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內地派駐香港的身份,經歷二十幾個年頭的磨煉,周鳴發站住腳,熟悉了業務,與各等人士打交道,而且關系融洽。他也從普通員工,一步一個腳印完成了如下歷程:立住腳,跳了槽,提升部門經理,又坐在總經理的交椅上。
在此運程的另一條軌道上,為在內地的老婆和兒女買樓購車。
畢業三十年回內地探親之際,想去各地尋訪同學,第一站直奔雪晴所在地泰城。兜圈子先與泰城的同學徐大方聯絡,徐大方剛從分廠廠長的位置上退下來,在職時陷在崗位里忙得暈頭轉向,只知耕耘忽視了收獲。閑下來才發現:房子太小,名牌衣服沒有,意欲把余熱轉化為銀子時,又不知施展的天地在何方。聞聽周鳴發要來,心中大喜。預感牛奶要來了,面包也會有了。他滿口答應,聯絡同學接應周鳴發來訪。
坐上內地關系廠提供的高級轎車,沿平展的公路向前飛馳時,周鳴發的思緒倒走在時間之窗記憶中。
1968年,上一屆學子放下文字類大字報和油印小報,停下口水類的辯論和爭吵,心有不甘,無可奈何地離校后,又有準確消息說:68級的分配延至年底進行。
那時學校分成兩大派,說不上誰家造反,誰家保皇。華夏大地涌動的革命大潮殃及邊邊角角,統治了每根神經,大多數人陷在瘋狂和神經質中,拼命的用革命的詞匯,加上過激的行為,往自己的臉上貼金,同時騰出手來把保皇的帽子拋向他人。人人都生怕別人說自己不革命,又生怕別人比自己更革命,窩里斗的人仰馬翻,依然排不出個伯、仲、叔、季,理不清是非曲直,直鬧得自己都膩了,煩了,懶了……
“文革”前周鳴發和雪晴坐同位。雪晴英語學得好,曾在市、區、校各類比賽中獲得一堆筆記本和花花綠綠的獎狀。而周鳴發物理在班中排行老大,居物理課代表之職。在蛛網密布的線路圖中不僅自己游刃有余,常常騰出手來拉同位一把。兩個人湊在一起做功課,周鳴發喜好制造機會,把雪晴從各類習題的悶葫蘆里積極主動引渡至正確的彼岸,英雄救美的得意呈現在臉上,落實在嘴上:“物理抽象又精深男生得天獨厚。”同時目光拐在雪晴臉上,閃現些與校規校紀相悖的內容。雪晴隨之也不由得展現出些不自然之色,嘴上卻不饒人,回擊道:“瞧!尾巴又翹到天上了。”同時切換成英語說:“居里夫人知道否?偉大的女性物理學家。”他們的友情起始于小孩兒過家家式的嬉笑、斗嘴、耍貧。凡是兩人同時參加的集體活動,離得稍遠一點兒,就不由自主越過人頭尋找對方的身影,目光一旦遭遇又馬上短路跳閘。再偷偷瞟著周圍人的動向,總在有心無意間鬧些此地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的小把戲。心中的不安分與舉止行為不敢同步并行,那個年代,愛——藏在心底的火,悄悄在心底燃燒。全然不像三十年后的今天,把情和愛演繹的挖心掏肝,死去活來,又把親昵行為“晾”在大眾眼皮底下一味的煽動肉麻。
一次學校舉行活動——慶祝毛主席橫渡長江紀念日,開始雪晴躍躍欲試,待聽說游程兩千多米只得泄了氣。她游泳的最好紀錄,曾在退潮時由周鳴發陪同游到攔鯊網附近,回程時蛙泳變狗刨,滿打滿算也就兩千米的四分之一而已。活動的前幾天,周鳴發約雪情去海水浴場玩,在更衣室前,他變戲法般從包里抖出一件泳裝。泳裝藍得醉人,海的顏色,一簇一簇的皮筋勒出的泡泡又像一朵朵浪花開放在泳裝上。她心動了,極喜歡地搶到手。周鳴發告訴她,他已經替她報了名。看雪晴著急,他反倒得意,慢悠悠賣關子:“都想攬瓷器活兒,腰里揣著金剛鉆了嗎?”她佯裝惱怒瞪他,心里罵:“德行,又美上天了。”周鳴發并不計較,陶醉在良好的心境中自拉自唱:“我在儀仗隊搶了一份打彩旗的活兒。綁旗時找一塊加寬加長的木板,推著旗帶上你,怎么樣!”雪晴臉上還繃著,心里已贊道:好一把金剛鉆兒。
在喧囂熱鬧的海上,周鳴發高興得像個不能自禁的孩子,興致勃勃推著彩旗和旗下的人。他活躍異常,如同元素周期表上的鉀和鈉離子,需置于煤油中以減弱其活性。而周鳴發若不是置身在海上的盛大慶典中,被環境所限,也極想登上一個超高的極大的講壇向所有人宣講心里的幸福,得意,愉悅。他阻止雪晴用力,心滿意足推動她去丈量大海。一浪高過一浪的浪頭,托起彩旗上下起伏追逐浪尖滑伏浪底,獵獵的一片彩旗浩浩蕩蕩像雄偉豪邁的千軍萬馬歡笑著掃平海面。雪晴沐浴在豪情中忍不住大聲喊:“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周鳴發湊近她耳邊用熱烈的極富感染力的聲音道:“你是我心里一面永遠!永遠!飄揚的旗幟。”這是他們交往中最熾烈露骨的情話了。
二
