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文杉還是很看重這次聚會的,在家跟妻說過,現在交往的都是熟人,而青春歲月中相識的幾乎都是朋友,是用心結識過的。比如同城的幾位同學,見面不多,聯系不多,見面后談的也不多,可心里都有歲月嵌進的某種倫理,在自然的親切中暖著對方。
這家酒店外觀沒啥大變化,院里的青藤長得更密實了,剛注意到石凳的凸凹磨平了不少,沒有硌人感覺時,禿著腦門的杜森和花白頭發的李揚就大叫著迎上來,太不夠意思了,怎么才來!沒頭沒腦地抱在一起。以前踢球進球時,和李揚抱過,他有狐臭,這時卻聞不出了;和杜森這么好,這還是第一次抱在一起。文杉沒好意思問葉星來沒來,那個以前唯一抱過的女孩,現在想來,像抱過空氣一樣,只有記憶了。
欣然在大堂門口的人堆里笑盈盈地看著文杉。文杉記不起她身邊纖弱頎長女子是誰,文杉的故事里總也少不了欣然,但女主角永遠是她身邊的人。不和你抱了,我得抱抱你媳婦。文杉推開李揚,走向那堆人。
那個還沒走形的男人走來時,秦也就問過欣然,把眼前這人和以前的“浪子”做著銜接。欣然伸過手,文杉不由分說地拽過來就是一熊抱,旁邊她女兒說:老媽,別太忘情了,我爸過來了。欣然嘿嘿一笑: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沒你叔叔,就沒有你了。說的是文杉以前撮合她與李揚的事。結果眾人想歪了,一陣哄笑,把文杉笑得更尷尬了。欣然女兒在旁邊學校讀大二,跟父母車來的,覺出自己話沒說好,訕訕告辭走了。
一陣紛亂的握手之后,秦也問文杉:還認識我么?文杉故作親近地說:怎么會不認識你的,咱班大美女么!心里發虛,眼神有些飄移。欣然打趣道:找誰呢,美女都在這了。文杉心里一涼,葉星沒來?葉星在這堆老太太里?他知道,欣然肯定又在心里罵他重色輕友呢。
中年人的見面,有些東西無需隱藏,這次的聚會,文杉沒能見到葉星,全心全意也就自然變成了三心二意,瞅著已然模糊的眾人,拿出三兩分的熱情,酒也懶得喝。同城的同學都分散在各個桌上,互相介紹著本城同學的情況。聽同桌同學講,秦也現在在省城出版社工作,離婚多年,沒有孩子,整天沒精打采,有些自閉,這次不知動了那根筋,跑來參加這個聚會。文杉這才知道那個他認不出來的女人是秦也,二班的才女。
一班的才女是葉星。所謂才女,就是那些和瘋瘋癲癲小女生不同,并有瘋瘋癲癲資格的女孩;長得漂亮,卻喜歡和長相普通的女孩為伍;與男生保持一定距離,實際上保持的是一種神秘感。在一起瘋打瘋鬧的異性之間很難產生戀情,而沒說過幾句話的才女永遠會讓你滋生出一種憧憬,甚至你不敢仔細看清她的長相,就迷迷糊糊地當成你的愛情理想,天天盼望著她的垂青。葉星擋在面前時,文杉只是偶爾窺伺過秦也,零星地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形象。
嬉鬧的敬酒開始后,李揚杜森過來,硬逼文杉喝了兩大杯,看這陣勢,都準備一醉方休的。又一撥要過來,文杉趕緊躲到女生桌上,享受一下女生們的恭維。和一群鏡片后面的眼睛說話,文杉總覺隔了一層:你們裸眼能看清我么?有心無意地找句話說。她們沒聽清,問,文杉解道:就是裸體的裸,裸眼。摘了眼鏡的秦也湊近文杉:我能看清浪子的毛。在私下場合的話,頗有些調情的味道了。文杉很詫異秦也表現得如此隨意,沒再繼續把文章做下去,打著哈哈要走。欣然輕拽一下文杉的衣服:你們很熟?不如咱熟。文杉答道,他不想多想,風流浪子的稱號就是欣然當年送給他的,當年好多女生對他多多少少有些提防。
看不見裸體看裸眼,果然本色,浪子風流。秦也竟不依不饒,端著啤酒說,咱兩口喝了,敢么?看著文杉手里一大杯白酒,欣然說,還是少喝點吧。文杉盯著秦也的臉,心里有種怪異的念頭:好啊,咱就兩口喝!哄鬧中喝完酒,喝得有些不消化的感覺。
聚會時間是三天,文杉因明天還要上班,打算回去,沒驚擾酒興正濃的同學們,悄悄溜出來。走到車前,不料秦也正站在那兒。
沒有了喧鬧的氣氛,文杉竟有些無措,想把剛才的樣子擺出來,自己也覺得別扭。說了句客套話:我回去還得上班,以后常聯系。怎么聯系?秦也問。文杉這才想起把電話號碼給她,她伸手過來,兩人握了一下,文杉上車走了。
手冰涼瘦小,燈光下有些蒼白的臉,斜挎的背包可以看出她胸前的凸凹,緊身長褲讓人想象出未生育過的少女的身形。文杉在心里想象著,會有什么故事發生么?就像這次聚會一樣,無可無不可吧!
