倆給鎮住了,此后她們表面上不再對藍英無禮,但是人心難測,藍英總感到這件事沒完。
禮拜二的下午,藍英去洗手間經過小會議室時,她被瑪麗叫住了。藍英見瑪麗和臨床教員在里面便走了進去。
“藍英,禮拜四下午到我的辦公室來,我有事同你談。” 瑪麗平靜地說,帶著一種無奈的神情。
藍英心里一愣,看了一眼教員,她露出了同情的目光,也表示出了一種無奈。
“我禮拜四沒有班,為什么讓我來呢?”藍英知道事情不妙,但她還是想知道為什么。
“禮拜四是我最后的一天,我想你已經聽說了,我要去一個護理學院工作。”
“能不能今天就談,我能去你的辦公室談談嗎?”
瑪麗看了一下手表,然后說:“好吧,下午五點我在辦公室等你。”
藍英走進洗手間里,關上了門,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她知道自己要被解雇了;瑪麗所講的禮拜四來,就意味著那天將給她最后一張結算的支票,然后她將離開愛心醫院。藍英明白,此刻已決定的事是很難改變的。她感到如同突然沉溺到黑暗的泥潭里一般,自己很快就要被淹沒,再掙扎也無法跟一種強大的力量抗衡。
她沒有時間難過,不斷地問自己:“難道才工作了兩個月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解雇了嗎?我沒做錯任何事情啊!”
其實此刻說這種話是沒用的,別人可以聳聳肩膀就把你弄得啞口無言。她在這個不大的空間里來回急走著,她的心緊迫得幾乎要窒息了;可是,又能怎么辦呢?
僅僅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藍英感到如此地漫長。當她走進瑪麗的辦公室時,瑪麗將門關上后讓藍英坐在了她的對面。
“我想留住你,但是有的事情我也說了不算,我要在新的主任上任前處理完所有的事。”她平和地對藍英說。
藍英點了點頭,有好一陣說不出話來,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她極力忍住悲傷,哽咽地對瑪麗說:
“瑪麗主任,你幫我轉到其他科室去吧,我會成為一個好護士。”說完便忍不住輕輕地抽泣起來。
瑪麗被眼前這位年輕的護士感動了,她給藍英遞去了紙巾,一只手拍著藍英的肩膀說:“讓我想想。”
過了片刻,她對藍英說:“我可以問問亨利,他是中轉病房(TCU)和康復病房的主任,非常好的一個人,也許他那里有空缺!”
瑪麗拿起了電話,“但愿他現在還在辦公室” 她自言自語道。
瑪麗果然接通了亨利的電話,藍英看到她滿臉笑容地對著話筒說:“哎,亨利,我這里有一個優秀的護士,她來自中國,在我這里培訓了兩個月,我想把她介紹給你,我相信,藍英一定會成為你的科室的財富!”
“讓藍英下個禮拜一就來吧,向TCU的白班主管護士報到。”亨利爽快地答應了。
瑪麗放下電話,露出了輕松的神情,她對藍英說:
“藍英,下個禮拜一,你就去TCU,亨利答應了!”
于是她和淚眼汪汪的藍英緊緊地擁抱了一下,說了聲:“祝你好運!”
晚交班后,藍英聽大家都在談論米雪將是這個科室的護士主任時,她一下子全明白了,前段時間她嚷嚷自己在找工作,分明就是放出的煙霧彈,而叫瑪麗趕走她的人也正是米雪。
藍英開車回家,白日將盡,玫瑰紅的云霞飄浮在黃昏灰蒙蒙的天上,這景象仿佛是她做過的夢,美麗而又悲哀,而且又是如此快地消逝而去。高速公路上來往的車輛形成了紅黃兩條巨龍在她的眼前舞動著,攪得她心里亂糟糟的。
她在想,如果今天下午不路過小會議室,可能瑪麗就沒有機會叫住她,那么也就沒有今天的談話,可能明天給她打個電話就了結了;當然,也就沒有去TCU的機會了,多懸啊!
“是上帝的手推了我一把!”藍英自言自語地說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或者說理解了為什么很多人在絕望時,或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相信了上帝的存在或者就信教了。
那天吃完晚飯,藍英將下午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蕭東,本來就為妻子捏著一把汗的他,氣得“砰”地一聲將拳頭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他來美國的時間比藍英長,在工作崗位上一直很順利,同事間至少是互相尊重的。藍英在前兩個工作中也受到同事和上級的尊重;令蕭東難以置信的是,醫院這個治病救人的地方,竟是如此污濁的一攤渾水!
4
藍英有兩個好朋友,一個藍英叫她林姐,另一個是小金。林姐三十八歲,她長得美麗端莊,有中國的護理學碩士學位,在國內是護理學院的講師。藍英和林姐都是第一次上考場就拿到了執照,但是林姐比藍英早一個月通過RN執照考試。她也在一個大醫院里工作,都是一周工作三天,藍英有時去找林姐說說話。那天她一進林姐的家,看到林姐瘦了,臉色也不好,便問發生了什么事情,林姐說她被醫院解雇了,已經在家里呆了兩周。看著林姐神情抑郁、心境茫然的樣子,她真為林姐感到難過。
為了讓難過的氣氛緩和一些,藍英拉著林姐來到了一家名叫嘉頓的咖啡館,這里環境優雅,是聊天的好地方。她們每人要了一份蛋糕和一杯飲料。藍英用小勺吃了一口香草蛋糕,手卻不停地攪動著珍珠奶茶杯里的冰塊兒;她的眼光注視著林姐,林姐正低著頭,小口地抿著她的鴛鴦咖啡。
“一定是有人給你設了什么陷阱吧?”藍英問。
“你怎么知道?”林姐抬起了頭,有點兒驚訝地看著藍英。
“我在愛心醫院的八樓天天都有防不勝防的感覺,前幾天差點兒就被解雇了,下個禮拜一我就換到另一個科室去工作,感謝上帝幫了我。”
于是,藍英把自己遇到的事情訴說給了林姐。
聽了藍英的故事,林姐緊皺著的雙眉舒展開了,她把自己的經歷告訴了藍英。
林姐工作的病房不像愛心醫院的心電監視病房是清一色的菲律賓護士,其他國家的人與菲律賓人各占一半,但是,護士主任助理是菲律賓人。她明明給林姐排了禮拜天來上班,每個人的班次都是打印出來的。不料醫務部后來發現那天林姐的病房多了一名護士,當然這對醫院的財務不利,在禮拜一便將排班的主任助理叫到醫務部試問,她說自己沒有讓林姐來上班,不信醫務部可以叫她來問問,林姐那天被叫到醫務部,沒有思想準備,也沒想得那么復雜,就直接把排班表出示給了醫務部。一貫為人誠懇的林姐不會撒謊,這樣卻讓主任助理下不了臺了。
從此,她對林姐百般刁難。兩周前的一天,那位主任助理請了病假沒來上班,離下班還有兩小時,護士主任把林姐叫到了辦公室,宣布她被解雇,并讓她在一個列有她五項技術不合格的文件上簽字。林姐拒絕簽字,她主動提出辭職,然后林姐寫了一個由于個人的原因自愿辭職書。護理主任拿著她的辭職書露出了笑容,其實她根本不了解真實的情況,末了,還對林姐說:“我建議你還是回到美國的護校再學習吧。”
林姐的遭遇,使藍英非常氣憤,這明擺著是欺負人。在美國大多數RN只有大專文憑,有碩士學位的RN少之又少;而且最終有學位的人是要走向領導崗位的;這就是為什么在美國當一個有學位的中國新護士更難。