分配的日子漸漸臨近,等待的過程漫長而枯燥。不可預知的未來攪得人心常惴惴不安,頭腦中思緒仿佛城頭變換的大王旗,不著邊際的空想、冥想、幻想,一幕幕走馬燈似的變換。返回現實時心里越發燥燥的,為了不確定的答案而急躁。一日,周鳴發和雪晴相約在校園里閑逛,走的累了坐在臺階上看秋風中飄飄灑灑的落葉。大片的梧桐無頭蒼蠅似的撞向大地,黃綠相間的楊葉飄飄灑灑劃出優美的弧線飄落而下,而圓圓的槐葉,尖尖的柳葉,如棉絮般舞蹈著地。秋葉飄動扯動起他們的思緒更加得飄灑無定勢。
一群老師的孩子嘰嘰喳喳在樹林中玩耍,每個人的手里都拾了一大簇的楊樹葉。撕下葉片留下葉柄互相“杠”著玩。在勝敗的交替中,孩子們興奮著不服輸地交叉交戰,嘴里,手上,忙得不可開交。倘若手里的“武器”折斷了,重新尋覓到肥大的葉片忍不住叫嚷著:“槍來了”“炮找到了”。開始雪晴一臉的孩子氣坐定觀戰,后來忍耐不住就駱駝跑進羊群里和孩子們攪成一團。周鳴發忍不住微笑自言自語:挺大一個人和小孩子們摻和得繃緊,全是“閑”給鬧得。漫不經心中再看似有些不對勁,于是眼中摒棄了其他的小孩子們,只剩下雪晴一個目標。他看到雪晴以真戲做游戲,在“杠”中似在找尋什么,莫名的不可知的憂慮躥上心頭,眼皮突然“突突”地跳了幾下。
這之后周鳴發發現雪晴在有意的躲避自己,追得緊了兩人在一起玩時,仿佛也隔著什么,讓他摸不清頭腦。追問答案,也欲蓋彌彰不得要領,反復幾次,周鳴發心灰灰地打不起精神。
不久,分配方案正式出臺。最搶眼的造反派去泰城,次一等的分在一個縣城,末等的幾個人將去一個沒名沒分的小鎮上。小鎮偏遠,荒蠻,注解著末等人的失敗和發配的命運。周鳴發毫無懸念被打入另類去了小鎮上。而雪晴竟混進一等人中間。直到有一天周鳴發在街上撞見雪晴和姜中華走在一起,才愣愣怔怔猛醒過來。雪晴先看見了他,挺不自然把手從姜中華手掌中掙出來。姜中華扎煞著被冷落的手,茫然四顧,瞅見呆若木雞,臉色煞白的周鳴發,剛才還漾溢在在臉上的甜蜜和興奮,快速切換成凱旋的勝利者的驕傲和滿足。
姜中華是他們的同班同學,學校“東方紅”造反兵團的頭頭之一,是校園這方土地上的名人。其成名得益于“文革”運動翻烙餅似的反反復復。“文革”前姜中華每月一書面匯報頑強的申請入團,但被其父右派問題所累,終于未修成正果。“文革”初期當權派紛紛落馬,眾人怕受牽連,避之唯恐不及。姜中華逆向思維——人棄我取,貼餅子般粘上去,自然落下一頂“保皇狗”的帽子。正當姜中華作繭自縛圈在自己營造“保皇”圈子里,守著那點冤情不能自拔時,中央一風云人物提出“文攻武衛”各地紛紛組建“棒子隊”。姜中華憑借身寬力大擠了進去,在打打殺殺中一路升遷上去。蛹啃破了繭,蝶變飛出來了。
姜中華進棒子隊初試身手時,被出身和站錯隊兩宗罪所累,急于擺脫,他唯有比別人做得更“革命”些,所以處處奉行“寧左勿右”“矯枉過正”。打當權派,打有歷史瑕疵的老師,尤其是右派老師,出手異常地狠,以至于有人把嚇唬孩子的用語改作:“姜大棒子來了。”
雖然姜中華父母早已離婚多年,他卻極少回離學校很近的家。常年像一株野草邋邋遢遢住“單身宿舍”。所謂單間住所,乃以頭頭的權力占據老師的辦公室。雪晴莫名其妙地和他好上了,為他洗衣、做飯,管些頭頭腳腳后勤保障的雜事。
雪晴生得白凈、高挑,像一株花蕾初綻的茉莉,純潔而優雅。曾有一天,一大伙子閑得無所事事的“逍遙派”倚在學校曬臺上,觀樓下來來往往的人流。雪晴恰巧路過,于是一個眼尖嘴快的小子說:“姜中華的準老婆靚得蓋了帽,可惜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邊上的人起哄說:“不如改稱‘一朵’,又順口又新穎。”雪晴的同班男生也不甘寂寞,依據電影“五朵金花”的情節,為班上的女生續新篇,讓“二朵”、“三朵”、“四朵”、“五朵”各有其主。班中被冠以“朵”的女孩們起初極不受用,欲揪出肇事者辯一辯,又一琢磨雖是綽號,畢竟褒義多多。入了班里的“正冊”,也算對自身漂亮的認可,總比冊中無名光彩,遂決定不舉兵裝作不知情,不聲不響認可了。
后話前提“三朵”、“四朵”、分到泰城;“二朵”到縣城;“五朵”和周鳴發一塊到小鎮上。野得如同脫了韁繩的野馬一樣的姜中華,在雪晴的手底下漸漸顯現出干凈利索,隱約之間野氣也收斂了不少,畢業后他們一塊兒去了泰城。
