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傳記是人類為自己建造的紀念碑,紀念碑上銘刻的不僅有傳主,還有傳記作者,愛默生的《梭羅》體現(xiàn)了傳記作者的“傳記道德”,他克服了與梭羅個性上的差異,使自己的情感服從于有教養(yǎng)的意志力,既展示了梭羅這樣一個獨特的心靈,又反映了愛默生健康的個人主義。
關鍵詞:梭羅;愛默生;傳記道德
一
塞繆爾·約翰遜認為:“只有那些與一個人在社會交往中一起吃過、喝過和住過的人,才能寫他的傳記。”[1]約翰遜所規(guī)定的傳記作者的條件雖然苛刻了點,但也不是沒有道理,而美國哲學家拉爾夫·愛默生就是符合這苛刻條件來寫梭羅傳記的人,有人說梭羅曾做過愛默生的私人秘書,也有人說愛默生是梭羅的良師益友,不管怎樣,他們兩人的確是一起吃過、喝過和住過,愛默生具有寫梭羅傳記的資格是毋庸置疑的。
不過確切地說,愛默生雖有寫梭羅傳記的資格,但他實際上并沒有真正寫一部梭羅的傳記,我們今天所讀到的愛默生的《梭羅》,大部分是從他日記中摘出的,但即便如此,這篇不長的文字的確可以看作是梭羅的傳記,因為雖然傳記的范疇廣大,形式多樣,但只要是傳記,一般都符合以下條件:“傳主的生平、個性和對傳主的解釋是傳記的三個要素,生平是最基本的,任何傳記文本都必不可少,其余依次為個性和解釋。這三者構成傳記的主要內容,它們的統(tǒng)一表述成為傳記的主題。”[2]按傳記的構成來看,愛默生的《梭羅》一個也不少,并且愛默生言簡意賅,他在與梭羅的交往中感受到梭羅具有一個獨特的心靈,他就寫了這樣一個獨特的心靈,既情真意切,又心平氣和,令我們今天讀來回味無窮。
二
“愛默森(生)關于個人的理論是他的思想的基本,而他最好的作品卻寫的是個別的人物”[3]愛默生寫梭羅沒有寫成是面面俱到的流水帳,他從梭羅的祖先是法國人寫到梭羅何時何地出生一下子跨了二十年寫到1837年梭羅從哈佛大學畢業(yè),梭羅就在愛默生筆下飛速地長大成人了,二十歲以后的梭羅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們看愛默生的對他的概括,即便是概括,需要列舉的條目也太多,我們挑著重要的說:
“他是一個天生的倡異議者”[4]:作為一個強壯健康的青年,剛從大學里出來,他所有的友伴都在選擇他們的職業(yè),或是急于要開始從事某種報酬豐厚的職業(yè),而梭羅不肯為了任何狹窄的技藝或是職業(yè)而放棄他在學問和行動上的大志,他的目標是一種更廣博的使命,一種藝術,能使我們好好地生活,也就是說他打算以人生為職業(yè)。的確,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多少表示了對大學教育的質疑:年輕人若不立即投身于生活實踐中去,又怎能更好地去研究人生呢?學校里教的“課程五花八門,練習也廣,但惟獨不教授生活的藝術”[5]導致的結果便是:兒子正在鉆研亞當·斯密、李嘉圖和薩伊的經(jīng)濟學說,卻因此導致父親負債累累。梭羅所謂的以人生為職業(yè),就是把哲學家的理想和實干家的行動結合起來,這種生活的藝術意味著不斷克服自我,從而達到更新、更高的層次;它是艱苦的、包容一切的生活的職業(yè),所有的現(xiàn)實職業(yè)都從屬于它,從職業(yè)的選擇上可見梭羅的確是一位倡異議者。
“他是一個極端的新教徒,很少有人像他這樣,生平放棄這樣多的東西,他沒有學習任何職業(yè);他沒有結過婚;他獨自一人居住;他從來不去教堂;他從來不選舉;他拒絕向政府付稅;他不吃肉,他不喝酒,他從來沒有吸過煙;他雖然是個自然學家,從來不使用捕機或是槍。”[6]這一段文字的前半部分應該說和“天生的倡異議者”關系密切,或者說是“一個天生的倡異議者”的注腳。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小木屋的生活是用行動告訴世人,生活可以簡單到如此程度,仍然可以算作幸福的好生活,所以他被譽為“簡單生活的宗師”。