藍英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奶茶,好像這冰涼爽口的茶能壓住她心中的火氣。她環顧四周,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從前,每當有同學考過了執照,她們都會來這里盡情地暢飲,往日的歡聲笑語仿佛又回蕩在她們的耳邊。在RN執照考試訓練班里,每個人是那樣地憧憬著未來,渴望著學有所用的一天。可是,當那些日子里曾充溢她們心靈的美妙感覺重新又涌上心頭時,反而使她們的心里更加難受;現實的殘酷真是始料未及的。
藍英問林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林姐說她想去腎病血透析中心工作,那里沒有大醫院節奏那么快,據說,人際關系也不像醫院里那樣復雜,藍英希望她能如愿以償。
5
藍英的另一個朋友小金與藍英同歲,是大專文憑。她也是藍英在RN執照考試培訓班里認識的。小金在家復習了三年,考了三次都沒有拿到RN執照,只好交了兩千多美元的學費來參加三個月的培訓班。在訓練班里藍英給過小金很大的幫助;第四次考試她終于通過了。由于小金的英語不好,就在華人密集的阿罕布拉市臺灣人開的醫院里工作,即使是華人開的醫院,菲律賓護士的人數也遠遠超過中國護士。大多數醫生和病人都是華人,她沒有感到同病人說話是太大的障礙,但是,華人醫生也只講英語,小金寫英語、聽英語還感到吃力。
也許是語言的障礙,她還沒有擺脫每天慌慌張張的感覺。下班回到家,脫下工作服時,時常在工作服的兜里,她發現有忘記了給病人的止疼藥,連自己也想不起來是哪個病人的藥了。每次上班她都被老護士支使得團團轉,比如有躁動不安的病人,就專門讓她守著,小金也不敢不去幫別人;自己的病人卻忙得讓她時常晚下班。
小金那個病房的護士主任也是美國白人。工作了不到三個月,小金幾次打電話向藍英告急。藍英萬萬沒想到小金在電話里告訴藍英,打她的小匯報,背后和同事說她壞話的都是中國護士!經常找小金麻煩的有兩個中國人,她們早小金兩年在美國當RN,就好比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感到自己當年是如此艱辛地蹚出了一條生路, 現在可不能便宜了小金,讓她知道想多掙點錢沒那么容易!
一次,她的病人需要輸液,醫生開了葡萄糖鹽水靜脈點滴,小金也做好了準備并在治療單上簽了字,不巧一個老護士又喊她去幫忙,等一切都忙完了,她把自己的病人輸液的事忘得一光二凈。夜班的護士在查對醫囑時發現小金只在治療單上簽了名,但是卻沒有執行;導致病人的輸液延誤了幾個小時。第二天,小金被叫到了護士主任的辦公室里,她收到了一份書面警告書,心中十分懊喪。
告別了林姐,藍英的心里還糾結著,下午,小金用工休時間又打來電話,這次聽上去確有不祥之兆。小金告訴藍英,今天下午,那位老是同她過不去的中國護士神秘地問她:
“護士主任找你談過話了嗎?”
“談什么?” 小金頓然警覺地問。
“嗯……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她怕說漏了嘴,趕緊躲開了。
“藍英,你看我怎么辦啊?”小金焦急地問。
“明天你自己去找護士主任談,不能等她來找你。” 藍英建議。
“我想明天談的時候再送給她一張四十美元星巴克的禮品卡,你看好嗎?”
“事到如今也沒什么不好,死馬當活馬醫吧。”藍英認為不妨試試。
不料,當晚藍英接到了小金丈夫的電話,他說小金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救護車已將她送到洛杉磯市政府醫院。
“小金傷得重嗎?”藍英焦急地問。
“傷得不輕,小金當時失去了知覺,整個汽車都報廢了!”對方的聲音在顫抖。
“目前她在哪?”藍英握電話的手在發抖。
“急診室的醫生正在為她檢查,現在已推進CT室(x光掃描室)了。”
“我馬上就去急診室!”藍英慌忙放下了電話。
蕭東陪著藍英趕到了急診室,見小金的丈夫面色凄惶,他守在CT室的門口等小金出來。藍英和蕭東也站在那里,藍英急切地想見到小金。
十幾分鐘后,小金被推出來了,三個人同時迎了上去。藍英上前握著小金冰冷的手,她看見小金往日總帶著青春光輝的眼睛此刻黯然失色,小金看見藍英,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小金被推進了一間有五個床位的大病房。她全身乏力地躺在病床上。藍英和小金的丈夫到醫生那里問了病情,得知小金被撞斷了左側胸部的三個肋骨,斷裂的肋骨刺破了胸膜,引起血氣胸;她左側的肺部已縮成了拳頭那么大。
“沒有脊柱的損傷和腦震蕩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藍英安慰小金的丈夫說。
回到病房,藍英看見護士給小金用上了氧氣并接上了胸腔引流管。
已是深夜,藍英讓蕭東自己先回去,她留下來和小金的丈夫一起陪小金。藍英的心里很清楚,受傷后的二十四小內是關鍵,如果治療及時,可以避免很多并發癥。
CAN給小金測了體溫,她的體溫已達攝氏38℃,血壓80/50,藍英看見胸腔引流管流出的都是殷紅的液體;小金越來越虛弱。
一位實習醫生來到了小金的床頭,用聽診器大致聽了聽她的呼吸音。
“病人如果得了肺炎,死亡的機率是百分之四十!” 醫生說完,便轉身走出了病房。
藍英緊跟在醫生的后面,到了走廊里,藍英叫住了這位三十幾歲俄羅斯裔的實習醫生,他轉過頭來,深藍色眼睛看著藍英:“你還有事嗎?”他問。
“病人體溫都38℃了,有得肺炎的可能,為什么現在不用抗菌素?”藍英不解地問。
“我理解你的心情,在俄羅斯,這種情況是要用抗菌素的,但是,在美國,一般不預防性地給抗菌素。”醫生說。
“病人如果得了肺炎再用抗菌素,豈不是要有死亡的危險?為什么要冒險?”藍英焦慮地說。她看到他深藍色的眼睛里露出了無奈的神色。
“再等等看吧。”他聳了聳肩膀。
藍英繼續守在小金的床旁,床靠著一面大窗戶,夜風吹起,便有陣陣的寒氣從窗縫而入,藍英感到有點冷,她給小金加蓋了一個毯子。
望著虛弱不堪的小金,她的車禍、傷痛與種種遭遇,以及這段日子自己和林姐的磨難都一下子涌上了心頭;失望和痛苦好比萬箭鉆心,在這漆黑的寒夜里覺得格外悲哀無助;好像是在一場疾風暴雨后迷失了方向;她站在茫茫的美利堅國土上,東張西望,不知該朝哪個方向走。
一小時后,小金的體溫已經升到了38.5℃,藍英瞅了一眼坐在身邊的小金的丈夫,他滿臉掛著憂愁。一種責任感從藍英的心中油然而生,她再也不能等了,于是,她奔到了護理站,要求見醫生。
過了一會兒,藍眼睛的實習醫生睡眼惺忪地披著白大褂,站在了藍英的面前。
“病人的體溫在上升,說明有感染,需要立即用抗菌素,不能等了!藍英急切地對醫生說。
“明天早上拍個X光片子再說吧。”他說完,仰著頭打了個哈欠。
此刻,燃燒在藍英心中的怒火猶如火山爆發似地沖到了她的喉嚨,她突然掏出了注冊護士執照,手里舉著自己的執照卡片,面向醫生:
“我是注冊護士,我要告你們!你們必須給病人用藥,否則我們法庭上見!”藍英的眼睛里放射出憤怒的光芒,她的聲音不大,但是格外有力!