據說剛進廠的頭幾年,姜中華循著在學校當頭頭的慣性很紅了一陣。做車間主任時,辦公室四面墻壁上的獎狀、錦旗,熠熠生輝。因其政績出色上級欲內定他進廠領導班子。例行公事到學校外調,一個曾在姜中華棒子底下受過苦,現為組織部門負責人的女老師披露了一段驚天新聞:“文革”中自殺于牛棚的張老師臨終時親口說:姜中華捆住她,做了使其無顏再在世上活下去的事……死無對證,解不開的懸案,猶如死疙瘩把姜中華通達的前程系死了。從此提拔之事,泥牛入海無消息,車間主任之職也“欲加其罪,何患無詞”找茬丟了。內部消息,變成外部新聞之后,姜中華的境遇一落千丈。畢業前在學校時趴在云頭上看世界,走到哪里追捧者云集,贊揚聲不絕于耳。久了,自我感覺很像個人物。現在,突然折下云頭打入另冊,灰灰地抬不起頭。昔日得意時天天盼天亮,如今又日日恨天明,在車間里和臨時工們為伍,每分鐘過得如同受刑般難熬。
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姜中華異常平靜地從高處跳進廠里的火堿池中。他被撈上來時氣管、食管都燒傷了,說話、進食已不可能。他打手勢要來紙和筆寫道:我對天發誓,沒有做張老師說的那事,是打過她,還把痰吐她臉上逼她吞下。兩行淚水從不成樣子的眼窩里淌下來,渾身哆嗦著喘息著又以筆代言:我辜負了黨和國家的培養,葬送了別人也毀了自己,懺悔無門……倘若時光倒流,倘若有來生……他停筆一臉茫然,淚珠連成水流,紙和筆滑落。至此昏迷不醒,幾天后死去。
泰城的同學不請自到,幫忙料理了姜中華的后事。同在一個特殊時代氛圍中跌跌撞撞走過的人,淺淺深深尚能理解姜中華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的盲從和無奈。
三
徐大方把聚會選在了“華麗酒家”。高個頭的“三朵”已不似當年那般靚麗,但嗓門猶如當年一樣響亮,她眨巴眼睛對同行的“四朵”說:“瞧,這廳裝修的跟宮殿似的。喲!這是大閨女上轎頭一回上這高級地場呢”。“四朵”嘴上應著,眼睛也沒閑著,骨骨碌碌轉著四下看,應道:“劉姥姥進大觀園頭遭來,真不知道還有這‘景’呢,開眼了。”大伙坐定,周鳴發接菜單挨個謙讓說:“點自己喜歡的菜。”菜單擊鼓傳花般又回到他手里時,服務小姐空握著筆站著等待。他意欲再讓,“三朵”實話實說:“花里胡哨的名堂,俺不知道里面包著啥內容。貴得嚇人哪。”周鳴發只好用手指自圈自定對小姐在菜單上畫了一圈。小姐記好,鶯歌燕舞地唱道:“諸位稍等。”
殷紅的葡萄酒加上晶瑩的冰塊,琥珀色的啤酒漫起密密匝匝的白沫,端起酒杯周鳴發說:“為三十年后又相逢干杯!”徐大方一昂脖把酒倒進嘴里,響應說:“干杯!干杯!”泰城這幫人數著他混出名堂,算場面上的人物。放下杯子看見在座的娘子軍們抿酒如喝藥,忙打圓場:“老同學聚會,沒規矩,隨意就行。”周鳴發也趕緊附和道:“隨意。大家隨意。”
談話在隨意中展開,外號叫“耗子”的小個子男生說:“香港快回歸了,咱們這里的中心廣場豎起倒計時的牌子。鳴發,香港是不是滿街凈倒計時牌啊?”周鳴發把含在嘴里的菜咽下去正想答話,“三朵”快語搶斷“那種寸土寸金的地方怎么可能豎一堆牌子啊!”眾人皆回應道:“對啊。”隨后“四朵”借題問:“香港房價貴不?”周鳴發隨口答:“太貴了,咱這工薪階層買不起。”于是有人小心翼翼做出不經意樣子打聽工薪的數目。隨口報出的數目,頓時在桌子四周辟出片刻“靜”的境地。他們被這個數字驚得蒙了,不約而同把自己的收入擺在分母的位置上心算答案,竟有二三十倍的差距。徐大方暗想:這小子攀附上財神爺作親戚,發達了,自己的收入可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旮旮旯旯全搜羅上,毒素費、理發費、城貼費、書報費……一個銅子不曾漏下,不及他一個零頭。
錢和權一對孿生兄弟。話題由錢轉向權時氣氛散亂起來,“耗子”說:“67級的宋明華混成區級市長了。”徐大方插話不屑地道:“窮廟里的方丈有多大的油水!” “咱們這一級的那個叫李什么發的才叫棒呢,好大一款!聽說資產上千萬呢。”“四朵”插播新聞。有人接她話音反駁:“款太大了也不保險,咱們學校那個‘牛王’一不留神進了高墻,再‘牛’也有電網罩著。”于是七嘴八舌爭著把平日蓄存的情報競相“亮”出來,感嘆人生、命運、機遇,唏噓聲中盡顯酸甜苦辣的感觸心得。
徐大方去了一趟洗手間,重新入座立刻支使服務小姐去提水的;上街去買一種蹊蹺牌子香煙的;到廚房問事的;遣散了才如釋重負端起酒杯說:“咱自己人關門說說心里話。”此言一出,其他人仿佛待命者等到了信號,齊齊地起身端杯在手,聽徐大方指揮。徐緩緩說:“別的班里的人,發財也好,當官也罷,離咱遠摸不著,傍不上,今天鳴發遠道而來大伙高興,干杯!”話音一落,有量的無量的都挺豪爽,杯杯見底。徐大方給周鳴發滿上,也為自己添上半杯轉入正題道:“現今社會上混得道挺雜,小雞不尿尿,各行各的道。我們鎖在廠子里,井底的蛤蟆只望得見廠區一片天,廠子不行了才如夢初醒。咱埋頭干時人家那些牽牛的,拔橛的早得手大功告成了。人退下來,家家百樣的窟窿等著補呢,你來了,大伙算有救了。”圍桌而坐的其他人早已停箸靜聽,見話語切上正題紛紛插話闡述觀點。有論證辦實體可行性的;有談具體設想的;也有高瞻遠矚提防患于未然建議的……一時間,主角徐大方搶了幾次話頭皆被別人的聲音蓋住。聽人們談論得差不多時,周鳴發表態說,本來公司也有在內地設分公司的設想,現在不謀而合,是個難得的機會,他將把情況匯報給董事會爭取把設想變成現實。