“從來沒有一個人比梭羅更是一個真正的美國人。”[7]真正的美國人是什么樣的,誰是真正的美國人?這種仁山智水的問題難以有標準答案,而愛默生的所給的答案是梭羅。愛默生沒有道出原由只給出答案,我們推測一下主要原因也許是因為梭羅是一個完全自由的人。自由,難道不是美國所標榜的最高價值嗎?所以就有了這樣一個建議,“我希望,在他們的某個國慶日,把紐約的‘自由女神像’,悄悄地換成‘亨利·戴維·梭羅像’”[8],這個建議不是沒有道理,但能不能真正實施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他酷愛大自然,在大自然中獨處感到非常快樂。”[9]梭羅的酷愛自然,應該說與愛默生有一定的關系。在哈佛大學學習期間,梭羅讀到了愛默生的《論自然》,對他產生了較大影響,不過,從梭羅的寫作中可以看出,他迷戀自然,也有與生俱來的成份。另外我們要強調的是,在愛默生的眼中,自然是為人類服務的,人在根本上高于自然,但是梭羅比愛默生高明的地方在于:他完全放棄了愛默生那種人類中心論的觀點,把自己視為大自然的一部分,與自然界的一切完全平等。愛默生還認為“梭羅以全部的愛情將他的天才貢獻給他故鄉(xiāng)的田野與山水,因而使一切識字的美國人與海外的人都熟知它們,對它們感到興趣。”[10]的確,也許這是梭羅建立故鄉(xiāng)——世界的特點,就像詹姆斯·喬伊斯所言:“我總是寫都柏林,因為倘若我能進入都柏林的心臟,我就能進入世界各座城市的心臟。”[11]梭羅的書寫使一個普通的小湖帶上了神圣氣息,使慕名而來的朝拜者終年不絕,使這個普通的小湖沖破地域的界限,獲得超越民族國界的普世性地位。
當然,愛默生并不是一味地對梭羅大唱贊美詩,他坦率地道出了梭羅的不足:“我覺得非常遺憾,因此我不得不認為他沒有壯志是他的一個缺點。他因為缺少壯志,他不為整個美國設計一切,而做了一個采漿果遠足隊的首領。”[12]以我們的后知后覺來看,愛默生比較慎重地指出的梭羅的不足今天看起來反倒存在言不符實,或者說這正是梭羅的個性體現(xiàn),應該說,梭羅是這樣一種人,他一開始就忠實于自己的才能,他也努力準確地估計自己的才能,他實際上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了自己的才能,在此過程中,他不向任何人讓步,而這需要極大的勇氣和代價,辜負他的家庭和朋友對他的天然的期望,而這正是梭羅成為梭羅的方式。往深一層看,這實際上也并不違背愛默生的思想,愛默生作為美國19世紀文壇的領袖,他并不希望有所謂的門徒,因為他的目的并非領導人們走向他,而是領導人們走向他們自己,發(fā)現(xiàn)他們自己。愛默生認為每一個人都是偉大的,每一個人都應當有自己的思想,而這種精髓恰恰在梭羅的作品中得到了承傳和印證:梭羅也反復呼吁強調每個人都要做一個探險家,去探索自己的極地,他曾這樣寫到:“你必須做一個哥倫布,去發(fā)現(xiàn)你心海里的新大陸和新天地。開出思想而不是貿易的新航道。”[13] 他還這樣寫到:“我希望世上的人,生活越千姿百態(tài)越好。但我更愿每一個人都能慎重地尋找到并堅持他獨有的生活方式,而不要去采納他父親的、或是他母親的、或是他鄰居的生活方式。”[14]這樣看來,梭羅其實是與愛默生一脈相承的,并且是愛默生的真正傳人,所以愛默生在指出了他所認為的梭羅的不足之后,又接著寫下了這樣的文字:“但是這些弱點,不論是真的還是浮面上的,都很快地消失在這樣健康智慧的一個性靈的不斷的生長中,以它的新勝利涂沒它的失敗”[15]好像是對自己剛才指出的梭羅的不是一種委婉否定。