“十五分鐘后,我們一定給你一個答復。”實習醫生見勢不妙,立即說。
十幾分鐘后,一位五十歲左右的醫生來到了病房,那位實習醫生跟在他的身后。這位醫生笑容可掬地雙手握著藍英的一只手,并自我介紹自己是這里的主治醫生。
“我們會把病人立即轉進ICU(重癥監護病房),不但立刻用抗菌素,我已給麻醉醫生打了電話,馬上給病人做硬膜外麻醉,使她減少疼痛,讓她的肺部可以逐漸擴展開來,另外,在ICU里我們會立即給病人輸血!”主治醫生一口氣說出了對小金的急救措施。
幾分鐘后小金就被轉入了ICU,藍英和小金的丈夫也來到了ICU,等到急救方案都落實了,藍英才松了一口氣。她看著抗菌素和鮮血在一滴一滴地往小金的血管里流;于是,她貼著小金的耳朵輕輕地說:
“你會很快好起來的,安心住幾天吧。”
聽了藍英的話,兩行熱淚從小金的眼角淌了出來。
清晨,藍英從醫院大樓里出來,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做了幾個伸腰展臂的動作,好像疲勞減輕了很多。她還不能馬上回家,想到小金在出車禍前給她打的那個電話,她要為小金把該做的事做了。
在星巴克店里匆匆買了一張禮品卡,藍英將卡片裝入了一個信封便驅車來到了小金工作的醫院。她找到了小金的護士主任,一位美國白人女士。主任很有禮貌地請藍英在她的辦公室坐下。藍英將小金受傷的情況向她作了匯報,然后又說:
“小金很感謝您對她的支持和幫助,她專門讓我把這個信封交給您。”
“請轉告小金,不要著急,什么也不要想,好好養傷,我們期待她早日康復。她回來后,我還可以再給她三個月的培訓時間。”主任最后對藍英說。
告別了主任,藍英在停車場給小金打了電話,把主任的話轉告給了小金,這才放心地回家了。
兩天后,藍英和林姐來到了小金的床邊。小金看到她們,便讓護士把她的病床搖起來,她可以坐著說話。藍英看見小金的臉上有了血色,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力氣了。
“我有一種噩夢醒來的感覺。”小金說。
“你還在養傷,別想那么多。”林姐安慰她。藍英看到小金的眼里含著淚水。
“一想起醫院里發生的事情,我怕!”小金望著藍英。
“說實話,我也怕,小金,咱們還得闖過去啊!”藍英握著她的手說。
“我被解雇在家呆了兩個多星期了,我想了很多,有的事情回想起來,精神真的很受刺激,這個關卡可能是每一個中國護士都要過的,我們的神經要結實些。”說完,林姐的眼圈兒紅了。
此刻,小金的眼里不再有淚水,她讓藍英給她梳梳頭。藍英給她扎好了辮子,林姐又用溫水替她洗了臉,搽上香脂。藍英掏出小鏡子讓小金照照自己,小金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聽見林姐說:“我們的小金還是那么漂亮!”她抿著嘴也笑了。
6
星期一的清晨,藍英穿上了嶄新的花制服,在開車上班的路上,她看見遠處層層疊疊連成一片的建筑物上,一輪紅日正突破云層,噴薄欲出;沐浴在霞光中,她心情很激動;換個病房,換個心情。她想,這光芒萬丈的朝霞不正預示著一個光明的未來嗎!
一進醫院的大樓,藍英的心驟然又收緊了,還是心有余悸啊。
TCU(中轉病房)在四樓,也是四十張床位,病人一部分是重癥監護病房和內外科病房轉下來的,另一部分是直接從急診室收入院的。藍英到了護理站,看到這里的護士來自不同的國家,有一半是印度來的,還有從東歐如亞米尼亞、捷克來的,菲律賓人約占三分之一。
藍英來到護理站,向當天的主管護士報到。主管護士來自印度,叫達雅,她三十來歲,不但身材窈窕,有一雙深深凹陷的大眼睛,還有一頭濃密烏黑的長發,長發在腦后梳成了一根粗粗的大辮子。她對藍英很友好,領著藍英參觀了病房并介紹了詳細的情況。
上午十點亨利來到了病房,他把藍英叫到護理站,亨利熱情洋溢地將藍英介紹給了TCU所有的員工。亨利還高興地告訴大家藍英來自中國!藍英的耳邊響起了一陣掌聲;她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很多。
隨后她來到了亨利的辦公室,亨利是美國黑人,四十五歲上下,中等身材,雖已兩鬢染霜,不過目光犀利,十分精干。
他的辦公室比瑪麗的大,而且很敞亮。亨利制定了一個對藍英的培訓計劃。為了避免八樓的情況再次發生,他將藍英的臨床培訓護士定為了兩個主管護士。
亨利對藍英說:“我很高興你來TCU工作,這個病房同八樓不一樣,你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我一定盡力做好。”
“當年我們把印度護士招進來時,遇到了很大的阻力,現在他們在TCU都站住了腳。藍英,你要好好干,堅強些。” 亨利關上了門又囑咐藍英。
聽了亨利的話藍英點了點頭,她好像明白了為什么瑪麗將她介紹給了TCU,TCU就像是愛心醫院培養外國護士的試驗基地。于是,亨利把專門為藍英制定的三個月的上班表交到了她手里,藍英注意到圣誕節和元旦她都分別和兩個主管護士上班,可以拿到節日的工資。藍英懷著非常感激的心情走出了亨利的辦公室。
第二天一早,主管護士麗莎聽說將帶藍英,頓時眉開眼笑。她高興的并不是因為每小時可多拿三美元的工資;而是她有了一個伴兒,有了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麗莎是四十歲的單身母親,淺棕色的皮膚,一雙瞇縫眼,腫泡的上眼皮并不影響她眼里時常放射出威嚴的光。她總是把本來就大而厚的嘴唇涂得鮮紅透亮,讓人首先注意到的是她那張嘴。她的嘴不但說話厲害,而且特別能吃。早交班一結束,她就帶著藍英到一樓的餐廳去買早餐。她要了四個煎荷包蛋,兩根香腸,四片烤臘肉和兩片面包。藍英看得目瞪口呆,心想難怪麗莎和自己個子一樣高,卻有她兩個體積那么大,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地;她帶著大珍珠項鏈,金耳環,金手環,渾身珠光寶氣,有一種類似東南亞富婆的氣派。她們拿著裝了兩個盒子的早餐回到四樓,路過護理站,麗莎大聲地說:
“今天我主要是帶藍英,幫不了你們什么了,希望大家都管好自己的病人。”說罷,她們來到了會議室。
麗莎讓藍英也一塊兒吃,她為了不讓麗莎失望,用叉子吃了一個雞蛋。兩盒食品一會兒就被麗莎風卷殘云般地消滅了。吃飽了,麗莎覺得養住了心,便開始同藍英聊起來。麗莎告訴藍英她有一個十一歲的兒子,為了少繳稅,她把在菲律賓的妹妹的兒子收養了過來,母親也從菲律賓移民美國,她成了四口人之家的主人。
“你的負擔挺重的吧?”藍英問。
“我養兩三個人不是負擔,我的負擔是我有五棟房子!” 麗莎自豪地說。
“五棟房子?你可真了不起。”藍英有點驚訝。
“這就是我為什么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二小時。”
“你不累嗎?”