大事有了眉目。徐大方搶回話語權,客氣道:“鳴發,你老大遠跑來大家有心邀你家去走走,哪怕喝杯茶,吃頓家常飯,也算自家產品暖乎人心,可家家窄墻小屋,寒酸……”周鳴發截住他的話頭,寬慰說:“大方在官場上混出職業病了,下眼皮腫,盡往上看。在座的各位人人住有其屋,食得溫飽。如果將來辦起公司發揮余熱,腰包再鼓起來,幾喜盈門。俗話說知足蘊福,知足者常樂。” “小耗子”帶頭鼓掌,掌聲把宴會氣氛推上高潮。一桌的酒宴,酒瓶堆了一地,但見滿桌佳肴香,宴會散盡皆原樣,菜肴沒動多少。眾人欲起身離去時,“四朵”找來幾個方便袋,自言自語道:“瞎了東西疼得慌,誰打包快來拿袋子!”男人不屑動手,女人心手不一。“四朵”捏著空袋子一時竟不知所措,“三朵”搶過袋子沖桌上那幾盤讓她心疼得出汗的菜下手。走出飯店大門時,趁著別人不注意,悄悄對“四朵”說:“瞧瞧你家那倆排排場場的兒,頂門立戶的太眼饞人了。”邊說邊把包好的菜塞進“四朵”的挎包。
周鳴發用相機在飯店門口,集體的,分組的,個人的,狂拍了一通。照完相,大伙意猶未盡,都戀著不想走開,徐大方順勢建議說:“‘二朵’隨軍走了也二十個年頭了,這有現成的車來個集體造訪如何?”得以把聚會延伸,眾口一致響應說:“好”。
四
車行于山道上,七岔八拐顛簸得一車人全扭著頭向窗外找目標。爬過一座山梁,下坡時在山坳處一道圍墻中一幢灰色的樓前的五星紅旗十分醒目,司機停車打聽果然是駐軍司令部。哨兵揚起小旗擋車于門口。周鳴發下車隨哨兵進值班室,一個衛兵遞過登記冊,他逐項填寫完畢,那衛兵看過登記內容,提示讓出示證件。他從上衣口袋里摸出名片,門衛搖頭不接,補充說:“有效證件。”他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探頭問車上的人:“有帶身份證的嗎?”眾人互相探視皆搖頭。倒有兩個人下車來為周鳴發助陣,三個人輪番上陣解說:是何軍長夫人的同學,來貴營地非為公事屬敘舊訪談性質,切無留宿逗留之意。未曾料到貴營地管理這般規范,以致準備不足……哨兵不為他們巧言厲詞所動,堅持讓車上的人都下來逐一登記在冊。然后操起電話請示報告,從斷斷續續的通話中聽得出電話那一頭盤問極仔細,使得哨兵端著本子全方位一字不漏誦讀良久。電話另一端大概有指示傳來哨兵畢恭畢敬聽著連聲應:“是、是……”他放下話筒面無表情說:“首長夫人請你們過去。”又到門外為司機指明路徑。
車在一座二層小樓前停下,一個士兵跑來,立定,敬禮,然后打開車門,把一車人導入客廳。客廳豪華中透出的氣勢使來人個個噤聲閉氣,頓時矮下三分,一個挨一個怯怯地在側位沙發上坐下。“四朵”卸下挎包往衣架上瞄了一眼,一件呢子料軍裝獨居于衣架上,衣料成色和軍銜透出主人的身份,她略一衡量便把挎包放在腳邊。抬眼打量客廳,只見墻上幾幅濃妝淡抹的字畫與地上怒放的盆花相互呼應。玻璃缸中五彩斑斕的魚兒優哉游哉。博古架上山石、盆景、玉雕、擺件、琳瑯滿目。茶幾上各色時令水果紅、黃、綠、紫,鮮活誘人。
女主人姍姍來遲,和同學一一握手,輪到周鳴發伸手等待時他腦子里忽得冒出像被接見似的感覺,同時心里蹦出一句成語——天壤之別。事后又琢磨發現即景生成的感觸,欠推敲,有些詞不達意之憾。
“二朵”的優越、尊貴、年輕與來訪的那“兩朵”相比實在搶眼。女人見面習慣從臉面上找尋歲月,果不然“三朵”一個箭步搶上前握緊“二朵”的手:“哎呀!一點也沒變樣,三十年從臉面上看也就顯出十年光景來。”“四朵”湊上來與“二朵”肩比肩:“咱倆站一塊,不知情的準尋思差著一輩呢!”兩個勤務兵忙著把蓮子紅棗茶端給每個人。一個年輕軍官夾著公文包向“二朵”請示首長出發需要打點的衣物和東西。待客之物應有盡有,屋里氣氛僵僵的,板板的,“三朵”試圖把酒桌上的話題續下去,“二朵”似聽非聽,似應非應,非冷非熱,事不關己,漠然置之的神情反倒把“三朵”弄得沒了興致。“二朵”轉向周鳴發:“聽說混成大老板了?”“哪里,商人而已。”“那‘五朵’幸為商人婦了!”周鳴發渾身上下毛躁躁的熱,他明白蘊涵的潛臺詞該應在一句詩上“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了。自己巴巴地顛簸了個把小時跑來無意與人斗嘴,也無心為“五朵花”的運道排出子丑寅卯的序列。已進入知天命的年齡了,對幸福的認知更多的是冷暖自知心里的東西了。他“啊,啊”了兩聲以常用語來模糊尷尬之態。