在這篇文章的最后,愛默生滿懷深情地寫到:有一種生長在提樂爾山危崖上的“永生花,”由于生長環(huán)境的險惡,使得許多人望而卻步。有時人們會發(fā)現(xiàn)采花者已死在山腳下,手里還握著花,愛默生由此感慨道,梭羅的一生都希望能采到這種花,而他得到這種花是當之無愧的。他最后的結論是:“他(梭羅)的靈魂應當和最高貴的靈魂作伴的……無論在什么地方,只要有學問,有道德的,愛美的人,一定都是他的忠實讀者。”[16]的確,愛默生的預言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梭羅的作品流露出深刻而悠遠的哲學思想,在當今社會已成為每一個奔波忙碌的現(xiàn)代人心靈洗禮的圣殿,他已成為美國文化偶像,被尊為美國環(huán)境保護主義的先驅,是“綠色圣徒”, [17]梭羅的讀者已遍布全球。而愛默生對梭羅的個性以及他的所作所為解釋為:他的祖先是法國人,“他的個性偶爾也顯示由這血統(tǒng)上得到的特性,很卓越地與一種非常強烈的撒克遜天才混合在一起”。[18] 這種解釋帶有某種微妙的意味,但仍不失為一種中肯和貼切的解釋。
三
源于人類紀念本能的傳記具有很強的認識功能。古代希臘人就有“認識你自己”的箴言,認識自我是人類最迫切的愿望之一,人們需要認識自已,也需要認識自己的同類,而傳記作為人類自己建造的紀念碑,碑上銘刻的不僅有傳主,也有傳記作者,傳記又是一面鏡子,它映現(xiàn)了傳主和傳記作者的雙重身影。所以錢鍾書認為“為別人做傳記也是自我表現(xiàn)的一種;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見,借別人為題目來發(fā)揮自己。”[19]即使傳記作者一點兒也不想自我表現(xiàn),根本不想加入自己的主見,那也不可能,因為傳記是一種解釋,而解釋是“潛在地包含于理解過程中。解釋只是使理解得到明顯的證明。”[20]解釋是理解的體現(xiàn),而理解是主體的選擇,先行具有、先行視見和先行掌握決定了理解的目的性。理解絕不是理解與對象的絕對吻合,相反,理解是人存在的個體性活動。所以,傳記是高度個性化的東西,“每一部傳記,都是處于傳記家與傳主之間的協(xié)合,每一部傳記都是具有高度個性的。”[21]而這正是傳記的魅力所在。
1841年4月26日梭羅搬到愛默生家里開始他們共處一個屋檐下的兩年里,兩人曾有過親密的關系,但后來他們的關系經(jīng)常瀕臨破裂。因為“再也沒有比愛默生和梭羅在性情上更相克的了,對友誼兩個人都有著不切實際的理想,而天性上他們卻難以做到最簡單的感情交流。”[22]到1848年——1849年,兩人關系緊張開始公開化,以后每隔兩三年就爆發(fā)一次危機。愛默生曾告訴霍桑,他和梭羅先生同處一室有些不方便,而梭羅也指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在很多情況下我發(fā)現(xiàn)另外一個人和我演奏的主音不一樣——因此,在我們音域中沒有完美的和弦……我們從來都不能很自然地彈奏一曲——但我放棄了我的天性來迎合他,他也放棄了他的純真來投合我。”[23]看來愛默生和梭羅在個性相差極大是鐵定的事實。但愛默生有他的特點,他和蘇格蘭歷史學家托馬斯·卡萊爾也是個性完全相反,然而卻建立了長久的友誼,在四十年間持續(xù)不斷地通著信,愛默生的這種特性在《梭羅》這部傳記中也有體現(xiàn),即所謂的“傳記道德。”
“傳記道德”是指傳記寫作的態(tài)度。具體說就是“寫作傳記應當有正確的目的,心術應當端正,應當出自公心,不能帶有私利,對傳主的記述和褒貶都應當公正。”[24]“傳記道德”的核心是忠實于歷史事實,要求傳記家誠實,看來是一個最基本、最簡單的問題,但由于種種主客觀因素,傳記作家對傳主不實錄的大有人在,比如十九世紀英國著名女作家蓋斯凱爾夫人寫的《夏綠蒂·勃朗特傳》,由于蓋斯凱爾夫人和傳主的私交甚好,在筆下傾注了強烈的個人感情,隱瞞了夏綠蒂·勃朗特性格和生活中的許多缺點和問題,缺少寬容,專斷,她愛上了自己就讀學校的校長——一位天主教徒和有婦之夫,還寫過四封充滿激情的信。蓋斯凱爾夫人看到過這些信,但是她的《夏綠蒂·勃朗特傳》中卻只字未提,所以有人稱這部傳記是“英語中最有趣、又是最精心設計的隱瞞。”