“都習慣了,一周休息一天夠了。”藍英不得不佩服菲律賓護士吃苦耐勞的精神。中國護士在美國這么拼命的還不多。
麗莎不但能吃也確實能干,那天她一口氣幫其他護士寫了四份出院病人的病歷,不但寫得快,而且寫得工整好看。她不像羅莎總在技術上藏著掖著,她喜歡給別人講,也喜歡做示范。藍英逐條作了記錄,她還讓藍英把其中一份出院病人所要寫的所有文件影印了下來為以后作參考。
上午和下午她兩次都帶著藍英去一樓開病人調度會。藍英看到全院每一個病房的主管護士都來了,大家圍著一個大會議桌坐下,來晚的都站著。時間一到,只見調度總經理,一個白人女士開始問話,藍英滿耳灌入的都是調度總經理高嗓門兒快速地吆喝聲和每個科室不斷地報告目前的床位數、空床數、當日將出院的人數,調度總經理立刻記錄在一個大白板上,并下達收病人,轉病人的指示。藍英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她仿佛置身于氣氛緊張的拍賣場;而到會者個個駕輕就熟。
羅莎也在會場,她被新上任的主任米雪提拔成了主管護士。會后她主動來同藍英打招呼,露出了往日少有的笑臉,笑得有點不自然。
TCU雖稱作中轉病房,這只是個名稱而已。病人的病情一點兒也不輕,只因為醫療保險公司支付病人住院的費用有限,病人不得不從樓上轉下來,這就是每天調度會議的功能,它確保醫院最大限度地盈利,即使愛心醫院是非營利機構,它在保證自身機構的順利運轉的同時,也盡可能地利用政府給予體制和運行方式上的彈性,從中最大限度地獲得利益。
麗莎在交班以后總要把藍英留下,一是給藍英簡短地總結一下,二來找個人說說話,她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就難以關閉。一次麗莎同藍英談起他的前任男友,一個黑人男士,竟流出了眼淚。
“美國男人愛你的時候,那真叫浪漫;不愛你了,說聲‘拜拜’就消失了。”麗莎說這話時不再有白天的威嚴,露出了女人脆弱的一面。
“我相信你一定會找到一個好男人的。” 藍英寬慰她說。
“但愿有一天,我回家時也有一個愛我的人在等著我。”麗莎說這話時,眼睛透著孤獨和寂寞的神情。
她們聊著,麗莎完全忘了藍英的家離醫院很遠,每次藍英回到家已經晚上九點多了,蕭東從來沒有埋怨過。
掌握了TCU的常規程序,藍英就要開始接手RN的一切職責。TCU的病人雖然病情也很重,由于它的收費比其它病房少,它的護士配備和其它病房不同;它依然按照二十世紀的傳統辦法來管理病人。美國的護士分三級,RN,LVN(普通護士)CNA(護士助理)在愛心醫院里只有亨利管轄的TCU和康復病房還有RN和LVN并存的局面,進入二十一世紀,絕大多數LVN只能在大醫院以下的護理中心工作。
TCU的護士陣容更能體現團隊工作精神。四十個病人分成三組,每組有一個RN,一個LVN,三名CNA。藍英開始負責十三病人的那天開始,LVN管發藥,換藥,肌肉注射和胰島素的注射,她管靜脈給藥,接收新病人,寫所有的病歷,處理每天的醫囑和出院病人的教導。
第一天藍英就遇到了挑戰,她的一個病人突發急性心力衰竭,藍英立即報告給麗莎和醫生,病人轉入了ICU。當藍英忙完了重病人,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她,她望著墻上的鐘,恨不得讓時間停下來;她心里越著急,手的動作越慢,心急得冒火,火入了膀胱經,她不斷地上廁所。那天,要不是麗莎幫她處理了所有的醫囑;LVN幫她寫了病程記錄,她可就無法下班了。
藍英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家,還是不停地上洗手間,她尿的顏色不斷地變化著,最終尿出了血;小肚子在抽痛,她得了急性膀胱炎。蕭東帶藍英去急診室,用上了抗菌素和止疼劑兩個多小時后,藍英的癥狀才緩解,回到家已是下半夜了。藍英睡著后,蕭東默默地看著妻子,望著她往日粉紅的臉,如今已褪了血色,變得蒼白,他心疼得流下了眼淚。
圣誕節的前夕,護理站也裝飾一新,時常有病人家屬送給護士的蛋糕,巧克力放在會議室的桌上,醫院發給員工圣誕大餐的免費卷。亨利也給他管轄的兩個科室的員工們舉行了一次豐盛的圣誕午餐。
藍英買了一張精致的賀卡準備送給亨利,她在卡上寫著:感謝你對我,一個來自中國的新護士的幫助和支持。祝你和家人圣誕快樂!在賀卡里她還夾了一張四十美元的禮品卡。趁節前的一個清晨亨利還沒上班時,藍英將放在信封里的賀卡悄悄地從門縫里塞進了亨利的辦公室。
圣誕節那天,藍英和麗莎都在病房。教會的合唱團帶來了悠揚的圣誕歌聲;社會工作者戴著圣誕老人的帽子,推著裝滿花花綠綠的禮品小車,挨個病房地向病人發圣誕禮物。藍英穿著紅色的制服問候病人,當她走到一位病人的床前,病人的家屬都來了,病人的兒子,一位中年男士,感激地望著藍英的一舉一動,脫口說出:
“你是天使!”
這聲音在藍英的腦海里回響了很久;她覺得這是給她的一份最好的圣誕禮物。
沒想到圣誕節的下午米雪來到了TCU,她不穿彩色的制服了,升為主任的她已穿上了白大褂,長發也放了下來并經過了精心的修剪;好一個領導者的派頭。
米雪路過護理站時,她見到藍英,高聲地說:
“嘿,朋友,你還好吧?”
“還好,謝謝。” 藍英隨口說。
于是,米雪將麗莎帶到了會議室里,她們談了一會兒便走了出來,藍英不想再見到米雪,便立即躲進了病房。
藍英在踉踉蹌蹌地奔波中迎來了2006年。
7
新年初始,愛心醫院為了提高服務質量,開展了一小時一次的查房活動。從醫院的管理層到普通的護士都很重視這個活動。醫院給每個護士發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進病房對病人七項詢問的標準問話內容,例如:“您有疼痛嗎?”“您需要我為您翻個身嗎?”“您在我離開之前需要幫助上廁所嗎?”等等。一上班,主管護士分配每個護士每小時查房的病人名單。TCU的護士每人要分到六個或七個一小時查一次房的病人。病人的床頭又多了一張查房簽到的表格。為此,亨利專門給各班次的護士開了會,并指定達雅負責培訓,監督和檢查大家的執行情況。他還告訴大家,院醫務部的人隨時都可能來抽查,以便了解病人對護士的工作是否滿意。對服務質量有抱怨的病人,醫務部會送上一瓶鮮花表示歉意;對做得好的護士要有獎勵。
一天達雅和藍英約好星期二上午十點給藍英示范并檢查她一小時查房的情況,藍英在頭一天告訴了麗莎關于達雅要用一小時的時間培訓和檢查她的工作,此話一出,麗莎憤憤不平地說:
“她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別理她。”
“我們約好了,就一個小時。” 藍英為難地說。
麗莎操起電話就打到了達雅的家里不客氣地說:
“是我負責藍英的培訓還是你負責?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什么是一小時查房嗎?你還是約別人吧,藍英不用你管!”