徐大方觀“景”不語,緩緩站起走到字畫下目不轉睛繞墻轉圈。
文化大革命中默默無聞的“五朵”和鋒芒畢露的“二朵”參加了兩個觀點對立的組織。“二朵”口利似劍,“五朵”嘴上功夫不敵她,可心中的觀點每每在辯論中為唾沫星子所浸泡,猶如一粒種子在心底置根,越發堅定不移。后來和周鳴發一起被勝利者發配到蠻荒之地時,失去了劍拔弩張的氛圍,仍保留其鐵桿的觀點。
徐大方做出一副沉浸很深的樣子,在字畫中流連忘返。周鳴發木然端著茶杯只是捧著并不喝。“三朵”一顆美國提子含在嘴里漸漸品出別樣滋味。記得在學校時大考小考重重疊疊自己常常主動給“二朵”遞小抄,那時眼尖手快屢試屢爽,從未“栽”在監考老師手下。俱往矣!當年遞紙條為人分憂的功夫,真真皮毛而已,小菜一碟。看看“二朵”現今穿的、戴的、住的、用的、面貌、氣質……,這才叫功夫用在刀刃上。好眼力選中好男人,像在股市上選中績優股,受益無窮啊!
這時,剛才來過的那參謀又轉回來請示什么,一伙人不約而同站起來,示離去之意。
重新上車坐定,“四朵”并不找設定的對話對象自言自語的泛眾而言:“‘二朵’比以前變了個人似的,讓吃送喝,禮貌周全,但總覺隔了一層似的。”“小耗子”坐上車又找回自己,快言快語破題解疑:“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人家夫人級別和你們老婆層次的人,對舊情友情不可能同日而語了。”
徐大方在“二朵”客廳的名畫前沒白轉,吸取了營養此時加以發揮:“此‘景’非彼‘境’。三十年過去了,人生變幻,角色轉移。所謂上什么山唱什么歌,遙想從前,皇帝必百官朝賀,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再看今天,那些有了錢,成了款渾身名牌的人,還會跑到地攤上為多花了仨瓜倆棗討價還價?所以才有理解萬歲!存在合理嘛!”像一頁書被輕輕翻過,徐大方的總結性發言被大家在沉默中所認可。在靜寂的間歇中,周鳴發決心盡力促成新公司,讓徐大方的余熱資源切換到新用場,另辟新境界。
“四朵”悲哀地尋思:徐大方出言雖是報告味訓示味濃了點,罩著些官氣、官腔,但善言在理。雖然和“二朵”起跑點相同,境遇已千差萬別了。就像人家家中的大師級手筆的名畫,詩情畫意無限的意境,自己家墻上那幾幅贗品看似云遮霧障,細端詳掩不住透出的不協調的色彩,明顯的地攤貨。英雄不問出處——論點精彩,雅俗一比立辨高下,想不問出處,也難。
五
從“二朵”那回來,汽車在小城中穿梭著把人一個一個送回家,然后徑直開進徐大方住的宿舍區。周鳴發囑咐司機回賓館休息,自己隨徐大方進他家。徐家住樓底里外兩間老式房子。他習慣成自然,大白天進屋隨手開燈。然后沏茶端給周鳴發笑著說:“我心里明鏡似的知道你小子必跟了來,千里迢迢來探親訪友,正宗的‘友’近在咫尺未謀面,倒是我們這些旁枝末節占了先,本末倒置嘛!”周鳴發的心思被點破只嘿嘿地笑,喝著水等待下文。徐大方告訴他,自從姜中華出了事,雪晴幾乎不和這伙子同學來往了,茫茫人海中辟出一片沙漠把自個兒圈進去。你要來的消息我第一個跑去告訴她,一提老兄尊姓大名,她像遭了雷擊一樣愣愣怔怔半天沒說一句話。我在旁邊連催兩遍,她才省過神來,眼淚刷地流出來。看那份傷心勁,我理解,不是戳心動肝地動真情,不會這樣。也鬧不清你倆是怎么回事,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清官難斷家務事,讓她哭得我一頭霧水。徐大方感慨了一通,突然一拍腦袋悟出當務之急,連聲催周鳴發說:“別愣充從容了,快去找她吧。”
穿過一條擁擠噪雜的小街,在一溜水泥板搭起的平臺前,周鳴發站住了。雪晴正手腳麻利地把一捆菜往塑料袋里裝。對面的老大媽搜搜索索從錢袋里往外掏零幣。她和眾多賣菜的男男女女融在一起,似一滴水匯進水塘,像一粒沙土落進沙堆里,不顯山,不露水。三十年前曾有過的靚麗悄然隱沒在滄桑歲月里,多桀的命運中。
周鳴發打量著雪晴,心里頓時沉甸甸的,兩人分手后他背負著遭人遺棄的傷痛在寒冬臘月中走進陌生的小鎮。小鎮上人人都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忙,沒有人騰出空多看他一眼,在天寒地凍中他的身心在冰點上掙扎。憋悶得要發瘋時獨自在荒郊野外躑躅,面對運河久久地望酸雙眼。后來他的身后多了“影子”一樣的“五朵”,對不請自到的“五朵”他正眼也未曾瞧一眼,把對“一朵”的怒氣不分青紅皂白一股腦地株連到她的身上。而她不生氣,不惱怒,像一個寬容而平靜的箭靶,敞開胸懷接受亂箭直射。“戰無敵手”,弄得周鳴發心生愧意,漸漸接受了“五朵”,“影子”過渡到形影不離。