[25]還有一些傳記作者由于和傳主存在利害關系或親情關系,有意無意地加入了隱惡揚善或“隱善顯惡”的行列,但愛默生卻克服了種種不利因素做到了誠實和實錄,他理性地、慎重地寫了梭羅的一生,愛默生不是沒有自己強烈的情感,不是沒有感受到他與梭羅在個人性情上的格格不入,但他知道怎樣“使情感服從于有教養(yǎng)的意志力。”[26]同時也直言不諱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他寫的《梭羅》這部傳記就像他的其他作品一樣,至今也沒有失去時效,因為他愛事實,并且認為每一個人都是偉大的,每一個人都應當有自己思想,這是一種健康的個人主義,它對我們今天仍有深遠的啟示意義。
注釋:
[1]James Boswell.The Life of Samuel Johnson, 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00:498.
[2][24]楊正潤. 現(xiàn)代傳記學[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88,482.
[3][4][6][7][9][10][12][15][16][18]范道倫編選. 愛默森文選[M].張愛玲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6:158,189,190,
194,209,198,208-209,209,211-212,188.
[5] [13][14]亨利·戴維·梭羅. 瓦爾登湖[M]. 戴歡譯. 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31,204,43.
[8]趙白生.生態(tài)理性的范本. 梭羅. 梭羅日記[M]. 朱子儀譯.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2.
[11]轉引自文潔若.《在不幸的民族靈魂中鑄造良心》[J]. 《讀書》1995(4).91.
[17]Lawrence Buell:Writing for an Endangered World; Literature, Culture,and Environment in the U.S. and Beyond,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7.
[19]錢鐘書.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9.
[20]伽達默爾. 真理與方法[M].洪漢鼎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508.
[21]Robert Gittings.The Nature of Biography,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78:92.
[22][23]羅伯特·米爾德. 重塑梭羅[M].馬會娟、管興忠譯. 北京:東方出版社,2002:26,27.
[25]M·I·Origo,“Truth and False of Biography”, J·L·Clifford,ed. Biography as an Art;Selected Criticism1560-1960,p.209.
[26]愛默生.愛默生集. 論文與演講錄(上)[M].吉歐·波爾泰編. 趙一凡等譯. 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3:58.
(作者單位: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文系)