第二天達雅來上班時,眼睛有些紅腫;藍英知道她一定和麗莎通話后哭了,藍英看著達雅這么受委屈心里真不是滋味。
自從米雪來過后,麗莎對藍英的態度也變了,她變得吹毛求疵,處處挑藍英的毛病。一天上午,同藍英合作的LVN告訴她,一個病人的輸液針頭出來了,藍英趕忙提著輸液籃子去看病人,麗莎不但跟在后面,還叫了幾個護士一起來到了病人的床邊,藍英準備給病人再扎上新的輸液針頭,卻被麗莎擋住了。
麗莎當著病人和在場的六七個護士的面大聲地訓斥起來:
“這就是你干的工作,大家看看,輸液針都拖出了,說明你沒有把針頭固定好,病人不知道,難道你一個RN還不知道嗎?”
藍英感到正置身于一場對她批斗會,幸虧一個護士為藍英打抱不平:
“這樣的事很常見,我們不可能每一分種守著病人吧?”
“你還為她說話,看樣子你也沒有做好一小時查房!”麗莎不管別人的感受,只管自己慷慨陳詞。
看樣子,只要一搞運動,就有人趁機發揮,藍英雖然沒有經歷過文革,但是,那段歷史她是知道的。她想,如果在文化大革命,麗莎一定是造反派司令。
為了不出什么岔子,藍英給那個病人重新扎上了靜脈針后不到半小時,她又來看病人。一進門,她嚇了一跳,病人的床頭柜上擺著一瓶紅色康乃馨!藍英睜大了眼睛注視著血紅的康乃馨,她曾看過中國的一個電視連續劇《紅色康乃馨》;紅色康乃馨是死亡警訊,是恐嚇的標志!她頓時覺得頭暈目眩,過了好一會兒,終于清醒過來,她看見鮮花上還掛著一個白色的小卡片,卡片上寫著:對不起,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夠好,請您原諒。藍英望了望病人,一個八十幾歲有老年癡呆的人,他已沒有能力去抱怨;分明就是麗莎想再給她點兒顏色看。連麗莎自己也沒想到紅色康乃馨的威力,它不但把藍英嚇了一大跳,心悸之余,藍英非常氣憤和懊惱;麗莎已經讓她在醫務部掛了號。
那天晚上,藍英失眠了。血紅的康乃馨總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蕭東看到妻子輾轉反側無法入睡,自己也不睡了,于是,他就陪著藍英說話。藍英把上午發生的事告訴了他,蕭東感到一陣陣地心寒眸酸,他撫摸著妻子的頭發,然后坐了起來,雙手捧著藍英的臉,將憋在心里已久的想法說了出來:
“別干了,咱們沒有必要受這份氣。你還可以回大學實驗室,咱不當護士了,掙再多的錢也不當。”
藍英非常理解丈夫對自己的疼愛,她也坐了起來,摟著丈夫的脖子,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
“我不服輸,這樣退下來,不成了逃兵?再給我一點時間,可能會好起來的。”
“你得答應我,千萬別苦了自己,每當我看著你一大早提著包上車時,我心里特別難受,感到自己不是一個好丈夫。”藍英用手捂住了蕭東的嘴,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夜深了,藍英聽到睡著了的丈夫均勻的呼吸聲;她還是睜著眼睛無法入眠。她悄悄地穿上了衣服走到了涼臺上。 天空墨一般的黑,沒有星星的夜空就猶如一個巨大的鍋底扣在了頭頂上,讓她有一種喘不過來氣的感覺。寒風吹亂了她的長發,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靜,短短的幾個月,就將藍英的夢想擊得粉碎,缺乏了夢想的夜晚是那么混沌,令人悵然若失。
剛拿到RN執照的中國護士,猶如才學會了游泳的水手猛然地跳入了美國護理界這條波濤翻滾的大江里,他們奮力前行,搏擊迎頭沖來的的巨浪;他們有嗆水的時候,有在漩渦里掙扎的時候,更有被劃破碰傷流著血,含著淚,忍痛堅持的時候;這里沒有平靜的港灣可以叫你停下來喘息,也沒有暫時上岸療傷的機會;只有在洶涌的波濤里奮力向前的人才不會被淹沒,不會被大浪甩出去,最終能自由自在地遨游在大風大浪里。
想到這里,藍英要做自己命運的主人,她決定明天就去找亨利談談。當她想出了辦法,天將破曉,眼下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她望著東方,禁不住對自己說:
“曙光就在前頭,不能后退。”
8
亨利在他的辦公室傾聽了藍英對自己進入TCU以來的工作匯報和有關麗莎最近對她的態度改變,立刻做出了反應。第二天,他將臨床教員和達雅叫來了,決定當天簽署藍英合格通過臨床培訓的文件。藍英簽完了字并得到了大家的祝福。亨利交給了藍英一張獨立上班的時間表。她拿著自已的班次表,感到并不輕松,她很清楚,前面還會有很多的考驗。
藍英曾反復地問自己,為什么在中國當護士時是如此地得心應手,而在美國的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是文化的隔閡,還是語言的差異?她說不好,總之,手里握著的注冊護士執照是如此的沉重;不容她掉以輕心。
一小時查一次房的運動還在轟轟烈烈地展開著,醫務部隔三差五地來檢查,TCU里,紅色康乃馨時常出現,但是,再沒有出現在藍英的病人的床頭柜上。
美國患糖尿病的病人很多,且病情嚴重,不少病人出現了并發癥時才去就醫。所以,在美國,下肢血液循環不良造成皮膚肌肉壞死截肢者比中國多見。一個星期六的上午,藍英的一個糖尿病患者在禮拜五下午做完右小腿截肢手術后,他的傷口一直透過包裹著的紗布往外滲血。藍英接班時,病人的血壓開始下降,她立即給做手術的外科醫生打電話,電話打到了醫生的診所,留了言,卻無人打回來。藍英每十分鐘給這個病人量一次血壓,幸好不是大出血而是滲血,血壓下降的速度并不快。藍英非常著急。
她報告了當日的主管護士,一位周末來代班的外來護士,主管護士建議給急診室打電話,因為急診室里有醫生。藍英將電話打到了急診室,急診室回答急診醫生不負責病房里的事情。藍英望著病人蒼白的臉和虛弱無力的神情,急得團團轉,不斷地給醫生診所留言,還是沒有回應。藍英又給醫務部值班人員打電話,也是沒人接,只好留言。
這種情況在中國的醫院是不會發生的,中國醫院每個科室都有值班醫生,而美國,除教學醫院有實習醫生外,幾百張床位的醫院竟然沒有一個值班醫生,尤其是周末,很多醫生并不來看自己的病人。直到下午兩點,病人的內分泌專科醫生來了。藍英像盼來了救星一樣,請求醫生給病人立即輸血。按常規,內分泌專科醫生是來了解病人血糖控制情況的,和手術有關的事情他不管,但是在藍英的一再請求下,這位醫生終于同意了給病人輸血。醫囑下達后,藍英立即通知化驗科來做交叉配血。沒想到周末化驗科值班的人也有限,等一切都配齊了,血從血庫取來時已到了晚交班的時間,藍英只好向下一班的護士,一位菲律賓男護士交代輸血的事宜。夜班的護士習慣了輕松,遇到病人在自己的班上輸血的事情很是惱火。