雪晴的緋聞擋不住地往耳朵里灌,聞其不幸,瞬間,心里冒出些幸災樂禍的快意;剎那間,自責亦上心頭。忍不住罵自己:小雞肚腸。真愛一個人投你懷入己抱,呵護備至,蜜里加糖。戀了別人就非黃連加霜?心里的拉鋸戰持久而反復,弄得心里像生出一蓬亂草,毛毛草草戳得心疼。
時間之窗伸出一雙柔手漸漸撫平周鳴發心里的傷痕,事業上的風風雨雨艱難蹉跎也磨煉的心志日趨成熟,怨氣釋然轉換生發出寬讓和豁達。
雪晴在給一顧客稱菜時一轉頭發現了周鳴發,頓時心動加速,拿秤的手哆嗦著亂成一團,她身不由己停止動作像攤位上的一捆蔥戳在那里。顧客不明就里連聲催促,雪晴不理會扔下秤桿跑出攤位,顧不得人多眼雜,一把死死的握住周鳴發,生怕他跑掉一樣拽得緊緊的,嘴里急促蹦出一連串含義模糊的:“你,你,你……”她把他拉到攤位前,眼睛盯住他,手上忙忙地收攤。周鳴發制止她,說:“還是賣完吧,咱們同學準備籌辦公司邀你參加,這生意該歇手了。”
他們并肩站著把剩下的幾捆青菜和一小堆辣椒處理完,才一個搬筐,一個捆繩把家什收拾到自行車上。
雪晴的家只一間平房,屋里的東西南面墻下依靠兩張單人床,剩下不大的空間里有兩三件式樣陳舊的櫥桌之類的家具。雪晴告訴他,兒子平日住校周末才回來。她拿上圍裙問:“吃點什么飯?” “面條。”系圍裙的手停頓了片刻,愣了一會,燦燦地笑了,說:“有山珍海味陪伴還稀罕家常便飯?”周鳴發暖意洋洋地看著她,不搭言。雪晴到搭在屋外的小棚屋做飯。他跟過去站在旁邊打下手。不大一會,幾樣清清爽爽的小菜就擺在桌子上,兩碗連湯面也端上來,雪晴稱已吃過了,靜靜地坐在桌子旁邊把小菜換樣往周鳴發跟前排。周鳴發抬眼觸到她熱辣辣的目光,身上受了燒烤似的熱燥燥的,面條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說:“我想起在學校我生病你回家給我做的病號飯,一飯盒的面條。味,還是那個味。”頓了一下,頓出一個空間,眼神幽幽的欲言又止,終于一字一字說道:“物——是——人——非。”他看見雪晴的身體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大滴的淚水應聲從臉頰上滾落下來。周鳴發并不急于勸解,人在年輕時頭腦發熱所釀下得苦酒,只有自己在以后的時光中慢慢品嘗。個中滋味堵在心頭總需要宣泄,祖先大禹治水時都知道改堵為疏,水患才得以消除。此行他早有打算:做一回蓄水桶承接雪晴忍而不發的苦水。
雪晴藏在心里的話,終于有了一吐為快的機會。三十年前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枝枝節節,哪怕針鼻大點的小事全都深深地埋藏在心的隱蔽處。每時每刻反芻似的回味不止。只有親身感受的東西才會更深刻理解它,在顛來倒去的回味中她記起老祖宗“刻骨銘心”的話。
在剪不斷,理還亂的往事中,她一遍又一遍地追問自己:當初棄了周鳴發,以救世主的姿態,去挽救姜中華,兩個人倉促織就的情網,并沒有擋住姜中華走向絕路。而自己又被網罩得灰灰的,一輩子感受不到愛情的陽光燦爛。聽說周鳴發要來的消息,她巴不得一步趕過去,想想又不敢,三十年的隔絕沒有只言片語的交流,她讓甜甜的初戀結出澀澀的苦果,親手把一個美輪美奐的夢扯得粉碎。又在悔恨中一點一滴拼接組裝殘夢,在刻骨銘心中無奈的把初戀制造成標本,再變為夢境中的影片,一幕一幕放給后來的日子看。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雪晴在三十年里,心中不變的擺放了一桌五味俱全的席面。
心有靈犀一點通,從見到周鳴發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心里還有她。知足和感激浸滿胸懷,積壓的往事忍耐不住溢出來。
六