薛輝第二天才去參加聚會,本來和文杉約好一起去的,不知什么原因晚去了一天。文杉在班上接他電話時,聽秦也在旁邊把電話奪過去說著什么,旁邊人很多,很嘈雜,聽不清聲音。一會兒,發來彩信,秦也親熱地挽著薛輝的照片,旁邊是一群一群的同學,臉上都笑的像朵花,很快樂的樣子。文杉有些后悔,短信再問:今天有多少人?薛輝回說就差葉星筱筱幾個遠道或出國的了,大概缺五六人吧,加上文杉。秦也又發過來幾張彩信,催著文杉再趕過去,說到花園橋邊照幾張“藝術照”。
文杉心里一酸,想起當年傘下的那兩人的照片:拿傘的人,抬頭望著那個心里美的眼不知看哪兒的男孩。其實那男孩哪兒都沒看,滿心在感覺著身旁的人;搭在橋欄上的那只手,真想搭在該搭的地方,或者把僵直的身體轉一點,四目相對,撩一把女孩被風吹亂的頭發。可惜沒有,不然就是一張一點缺憾也沒有的經典,放大后掛在家里的客廳里了。
還是算了,不然又弄出個“艷照門”咋辦?文杉調侃的短信還沒編輯完,那邊同學的電話就來了,戲謔調笑諷刺挖苦的話,也是激著文杉回去。文杉回說,若是有人來車順便幫他請個假的話,他真愿回去。他知道,誰也舍不得離開熱鬧非凡的聚會現場開三小時車來接他,文杉理解他們的心情。也讓他們留一抹遺憾吧!他不講理地想。
薛輝見到秦也的那一刻,心里很不是滋味,在瘦身喊聲鋪天蓋地的時候,他看出了秦也的干巴。和文杉不同的是,他一直不動聲色地關注著這位同班同學,他知道她畢業后分在哪里,知道她工作的每一點不如意,她每一次的輾轉,雖然并沒有見過面;他感覺秦也是在他面前一點一點枯干的,而他卻無能為力。他記得秦也曾借過他一本書看,他記得那次在教室拐角差點碰頭時秦也的笑、他的窘,他還記得秦也談戀愛時他的煩躁,他不記得的是和秦也究竟有沒有一次真正意義的交談。
他想單獨約秦也去喝咖啡,驗證一下關于她的某些看法對不對,把多年以來縈繞心中的一些結解開。
薛輝不斷地插科打諢,出著洋相,,不斷地找些“咱們同床(窗)四年”這類的段子吸引著秦也的注意,不停地說些刺激秦也的話,和她斗嘴逗趣。要知道,薛輝現在可是個一本正經在會上讀文件的處長,恐怕就連他的妻子都沒見他這么瘋狂,這么口無遮攔。
秦也知道薛輝和文杉在一個城市,也就想多打聽點文杉的訊息,不知為何,上學時幾乎沒啥印象,這時卻有了重新認識的沖動。
秦也見到欣然時,抱頭痛哭,這是她來時想好的一個情節;她也設計好會有像薛輝這類的讓舊情再念再燃的同學。多年的相隔,就像以前刻意地神秘一般,總該有個合情合理的交代吧。每天都努力的讓自己快樂,卻找不到快樂的理由,難遇高潮,難有高潮,就連找個男友,都像買包方便面充饑;酒喝不到醉就寡味,歌唱一半已索然,一本自己寫就的舊書,寫不出忘情激動,寫的都是第一章,只是設計情節的鋪墊罷了,結果昭然,沒有波瀾的過程,就如大學,就如婚姻。
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很真實的人,卻看不到真實,不懂真實,懂的是自己有顆難懂的心,不像小姑娘那樣容易裝高潮裝滿足。當文杉擁著欣然,當文杉應邀喝酒時,欣然半推半就半含酸的樣子,著實讓她羨慕。
大三有個夏夜,她和欣然在花園里閑聊,欣然問她文杉李揚誰更好。她對一班這兩個男生都不了解,甚至沒正眼看過,聽著欣然的話,她認定欣然更喜歡李揚。順著風聲,紫藤架下傳來兩個男生的談話,大概是品評班里的女生如何如何,影影綽綽的有“秦也”“氣質”一類的言語。她拉著欣然離開,其實是想看看是誰在談論她,走過去時,那兩人噤聲低頭,也沒看清。潛意識中,把欣然說的話和那兩人結合在一起,既然欣然心儀的是李揚,那談論她的理所當然應該是文杉了。
秦也的思維一直這么封閉,她不去夢想什么,只在自己視力所及的范圍中考慮問題。還沒來及仔細打量文杉,歷史系那個老鄉就強行闖進她的情感,沒有余地地把學生會主席的手腕用在她周圍的各個地方,她也就認真地就范,從此離開班里男生追索的目光,走進省城,走進婚姻,走向單身一人十幾年的孤獨。在她的情感日志中,文杉應該是最后留下問題卻沒有答案的那個。
聚會過后,余溫尚在,又有出差辦事的同學陸續來省城,又是陸陸續續的聚會,有同學甚至喊出“將聚會進行到底”的口號。同學錄上也是熱鬧非凡,每天都有些更新,交流著各地的情況。薛輝是較活躍的一個,他喃喃著納蘭的“回廊”,《圍城》里借書還書的掌故,半調侃半認真地喚著曾經廊回之處回眸的人,書香書味同熏的人。文杉笑言:痞浪之人真情回頭。
薛輝是一個很真誠的人,把自己的然諾看得同自己的幸福等齊。他也是這樣看別人的,“人不知而不慍”,骨子里不會去爭取什么。他家在農村,父親在城里上班,在當時的學生中屬于“能上能下”的人物:和自以為是的城里學生關系尚可,和農家子弟關系也不錯。那個時代的人們還比較信奉知識改變命運,所以他和老師們的親近是少不了,為的是多學點知識,多讀幾本書。在淡泊的大學生涯中,偶爾也會貪看幾眼異性,而從經常和老師交往的女生中,他又非常欣賞大智若愚孤高自賞的秦也。當然,他自己知道,同抱著吉他彈幾個和弦的文杉們比,他少了許多應有的優勢。
那天花園里談話的是他,他喜歡談論“境界”,當該上境界的時候,也就是大三該談戀愛的時候,他退縮了,他沒敢把自己的面孔亮給秦也。那時太年輕,他能承認自己的自卑,但卻不能把這個人人都有的幼稚當成特點表現出來,二十年后的今天,能坦然面對時,釀就成的是一個美麗的缺憾。他近乎發傻的表白,當然被秦也當成一種成人間的幽默來理解,理解的讓他心里說不出的難過。