回到了家,藍英接到了愛心醫院醫務部夜間值班人員的電話,告訴藍英夜班的護士對給病人輸血拖到了這么晚有意見,特打電話了解情況。藍英將白天發生的情況作了匯報,建議醫務部查看她寫的的病程記錄和電話記錄。醫務部的人說他們已看過了記錄,認為白班護士沒有做錯,今天的情況特殊,希望藍英能寫一份報告。
不到一小時,藍英就寫完一份八頁的報告,不但講明了白天的情況,而且向院方提出了三點在周末能保證病人病情變化時得到及時處理的建議。
美國的護理界是流動性很大的職場,職工請病假,或臨時缺護士都是從護士介紹公司調派護士來上班,每個醫院都是如此。
藍英在一次查房中發現自己的病人被一個外來護士掛上了同房間另一個病人的抗菌素輸液袋,好在她發現及時,藥物進入病人的血管僅僅幾分鐘,藍英在發現的那一剎那心情非常緊張,為了不讓病人察覺,她鎮靜地將錯誤的輸液袋取下,然后告訴了給錯藥的護士。該護士當時臉嚇得煞白,幸虧輸錯藥的病人沒有過敏反應;她非常感激藍英及時避免了一場醫療事故。
一旦靜脈給錯藥的事故發生,后果不堪設想;這位護士不但要上法庭,她的執照就有可能被護理局吊銷了。由于病人經觀察后沒有病情變化,藍英自己并沒有向上報告,但是外來的那個護士怕給錯藥的病人出問題,還是將此事向主管護士作了匯報。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愛心醫院的院長來到了TCU,她把藍英叫到了會議室,院長手里拿著藍英寫的報告,向藍英表達了她的謝意,并告訴藍英,醫院有緊急情況處理小組,但是很多護士不知道聯系的方式,院方會立即把緊急情況處理小組的聯絡方式通知到每一個科室和護士。這位五十歲開外的美國白人女院長親切地握著藍英的手又說:“我代表醫院感謝你及時發現和避免了一場事故。”
“這是我應該做的。” 藍英說。
院長擁抱了藍英,然后她們離開了會議室。
藍英隨即走進了病房去看病人。幾分鐘后,她聽見護理站傳出了一陣熱烈的掌聲。藍英出來一看,全科室的護士都集中在護理站,女院長站在大家的中間,亨利站在她的身邊。
藍英走進護理站,她看見院長滿面笑容,正高高地舉著一個獎狀,大聲地說:
“這是對在一小時查一次房運動中表現優秀的藍英的獎勵!”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藍英自己沒有想到院長給她帶來了這樣的驚喜!麗莎和達雅都上前向藍英祝賀;亨利意味深長地向藍英點了點頭。
那天藍英一回到家,就把獎狀給丈夫看,蕭東高興得立刻把獎狀掛在了客廳的墻上,藍英望著獎狀,眼睛里含著激動的淚花,她扭過頭看了一眼蕭東,他倆會心地笑了,藍英的臉就像一朵粉紅色綻放的花朵,幾個月來,這是他們第一次笑,而且笑得那么地開心。
9
禮拜天的中午,TCU來了一個新病人。藍英在看他的病史中發現病人有使用毒品的歷史,并有共用注射毒品針管而造成的嚴重肝炎,他正在等待換肝臟。這位五十二歲的男性患者由于一生放蕩不羈,嚴重的糖尿病和高血壓導致雙目失明,雙腳潰爛。患者一進病房就脾氣暴躁,不與護士合作。
藍英看完病人的病史,心里頓然緊張起來:這個病人可能還有艾滋病或是HIV(艾滋病病毒)的帶毒者,在美國HIV和各種肝炎的血液檢查并不作為常規的查體項目;除非病人自己要求,或有特殊情況才做這些檢查。
走廊里不時地傳出該病人煩躁的吼叫;LVN向藍英報告,病人的血糖很高,醫生開了胰島素皮下注射,但是他不配合。藍英聽到匯報,便和LVN一起去看病人,在去病房的路上,藍英默默地對自己說:“可要小心啊,病人的血液會傳染啊!”
她們來到了病人的床邊,藍英向他解釋了為什么要打胰島素,隨后,拿起了胰島素的注射器,她讓LVN幫助固定住病人的上臂,于是將胰島素打進了他的皮下。針很細,非常尖銳,病人又躁動起來,藍英把用過的注射器放入一個專用搜集盒里時,針頭一下子刺進了她左手的拇指,鮮血立即流了出來,藍英看到左手出血了,便下意識地走到病房內的水池前沖洗起來,她緊緊地握住左拇指,沖洗了好一陣子,當時她的腦海一片空白,仿佛沒有了思維;只是在下意識的支配下沖洗。LVN看到了這一幕,她驚慌地瞪大了眼睛,嚇得幾乎叫了起來;她趕忙走到藍英的身旁,讓藍英別沖洗了,趕快去看醫生吧。
周末的主管護士立即通知了醫務部,醫務部值班人員讓藍英立即去愛心醫院對面的工傷診所,那里是七天開診,二十四小時有醫生值班。主管護士接替了藍英的常規工作。藍英給丈夫蕭東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去工傷診所。
藍英來到了診所,周末來的都是急診,她的前面只有一個病人,于是,她在候診的座位坐下來。此刻藍英的心漸漸從麻木中復蘇,她開始回憶究竟發生了什么,思考這一切可能會給自己帶來什么樣的后果。當她的心路越來越清晰時,她的心里就越來越恐懼;她能感到心在悸動,在驚恐中悸動,悸動的心在漫漫地下沉,仿佛沉溺到了黑暗的深淵,始終在恐懼中蜷縮著。
蕭東趕到了,他在藍英的身邊坐下。藍英告訴了他剛才發生的一切,蕭東緊緊地握著妻子冰涼的手,他看見藍英臉上那對本來是快樂的眼睛現在已黯淡無光。
幾分鐘后藍英被叫進了診室里,藍英示意讓蕭東也進來。值班醫生是一位四十幾歲的白人男士,他面帶笑容地與藍英和蕭東握手,態度和藹可親。醫生了解了情況,深知眼前這對年輕的夫婦在想什么。于是他用平和的口吻說:
“現在先抽藍英的血,做一個肝炎和HIV的檢測當對照,關鍵是要讓病人也抽血,看病人有沒有HIV等等。”
一位護士進來給藍英抽了血,隨后離去了。
醫生又對藍英說:“病人的針頭刺入醫護人員的案例在美國每年有幾千起,被帶有HIV的針頭刺入,感染HIV的幾率是千分之三;被帶有丙型肝炎或乙型肝炎病毒的針頭刺入,感染肝炎的幾率分別是千分之六和百分之二十五。”
醫生給藍英開了兩種抗病毒藥,他將處方遞給藍英時告訴她,這是抗HIV的藥,副作用非常大,但是在不知道病人是否HIV陽性之前一定要吃。藍英接過了處方,醫生看到這對恩愛夫妻的焦慮表情,激起了他的同情心,他又給藍英和蕭東講了一段自己的經歷。他用緩慢而低沉的聲音說:
“大約在十幾年前,我還是一個實習醫生,在為一名艾滋病人做手術時,給病人縫合的針穿入了我的手指。我吃了一個月的抗HIV藥,就是這兩種藍英要用的藥,我沒有感染HIV,我現在還是HIV陰性。但是,我經歷了非常艱難的一個月,這兩個藥對胃腸和神經系統的傷害很大;我惡心嘔吐,感到自己豬狗不如,你們要有思想準備。”
藍英聽了醫生的一席話,認識到到吃藥后會很艱難,但是必須吃。她問醫生:“甚么時候開始服藥?”