臨近分配時一個星期天,我回家路過姜中華家門口,看見中華的媽媽站在道邊像是等人。看見我一把拽住說:“已經等了很久,有幾句話要對你說。”我隨她進屋看見屋里方桌上堆著零食。剛坐下她就忙著張羅,把瓜子、糖、蜜餞一個勁地往我手里塞。嘴上讓吃讓喝,手上忙著削水果,我退讓不受,說:“大姨,有話請直說,咱們是老街坊,我和姜中華又是同學。”中華媽媽這才開言說:她這一輩子活得窩囊,讓丈夫的問題壓得總也抬不起頭,親戚朋友雖然不少都躲得遠遠的,怕沾包。街坊鄰居更為兩姓旁人沒有人拿正眼瞧她,唯獨俺家人對她沒岔樣,為這常在心里念佛,為一家的好心人祈福保佑。她說:姜中華的爸爸是單位上的業務骨干,十足的書呆子。五八年反右時他那單位劃右派,沒有完成指標,領導找他談話:說上面壓得緊,暫時委屈他頂個名額,只是權宜之計,等運動過了再摘帽。后來領導的烏紗帽越戴越大,他的右派帽越戴越沉,開除了公職,下放勞動。中華這孩子錯生在這樣的家庭里,右派的兒子,哪有好果子吃。在外邊受了氣回家鬧著要和他爸斷絕關系劃清界限,他爸不忍心毀了孩子的前途,主動提出和我離婚。分手時一個五尺高的漢子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說:這輩子對不起我,托我盡心把兒子培養成人……中華的媽媽說著說著泣不成聲。我也陪著掉淚,哭著哭著轉念一想,這可是右派的家屬啊,階級立場站隊的問題,灑淚也有階級傾向的,心里疑疑惑惑忙止住淚。中華的媽媽大概看出我的心思,就從方桌的抽屜里拿出一本病歷,翻給我看上面的診斷:她患乳腺癌已經到了晚期。她說自己的病好像說一個與己無關的外人的疾病一樣,臉上絲毫不帶悲傷,憂慮之色。弄得我反而不知如何應對才好,不知所措中找幾句寬心的話安慰她,她立即苦笑回應:我不怕死,不為俺中華,不等病來索命,自己常想結束這苦命。但自殺名聲不好,他爸已經累及孩子不淺,我再給孩子添堵設礙……不忍心。她揚揚病歷本說:這下好了,老天爺明白我的心,助我遂了心愿,只是心里放不下我兒。俺家那犟種說:除了你誰也看不上,非你不娶,要不寧肯打一輩子光棍。
我迷迷糊糊從姜中華家出來,晚上躺在床上把白天的事篩了一遍,雖難得其詳,但影影綽綽記得好像應過“要照顧姜中華”。心里后悔一時沖動誤事,想再去找姜中華他媽申辯明白,又不忍心去傷一個不久于人世的母親的心。左左右右的念頭轉來轉去亂的百爪撓心,既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釋清楚,也沒招數擊退他娘倆的合力圍攻。直到那一天在街上,你瞅姜中華那眼神,刀子似的,嚇得我后背直冒冷汗。倒是你的“恨”提醒了我,只有把黑鍋扣在自己頭上,把矛盾轉移才能化解仇恨,避免兩敗俱傷。我想寧肯讓你相信:我是受利益的驅使,為了分配個好去處,去傍姜中華的勢而變心的。你恨我,怨我,慢慢都會過去的,再咬牙切齒都不會釀成大禍。
后來分配時我曾求姜中華把你弄到泰城來,他挺警惕盯著我說:“周鳴發來泰城?我腦子進水啊。自己挖坑自己往里面跳?”我生氣了,罵他自私,幾天不理他。姜中華跟在我后面說好話,賠小心,實在躲不過才答應把你活動到縣城去。后來找你商量,遭到你回絕。回來跟我說:“我是老鼠給貓捋胡子,沒命地巴結,還不討好。”
姜中華知道我不愛他,只有同情和憐憫。他說不在乎,只想發狠工作,發誓非要干出點名堂來,讓我跟著享福。后來出了學校張老師那檔子事后,境遇隨之一落千丈,領導別人時呼東喚西,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受制于人夾著尾巴做人,處處的不夠格。最初當車間主任時在班上像老虎回家像貓,對我百依百順,生怕我不高興,不如意,怕我受委屈。撤了車間主任的職務就換了一個人,行事翻了個,回家脾氣大得嚇人,喝酒生氣,對我和兒子吆三喝四耍威風。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當時那處境,心里的氣不照我們撒,又敢沖誰去呢?鬧夠了后悔的時候我也勸他:將心比心替張老師想想,人死了,還擔著一個不清不爽的名聲。
姜中華悔得腸子疼,一遍一遍跟我說,剖析過去所作所為不像人干的事。害得他媽臨死也沒放開揪了半輩子的心;整得張老師人不人,鬼不鬼地自殺。悔極了,就用從前拿棒子打別人的手反過來打自己。
在廠里我和姜中華分處在兩個車間。我那車間主任叫衛智安,他對我一直不錯。評中級職稱時受姜中華拖累,廠里“考評委”把我刷下來了。衛智安不服氣說:“什么年代了還搞株連?”他挨個找評委們‘磨’,替我擺功申訴。后來這件事爭到主管局里,咱們學校那個趙文革正好在局里管這一攤子,老衛說動了他,總算為我把職稱爭下來了。