聚會回來,他著魔般地捅著文杉同秦也聯系,哪怕只是因為文杉能更多的記起秦也、談到秦也他也愿意。偶爾的,有一種痛楚苦苦地生發,生發出擎天排海的不平和英雄末路的落寞,在一個狹窄的自覺沒意義的空間里。
他反復的撕扯著自己心中的神,對文杉幾乎發狠地毀損著秦也的形象,說她是勾不起任何男人欲望,被風干了的符號,甚至可以隨時以情人身份會面精神饑渴的女人。說這些話,他的心滴著血,他說的是他心里的痛。在每個空閑的時間,他又會把撕扯開的一切重新細細的拼接好,呻吟著,囁嚅著那些精神裂縫,痛苦不堪。
每天,他都會漫不經心地問起文杉,啥時去省城赴“懷舊之約”,一逞浪子之能。文杉何等敏感,早就覺出這位老同學的怪異詭譎,氤氳起的曼妙情愫,也隱隱摻雜了些許的難言和不忍。
秦也不愿理會薛輝半隱半露的語風,她心中好像被半空中飄來的羽毛撩撥著,生命中每個階段都會有些什么東西在強迫自己的注意,而這次,她也不愿輕易放過這難得的感召,在莫名其妙地參與了這次聚會后。她開始認真的收放著自己,可惱人的是,她既是空中的風箏,又是牽拉風箏的人。
不像人們預料的那樣,該開始一個成人游戲了。
文杉心中,同學和親切是一個符號。雖有風流浪子之名,可那些觸電般顫亂心襟的快感,只來源于街上不期然的一瞥,不一定是走光,裊婷的腰,流波的眼,甚至衣服色彩的搭配,都能在遐想中幻化出和自己渡另一生的女人,在夢中幾番纏綿,幾度迷情。
筱筱出國前幾天,每天都通話文杉。聊些校園里的人和事,淺淺落落地問起當年四目相對時,文杉為什么極力避開,問的文杉無從回答,只以那時憨傻來表白。還有兩三天就要到北京登機時,筱筱有些哭腔地央求文杉回去陪她再轉一轉校園。文杉別無選擇地回去了,口袋里帶著從工會借來的三百元錢,那時的工資是每月一百二十元,文杉記得很清楚。轉了一下午后,筱筱想去附近那家最好的酒店,除了囊中羞澀外,文杉還有些不好說出口的原因,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要知道,筱筱是那種瓷娃娃般眉眼清秀的江南女子,文杉在以后的生活中再沒見過皮膚如此光鮮白皙的。
那個初秋夜晚,誰也沒吃什么,筱筱說冷時,文杉把外套披在筱筱的身上,筱筱堅持摟著文杉,用身體給他一點溫度,而文杉一點也沒覺得冷,身體僵硬地撐持著筱筱,在校園紫藤樹下的石凳上,一直到天亮。那個夜晚,很純凈。
筱筱走的那天,文杉接到一張匯款單,她說她不需要錢,她今后的生活會很寬裕,她說這五千塊錢是送給文杉買房用的。文杉當年的房子花了兩萬一。
秦也在辦公室給文杉打電話時,文杉給她講了這個故事。秦也在表示不信不屑后,追問文杉,為何沒去酒店。逼得文杉脫口答道:我的襪子上有個洞,怕丟人。秦也哈哈大笑:你到我這里來,我送你一打新襪子。
文杉覺得他的暗示沒起到應有的效果,白白出賣了筱筱,自爆了隱私,原本他不想把這事說出來,他只想把一種同學情感的境界展示給秦也,卻又整出“一打襪子”來。這時,薛輝打電話來,說起秦也,他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文杉急著上課去,就給他約好下午再聊。文杉心想:下午的薛輝怕會消解了談興吧。
誰知,文杉午睡剛醒,薛輝的電話來了,還是秦也,還是忘不了再加上句其實沒別的意思,只是對同學的關心,只是感嘆她的際遇。因為要去學校,文杉又一次掛斷了薛輝的電話。
電話另頭的薛輝在估算著文杉到辦公室的時間:洗把臉騎車到學校應該二十分鐘的樣子,到辦公室再燙洗杯子泡好茶,可能還要去趟衛生間,十分鐘足夠了;他說下午沒課,這么多年的老教師也不用備啥課,開聊吧。看電視劇時,主人公除了情感糾葛外,幾乎沒什么工作的鏡頭,自己頗有微詞,說不真實;現在看看自己,程式化的工作中哪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每個人的故事都是忽略掉工作的。于是,電話又打過去了。
真解不透哪來的亢奮,也不費心去解了,跟感覺走吧。就是想讓文杉陪自己一起去注意秦也,把沒來及發生的故事發展下去,把年輕時自己的困惑解開。至于有什么意義,說不上,就是想,就是想讓年輕時的愿望決堤,讓自己暢快一下。
你沒事多和秦也聊聊,她好像對我不是很感興趣,你們兩人比較談得來。薛輝說。
她和我經常談到你啊。文杉回答。確實,兩人談話時,若沒有共同熟悉的人做談資,很多時候就會冷場。對人的了解,秘密的泄露,就是發生在這種情況下。私底下不愛談論別人的人,一般話挺少,不易親近。許多人喜歡在這類談話中找到共同,找到和自己靠得近的朋友。
聽文杉這么說,薛輝略找到些寬慰。同秦也不真不假的談話中,不便表露自己,他想通過文杉,讓秦也知道他曾怎樣癡癡地愛過,怎樣遠遠地專心地望著她。雖不能再回到從前,但如果秦也能不無遺憾地說句,當初你為何沒追我,也不枉自己的一片真心。偏偏現在似乎在重復著以前的失望。
秦也把追的資格給了文杉。文杉電話里給她講述薛輝時,她很小女孩般地說:當年你沒追我是不是因為薛輝?我可是一直沒覺出他對我的好感,他現在還打擊我。文杉告訴她,自己追的是葉星。秦也又問:你們接過吻么?文杉笑言:那時不會,再說,葉星在我心里一直是圣潔又不可侵犯的。秦也說:恰恰相反,我過得是正常的健康的生活,不像你們,酸。