“越早越好!”醫生說,并囑咐藍英來復查的時間。
他們立即去藥店取了藥,藍英當即用礦泉水服下了兩顆綠色的和一顆黃色的大藥片。
在驅車回家的路上,陽光暗淡,有幾朵鉛色的云彩緩慢地,寂寞地在天空飄移,高速公路上發出低沉的,憂郁的喧響。藍英求生的欲望在體內擂鼓似的頑強,神秘地敲響,她喃喃地自言自語:
“我相信上帝對我是公平的;我不會就這樣病倒下去;不至于失去我的兒子和我的丈夫吧?”
正在開車的蕭東聽到了藍英的自語,他對藍英說:
“無論發生了什么,我都會和你共同面對,我們永遠在一起。”
回到了家,蕭東忙著做晚飯,藍英洗了澡,疲憊地躺在床上。吃過晚飯后藍英又服了一次藥。一小時后,她感到惡心,胃在翻江倒海,接下來便是劇烈的嘔吐,吐得藍英蹲在衛生間站不起來。蕭東給藍英遞上了一杯溫水漱口,幫她擦干凈了臉,將她扶到了床上。他又去擦衛生間的地。藍英盡最大的努力忍耐著,為了讓自己不要脫水,她叫蕭東到附近的商店買含有糖、鹽和電解質的水,如NBA球員在賽場上喝的那種飲料。
飲料買回來了,藍英喝了幾口,僅僅幾分鐘又惡心難耐,還沒等蕭東把盆子端上前,藍英哇的一聲把喝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嘔吐物從藍英的口腔,鼻腔同時噴出來,噴了蕭東一身,他不顧身上的臟,把盆子接在藍英的胸前,藍英一直在吐,直到吐出了膽汁。
窗外,風吹拂著樹枝發出沙沙的聲音,仿佛樹葉在嘆息,在竊竊地私語。月亮升起來了,一輪血紅的月亮升起來了,月光把樹的影子投在了墻壁上,云依然在窗外的天空上飄移著,這些云片滲透著殘血色的月光,顯得格外悲涼。
當一切都平息下來,清理干凈,藍英虛弱地倒在床上,蕭東雖已精疲力盡,但他卻在為藍英擔心,擔心她挺不過來。他想起了醫生說的話:“豬狗不如”,望著備受折磨的妻子,不禁一陣心酸。藍英睡著了,蕭東卻一個人為藍英悄悄地流淚,他恨自己為什么不能替妻子去受罪,那一夜,他一直都睜著眼睛。
第二天清晨,藍英梳洗完后照了照鏡子,不到一天她瘦了一圈,下巴尖了,臉色發黃,黃里還透著綠。藍英又堅強地服了一次藥。蕭東帶著她去復診,醫生給藍英開了非口服的止吐藥,并給她開了病假。醫生告訴他們,已經通知了那位病人的醫生,讓病房盡快給病人抽血化驗HIV。
用上止吐藥后,藍英沒有再嘔吐了,可以吃一點兒清淡的食物。吃過午飯,蕭東讓藍英再睡一會兒,這時藍英才注意到蕭東那干澀的紅得像燃燒的火的眼睛。他們的目光相遇,藍英難過地嘆了一口氣,她一時說不出話來,然后她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里。
一向喜怒哀樂溢于言表的藍英突然變得沉默了,丈夫習慣了妻子的嘰嘰喳喳,從前,不論是高興了還是難過了,芝麻大的事她都會向他傾訴,丈夫就是一個忠實的聽眾。此刻,藍英的沉靜,這異常的沉靜反而使蕭東發慌了。在與妻子生活的這些年里,他知道藍英遇到了小事會嘮叨;遇到了大事,她卻是一個異常鎮靜的人。對于妻子的沉默不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寸步不離地伴在她的身邊,他的存在,此時此刻對藍英是如此地重要。
其實昨夜藍英也沒睡好,她想了很多。作為一個醫務工作者,她很清楚萬一感染上了HIV將意味著什么。僅僅用了幾次藥,她已被折磨得不堪一擊,如果真的得病了,后果難以設想。她不愿意讓年邁的父母為她擔驚受怕;尤其在中國,艾滋病無論怎么得的,都意味著天大的恥辱!她不想拖累蕭東;她想好了,在需要的時候,她會和蕭東離婚,并在適當的時候結束自己的生命,不能拖累他人。當一個人想到了死,連死都不怕了,她還怕什么呢?
家里有些沉悶,傍晚藍英想到海邊去,他們開車來到了海灘上,藍英深深地吸著帶著有點兒咸澀的空氣,極目遠眺一望無垠的大海,聽著海浪拍岸的聲音,那獨特的有節拍的浪聲,能安撫她的心靈,面對遼闊無邊的海面,她的心豁然敞亮了起來。
在松軟的細沙上走了一百多米她就累了,額頭上冒著細細的虛汗,她在一塊大礁石旁坐下,這一天她親眼看到海上日落的景色,海水一時間變得深紅,像火一樣的晚霞壯觀得令她激動不已,流下了眼淚。此刻,她更加感受到生命的可貴,健康比什么都幸福。
沐浴在夕陽下,看著光波粼粼的海上美景,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她的短短二十八年零十個月的生命歷程一幕又一幕地在眼前閃現,她記得在十歲生日那天,爸爸媽媽給她買的漂亮的奶油蛋糕;當她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她高興得跳了起來;她想起和蕭東結婚的那一天,幸福的感覺令她永生難忘;還有當兒子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她感動得熱淚盈眶;在洛杉磯國際機場與蕭東重逢時,眾目睽睽之下,他抱起她來高高地舉起;她還清楚地記得愛心醫院的女院長給她頒發獎狀時的情景;女院長臉上露出的燦爛的笑容……二十八年,生命之花開得正旺盛的時候,災難與死亡的魔掌竟向她伸來,她才剛剛艱難地完成了從白衣天使到七彩天使的轉換,難道上帝要將她召回天堂了嗎?
藍英懷著對親人無比眷戀,對生活無限渴望的心情和蕭東回到了家。
次日,亨利、麗莎和達雅來到藍英的家里看望藍英,他們帶來了一大束新鮮的玫瑰花,藍英看著盛開的鮮花,由衷地笑了。他們看見短短的兩天,藍英往日的紅白分明,鮮艷妍麗的臉蛋已被抗HIV藥折磨得憔悴不堪,只有彎曲如弓的眉毛依然如故,而她的眼睛在消瘦的臉龐上顯得更大了,止吐藥使藍英昏昏沉沉的,她的大眼睛失去了原來的光彩。
麗莎和達雅各握著藍英的一只手,麗莎說:“藍英,今天上午我已給病人抽了血,兩天后結果就出來了,沒出結果以前,不要想太多了。”達雅告訴藍英,病人一開始歇斯底里地拒絕抽血,不聽護士的解釋,還是麗莎有辦法,她對病人說:“這是法律規定,血是抽定了!即使你想離開我們醫院,不抽血也不準出門,護士有權利拒絕對你服務!”病人被麗莎的話鎮住了,只得就范。
亨利一直在同蕭東交談,詢問有什么困難需要幫助。
探望的人們走了,藍英望著他們的背影,心中陡然生起了一種神圣的信念:她一定要再穿上彩色的制服,回到病房,當一名優秀七彩天使!