衛智安的妻子在日本有親戚,前幾年去日本發展,后來聽說找了個日本鬼子和老衛離了婚。老衛心里不好受,我們在一間辦公室大概同病相憐,他常常跟我訴苦。車間有人嚼舌頭,傳說老衛和我如何如何的閑話。有一次我去廠部辦事,回來時碰見姜中華和老衛有說有笑拉得挺熱乎。回家問他啦什么,那么熱鬧。姜中華不接話茬倒對老衛大加贊揚說:“老衛這人,真君子!不弄勢利小人那一套,對我這種頂風臭三十里的人也不嫌棄。”后來辦完了姜中華的喪事老衛恍然大悟地跟我提起那次談話,他說:姜中華絕對有備而來。說話環環相銜,先說你的職稱多虧我鼎力相助,我說:雪晴方方面面夠條件,這才是硬道理。老衛和姜中華一對足球迷,老衛幾次想評球賽,說球星,姜中華始終拉扯住話題圍繞在我身上轉。他對老衛夸我,天花亂墜般般樣樣的好,老衛不知其意跟著錦上添花,說:姜中華你算燒了高香,找了個好媳婦,才貌雙全,百里挑一。
從老衛那回來姜中華情緒好了許多,戒了酒,在家搶著做家務,對我和兒子好得又復了原。誰知后來就義無反顧走那一條路呢。雪晴深深嘆了一口氣,表情木然盯在眼前的角落里,滿目哀怨,憂傷。
沉默了好大一會才說:我不愿意連累老衛,正好上邊下達減員下崗的通知,我第一個向車間遞上申請。老衛不同意,跟我長談了幾次,誠心誠意勸我,肚里沒病死不了人,心里沒鬼不怕別人說三道四,他勸我要活得坦然些,莫縮在別人嘴巴底下窩窩囊囊的。在最后一次談話時他袒露心跡說:從前只覺得我倆談得來,沒往別處想,現在受流言蜚語啟發,希望把兩個破碎的家合二為一,過出個樣來專給那些嚼舌頭的人看看。我跟老衛談起你,告訴他我心里已經裝著兩個男人,滿滿的沒有空隙再容第三人。再說和姜中華一起生活的這十年,冰火兩重天。他紅火時,人人都擺出一樣的笑臉,個個都春天般溫暖,“媚”得人臉皮薄了,臉“紅”。姜中華落水了,人人又變了臉,處處遭白眼,“刮”得人臉皮厚了,臉“青”。幸福值得分享,痛苦一個人承受還嫌不夠,再拖累一個好人又何必?
下崗也想躲開這塊是非之地。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在市場經濟中我不信非吊在廠子這棵大樹上才有果子吃。談話又中止片刻,兩個人陷在沉默中,雪晴抬起頭,眼中溢滿淚水,緩緩地說:“我想見你,又怕見你,背負著負心的包袱一步一坎的,心底的重壓加上外界的輿論太沉,太重。每時每刻都渴望對你說個明白,別人怎么看我不在乎,只在乎你。倘若我們不在市場上見面,不這樣面對面地談,我會不聲不響繼續沉默下去……”周鳴發搖搖頭說:“雪晴,不說這些吧,太沉重了。記得林彪摔死之前到處人聲鼎沸‘祝永遠健康!’咱們曾私下議論,怎么像個奸詐小人呢?一副病秧子態,永遠健康,可能么?那樣的非常時期說這種掉腦袋的話,非相知至深何敢出口啊。冷靜下來想,你突然變化必事出有因。我也試圖忘掉你,后來發現做不到,騙不了斗不過自己的心,慢慢地不在跟自己較勁了,跟著感覺走吧。”
周鳴發抬起手腕看了看指向十點的表針,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遞過去說:“這是三萬元現金,本打算送給你用,聽你說了這么多,你還是原來的你,依然如故的骨氣反勝于當年。我沒了主意,送、借隨你定奪吧。這錢無期、無息,幫孩子接受足夠的教育,要過得比我們好,不要重蹈我們的覆轍。”
雪晴接過信封望著欲告辭的周鳴發,心里一股酸酸的滋味彌漫上來,不由得滴下淚來。從分手那一天起她一直處在矛盾之中,既渴望把一切向他和盤托出;又怕真的畫了句號,把心里的牽牽連連也劃掉了。是補救?是償還?還是了卻一個長久的相思夢?她說不清,只是下意識地撲上去,從背后把周鳴發抱得緊緊地,顫聲道:“留下吧。”
周鳴發刀刻木雕般木然而立,這是他們三十年精神戀情中唯一的一次擁抱。可以肯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思緒閃電般在腦海里運作炸響,“五朵”殷殷的目光近在咫尺靜靜地透視過來。在他山窮水盡時,“五朵”也是這樣極平和安靜地對待他。以堅定、柔韌慰藉他不堪一擊脆弱的心。“五朵”常重復一句話:一個人的失敗,首先敗在自己手里,只要你不認輸,沒有人能讓你倒下。周鳴發深知:他的事業之舟上有一條看不見的纜繩搭在“五朵”得肩上,關鍵時刻離不開她的一臂之力。在那遙遠的小鎮上,當他們兩雙手握在一起時,一股合力隨之在心底迸發,糾纏著齊心協力互相拽扯著走過坑坑洼洼。他緩緩轉過身來,雙手扶在雪晴肩上,低下頭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目光中充滿真情,雪晴又看見三十年前自己熟悉的那種坦誠和純真。在藍天與白云的目光中她讀懂了其中的內涵。
世界上純真的東西格外珍貴,她愿意和他保持同步在心靈深處珍藏起一塊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