單身獨居的秦也怎么正常健康的,文杉不愿多想,他知道他們的理解不同,情調不同,只是不知秦也是裝得還是有些扭曲,他愿意看到她的幽怨,那才是他心目中秦也的形象,和葉星一類的才女形象。
秦也做學生時,她的琴棋書畫都是一流的,周圍同學的稚嫩張揚在她哪兒,顯得好像不是一個年齡段的,而女人的心理,即使喊著獨立,也希望能有更堅實的臂膀讓自己靠靠。這定格成了她成熟而有距離的微笑,在展示獨特魅力的同時,也促成了薛輝們“藏于心而不付諸行”的戀情。薛輝常痛苦地想:她深邃的雙眸中究竟能否嵌入自己的影子?問過自己十多年后,他才心有不甘地結了婚。他在電話里告訴文杉,秦也喜歡大自己幾歲的男人,甚至是老男人。文杉戲言:讓她等著,咱們快點變老。
每每這個時候,文杉就會想起葉星,想起有如童話的愛。那時可以爬到樹上摘月亮,晃動枝葉告訴她,月亮嚇跑了;可以跳到水里撈星星,攪動一水的歡樂喊,我只要你這一顆星。可當所有的浪漫揮灑了一天一地時,樹下的人沒了,岸上的人走了。文杉真的不認為葉星選得那人能比自己更愛她,可他更承認,那人給葉星的肯定比自己給得多。文杉一直勸自己無悔還要無怨。
薛輝總以為文杉和自己同病相憐,共同愛著秦也。他極想在秦也哪兒驗證一下,二十年后,還能不能入秦也的眼,讓她接受一點自己珍存多年的愛意。這個念頭羞于出口,又時時在內心中涌動著。試探著向秦也提出去省城看她,秦也不真不假地回應他:好啊,你和文杉一起來,上次我還說文杉,看見我挽著你手臂的照片,把醋壇子掀翻了。薛輝賭氣說:那就讓他去吧,過兩天他要去省城看球。秦也說:他看球又不是看我。薛輝冷笑一聲:摟草打兔子。秦也生氣了:打你個頭!電話掛了。
薛輝心想,文杉先去趟也好,就像以前在學校帶班一樣,學校領導安排自己把正帶的班讓給別人,別人帶好了說明自己不行,別人帶不好恰恰說明自己的能力。他也正是憑著低調、不爭,一步步走上現在這個職務的。他現在是市府的一個處長,也算是有一定身份了。
薛輝通知文杉,秦也給他們找了兩張球票,自己公務在身,沒法去看,自己也不感興趣;囑咐文杉別辜負老同學的好意,反正教師有雙休,過去一趟吧。還好意地說,把車票留好,回來他給報。
文杉有些被動,秦也知道自己去,可真正面對面時該說些什么呢?
文杉的省城之行無從回避地要見秦也,幾分期待被薛輝搞得了無蹤影了,他要考慮太多的事。在一個幾百萬人口的城市,能夠遇上該是讓人很醉心的激動,即使不是,文山也打算在秦也的工作地點制造相遇,可薛輝竟把一切情趣給毀了,謎底揭開后,剩下了沒有懸念的約會。
剛入十月的北方,空氣已是格外清爽,天高云淡,文杉的心情卻云纏霧繞。很久沒擠公交車了,在又酸又臭的車廂里憋兩個小時后,打車找一賓館住下。
下午三點的時間,應該是秦也上班時間,文杉也不急著和她聯系。先洗了澡,讓自己風塵仆仆的樣子從容點,然后打秦也電話。秦也接電話后,讓他打車去單位,到門口傳達室打個電話,她就能出來。文杉回說先休息一會,等她下班再說。秦也也沒再堅持,說她會早點過來。
四點半多一點,秦也來電說到賓館門口了,要文杉下去。文杉這時才知道什么是心懷鬼胎,他下樓時看著走廊的鏡子,盡力擺出自然的樣子,手心里的汗都出來了。大廳里站著秦也,穿一條緊身半褲,上衣是今秋流行的寬松厚絲套頭衫,背對著樓梯,給了文杉足夠的欣賞時間。文杉走過去,沒喊,轉到她正面,她很平靜地吐了句:這么磨蹭。文杉問:下班了?秦也嗯了一聲,隨文杉到房間去了。
到房間坐下,文杉就抱怨房間如何如何不好,把房間的設施埋汰一遍。秦也耐著性子聽他說完,對他說:我倒是給你找好賓館了,在我家附近,挺好的;不能讓你到我家住,太亂,還有狗貓的,有味。又說,今晚可能沒同學過來了,都有事。文杉支吾著:本來就沒想見別人啊!有些言不由衷,臉色有些難堪。秦也看出來了,解釋道:這段時間聚會太多了,都有些透支。
文杉更難堪了,臉上滿是這季節不該有的汗水:哦,我給欣然打電話。說著就撥了欣然電話。欣然說李揚單位有事,她可以過來。和欣然開了幾句玩笑,文杉的難堪消解了不少。
掛斷電話,文杉有些自嘲地對秦也說:其實我經常來這看球,不想多麻煩你們,像你說的,都見煩了,多沒面子啊。秦也又說了和哪些同學聯系了,哪些同學平時不交往等等,文杉借著她的話頭,半真半假地聊起這些女同學,避免話題引到他們兩人身上。兩人在學校就不太熟,談話進行的很艱苦。
吸煙有時是為了轉移注意力,在煙霧的掩護下可以不接話茬,可以顧左右而言他。一會兒工夫,文杉吸了近半盒煙。秦也沒來時,文杉還擔心秦也會討厭煙味,特意買了包口香糖嚼了。
秦也站起身看著窗外,文杉把飄移的目光收回,凝神專注著她的背影,心里在不斷地提醒自己:你肯定會后悔的,多好的機會,恐怕自己一生都不會有這樣犯錯誤的機會了!文杉在消極地等待著,等待著某個發生。
時間慵懶著,和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一點一點慢慢流逝著……
秦也渾然不怕地看文杉,看他手里的香煙,研究著這個大男人是不是裝得這么窘,這么拘謹;他在人前談笑風生,無拘無束的,讓人覺得跟他談話是種享受。她心里很是矛盾,怕發生什么,又在不發生中感到失落,自己真的對他沒有吸引?