幾個小時之后,藍英接到工傷診所主任的電話,他說如果藥物的反應太大,可以停藥等待病人的HIV結果出來后再說。藍英問一旦對方是HIV陽性,停藥豈不是對她很不利,主任說影響不會很大,停不停藥由藍英自己決定。藍英知道是亨利實在不忍心看藍英被折磨成這樣,回去后和工傷診所的主任作了溝通,但是藍英認為堅持服藥,直到病人的HIV結果出來是最安全的,她決定繼續服藥。此刻求生的欲望戰勝了一切。
兩天過去了,第三天上午,藍英接到了工傷診所主任的電話,他告訴藍英病人的HIV結果是陰性!藍英可以立即停藥!他還說,雖然病人有嚴重的乙型肝炎,但是藍英本人的化驗結果顯示有很高的抗乙型肝炎的抗體,說明三次注射乙型肝炎疫苗的效果很好;在肝炎的問題上藍英也是安全的。病人和藍英自己的化驗結果都在幾分鐘后傳真到了藍英的家里。
當藍英和蕭東喜出望外地看完了化驗結果以后,他倆激動得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五天,這是多么不尋常的五天啊!藍英和丈夫經歷了生與死的掙扎,血與淚的痛楚,這是何等令人煎熬的五天啊!這種突如其來的壓力釋放,使藍英頭暈目眩,她癱軟地坐在沙發上,臉上露出了平和圣潔的快樂。
當晚,蕭東專門做了幾個藍英喜歡吃的菜,燉了一鍋鯽魚湯。他倆在餐桌前坐下。藍英驚喜地發現桌上擺了一瓶新鮮的百合花,紅蠟燭呈V字形排列。藍英親手點燃了象征著勝利的蠟燭,在紅蠟燭熠熠的光輝下,他們開始享用五天以來第一次安寧而祥和的晚餐。
蕭東給妻子端上了一碗湯,他知道藍英的胃還很弱,不能喝酒,哪怕是香檳和紅葡萄酒都可能刺激她的胃。藍英喝了一口湯,她不知喝過多少次蕭東做的湯,可是此刻,她感到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嘗到的鮮美湯汁,不禁深情地望著蕭東,幾天來他憔悴了很多。他們的目光相遇,兩雙眼睛都同時放射出激動與快樂的光芒;仿佛從內心深處都同時喚出了一個聲音:生命太寶貴了;健康地活著是多么好啊!蕭東摟著藍英的肩膀,她的頭靠在他結實的胸脯上。
“今后的路還很長,我們要用愛共同闖過生活中一道道的難關。”蕭東說出了他們共同的心愿。
桌上彌散著百合花淡淡的清香,青春的活力又在他們的身上漸漸復蘇,蕭東深情地看著藍英,她興奮得臉頰上泛起了一層紅暈。
“今晚你美麗得像新娘。”他情不自禁地說。
“今生今世,我都是你的新娘!”說完,藍英撲到了蕭東的懷里。這對攜手穿越了死亡恐怖的夫妻,沉醉在從未體驗過的幸福之中。
10
七天后,小金出院了。由于救治得及時,她康復得很快,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幾周以后,小金就回醫院上班了。她在延長的三個月的培訓期里學到了不少知識,也找到了些提高工作效率的竅門。現在她對病房的常規工作干得較熟練了。
林姐沒有去腎病透析中心工作,她不甘心就這樣放棄了臨床第一線的工作機會。她在一個擁有99張床位、三個科室的護理中心當護士經理。美國的護理中心與中國的療養院不同,與中國的老人護理中心也不同,它還是以擔負醫療任務為主。林姐很快就適應了護理中心的工作,由于她有較好的基礎,對病人的病情變化總能及時發現,病人也能得到及時處理,護士主任對她的能力非常滿意,她與西班牙裔的女主任關系融洽,工作配合得很默契。
轉眼已到了夏天,洛杉磯的陽光分外燦爛。那天正好藍英、小金和林姐都休息,她們相約在一家叫紅龍蝦的西餐館吃午飯。
小金早早地到了,服務生把她帶到了一個有落地窗的包廂里,她先要了一杯可樂,一邊喝著一邊等人。沒有太多的客人,看看窗外,艷陽之下,景色依然顯得嫻靜。室內的溫度涼爽舒適,耳邊傳來優雅的輕音樂的旋律,她的心像似在伴著動聽的樂曲起舞。
林姐進來了,她看見小金在向她招手。林姐穿著白色的開領短袖衣配天藍色的西服裙,顯得格外的端莊美麗。她在小金的身邊坐下,看到小金傷后恢復得這么好,真為她高興。
藍英向她們走來,她身著白底帶花的連衣裙,飄逸的長發隨著長裙舞動;像一陣柔和的風飄到了她倆的面前。三個人寒暄之后,藍英在小金和林姐的對面坐下。
“今天咱們三個能湊在一起不容易,我請客,咱們要吃好,喝好!”小金興奮地說。
“你是說今天要喝酒啰?”藍英問。
“我都死過一回了,在你們的幫助下,我又活過來了,理當慶祝!不喝酒,哪叫慶祝?”
服務生過來了,藍英和小金點了龍蝦,林姐要了份牛排。她們每人還要了一杯雞尾酒。
“你又活過來了的意思,不僅是傷后痊愈吧?”林姐問小金。
“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們在美國的護理界一路走過來,歷經磨難,現在終于站住了腳,真如死里復生!”小金的話說到了每個人的心里。
藍英端著高腳酒杯,抿了一口她的馬提尼酒,她將酒杯里的紅櫻桃放入口中,品著酒里苦中帶甜的滋味。她扭頭望著窗外高大的棕櫚樹和周圍盛開的鮮花,心中有無限的感慨。從去年秋季進入美國的護理界,她們經歷過了秋風掃落葉般地殘酷無情;曾掙扎在陰云密布的冬季;走過了萬物復蘇的春季;如今,已坦然地面對著熱氣騰騰的夏季。
小金舉起了手中的酒杯,“為我們的相聚干杯!”三只杯子碰出了清脆的響聲。
“為我們成功地蹚出了一條生存之路而干杯!”藍英含著喜悅的淚水,將杯子高高地舉起。
“為難忘的2005年冬天,為我們經受住了艱難的洗禮而干杯!”林姐的聲音有些哽咽,但響亮的碰杯聲,令她們心情激蕩;她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禁不住含淚而笑,笑容燦爛得似窗外的陽光。
“林姐,你對將來有什么打算?”藍英問。
“臨床上再干一年,我準備申請到美國的護理學院去教書。”林姐說。
小金和藍英都認為她的想法很好,林姐不但能教中國的護士,也一定能教美國的護士!
“藍英,你呢?”林姐問。
“我想邊工作邊讀書,拿護理學碩士學位,將來當護理診斷師,和醫生一樣,能給病人開處方看病。”藍英滿懷憧憬地說。
“藍英你一定能實現這個愿望。” 林姐和小金都認為藍英一定能完成她的計劃,她倆深知藍英的潛力。
“明年回國休假,我要去我的大學和工作過的醫院,把我們的故事講給老師和同事們,我要告訴他們,中國護士闖蕩美國護理界雖然還在初期階段,但是,美國護士能做到的,中國護士也能做到!”藍英激動地說。
“小金,你大難不死必要后福!那你的規劃是什么?”藍英問。
“我和我先生想今年年底買房子,明年要一個孩子!”小金喜形于色。
“太好了!”
林姐和藍英異口同聲地為她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