多年寡居生活,秦也能看穿任何男人看自己的目光。對于性,她是有選擇而已,并不排斥;在情上,她一直挺吝嗇,不會隨便讓哪個男人把自己的情拿走。
窗外的車來來往往,卻聽不到一點動靜,兩層的窗子把外面和屋內分割成動和靜兩個空間。秦也轉過身來,看看離她遠遠坐在床頭的文杉,走進衛生間。
眼前的人走開,文杉陡然有了解除壓力的感覺,看一下手機上的時間,離吃飯時間還有一小時。秦也進去照了照鏡子,挺滿意的一張臉,側身再看,也算是玲瓏有致。沉了一會,她走出來,走向文杉。
文杉慌亂地看著秦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秦也拿起煙盒:你挺能吸啊!這煙多少錢?朋友送的,大概七八十吧!文杉嗅到秦也身上的味了,她俯身放煙的當口,從她的領口看到半隱半現的敏感地方。
秦也捕捉到文杉的不自然,也就有了幾分得意。轉而心里又有些無聊,我在耐心地和這個人交談相處著,這個不討厭的男人對我究竟有什么意義?這樣一想,話也就放開了,隨意了。
秦也走回她來到坐下的地方,茶幾旁的沙發。你干嘛離我那么遠,怕我強暴你?她說話的語氣讓文杉很不舒服,于是不客氣地回答:我還不知強暴誰呢!又緊跟著說句,怕你有壓迫感,我的出現總能讓一些意志薄弱的人受不了,你是為數不多的有定力的人。文杉嘴角撇了撇,原來的想法是培養些曖昧,讓秦也留些溫情的種子,讓生活長出些憧憬,像年輕時那樣。可他發現自己沒那個能力。
你愿意和我這樣的人談戀愛么?問的是文杉對自己的看法。當然,你是個優秀的女人。說的有點沒把握。你離婚了么?離婚再說。秦也把自己的傷口亮出來。文杉一下子心軟了,看著這位同學,斗嘴的心思蕩然無存:我離婚了你會愛我?我只是有機會而已,這個年齡我不會做沒把握的事。明顯的示弱了。
其實你挺虛的,我一說同學都有事不來你就受不了,打電話找這個叫那個的。秦也說話從來沒有小心翼翼,都是直奔主題。我叫了“小眼鏡”,她說一會就到。正說著,電話打來,“小眼鏡”的車堵在西門了,還不知什么時候能到,問秦也在哪安排的飯莊,她直接到飯莊去。
“小眼鏡”是一個精明干練的人,文杉沒想到秦也這樣溫吞吞的性格怎么和她聯系挺密。秦也看出文杉的疑慮,說,以前都不交往的,聚會時才聯系上,你相信了吧,我通知了好多人,就她有空。
談話空間都沒有了,只剩下空洞的時間。文杉又泛起莫名的失望,本來挺生動的事情,讓兩個生動的人搞得不生動起來。
秦也不想這樣尷尬著,催促文杉起身到飯店去。別忘房卡!這句細心的囑咐是文杉聽到秦也嘴里最溫情的話。一不留神,秦也女性的一面從緊繃著的漠然中靠近了他。帶上門后,文杉很自然地把手搭向秦也,半空中,僵了一下,慣性地碰到秦也的肩后,縮了回來。他想起和葉星分手后,有次看完電影,遇到葉星,兩人談了幾句,他就習慣地摟住葉星的肩,一直送她到宿舍。他很奇怪現在竟然還有這樣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搭妻子以外的女人的肩。他惶然想著,走著。
等齊了人,秦也就忙著找服務生點菜去了。欣然詭秘一笑:來幾趟了?文杉趕忙解釋:都是薛輝的事,本來想悄悄來悄悄走的,就像志摩,不帶走一片云彩。這回要帶走的豈止是云彩,風啊花啊云啊雨啊的,還不都……一臉壞笑,讓文杉真的感覺就像個調皮的妹妹。
“小眼鏡”瞇著眼,很認真的抱怨著文杉:你來也不和我們聯系,還拐個彎,弄得我們成陪客的了!文杉說:那不是給你省錢了么,其實薛輝若不說,我不會找她,跟她也不熟。一轉臉,秦也過來了,忙噤口。心下想著,雖是同學,可畢竟都是人到中年,多年來變化都不小,客客氣氣的表現親切,這頓累人的飯該怎么吃啊。陡然有種拘謹寫在臉上,點支煙,靜聽三個女生談起各自的生活。
秦也開始時坐文杉對面。等菜的間隙,見欣然和“小眼鏡”談得起勁,瞅著兩人說她們的衣服色彩搭配一起很寫意,就拿出手機要給她兩人照一張,示意欣然過去。確實,秦也是色彩構圖的天才,照出來真是國畫效果,隨意涂抹幾下,看不出畫的什么,但覺出了其中的韻味,渾渾然絲瓜南瓜荷葉,想什么就像什么。文杉一評,兩人接著抗議了:荷葉還罷了,絲瓜南瓜是啥?你們兩個照個,看是個什么瓜!秦也就勢把椅子往文杉身邊一拉,舉著相機照了張。正鬧著,菜上來了,啟開幾瓶啤酒,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品菜,喝酒,說點什么。
慢慢放松下來后,秦也把照片悄悄發給薛輝。欣然說起文杉在學校和人打架的事,很仗義很正義的評價讓文杉唏噓不已:現在不敢了,半路上人家吐身上痰都不回頭,走老遠才拿紙擦掉。秦也詫異地盯著他:為什么?欣然笑著說秦也,你長大了就知道害怕了。秦也手機響了,是薛輝的短信:真想把文杉的頭拿掉!秦也哈哈笑起來。他在恨我,文杉說。他在嫉妒你,他想換成他的。欣然永遠是那么善解人意,所以她被所有人喜歡。
“小眼鏡”也不無同情地問文杉:你干嘛這么委屈自己?不如調這邊來,看誰敢欺負你!無形中,那個悶聲不響的女生儼然成了打抱不平的女俠。欣然附和著:雄哥在這兒,比個區長說話都管用。欣然說的雄哥是“小眼鏡”的丈夫,工商局停薪留職做著生意,手下有三十多個伙計,是不是日進斗金不好說。“小眼鏡”只是大包大攬地說,明天看球我讓司機來接你,以后你只要來個電話就行,咱們同學,這點喜好絕對滿足你。秦也說球票已準備好,但“小眼鏡”堅持說可以上主席臺下的貴賓席,根本不用票。
文杉不知為何有些不自在了,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間。秦也也顯得有些難堪,但她除了不成功地轉移幾次話題外,有些后悔聯系“小眼鏡”了,她不料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她已不是人堆里的圓心,尤其守著文杉的面。以前自己加上的那層“冷美人”的外殼竟在如今,已越來越厚,很難脫下了。她想像文杉那樣,有保留地表現出自己的要求和希望,哪怕僅僅是無助,可她做不到了。
欣然很耐心地聽“小眼鏡”談著某些閑聞趣事,不時提些問題給秦也。當“小眼鏡”的孩子從比利時上學的話題一停,欣然馬上對秦也說:該找個人結婚,沒合適的也該生個孩子。文杉回來坐下,秦也懨懨地說:跟誰生啊?找自己喜歡的人唄!欣然說完,和秦也兩人都很復雜地看著剛坐下的文杉。“小眼鏡”很認真地對文杉說:我們家那個也是球迷,你可能認識。是么,說說看?“小眼鏡”就把手機上的照片調出來給文杉看。文杉搖搖頭,再仔細看看,有些面熟,挺大的一雙眼,下巴留滿胡須。到了中年,男人的胡子確實是不可替代的裝飾品:全部刮凈,整張臉顯得嚴肅威嚴,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留在上面,給人一種嘴角不時做點動作的感覺,隨和輕松,多少帶點俏皮;而留在下面,則給人以嘲諷輕蔑甚至挑釁別人的味道。文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開始讓照片上的臉年輕,去掉胡子。哦,不是那個低我們兩級,給我們當替補后衛的什么雄來著?文杉很困難地認出那個原來很猥瑣的小孩。
有些疑問地,文杉向“小眼鏡”求證,“小眼鏡”得意地點點頭。文杉心里暗想:怎么會把他從記憶中翻出來,他應該屬于沒印象的那種人啊!欣然看出文杉的疑惑,插言道:雄哥當年在專科班,和我們一起畢業,對了,和葉星是老鄉。“小眼鏡”補充說:也是葉星的追求者之一,你們可能也就是拉拉手而已,我們這位讓葉星親過,到現在還時不時夸夸他那時的魅力。文杉心里登時像吞了個蒼蠅,心說他那時有的是臉皮厚而已!
服務生過來問還要不要開啤酒,文杉這時一點胃口也沒有,說不想喝了。服務生就上總臺去拿單。“小眼鏡”悄悄問欣然,想知道怎么省錢么?然后高聲喊著服務生,把一道菜拿給他看,說有根頭發。服務生不知所措,“小眼鏡”就讓他端給值班經理看。一會兒,經理過來了,問,這位女士,我們是星級飯店,有嚴格的操作規程,您看錯了吧?“小眼鏡”臉上擺出不快的神色:我剛剛夾菜時發現的,你們還星級飯店!經理就協商是不是再換一道上來,“小眼鏡”不耐煩地說退掉。經理一邊吩咐一臉惶恐的服務生照辦,一邊迭聲道歉。
欣然讓服務生刷完卡,“小眼鏡”拿過賬單看了一下,又讓服務生打出發票。幾人起身離開。
八點左右的樣子,天剛擦黑。秦也想讓她們兩人開車先走,而“小眼鏡”堅持要送她,推辭不過,秦也上車,和文杉目光一對,兩人臉上都有一些哭笑不得的神情。
欣然和文杉在車旁閑聊了幾句,說起省城同學,一年中也都見不幾回面,擠出點熱情也就夠吃頓飯這么短時間的。文杉心里就有些凄涼,本以為一輩子同學三輩子親呢,不過他不會怪欣然薄情,他知道欣然只是有所指而已。想想他和薛輝,想想只記得名字的秦也,尤其是想到葉星,他還是覺得有些情感始終保著溫,不會冷去。
欣然開車走了。文杉回到賓館,看了會電視,總感覺缺了些什么,想了想,不禁啞然,只吃了幾片菜葉,肚子餓了。下樓后,賓館飯廳已過了飯時,只得出去找地方解決了。
走在街上,都市的夜景恍恍離離,似乎在醞釀著什么。刮著風,不冷,可空氣中有股塵土的味道,雖然大街的灑水車天天不斷。路中心地面上有個黑影在扭曲著,像是條狗被車撞了,痛苦地掙扎著。文杉心里難受了一下,但那邊有家店面燈還亮著,只好硬著頭皮,過去了。不由自主的,再看一眼,原來是黏在地上的黑塑料袋,在風中晃動著他的聯想。
找個臨街的位置坐下,店里沒人,文杉點了份“客家面”,一碟小菜,一瓶啤酒。出門時愛人交代,在外不要喝酒,文杉打趣說,見了同學少喝不了,真沒想到今晚自己在這獨自喝酒,油然有了一分凄涼之感。又想起秦也,想起她臨走時回頭給的那個復雜的表情,會有什么意味么?拿出手機撥過去,她果然沒睡,說正在樓下遛狗閑逛呢。文杉沒好說自己在吃飯,只說出來走走,忘了請她喝咖啡了。秦也說現在也不遲啊,剛才還有朋友找她出去唱歌呢,她說睡了給推掉了。文杉還沒想起說什么,秦也又饒有興致地說讓文杉打車去接她,反正周末也沒啥事,問還要不要聯系其他同學。文杉回說隨便她吧,她就很認真地說她等著。
進來一伙人,其余桌子都是空的,可偏偏一人走到文杉桌旁,蠻橫地讓文杉讓讓,說這是他光哥的位置。旁邊一個拄拐的大胡子坐到文杉對面。見文杉沒有讓的意思,那蠻橫的家伙又對文杉說,你不認識這是誰?光哥!文杉知道這是有意找茬,但不敢退,不然在這沒人的時候他們會步步緊逼,讓他脫身不得。他只好不動聲色,強作鎮定。有煙么?明知故問。文杉把煙摁滅在煙缸里,想了想,掏出煙,抽出一根手里夾著,然后遞給身邊的那人,拿去抽吧。中華!那人吃驚地接過去,先敬了他們光哥一支,又分給其他幾人,然后掏出火機,急不可待地點煙。文杉抓住他的手腕,湊到自己嘴邊先點著,對目瞪口呆的那人說,懂不懂禮貌?對面的光哥摸不透這個抽軟中華的人什么來頭,眉頭一皺,制止了那個惱羞成怒的家伙,問文杉是干什么的。文杉沒直接回答,說西門雄哥這就來接他,一塊認識認識,交個朋友。然后問光哥,喝啤酒還是喝白酒?今晚就不去大宛唱歌了,交幾個朋友。那位光哥連忙推辭,不不,不打擾了。趕忙招呼那幾人走,狐疑地說好像認識西門那個雄哥,見面替他帶個好。
打發走這些痞子,文杉長舒一口氣,然后給秦也打個電話,匆匆吃了幾口,結完賬,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薛輝第二天也來到省城。當他看到滿臉倦意的秦也時,秦也告訴他,文杉已經回去了。薛輝不解,說文杉來不是要看球的么,怎么看了你連球都不看了。秦也告訴他文杉住的賓館旁,那個客家飯店門口,今早有條白狗被車軋死了,不知為何他就非要走。薛輝想不清為什么,就說文杉總是這么神經兮兮的,可能敗了情調了。又問秦也怎么培養的情調,讓文杉找那么蹩腳的理由避開她。秦也一臉幸福地對薛輝說:我們可算是培養了最適宜最美的情調,你也試試?秦也知道,薛輝最拿她沒辦法。
柳副市長打來電話,他在吉星酒家訂好了房間,不過他中午有接待,很抱歉不能過去陪了。薛輝接完電話,解釋說,他們是在黨校培訓班里認識的,挺投緣,讓秦也多找幾個同學一起聚聚。
知道文杉昨晚只是小聚了幾人,薛輝也擔心突然到訪見不到幾個同學,柳副市長不能過來,他有些失落。可當到了吉星,已有八九個同學等在那里了,算算人數,一共十一口,恰是一個“吉”字,薛輝高興了,讓趕來接待的工作人員馬上調一個大房間。
小眼鏡見面就邀功:今天中午出來時還和老公鬧別扭了,只不過當時隨口說的是文杉,也懶得糾正。薛輝打趣說:怕被人拐跑了啊,長這么年輕!說得秦也撇嘴:你兩人找個沒人的地方調情去。旁邊同學都跟著起哄,說菜還沒上,醋味先飄過來了。
前一陣子剛聚過,對彼此的情況都有大致的了解,所以客套寒暄免了不少。有了上次聚會的表現,薛輝似乎被定位成“人來瘋”般的人物,他也就愈發夸張地興奮著。喝點什么?秦也瞥一眼桌上的杯盤,幽幽吐了句:無所謂,喝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用什么杯子盛出的效果,才知道想不想喝。薛輝馬上招呼服務生,把紅酒啤酒白酒都分別倒進眼前杯子里,讓秦也挑。秦也試圖阻止,薛輝說:可惜沒有妙玉的杯子,黛玉的也沒有,好容易請你一回,我今天要為你喝醉。小眼鏡用筷子敲著碟子:哎,過分了吧!薛輝馬上說:也為你,為所有迷人的女生。
薛輝還真不食言,觥籌交錯間,分別用白酒敬了在座的三位女士,滿杯飲盡,向她們亮了亮杯底,以示誠意。欣然電話打來,向薛輝表示歉意,有事不能來。薛輝有些喝多了,對著話筒大聲嚷嚷著:怎的文杉不來你就不來,我敬你一杯!說著,又一杯白酒倒進嘴里。又傻傻地看著秦也說:你不知道,她和文杉好。秦也嘟囔一句:男人可敬了好還是可愛了好?薛輝沒聽明白:都好都好,你們繼續喝,我出去一下。
不一會,外面傳來一陣吵嚷聲,有服務生推門進來,氣呼呼地說:出去看看吧,太不像話了!眾人一驚,忙出門,只見薛輝被兩個保安架著,褲子濕了一大片。秦也問:怎么了?保安回答:他到大堂上,脫了褲子就小便。薛輝還爭辯:我真的是審計處處長,秦也,你告訴他,他還打我。
秦也哭笑不得,對值班經理說:對不起,他喝多了。對不起就行了?讓他們審計處來人!小眼鏡一聽不干了:怎么,你還敢扣人?回過頭來對眾人說,你們走,我叫雄哥來擺平!市府接待人員聞訊趕來,了解完情況,對值班經理說:你回去,請你們總經理來,就說柳副市長要來接人。值班經理一下軟了,迭聲道歉,說別把事情搞大了,招待不周,請多包涵。既然酒店方面松口,眾人也覺得挺尷尬的,紛紛衣物拎包,離開了吉星。
秦也挽著薛輝,說,為我喝醉的,你們忙去吧,我也沒事,我去送他。市府接待人員低聲對秦也說:這是柳副市長的車,弄一車酒味回去不好交待,我給你們打個的,麻煩你送他到東郊賓館1006房間吧!小眼鏡作勢讓了讓,也沒堅持,開車走了。
當秦也把費心求來的球票從出租車窗口丟出去時,文杉正在家里沙發上看著剛開始的球賽。
臥室的環境舒適而優雅。
這是家五星級酒店,一般是接待外賓或一些重量級人物,柳副市長現正忙著和一臺商洽談引資的事,所以順便把薛輝安排在這里,晚上打算在這和薛輝一敘舊情。
服務員很周到的把他倆送到房間,不一會,送來菊花茶和醒酒寶,告知若有事請隨時招呼,她值班室就在走廊拐角,然后掩門出去。秦也給薛輝倒了杯茶,剛想勸他喝下,薛輝又跌跌撞撞地跑去衛生間,翻江倒海的吐了一番。秦也疼惜地過去,輕輕拍著他的后背,等他緩過勁來,給他擦干凈,扶他回到沙發。
這時的薛輝除了肚子有點不舒服外,大堂的那番鬧騰,早已醒過神來了。他也不清楚當時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扶著衛生間的墻壁,咋就成大廳了?這讓我以后怎么見人?干脆把醉進行到底。他半偎著秦也的身子,借酒裝傻,又仔細地感受著與秦也如此親密的接觸。他有個難以示人的私念,反正秦也也是獨自一人,能讓她多在自己身邊一會兒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
似乎是在四面墻壁上,《夢駝鈴》的背景音樂飄飄地漫起在耳畔,那是他們大學時最喜歡的一首歌,“風沙揮不去印在歷史的血痕,風沙揮不去蒼白海棠血淚,風沙吹老了歲月,吹不老我的思念,曾經多少個靜夜,夢回秦關……”他的秦關不就是秦也么?他定定地看著秦也,看著秦也淚噙眼角。
其實,秦也也迷蒙在這首歌里。那個學生會主席的嗓音很好,可能就是這首歌,讓她答應了那個長一臉滄桑,看著像四十多老頭,個子比自己還矮三公分的騙子。大學就是她永遠也回不去的青春,永遠也回不去的故鄉啊!那個紫藤架下的男孩,曾經撩撥了自己多少個難眠的夜,他為什么走了?自己當時又為什么那么自以為是,那是一個多么錯誤的選擇!為什么當時自己就輕看了身邊這些可愛的男孩?這些草長鶯飛、杏花微雨的少年,應該會給自己一個平和如春、純凈如水的生活啊!
她開始喜歡起身邊這個可愛而不是可敬的老男孩了,雖然他剛出過哪么大一丑,可她覺得這正是他忘情,年輕,可愛的標志,他仍是原來那個人,那個雖未心儀但感覺親切,能幫自己找回過去的人。
所以,當薛輝大膽而又試探地抱住她時,她沒有拒絕,她感覺出那雙手在揩去眼角的淚,而淚又更多更洶涌的奪眶而出。她用手撫著薛輝仍黑亮如初的發,多年來,她的手只是感觸她的狗孩子時才真情的感覺,重新回來了。
薛輝越來越緊地抱著,只是抱著,頭慢慢蹭靠在秦也一側的肩上,臉頰,發絲間。他越發像個孩子了,不敢看秦也的眼,秦也試圖把他的臉扳過來,他仍是堅持地保持著這個姿勢,閉著眼,用舌尖輕觸著秦也的肩胛。他怕自己的酒氣瞬間打破這個氛圍。
你想……什么?秦也小心地問,她怕再讓薛輝難堪,畢竟他剛受過那么大一難堪,作為男人,怕是再經不住一次難堪了。我就想抱抱你,我想了二十年了。仿佛極委屈的孩子,說著讓大人忍俊不禁又不太講理的話。
薛輝在心里說,秦也,你想什么,你想什么我都愿意,我就是想讓你知道,還有人疼你、戀你、拿你當手心里的寶,我愿意你好,你快樂。他愿意一直這樣,可能也只能這樣。
都在想著對方需要,都是全心全意地為著對方。很自然地,兩人就相擁在臥室的沙發上、床上,當秦也光滑如緞的身子展露給薛輝時,薛輝沒有任何的驚訝,這和他多年來想象的幾乎一點都不差,連微黑的膚色,乳房的大小,都好像透視過一樣。他好像從空中落到地上,又努力挺住飛向空中,極認真地完成著每個環節。他知道,他對秦也的愛真的是無我的。
秦也也是極認真地讓自己投入著,每每有點小走神時,總是趕緊扯回思緒。但還是不自覺地想到自己吃飯的習慣,她不會讓碗里剩一個米粒的,即使這粒米已無關饑飽。
雙方平靜下來后,誰也沒說對方的身體、做愛能力等耳熱心跳的話。薛輝說,我真的只是想抱抱你。秦也說,我知道。兩人陡然有了親人般的默契。
文杉有好久沒和秦也聯系了,有一天,他忽然接到秦也的一個短信:我不會把你變成一個壞男人。那天正下著雪,文杉雪地里打著傘。沒有江南的風街雨巷,更沒有一枝丁香地,文杉堅持認為,戴望舒本意就是想象傷心地那樣,打造一個意境,結果讓后人因為“的”“地”的原因誤讀了。
文杉沒有回秦也那個短信,他在心里默默祈求,祈求秦也不要懷疑他的人品,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他的關心,他也真的希望秦也會過得幸福。他編的那個白狗黑狗的借口可能會狠狠地刺痛秦也,他想告訴秦也的是:人不能總是封閉到只和狗才能互相安慰,人間各種各樣的情感很豐富,有些真的很真誠。
文杉更多的會去想葉星,葉星一定會生活得很好,好到怎樣他不知道,不然,他會給秦也講講葉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